韩敏信两只手臂撑在州桥那涂了红漆的木栏杆上,俯着上半身,眼睛盯着州桥下的水面,不时在水面上左看右看,仿佛要在水里搜寻什么。
桥下的那一片汴水泛着青色的波涛,在稍远处,滚滚波涛看起来是黄色的,黄色当中,也裹挟着一些绿色的波浪。因为是一个阴天的午后,照耀着河面的光线并不强烈,青色、黄色、绿色的波涛,轻柔地荡漾着,闪烁着银灰色的光。光,并不是很耀眼。
“他们都死了,就留下我了。如果那天王彦升把我也杀死,我就不会受到这样痛苦的煎熬了。原来,失去亲人的痛苦,竟然是这样的。为什么这种痛苦不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逝呢?为什么我在水里,在云里,在梦里还会看见他们的脸,他们的眼睛?为什么呢?父亲、母亲,你们可知道我遭受的折磨吗?也许有一天,我会忘了你们的样子,是否忘记了你们的样子,就不会痛苦了呢?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的,我向你们发誓!我会杀死他们,赵匡胤、王彦升,我会将他们一个个除掉。不,仅仅杀了他们还不够,我要毁掉他们,慢慢地,慢慢地毁掉他们。我要毁掉这个王朝,一点一点地毁掉它。就像白蚁吃掉整根木头,整座房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它们,不露痕迹地吃掉它们,只有黑夜才听得到它们被毁掉的声音。它们会断裂,它们会崩坍,它们会彻底完蛋。他们必须为自己的杀戮付出代价。即便他们想用整条汴河的水来洗刷双手,也无法洗掉他们的罪恶。他们手上的鲜血,他们自己是擦不掉的,是洗不掉的。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韩敏信看着波动的河面,悲伤地想着。
这时,他发现远处河面上有一个漩涡。它疯狂而神秘地旋转着,绿色、青色、黄色、银灰色,仿佛调和了河流上所有的颜色;它不停地旋转着,仿佛想把整条河流的水都吸纳进去。于是,他便像发现一个新奇事物一样,定睛观察起来。他心里的悲伤愤怒在这短暂的时刻稍稍减轻了一些,仿佛它们被河面上的漩涡带到了深深的河底给冲走了。
陈骏走到韩敏信的身边,仿佛遇到一个老朋友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韩敏信扭头看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又扭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地盯着河面上那个似乎具有神奇力量的漩涡。
不知是什么原因,韩敏信的脑海之中,突然闪电一般闪过了《入楞伽经》中的一段偈语。譬如巨海浪。
斯由猛风起。
洪流鼓冥壑。
无有断绝时。
藏识海常住。
境界风所动。
种种诸识浪。
腾跃而转生。
这段偈语,韩敏信曾经于多年之前在经书中读到。当年,只是出于年轻人的好奇去探索那深奥费解的经书。这几句,由于其美好的音韵节奏,使年轻的韩敏信颇为所动,便诵读多遍,记在心中。至于其中的哲理佛意,他却没有刻意去钻研。
可是,在这一时刻,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几句话呢?莫非是因为那河面的漩涡,将记忆卷入最为深邃的思想的幽冥之地?还是心中的痛苦与仇恨的大浪,卷走了记忆的浮尘,露出了埋藏最深的思想的宝藏?
韩敏信在心里再次默诵那突然浮现的佛家偈语,心想,人生真如同佛经所云,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海啊。可是,哪里知道,海面上会突然卷起滔天巨浪!这是因为那猛烈狂暴的风暴的缘故。我的生活之海,不正是因为兵变的风暴而掀起了狂烈巨浪吗?大浪啊,你们就这样咆哮吧!你们就在我人生的沟壑中号叫吧!我的人生之海,再也不会风平浪静,再也不能澄澈清明了。什么是藏识海?什么是境界的大风?不要告诉我,我的仇恨就是所谓的“诸识浪”,不要骗我了!难道,仇恨是假的吗?难道,亲人的死是假的吗?佛经啊,我曾经因为你美好的诗文般的音韵而将你记在心底,可是,多么可笑,多么可笑啊!我怎能对亲人的死视而不见,我怎能让心里复仇的波涛平息!
一个被仇恨左右心灵的人,是不可能体会到佛语的深意的。韩敏信此刻尚不能超越内心仇恨的魔障,反而诅咒起佛经来。
陈骏没有说话,挨着韩敏信站住了。他也微微俯着上半身,用两只手臂支着桥栏,眼睛也盯着桥下的水面。“这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韩公子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还有迷茫。他看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想,我也不是原来那个陈骏了。不,我和他不一样。我又怎能体会他心中的痛苦呢?我是为了报他父亲的恩,报韩通的恩,可是他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跟我不一样。他的计划,比我想象的还要疯狂。这样也好!我不是一个人孤独作战。但是,现在看来,他仿佛更喜欢单独行动。我得提醒他,不然,我们的复仇说不定会毁在他疯狂的计划中。可怜的人啊!”陈骏感觉到这些想法盘旋在自己的脑海里,察觉到了自己对韩敏信的怜悯,对自己有些不满。“好了,现在不是怜悯的时候。我也是个可怜可悲之人。我与他至少有一点相同,我们都是丧家之犬,是赵匡胤和王彦升毁了我们!”
这个时候,州桥上人来人往。在桥两侧的栏杆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人像韩敏信和陈骏一样趴在栏杆上观望汴河。他们当中,有的人饶有兴趣地看着河流上来往的船只;有的人则无聊地盯着水面,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着河面指指点点,也许正在谈论他们生活中的各种琐事。在这熙熙攘攘的州桥之上,没有人会注意到在栏杆边的韩敏信和陈骏。
“计划还算顺利。我在钱阿三的店里已经站稳脚跟了。他们对我不错,还认我做了干儿子。”韩敏信说。
“看得出来。”
“蒸饼的生意也不错,有些新客人来买。这让我干爹很高兴,他说这是我带去的财气。”
“你接着打算怎么干?”
“我从干爹那里知道,有一些是宫里来的客人,有翰林御书院的,也有军械库的,还有早晨去待漏院的官员,可惜我还都没有搭上话。”
“你的法子行得通吗?”
“现在还不知道。我想通过为待漏院备餐从厨房进入宫里,因为干爹家做蒸饼,只有通过这个途径让人推荐混入宫里才不会被怀疑。”
“公子,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
“如果你混入宫里,即便事成,追查起来,恐怕会连累钱阿三夫妇。你考虑过这事吗?”
陈骏这个问题让韩敏信一愣。这些天,他一方面为自己的计划进展顺利而感到暗暗兴奋,但同时也发觉有一种不安隐隐在心底发芽。有一天,他的确想到了陈骏问他的这个问题。当时,他并没有太在意从心底某个角落突然冒出的这个问题。他要为父报仇,要为全家所有被无辜杀害的人报仇,这个目标一直激励着他一步一步推进自己的计划。他顺利地让钱阿三收留了自己,顺利地学会了做蒸饼夹爊肉,顺利地认识了几个宫里来买蒸饼的客人,他像是一条冷静的毒蛇正在黑暗中慢慢接近自己的复仇目标,而他的目标对此还一无所知,每当他想到这点,就感到兴奋不已。但是,自从那个可能连累钱阿三夫妇的想法从心底冒出来之后,他不得不花很大的力气来说服自己:“不能被这种无谓的怜悯阻碍了计划!计划必须推进。我要复仇!谁也不能挡住我!”他用这样的办法来压制心底逐渐滋生出来的对钱阿三夫妇的怜悯与歉疚。如今,陈骏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让他大大吃了一惊。因为,这个问题现在以一种有声语言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的耳边,在他耳边如同惊雷一般响起,简直震得他肝胆战栗。
韩敏信死死盯着水面上的那个漩涡,冷静了好一阵子。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会没事的!”韩敏信冷冷地说道。
“好吧,既然如此,公子就尽量小心行事。”
“你那边怎样?”
“我这边找不到机会,这些天,他很少出来,出来的几次,都是去巡查汴河疏通工程,身边都带着侍卫。”
“今日约你出来,其实是想与你说我的一个想法。”
“哦?”
“既然你暂时找不到机会,我想拜托你去趟西京。”
“西京?”
“是的,去找符皇后,想办法说动她给她父亲符彦卿将军写信,还要让她给之前与我爹关系好的其他几个节度使写信。现在,她的处境一定不怎么好!她一定暗中希望柴家能够重新统治天下。你去试试,如果成功,贼子就一定会为无耻的兵变付出代价!”
“如果她不答应,出卖了我们呢?”
“不,她会答应的。如果条件成熟,她没有不答应的理由。”韩敏信内心的信念支撑他以一种极其自信的口吻说道。
“好,既然如此,我愿一试。”
“好!”韩敏信干脆利落地答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望着远方,看到远处的河面上,一群灰色的飞鸟,如同风中的落叶一样,飞向远方。
韩敏信回到钱阿三店里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
钱阿三夫妇已经为晚上的小吃买卖忙活起来了。他们的生活,并不复杂。一早起来忙早点,早点卖完后,他们便开始收拾各种什物,将没有用完的爊肉——通常都不会剩下几片——收到碗里,清洗烧肉的锅,清洗揉面团的大瓷盆,刷干净案板。中午,他们并不做生意,因为中午卖小吃在这条街上没有什么顾客,而如果卖酒菜,他们又根本无法与附近的酒家、酒楼竞争。实际上,为了做晚上的各种面点小吃,他们已经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几乎只在午后稍微休息一下,就开始准备各种食材了。他们三百六十天如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程序,在这看起来一成不变的整个流程中,穿插着鸡零狗碎的日常交谈,交谈的主题从来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直到近来,自他们的干儿子来了之后,他们彼此之间才有了一些新的话题。他们总想从这个干儿子口中知道更多的事情,他的身世、他的父母、他小时候的生活等等。他们总是找一切机会想要知道更多,这种迫切探求的欲望,一方面,是出于小市民的好奇,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渐渐从心底喜欢上了这个干儿子。所以,关于这个干儿子的一切,都成了他们从心底迫切想要知道的东西。可是,他们感到这个干儿子有些沉默,每当问起他的身世时,他就变得更加沉默了,他那张清俊的脸庞似乎弥漫着一种冷峻的悲哀。这一点让这对好心肠但喜欢唠叨的夫妇既感到担心,又感到困惑。他们想要知道这个干儿子的想法,想要知道他的感觉,可是,为什么他什么都不愿意说呢?
这天傍晚,当韩敏信回到店里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色有些奇怪,他阴沉着脸,在阴郁的脸色中,还流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意味。钱阿三夫妇一看到他的脸色,便又开始担心了。
“阿言,怎么了?”钱阿三首先问道。
“阿言,遇到什么事情了吗?”老太婆问道。
“不,没什么。”
“那怎么耷拉着脑袋阴沉着脸呢?”
“是啊,有啥事情就跟干娘说啊!”
“不,真的没事!”韩敏信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这对好心的老夫妇的关心,让他感到无比烦躁。
“哼,干娘一看你,就知道你心里有事!”
“我说阿言,过去的事情就让它们过去吧。”钱阿三说道。
“干爹,干娘,你们就别问了,我真的没啥事。”说这句话的时候,韩敏信感到自己的口气生硬。这样对待关心自己的人,岂不是太冷酷了?他不禁有些自责,又有些心酸。
如今,在他那颗已经变得越来越冷酷的心里,突然感受到一种新的痛苦——这种痛苦的真正来源,不是他自身,而是关心他的人、爱他的人。“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你们为什么要用心爱着我?你们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欺骗你们!我一直在利用你们!我怎么可能将秘密告诉你们呢!别着急,总有一天,你们会发现我是在欺骗你们。那时,你们会恨我,恨不得杀了我。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们,以后我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最好永远不要知道我在想什么,最好永远不要知道我会做什么!就像白天不知道黑夜,就像太阳不知道月亮,就像大海不知道沙漠!这样,你们也许就不会受到伤害;这样,你们也许还会以为我也像你们爱我一样爱着你们!好了,别再问了!别再问了!我不知道!”他在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依然还是那种奇怪阴郁的神色。
当他明显意识到自己的神色不对时,便刻意地笑了笑,想要给两个可怜的老人一点安慰。他发现,每当他露出神奇的微笑的时候——哪怕他觉得有些虚假——两个可怜的老人便也会露出微笑。于是,关心的追问、奇怪的质问就很快被遗忘在一边,他与他们又很快进入那种三百六十天如一日的单调流程中。
于是,生活便似乎风平浪静地继续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