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没有对南唐使者送来的贺礼表示出太多的兴趣。当南唐使者察觉到这个新登上皇位的大宋皇帝对自己带来的贺礼不感兴趣的时候,他感到有些尴尬,有些屈辱,有些惊慌。尽管在出使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可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但是当这样的情况确实出现时,他依然感到自己并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赵匡胤登基后曾经立即给南唐国主赐诏书,将接受天意受禅的意思加以传达。而后,赵匡胤为了安抚南唐,又特意释放了后周显德年间的降将周成等三十四人复归于南唐。三月初的时候,南唐国主李璟曾特意派出使节来祝贺赵匡胤荣登大宝。这次,距离之前派出使节没隔多久,李璟以祝贺大宋长春节为名再次派出使节,实在有刺探宋朝开国新君赵匡胤之意。因此,南唐使者见到宋朝开国新君之后,由于心怀鬼胎,心里自然便忐忑不安起来。
其实,南唐尽管近年来国力衰退,但是与刚刚立国的宋相比,也不算小国。南唐历史上正式的国号叫“大唐”,该国号启用于齐升元三年(公元939年)二月。
那一年,在初春的寒意中,做了一年大齐国皇帝的徐知诰应众多大臣的恳请,热热闹闹地举行了仪式,改回李姓,并改名为“昪”。
徐知诰不是李昪的本名,他出生于海州,六岁的时候,一场战争使他失去了双亲,从此流离失所。八岁的时候,他流落到了濠州,被吴太祖杨行密所掳。也许,年幼的他一直记得自己的本姓,也许,战争的创伤撕裂了他童年的记忆,使他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但是无论如何,从被掳那天开始,他再没有提起过自己原来的名字。寄人篱下的他,既桀骜不驯,又坚毅隐忍。杨行密受不了这个孩子的脾气,终于将他送给了帐下的亲信徐温。于是,徐温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徐知诰。
吴太祖病卒后,任职右牙指挥使的徐温支持太祖长子杨渥继承吴王之位。吴国天祐六年(公元909年)三月,作为徐温养子的徐知诰被提升为升州防遏使兼楼船军使,负责督领水军。次年,徐知诰仰仗养父的势力,又被晋升为升州副使。过了没多久,徐温与左牙指挥使张颢密谋,杀死杨渥,立其弟杨隆演。心狠手辣的徐温随后便除掉了张颢,完全掌握了吴国的军政大权。吴国天祐八年(公元911年)三月,徐知诰与柴再用一起帮助徐温杀害了企图反对他的宣州观察使李遇。徐知诰于是被晋升为升州刺史。但是,从这时开始,他的养父徐温开始对徐知诰不断上升的势力产生了疑惧。在吴国皇帝面前,徐温开始将自己的亲生长子徐知训推到了显要的辅政地位。可是,徐知训缺乏政治家的谋略,为人骄横,专权跋扈,肆意欺凌柔弱的吴王,对诸将也是颐指气使,终于被大将朱瑾设巧计于酒宴上击杀。大将朱瑾与吴王杨隆演母亲同姓,杨隆演尊他为“阿舅”。这位勇气可嘉智谋稍逊的“阿舅”用刀砍下了徐知训的首级,直驱吴王府,将徐知训血淋淋的首级提到了杨隆演面前。吴王杨隆演心中畏惧徐温的势力,顿时大惊失色,说道:“此事阿舅自为,勿累于我”,说完便以衣掩面,匆匆退入内室。朱瑾顿时气得目眦欲裂,将徐知训首级于殿柱上狂击一通,直至稀烂方觉泄恨。等他想到要尽快退出吴王府时,却发现王府大门已经被徐知训的亲兵围困。他无可奈何,欲翻墙逃出吴王府。江南天气多雨,当时,碰巧天上乌云密布,暴雨如注。他冒着暴雨翻上墙头,但大雨中琉璃瓦光滑异常,脚下一滑,跌落高墙之外,脚踝当即断裂。终于,他被徐知训的亲兵团团围住。见大势已去,他愤然大呼:“我为万人除害,而一身死之!”呼罢,仰面迎着暴雨,拔剑自刎而亡。徐知训被杀后,徐温势力大受打击,只好让吴王提升徐知诰来巩固自己的势力。徐知诰于是很快取代了徐知训空出的辅政地位。徐温死后,徐知诰终于得以独揽吴国军政。吴国天祚三年(公元937年),徐知诰“受禅”建立齐国,国号大齐,改吴天祚三年为升元元年。徐知诰“受禅”后,退位的吴睿帝杨溥被加了一个“高尚思玄弘古让皇帝”的尊号。徐知诰将这个可怜的失位旧帝幽禁于润州丹阳宫。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睿帝被自广陵迁往润州。途中,睿帝看到烟雨中的如画江山,自己却即将身陷囹圄,生死难料,不禁感慨万千,作诗云:
江南江北旧家乡,
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
广陵台榭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
雨滴孤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
不堪回首细思量。(见《江表志》,墨海金壶本卷上。此诗文献中多认为是南唐后主李煜所作。弓英德考证为吴睿帝所作,见《李后主亡国诗词辨证》。)
次年,这个可怜的睿帝杨溥在润州丹阳宫被杀,年三十八。
两年后,徐知诰改姓李,改名为昪,编制世系表,自称是唐室后裔,改国号“大唐”。这个“昪”字,意思是光明、欢乐。也许,多年的养子经历,多年残酷的政治斗争,隐忍的徐知诰一直生活在阴影中,所以,他希望用这个“昪”字,给自己与王国的未来带来光明与欢乐。李昪于升元元年至升元七年(公元943年)在位,这期间,李昪内谋其家,外谋其国,殚精竭虑振兴南唐。李璟继位后,南唐内部发生了政治集团的争斗,从北方迁至南唐的侨寓人士与土著人士互相倾轧,政治出现混乱。后周见南唐衰落,发兵伐淮南。尹廷范受命将幽禁于泰州永宁宫的吴国杨氏宗族迁往江南。途中,尹廷范将男子全部杀死,吴国杨氏遂绝。与后周的淮南一战后,南唐国力大衰,已非李昪时期可比。
此次,南唐使者就是在国力衰退的背景之下出使大宋的。他在崇元殿被大宋皇帝赵匡胤接待。
这座大殿,在南唐使者看来,算不上非常富丽堂皇,只不过看上去比南唐的皇宫稍微大了一些而已。当南唐使者献上国主李璟的上表时,他看到宋朝皇帝坐在龙椅上,显得非常严肃,用一种老虎盯着猎物的眼光盯着他,这就更增加了他心中的恐惧。一个柔弱胆小的人,或者一只山羊,或者一只寻常的野兽,被一只猛虎盯着的时候,不可能对恐惧毫无知觉。
南唐的贺礼其实并没有摆到崇元殿内里来,因为礼物并不少,实际上,应该说很多才对。南唐使者这次带来的贺礼,包括两万匹上好的绢,另外还有一万两银。两万匹绢装了好几马车,一万两银整整装了五个大箱子。南唐使者在崇元殿上献到皇帝手中的,是贺礼的一份清单。
在礼貌地让人收纳了礼物之后,赵匡胤决定借这个机会摸一摸南唐的底细。
“听说你们开始营建新都了?”
“是,是。”
“新的都城建在哪里呢?”赵匡胤问道,其实他是明知故问。
“建在洪州,命名为南都南昌府。”
“哦?可是人人都赞成迁都?”
“哪里,其实许多大臣都反对离开金陵。”
“哦!是啊,金陵是个好地方!”
“是,不过,最后还是迁都了。”
“哦,这么说来,是李国主执意要迁都咯,李国主是不喜与我大宋做邻居啊!”
“不,不,陛下明鉴!我江南小国营建南都,实为遵上国的旨意!”南唐使者听到大宋皇帝语气中有指责南唐迁都之意,脸色顿时变得灰白,慌忙辩解起来。
“此话怎讲?”
“这个——这个——”南唐使者支支吾吾,犹疑不语。
“但说无妨。”
“陛下可记得去年六月我江南使者钟谟出使上国之事?”
“当时是周世宗在位吧!”
“是,是——”
“继续说!”
“当时周世宗问钟谟大人,江南是否还在治兵,守备修了吗?”
“钟谟大人说,我江南既然已经臣事大国,不敢再治兵修防!”
“这个朕知道!”
“是,是。可是后来,当钟谟回去后,周世宗暗中派使者与敝国国主说,虽然大周已经与江南成为一家了,大义是定下了,但是,建设城郭,治理兵马,是为了子孙后世。既然上国有此旨意,我江南小国哪敢有违上国旨意啊!”
“哦?那与迁都有什么关系?”赵匡胤听了,微微皱起眉头,追问道。
“敝国旧都金陵紧邻上国,如修兵备,岂不是冒犯了上国。可是,敝国也不敢违背了上国的旨意,只能营建南都啦!”南唐使者在回答这个棘手问题的时候,神情却比刚开始的时候要镇定多了。他在回答问题的同时,甚至还拿眼睛偷偷地瞟了瞟赵匡胤。
赵匡胤问这个问题,也是明知故问。他的目的,就是要看看南唐使者究竟会如何回答。南唐营建新都南昌府,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防备可能来自北方的进攻。
至于周世宗给南唐国主李璟的传话,赵匡胤其实之前也有所耳闻。今日在大殿之上听到南唐使者亲口说出,他并不感到吃惊。
此时,赵匡胤看到南唐使者眼神有些飘忽,又听他应对流利,知道他的回答,必然是在出使之前就已经考虑好的。
“看来,南唐确实在提防着我国,也做了抵抗的准备。可奇怪的是,先帝怎么会在去世之前提醒南唐修缮甲兵修建城郭呢?先帝的志向是一统天下,难道他真以为南唐已经永远臣服了大周,还是——还是他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天下局面会大变,自己的幼儿无法掌握局面?如果是这样,先帝在逝世之前对李璟的警告,不仅仅是出于怜悯,更可能是以此换来李璟对柴宗训的支持。如今,我因陈桥兵变得天下,因柴宗训禅让而得登大宝,岂不是早已经被先帝料到了。如果李璟与先帝之间还有什么暗中约定,如果李璟与柴宗训还有什么暗中约定,那一定是对我朝的威胁啊!不,不可能是柴宗训!他还太小。符皇后!或者是——”赵匡胤心里一瞬间涌出了很多想法。
南唐使者见皇帝似乎陷入了沉思,一时之间也不敢多语。
“对了,钟谟大人近来可好?朕去年年底听到消息,说是你国主将他流放到了饶州?”赵匡胤此时想起那日晚上看到的周世宗与李璟之间往来的表与书,不知为何,突然想问问钟谟的下落。
南唐使者听了,蓦然脸色大变,支支吾吾,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怎么?”
“这,这——”
“但说无妨。”
“钟谟不久前已经被我主赐死于饶州了。”南唐使者说话间,双手冰凉,额头已然冒出了颗颗汗珠。
“为何赐死?”
“我国主质问钟谟,说他与孙晟大人同使上国,为何孙大人死了,他却活着回去。钟谟大人回答不上来,便被国主赐死了。”
赵匡胤闻言,心中不禁暗叹南唐几位使者的悲惨命运,黯然无语。
沉默片刻后,赵匡胤温言道:“你回去禀报你们国主,就说大宋乃继大周而立,周世宗遗志,朕自当秉承。不过,经过五代杀伐,如今天下思定,我大宋不欲天下再现兵戈。就请你们国主安心为好!”
赵匡胤说完,沉吟片刻,又用这样温和之语叮嘱南唐使者务必表达大宋南唐休动兵戈之意。
南唐使者听了这话,顿时面露喜色。他庆幸自己的出使基本得到完满的结果,知道自己至少不会像之前的几位使者那样被软禁在异国了。
赵匡胤很清楚,李璟绝不会主动出击——营建南都说明他已经没有北进的雄心了。赵匡胤也很清楚,李璟决不会听了自己的话而放弃战备,但是自己温和的答复,至少有可能在短期内消除李璟的戒心,这样一来,自己这个新立的王朝就可能赢得时间。
赵匡胤决定在明德楼上安排宴饮,他的目的是想借机让南唐使者看看京都的繁华。他先让南唐使者回驿馆歇息,说好晚上派人请他登楼宴饮。
他还有一个打算,就是要让何继筠在棣州俘虏的契丹军士也来看看东京的繁华,让他们震慑于大宋的国威,然后再把他们放回去。
南唐使者退下后,赵匡胤便在崇元殿内亲自安排起晚上宴饮的事宜。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宴饮,也许关系到新的王朝能否生存下去。如果这次宴请能够彰显国力,显示新王朝京城的安定与繁华,南唐在短期内就不敢轻举妄动。当他把这个意思向大臣们说明时,连智多星赵普也不禁暗中对赵匡胤的这个主意表示钦佩。
新皇帝赵匡胤下诏从当日的黄昏酉时起,赐酺三日,与民同乐,以此来祝福新王朝升平繁盛,也为欢迎南唐使者,此次宴饮按照特旨来办,不遵循常制。所谓赐酺,就是允许官吏、民间百姓聚集饮酒。因为自秦朝以来,法令规定三人以上聚集饮酒就要受罚。比如,在汉代如果三人聚集饮酒,就要罚金四两。
赵匡胤还安排殿中省负责宴饮所需的食物菜肴的准备工作,又特意吩咐有关官员立刻安排人手制作了山车、旱船,用于夜晚上灯后在御街上往来表演。此外,明德楼上的布置规格、明德楼下的诸军乐人等等,赵匡胤都一一亲自做了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