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丧钟敲响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勇 本章:第十三章 丧钟敲响

    阴凉的夜晚,月色如水。

    黑黝黝的图书馆里有一束微弱的光时隐时现。郭骑云在沪中图书馆里高高的书架中间游走,他打着手电筒仔细分辨着书架上的标签。他反复从心底复述着编码、编号及页码。

    “201-5-370……”他有些惴惴不安,因为,他似乎听到窗外的夜风吹动树叶的声音,而这树叶簌簌的声响类似脚步声。

    郭骑云关掉手电筒,冷静地倾听了一下,周围很安静,是自己多疑了。

    这两个月来,发生了许多事,由上海站行动组A区“摆渡”的走私船居然在通关后,半道上被来历不明的水匪给劫了货。满船的药品和枪支去向不明。另有A区负责存货的第9号仓库,半夜突发大火,大约有一船的鸦片全被烧了。

    宁站长被就地免职,由上面的人押解回重庆,被送上军事法庭,下场似乎不乐观。A区行动组、情报组群龙无首,宛如一盘散沙。

    明台忙着谈自己的恋爱,万事撂手,一副天塌下来与我无关的模样。于曼丽在面粉厂做面粉营销,除了收发报,他简直怀疑于曼丽就是一个单纯的上海白领。

    所有的暗杀计划暂时搁浅。

    上峰命令蛰伏等待,似有大行动要进行。今天下午,郭骑云在影楼收到新任站长的最新指令,潜入沪中图书馆,取一份重要文件,并将文件安全送达指定地点。

    郭骑云在确认自身处于安全的状态下,继续寻找他要找的编号,终于,那本书被他找到了。

    他用嘴叼着手电筒,取下厚厚的一本《百科全书》,翻到370页。果然,370页中间开始镂空了一小截,用透明塑料纸包着一个小胶卷盒。他小心翼翼取出胶卷,藏在身上,左右看看,把书放回原位。

    凌晨两点十三分。郭骑云按照预定的接头时间,匆忙地赶到接头地点赫德路。他穿过一条僻静的小弄堂,街对面就是一个电车场。

    一个黑影沿着一道电轨路走了过来,郭骑云很清楚地看清了来人。

    “对不起,长官。我迟到了。”预约的是两点正,郭骑云超过了十几分钟。

    “东西呢?”黑影问。

    “我拿到了。”郭骑云把藏在身上的胶卷递了上去。

    “你没告诉别人吧?”

    “没有。”

    “好,做得好。”

    一声枪响。

    郭骑云前胸中弹,他瞪大了双眼,吃惊地看着自己的血从胸口溢出。哗的一片刺目的电灯闪亮。电车场内外通明。76号特务布满了各个方位,严阵以待。

    汪曼春穿着一身皮衣,戴着皮质手套,足蹬一双高筒军靴,腰间别着枪,斜倚着一辆电车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幅“出卖与被出卖”的画面。

    “为什么……”郭骑云脸色苍白,捂住胸口问。

    黑影不回答,又开了一枪。补枪到位。

    郭骑云栽了下去,血从他身底下漫出。

    汪曼春鼓起掌来。

    黑影背对着她,把胶卷递给汪曼春,他说:“这只是一个烟幕弹,真正的第二战区反击计划在‘毒蝎’手上。”

    “亦真亦假?”汪曼春的嘴角浮起一丝轻蔑。

    “对,真真假假。”黑影答。

    “合作愉快。”汪曼春脱下皮手套,伸出手去跟黑影握手。黑影没有转身,也没有捧汪曼春的场,他说:“这只是一个开始,等我把‘毒蝎’和第二战区的反击计划双手奉上的时候,我们再详谈合作。”

    “好。”汪曼春点头,“但愿如你所愿。”她转过身去,大声说:“清理现场!准备收队!”

    夜风中,郭骑云的尸体被拖走。黑影低头看着一条血路,他心里想着,血路开始铺就了,要成功,就要有牺牲。

    一款别致典雅、晶莹剔透的钻石袖扣捏在明台的手上,他正对着穿衣镜佩戴袖扣。阿诚在门口催明台动作快一点,说:“订婚舞会就要开始了

    明台穿着白色衬衣,套着黑色的小西服,显得华贵儒雅,他站在穿衣镜前面,镜子里宛如绽放出绚烂的朝霞。

    “快点,小少爷。”阿诚说,“客人都到了,您再不下去,大小姐该着急了。”阿诚说。

    “知道了。”明台梳了头发就要走。突然他想起什么,神使鬼差地打开了手表匣子,里面放置着十几款金光璀璨的名表,明台偏一眼看见王天风送给自己的那块瑞士表,他眼一热,想也不想,就把那块表从表匣子里给拿出来,戴在手腕上,来回看看。

    阿诚索性伸手过来要拎明台的衣领了。明台头一低,掠过阿诚的手,倏地穿过阿诚的手臂,人已经站在了门外。

    阿诚摇摇头,明台耸耸肩。

    丫鬟在楼下看见明台,张着嘴喊:“小少爷,您好帅。”明台微笑着,娴雅地转过身来望着楼下。大厅里光线充足,花团锦簇。所有的明氏亲族和宾客都纷纷回头看明台,大家微笑致意,有喊七堂哥的,有喊明三少的,有喊小堂弟的,依次不均的声音,高低回旋在明亮的大厅。

    明台有礼貌地应着声,极有风范地走下扶梯。阿诚随侍在侧。

    明镜仪态华贵地站在大厅中间,向亲戚朋友们致敬,她向明台招手,明台很听话地站在大姐旁边,陪着大姐跟一众太太、小姐们寒暄。他的眼光四处寻觅着他的未婚妻。

    有人在喊:“程小姐来了。”

    绅士们、太太们都不由自主让出一条路来。

    程锦云穿着一件白色晚礼服,搭配着精致的流苏刺绣披肩,高贵典雅地出现在明台眼前。苏太太在一边陪着锦云,程家没有亲戚在上海,苏太太一个人做了女方的全权代表。

    明家的亲戚有人在窃窃私语,有说新人漂亮的,有说程家寒酸的,有说明台是庶出的,也有说珠联璧合的。总之,一场充满了明氏家族感情色彩的订婚舞会就此拉开绚丽多彩的序幕。

    天近黄昏,晚霞绚烂。

    明楼穿着黑色的礼服跟堂兄明堂站在明公馆草坪的喷水池下谈话,

    “你跟汪曼春怎样?”明堂问。

    “还能怎样?”明楼说,“纵有负荷,横有家规,我跟你不一样,你是一言堂。”

    “你家有议会

    “议会倒还有得商量,可惜是垂帘听政。”

    明堂笑道:“你大姐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职业革命家。”

    “口头革命家。”明楼纠正了一句。

    阿诚此时给明楼和明堂送来了葡萄酒。

    “听说,你把面粉厂送给明台了?”明堂问。

    “这孩子被家姐给宠坏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心气高,出手不高。我能怎么办?我给他一家面粉厂,先让他试试水……学着自食其力。”明楼喝了一口酒,不经意地说,“听说最近你经营的铁矿产量剧增,你不打算继续搞证券了?”

    “你哪听来的?”明堂一皱眉。

    “道听途说。”明楼一挑眉。

    一台留声机里放出优美的圆舞曲音乐。明楼的目光掠过碧绿的草坪,金色的夕阳下,一双璧人牵着手,飘然而出。

    族人们一片欢欣。整个花园里混合着激情澎湃的诗情画意与热望。明台和锦云翩翩起舞,跳得很优雅,很合拍,最重要的是两个人的磁场都很足,舞姿里处处体现出和谐美好、高贵娴雅的仪态,深深地吸引着观众。

    他们跳得低回婉转,温馨低语。明台附在锦云耳畔,说:“我想问,你对我的爱是诞生在策反前,还是策反进行中?”

    锦云旋转着身姿,转到他的怀抱,说:“我要是你,我就不问那么愚蠢的问题。特别是在这样美好的时刻。”她的眼睛真诚而明亮,照射到明台的心底。

    “我知道自己有时候很愚蠢。因为——我想求得爱的永恒。”一曲终了。

    明台和锦云有礼仪地互行一礼。

    “永恒不是求来的。”锦云在花台前摘了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亲自插在明台的西装口袋上,“永恒是彼此的信念。”

    “你就是我的信念。”

    明台眼波轻柔载着对锦云的深深爱意,把自己的心灵孤掷在万丈霞光底。锦云的一颗心随着明台的眼波起伏飘逸,两颗心衔接在一片幸福的云光中。

    明镜非常欢喜,她终于看到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成家立业,内心的酸楚、激动,都含蓄地表现在她的眉间眼底。她原本想低调行事,不过,明楼建议还是要办一场家族内部的订婚舞会,以示隆重,不委屈了程家小姐。还有,明氏家族向来推崇礼仪,讲究即贴近而又保持一定距离的友好相亲。所以,在明楼的坚持下,明镜高调地办了明台的订婚仪式。

    不过,明镜冷眼看着明楼跟亲日派的明堂一直在窃窃私语,她就知道自己又被利用了。她想着,明楼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此刻,明楼招呼明台过来跟明堂打招呼。

    “大哥。”明台一声喊两个。因为明堂在堂兄弟里排行第一,不过,叫他大堂兄,似乎很拗口,不如大哥来得亲切。

    果然,明堂很高兴,他也招呼自己的小妹明轩和妹夫荣少过来。

    明轩梳着齐眉的短发,瘦瘦的身子,尖尖的下巴,看上去竟有一点营养不良。

    “恭喜七哥。”她也省了一个“堂”字。

    “恭喜你。”明轩的丈夫荣升据说是上海最大一家医药公司的总裁,家族也兼做皮货生意,只是年龄偏大,他夫妻站在一处,给人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

    “谢谢小妹,谢谢荣先生。”明台说。

    “我送了贤伉俪一幅画。”荣升说。

    “是,我看了,画风冷峻,很有现代派的风格。我很喜欢,谢谢。”明台应酬着亲戚。明轩说要去客厅见大堂姐。明台、明楼欠身目送他夫妇离开。

    “你妹夫对任何人都很冷淡吗?”明楼问。

    “他心里对谁都鄙夷不屑。”明堂讥讽地说,“可惜,他还是要跟我们一样应酬生活。你知道吗?他肯娶我妹妹,无非就是看中她的无知和青涩。”

    “这话有点毒。”明楼说。

    “毒吗?这种人表面上看起来超脱淡泊,其实,说穿了就是一块真丝手绣的破抹布。除却他高贵的出身,与生俱来的财富,其余的,毫无意义。他分不清艺术和生活,简直就是患有精神分裂症。”明堂想说什么,他看了明台一眼,说,“算了,我不想在令弟的订婚仪式上,开拓性爱和贪婪的主题,不符合我的风格。”

    明台笑笑。

    “你这话说得偏颇,我要怀疑你动机不纯。”明楼指了指地下,“你家的矿,明轩也有份,她不管事,她男人总归要管。你别贪心——”他暗有所指。

    “要说贪心,你明大少最贪心。你家的产业有三分之二在你的名下,我没说错吧?垂帘听政,那也是替你听政。我这两个矿,日本人眼馋,盯得紧,薄利薄利,利益都归了日本兵。我够惨的了,三十节车厢的铁啊,只当白送。我啊,再怎么样,也比你重情义。做大哥的绝不出位,也不寡情。”

    三十节车厢的铁。明台大概知道明楼想做什么了。

    明楼看着明台,说:“只顾站在这里做什么?你没事可做了?”

    明台赶紧往草坪上去了。此刻,草坪上已灯火辉煌,明家的亲戚们都在闲聊和跳舞。明台竟然在人群中看到了王天风,他顿时呆住。

    王天风穿着笔挺的西服,明台认得,那是自己离开军校时送给王天风的。王天风面无表情地走近他,说:“恭喜你。”

    “您?您怎么来了?”明台疑惑。

    “跟我来。”王天风说。

    “是。”明台恭谨地紧跟着他的步伐。

    师生二人来到花园的僻静之处。

    “很抱歉,把你从温柔乡中给唤醒了。”王天风讲话从来都是直入主题。

    “老师,您从军校出来了?您代替了宁站长的位置吗?”

    “你不关心我为什么来,而关心我坐什么位置?”

    “我关心老师。”

    “是吗?难怪,还戴了我送你的手表。”王天风说。

    “我……尊重老师。”明台给了一个很漂亮的理由,也可讨得王天风的一张笑脸。

    果然,王天风笑了。不过,他很快就说出一句让明台堵心的话:

    “于曼丽告诉我,你从来都没戴过我送你的表。很符合你的性格,压箱底就是压箱底。为什么现在偏偏拿出来戴?除非,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没说错吧?”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师的事了?”明台浅笑,其实心虚。早在半个月前,他就正式成为中共地下党外围工作人员,开始为地下党工作,他和锦云保持单线联系,且没有下线,很安全,很隐蔽。明台心里却总是隐隐约约觉得对不起王天风,虽然他在心底给自己补充了一万个背叛的理由,但是,他自己很清楚背叛就是背叛。

    “你做了什么事,你心知肚明。老实说,A区‘摆渡’走私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不过,销毁满船的鸦片,就等于在烧钱。战时国家的经济需要大量的钱来支撑。你真是胆大包天。”他拍拍明台的肩膀,说,“像你做事的风格。”

    他这样讲,明台的心就放下了。

    “老师,无凭无据的,您可千万别认定就是我干的。您要认定是我干的,我就一口咬定是您教的。”

    “这话听着很悦耳。能干出这种出格且有种的事的人,一定是我亲手带出来的。”

    花园的草坪上,传来阵阵悦耳的音乐声。王天风的面目变得和蔼。他对明台说:“我真的很喜欢这种亲切温暖、富有人情味的家庭聚会。只可叹,我们的生命属于这个国家,而不是单纯属于自己的家。”

    “老师。”明台预感到有大事要发生。

    “有一件责任重大且艰巨的任务需要你去完成。”

    “什么时候?”

    “明天。”王天风一脸肃然,“有一份重庆第一作战室拟定的第二战区我军最新部署的计划的情报,将由你和于曼丽执行传送任务,情报在先施公司交接。为了确保你们的安全,迷惑敌人,郭骑云将在沪中图书馆取得一份与你们相同的假情报,一真一假,亦真亦假,两份情报同时送往第二战区。真情报上我们做了特殊符号的标记,事关重大,第二战区数百万将士的性命就系在你我之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是。”明台答。

    “行动代号:敲响丧钟。”

    明台听了行动代号,心中一震,心弦一紧。他隐约有不祥之感,仿佛铁索织成天网,形成一个巨大的绞索悬吊在黑暗的天空。

    陷阱已经谋划得当,裂缝在悄悄张开……

    川沙古城墙外,一股暴烈的江风席卷着泥沙刮过江崖峭壁,旋风般穿梭在古城墙上。明台和于曼丽穿着夜行衣,掠过魁星阁,攀上城墙的飞檐。

    明台和于曼丽接到任务后,按预定计划,在先施公司里成功与一名特工交接了情报。这份有关第二战区最新部署的计划,必须由A区行动组迅速送达第二战区。这就意味着A区传送情报的特工要穿越封锁线,由川沙入口,取道长江。

    于曼丽被王天风选中,做情报的传送人,由明台护航,翻越天堑。

    川沙是长江黄金水道的门户,上海的东南屏障。只要越过这道古城墙,飞跃封锁线,过了江防,就是直达第二战区与新四军防区的通途大道。

    王天风直言:“此份文件关系到第二战区数百万将士的生死,关系重大,文件的护送过程中,若有不慎,陷落敌手,必须及时销毁,做到人在情报在,人不在情报毁。总之一句话,生死是小,情报重大。”

    江风瑟瑟,明台感到阵阵寒意透骨,于曼丽情不自禁地打着寒战,整个城墙上下一片漆黑。明台问于曼丽:“你怎么样?”

    “我准备好了。”于曼丽紧了紧检在腰上的绳索。

    “B区行动组会替我们清除障碍,一会信号灯出现,你就可以走了。”

    “好。”于曼丽撸了撸头发,低着头说,“我还没有恭喜你订婚。”她昂起头,说:“恭喜你。”

    明台一愣,他的表情与其说是担忧,倒不如说是心怀愧意。

    “你不用为我担心。”于曼丽轻声说,“你也没有对不起我什么。只是我自己贪心。”她迎着风苦笑,“原本就不是我的,我有什么资格让你忐忑呢?其实,我还是应该高兴,因为你的忐忑不安。”

    明台内心很感动,偏偏不知道如何应答,他笑笑。笑容亲切,像一池春水暖洋洋地化开来,有如亡羊补牢。却不知,淡淡的春水令黑暗也淡出了视线,只留下美好。于曼丽突然呼吸局促,她深情地望着明台的眼睛,说:“抱抱我。”

    明台一时没反应过来。

    “抱抱我。”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路上艰险莫测,还不知道——”言下之意,不知还能相见否。战时的状况是瞬息万变的。这一秒还在一条战壕里厮杀,下一秒就有可能成了鸿沟里的无名尸。

    明台站在飞檐下,浑身略僵,他也深吸了一口气,很大方地展开怀抱。于曼丽把腰间的绳扣顺到身后,她双足轻轻一踩岩石,双手送上,明台把她抱在怀中。

    两人耳鬓厮磨。一股女人香袭上明台心头。

    “我真的是很爱你。”她说,“我无法控制,也许,只有等我闭了这双眼……”

    出任务,说这种话很不吉利。

    “你别乌鸦嘴。”明台说。

    “我心里慌得厉害,最近老是做噩梦。”于曼丽说。

    她这样说,明台也有点不祥的预感,可是,此时此刻,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忧虑,他只能稳如磐石般露出坚毅的目光,借此安定她心。

    “别怕!曼丽,别怕!”

    “我不怕死,我怕死了就看不见你了。”

    “我们是生死搭档。”明台不往下说了。他暗示曼丽,自己和她始终是生死线上的战友。

    一束灯光在海崖下投射过来,三明一暗,这是B区行动组发出的安全信号。

    “我要走了。”于曼丽收敛起愁心,她干净利落地检查了自己的装备后,她对明台微微一笑,让他感受到她的坚忍和力量。

    “路上注意安全,一路顺风。”明台说。

    “是,组座。”于曼丽手指并拢,潇洒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身轻如燕地从檐下飞去。

    忽然,一束探照灯的灯光准确地射在于曼丽身上,于曼丽大惊失色,大叫一声:“是陷阱!快跑!”

    明台心弦扯紧,倏地猛拉绳子。

    汪曼春一身皮衣,穿着高筒军靴,站在高高的岩石上,足下江涛拍岸,身边鹰犬环列,她双手托枪,瞄准,一枪打中了于曼丽系在腰间的绳索,绳子一下变得纤弱脆空,于曼丽在空中失去重心,又是一枪。绳子断了。

    明台大叫一声:“曼丽!”

    于曼丽仰着头,来不及跟明台说最后一句话,她张着嘴,睁着一双凄厉的眼睛,像风一样扑向碎石沙滩,头骨破裂,血喷如骤雨,海滩上一大摊污血淋漓。

    明台大声叫着她的名字。

    “守住尸体。”汪曼春的脚踩上于曼丽的头,下达新的命令,“包围古城墙,活捉‘毒蝎’。”

    霎时,手电筒一片狂闪,军犬狂吠,特务们纷纷奔袭而上,一片枪火,一片血光。枪战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毒蝎”凭借自己黑夜走钢丝的极限本领,飞跃古城墙,成功脱逃。

    于曼丽的尸体被拖回汪伪76号特工总部。

    汪曼春命令对于曼丽的尸体进行全身检查,终于在于曼丽的体内找到了一个微缩胶卷。胶卷洗出来后,是一份第二战区最新部署计划表。

    这份情报与郭骑云身上的那份情报同属重庆第一作战室发出的同地区不同部署的兵力计划表,一虚一实,一真一假,真假难辨,虚实难分。

    汪曼春决定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分清情报的真假,捉到军统局特工“毒蝎”。

    此时,汪曼春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她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报务员朱徽茵的声音,“汪处,二号线,紧急。”

    “接进来。”

    电话通过交换机,接通了。

    “恭喜汪处长,旗开得胜。”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

    “我该谢谢你,情报得力。可惜,蝎子跑了。”

    “蝎子跑不了,他还会自己跑回来。因为,那份绝密情报还在于曼丽身上。”

    “你认为他会蠢得到76号来偷尸体?”汪曼春发出一声尖厉的讥笑。她从来就看不起“叛徒”,看不起“反水”的人。

    她对梁仲春这种中统转变人员,尚且心存腹诽。何况,这个想通过出卖战友来投靠自己的人。

    “汪处,我可是给您提供了重庆第一作战室绝密情报的有功之臣。”

    “可是,我怎么知道这份情报是真是假呢?”汪曼春靠着桌子,点燃一支烟,“郭骑云身上有一份绝密情报,于曼丽身上同样有一份绝密情报,文件内容却恰恰相反,你叫我信谁?信你吗?你连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兵都要出卖。”

    “您只要把郭骑云和于曼丽的尸体分不同地点弃尸,然后登报,言明对抗日分子严惩不贷,暴尸荒野,不准家属收尸烧埋云云。一来,可以起到震慑作用,二来,可以分辨文件的真假。‘毒蝎’的任务就是传送这份绝密情报,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取回情报。他只有一次机会拿回情报,所以,他去找谁的尸体,谁的身上就是真情报。”

    “明摆着是杀场,他会自投罗网?”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才是‘毒蝎’的风格。何况,他别无选择。”

    “你告诉我,‘毒蝎’到底是谁?”汪曼春猛地吼叫一声。

    “您会见到的,很快。只要您照我说的做。”电话挂断了。

    “该死!”汪曼春掐灭了香烟。

    三天后,《南京新报》上刊登了76号女英雄汪曼春击毙反政府悍匪两名的新闻报道。报道极其详尽,并配发有两具尸体的照片及汪曼春英姿飒爽的戎装照。

    一张张的报纸从街头闹市的报童手上分发到各色行人手中。

    明台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抽着一支雪茄,手上拿着一份报纸。他眼里是潮的,风很尖利,也很无情,像刀片子一样刮着明台的眉目。他拉了拉衣领,遮住自己憔悴的面颊。他的手下被人无情地出卖了,暴尸荒野,到底是谁如此残忍恶毒?谁是内奸?疑问深深植于他的脑海。

    明台在面粉厂和王天风碰了面,王天风命令他无论如何都要把于曼丽身上的情报搞到手,明台说:“我们中间有内奸!”王天风问:“你怀疑谁?”

    明台盯着他看。

    王天风冷着一张脸,说:“内部已经着手调查了,你是最大的嫌疑人!”

    “我两个手下都没了。我连自己的生死搭档都丢了,是不是等我咽了气,才能证明我是清白的?”明台的眼神发出从未有过的尖利寒光。

    “你需要做给我看,哪怕是去送死!”王天风很冷酷。

    “送死有目的吗?”明台问。

    “有。”

    “什么目的?”

    “为了最后的胜利。”王天风言简意赅。

    明台冷笑道:“您不觉得愚蠢吗?汪曼春会蠢到不检查尸体吗?”

    “她只是认为打死了一个重庆特工,她并不知道于曼丽体内藏着情报。”

    “于曼丽是被谁出卖的?如果B区行动组出卖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要护送一个人出去。这件事,只有我和你知道。所以,我是安全的,你就是安全的!情报就是安全的!”王天风顿了顿,说,“当然,如果你怕死,你可以不去,我去!”

    “我不怕死,我是怕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明台说。

    “你不要用郭骑云、于曼丽的死来替自己找借口,你胆怯了就是胆怯了!见到这么多的血,明少爷害怕了!”

    “死的那两个,一个是我的兄弟,一个是我的半条命!我一定不会让他们白死,我一定会弄清事实,找出真相。”

    王天风与明台面对面的目光交接,宛如刀锋相向!

    “去,还是不去?”王天风说,

    这是血与火,生与死,去与不去的抉择。

    明台有灵敏的嗅觉,他知道可能有去无回,但是,自己不去,王天风就得去。任务就是任务,命令就是命令。他怀疑过王天风,可是,他自己又不愿意怀疑王天风。他矛盾到了极点,痛苦到了极致。

    啪的一声,王天风把一个行李包扔在台面上,他当着明台的面拉开行李包的拉链,取出一包炸药,他说:“我去!”

    明台想都没想,迅速地伸手压住了王天风取炸药的手,说:“如果我今晚回不来,老师您一定记得给我们多烧点纸钱。”

    “要不要去见见你的未婚妻?我看得出来,你们很恩爱。”

    “只可惜,我的命属于国家,您教导我的话,明台永记在心。”

    “这是一场极端残酷的生死考验,没人支援,没人掩护,没人‘摆渡’,你记住,你是一头离群之狼,但是,你绝对不是孤军奋战。”王天风的眼眶有些湿润,脸上露出一种神秘莫测的表情。明台什么也不说了,他动作娴熟地把炸药捆在了身上,穿上外套。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问王天风:“丧钟为谁而鸣?”

    “为敌人!也为我们!”王天风答。

    乱坟岗上,磷光闪烁,荒草萋萋,尸骨横陈。阴冷的月光下,一片幽静,明台在七零八落的尸体堆里找到了于曼丽。

    于曼丽一丝不挂地躺在泥土上,她的头发里、身体里残留的气味,让明台感觉到她曾经有过的笑靥和温柔的女人气息。

    她的喉管被锋利的刀给切开了,身体的私密处也遭遇到同样的厄运。

    “汪曼春,你个王八蛋!”明台的眼睛里喷着血,他恶毒地诅咒着,他知道自己完蛋了。因为于曼丽的尸体已经被肆意地分割了,情报已经落到了76号的手里,他们无非就是等着他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既然走不了,索性他就在坟场里捡起一把铁嫩,开始用力地挖土,他要在汪曼春收网前埋葬同伴的尸体。

    忽然,乱坟岗上一片火星闪烁。几束火把、大号的手电筒聚齐了所有的光亮,照射在明台的身上和脸上。军犬狂吠,皮靴声、尖厉的吼叫声包围了整个乱坟岗。

    “原来是你!”汪曼春的脸上露出几乎不可置信的目光,“你这只‘毒蝎’!害虫!人渣!终于被我逮住了!原形毕露了!”

    “汪曼春,你摆了这么大一个场子来欢迎我,我不来,你岂不是会很失望?”明台眼光嚣张,气盖云天地把手中铁锹往黄土堆上一插,说,“我今天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他当众解开上衣扣,露出捆在身上的炸弹,特务们一声惊呼,齐齐往后退去。

    明台脱下外套,俯身将于曼丽包裹起来,把她平放在一个小坑里。然后,开始铲土覆盖于曼丽的尸体,黄土纷纷散落在半空中,又纷纷落下。

    “明台,放弃吧。”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明台的耳膜,明台打了一个冷战,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也是他最不愿意承认和看到的敌对场面!

    果然,自己的嗅觉没有错,内鬼就是王天风。

    王天风站在汪曼春身边,他很颓废,很压抑,不再是威严训道的模样。他说:“我给你的炸弹是假的。放弃吧,明台。”

    真相一旦浮出水面,带给明台的是激愤所致的绝望。明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笑声刻薄,笑声尖锐。

    “你!是你!原来真是你!你竟然害我!为什么不直接动手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叛国?”明台身体内一股气血膨胀,“没人支援,没人掩护,没人‘摆渡’,你他妈的王八蛋,你怎么忘了告诉我,有人出卖!而这个出卖我们的人,就是你自己!”

    明台抬手提枪就打,王天风眼疾手快,先开一枪,明台的枪被打落,手腕处鲜血直喷,76号特务一拥而上。

    “你怎么可以出卖我!你这叛徒!”明台怒吼,“我他妈的真该死!我为什么杀不了你!我应该一枪就毙了你!”

    “因为我是你的老师,你赢不了我。”王天风收起枪,“你是我正式送给76号的第一份有分量的大礼。我并不想叛国,是戴笠逼我的!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兄弟,只有一群狗!他们上层走私谋利,一样勾结新政府。我们呢?为他们卖命。我的把兄弟宁海雨,因为失了一批货,被枪决了!你知道吗?戴笠以分权为重心,把我们当成蝼蚁,他想怎么踩就怎么踩!一旦违背了他的命令,马上就会变成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予以清除!放弃吧明台,你跟着我干,跟着新政府,一定大有前途。”

    “我真是瞎了眼了!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教我做人的人竟然是‘鬼’!”明台吼叫起来,“这里躺着于曼丽,躺着一个烟花女子,就是你口中常说的婊子!她死了!马革裹尸!壮烈殉国!你在她面前跟我谈分权、谋利,跟我说放弃,叛国!你这个婊子都不如的东西!”

    “明台!”汪曼春想制止。

    “你住口!”明台指着汪曼春,说,“这是我跟他的一笔血债!”

    “你不要一错再错!”汪曼春吼叫。

    “明台,你别傻了。你有什么啊?你就想‘苍蝇撼大象’。你除了一腔热血,你还有什么?明台,别傻了!”

    “我们的的确确只存一腔热血,因为满目河山都被你们给弄丢了,毁了!我们的热血不会白流,永远也不会被罪恶、被侵略者打垮。我们的一腔热血是火,是燃烧的烈火!浇不息、扑不灭!过去是一腔热血,被出卖后依旧是一腔热血,将来刑场上还是铁骨铮铮的一腔热血!”

    明台整个人亢奋起来,继续大声痛斥:“你们怕死的尽管怕死、贪腐的尽管贪腐、恋权的尽管恋权,出卖灵魂的尽管出卖灵魂!国家不会因为你们而摧毁、瓦解、衰亡,就因为,还有我们的一腔热血!中华民族有一颗不死的雄心!”

    王天风脸色苍白,汗如雨下。他整个人就像被鬼魅施了符咒一样,动弹不得。

    “把他带走!”汪曼春在嘶叫。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热血点燃的复仇火焰永远也不会熄灭!”明台一路狼嚎,声音穿透云霄,刺破黑雾,喊亮整片坟场!

    “于曼丽,你等着我!我不会让你白死的!王天风,你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你忘了青山野冢里躺着的学生尸骨,他们每个人从坟头里爬出来,喊你一声,他们的吐沫会活活淹死你!

    “王天风!你这败坏师德、摧毁信任、卑鄙无耻的无良禽兽!你一定会遭到天谴,受到应有的惩罚!永世惊魂!不得安生!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王天风,你死有余辜!

    “王天风,我们等你下地狱!

    “王天风,你去死吧!”

    王天风的手、口、脚一直都在骂声中颤抖。

    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面对于曼丽还没有被黄土遮盖完的尸体,满耳是明台尖厉、号叫的痛骂,他的心脏剧烈颤抖,难以克制,他前胸压榨性疼痛难忍,咽喉一阵紧缩,大颗汗珠从额头上滚过。

    剧痛以不可逆转之势朝着王天风扑来,他捂住胸口倒在地上。他头脑清醒,他以十分清醒的状态在自己精心制造的死亡陷阱里挣扎。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算来算去,他没有算到自己的心脏所能承受的压力,远比自己的思想要小。

    他看着自己痉挛的身体,听着身后76号特务们的呼叫,可能是在替他呼救,他感觉有很多人围上来,他想努力支撑,但是眼前一片漆黑。

    他濒临死亡的瞬间,隐隐约约有几行字浮在他残存的意识里:“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乱坟岗上,明台一身傲骨,仅凭一腔气血,活活骂死王天风!

    王天风就这样形如枯草般倒下了,就势滚落在明台替于曼丽挖的坑里。黄土坑很挤,他的脸就贴在于曼丽一只苍白枯萎的手心底。

    他被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给送了葬。他自己给自己打造了一个出色的“掘墓人”。

    “出卖”不是目的,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决绝的手段,否则,“出卖”的人和“被出卖”的人都将死得毫无价值。

    王天风至死认为他死得其所。

    人世间,终须有,天高日正,潮退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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