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死间”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勇 本章:第十四章 “死间”

    王天风心脏病突发而亡,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死亡把一切计谋、耻辱、沉沦、背叛都一口吞噬进去了。

    丧钟正式被敲响了。

    “王天风死了。”阿诚冲进了明楼的办公室。

    明楼半闭着眼睛,一下就睁开了,他双目圆睁,问:“怎么死的?”

    “被、被——”阿诚瞬间恢复了常态,他关紧了门,走到明楼的身边,说,“被、小少爷当场骂死!”

    啪的一声,一支红色的铅笔被明楼掰成两半。

    “先生,先生息怒。”阿诚说,“小少爷也不想的。王天风是因为过于激动,突发心脏病猝死。”

    明楼的脑海里宛如千条潜流急奔,对于突发事件的应急方案,他做了很多种,包括明台跟王天风“狗咬狗”的局面,他都设定了解扣和脱扣,唯独没有想到王天风居然被骂死了。

    这是失算的一着。

    但是,失算中是老天赐予的良机,坐实了王天风的叛徒的“名分”,仿佛一个“诱敌深入”的陷阱。

    明楼用断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三条不连贯的线,一条实线、一条虚线、一条粗线。

    一条实线断了,落了空,第二条线是虚的,命悬一线,第三条是粗线,必须有新的生机出现,否则……阿诚懂了。

    “我去找梁处。”

    “阿诚,不要急,要让他急,还有,记着……”

    “量才使器。”阿诚答。

    明楼颔首,挥手示意他去。

    明楼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下,他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他很厌恶自己。他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自己,从来没有。

    清晨的曙光投射到玻璃上,琉璃彩虹般的光圈发散在明楼的发梢上,他的眼镜片反射出一个金色的亮点。光亮在他的背后。

    明楼深知,真相也在他的背后。

    坚持住,无论怎样苦难。咬牙熬住,无论怎样痛苦。再恶心自己,也要保护好自己,因为责任重大,光明就在黑暗的背后,他期待能“蓦然回首”。

    门被敲响了。

    “进。”明楼语气平静。

    女秘书推门而入,她面色仓皇地说:“明长官,日本特高科课长冈田芳政来了。”

    “知道了。”明楼说,“他是我和周先生请来的客人,我亲自去迎接他,把贵宾室的门打开,泡好茶。”他一面说,一面大跨步地走了出去。

    “是,明长官。”女秘书的气色略有好转,赶紧跟上。

    迈尔西爱路一家幽雅的小茶楼里。

    茶楼分上下两层,楼下有评弹说唱,琵琶弦声如玉珠入耳,琴韵悠扬。有看客一边喝茶一边听曲。楼上挂有竹帘,包间很是幽闭,而且楼上可见楼下,清晰明了。

    明镜独自走上楼,有人迎接。

    “您好,客人正在等您。”一名清俊的服务员替明镜掀开竹帘,引明镜直入包间。明镜看见了董岩和另一名中年客人。

    “明董事长,您来了。”董岩站起来招呼。黎叔跟着他站起来。

    “你们久等了。”明镜说。

    董岩走到门口,小心吩咐那名服务员,服务员点头,将包间的门守住。董岩走回包间,他走到明镜和黎叔面前,笑着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就是为我党工作,常年提供地下经费的红色资本家,明镜同志。”

    明镜对他们微微一笑。

    “这一位是上海地下党‘锄奸’小组的组长黎叔。”

    “您好,明镜同志。”黎叔与明镜握手,他说,“久仰大名,在香港的时候,我去铜锣湾取过您的货。只不过,我们当时是分头行事,没有见面。”

    “您好,黎叔。”明镜说。

    董岩移动竹椅,请二人同坐。

    明镜坐下,多看了黎叔两眼,总觉得面善,眉目间似曾相识,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和熟悉感,到底在哪里见过?一时半会她也想不起来。

    董岩替明镜泡好一杯茶,双手递了过去。明镜双手接了,谢了一声。

    “明镜同志,我非常抱歉在这个时候……”董岩的话略作停顿,接着说,“在这个关键时刻才对您说一些有关您家庭的真实情况。”

    明镜的眼光直视着董岩,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大弟怎么了?”

    “是您家里的小弟。”黎叔插了一句话。

    明镜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局促不安。“我家小弟还是个孩子。”她突然间冒出这一句话来,分明是心慌了,“他怎么了?”

    “您听我说。”黎叔接过了话题,说,“明台同志……”

    明镜的眼睛睁得溜圆,放射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她的心怦怦直跳,嘴角嚅动了一下,险些就要将“荒诞”两个字说出口。

    “明台同志,他很优秀,是一名非常出色且勇敢的战士。他是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加入了‘军统’训练班。”

    明镜的耳朵一片轰鸣,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不知所以。从未有过的被蒙骗的感觉涌上心尖。

    董岩和黎叔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房间里鸦雀无声。明镜沉默了半晌,她双手交叉着抱住自己的胳膊,脸朝竹帘外,看了看楼下的客人,缓缓转过头来,说了一句:“我要知道你们所知道的,我小弟在外的全部经历。”

    黎叔说:“我们是通过一条极其秘密的渠道,得知令弟的部分经历,也许不全面,也可能不完整,还有可能不是真正的事实。我们只能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讲述他的故事。”

    正如黎叔自己所言,他口述的明台是从香港开始的。他从明台与自己在香港交手,谈到爆破“樱花号”专列,以及明台的赫赫战功。再谈到明台在上海银行救了董岩,组织上对明台的“策反”经过,讲到程锦云与明台之间的爱情,仿佛行云流水,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明镜听到明台与锦云的这段爱情经历,却明显表现出不自然的表情。不过,她更关心的是明台现在的处境。她不停地在内心解析着黎叔说的每一句话的含意,她清楚地意识到了,明台一定有重大危机事件发生。

    听完了明台的故事,明镜一开口,就是很冷静的一句话:“需要我做什么?”

    “上级通知我们,为了配合第二战区对日寇的背水一战,国共双方的情报部门共同拟定了一项‘死间’任务,任务代号为:敲响丧钟。令弟在这个计划里,走的是一步‘死棋’。我们上海地下党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将这步死棋走活。我们要竭尽全力救出您的小弟。”黎叔说。

    “明台现在哪里?”

    “76号,汪曼春的手上。”董岩说。

    明镜的气血一下冰凉,脸色煞白。

    “我们知道您与汪曼春的过节,我们也知道明楼先生的身份特殊。所以,我们希望您能给明楼先生施压,请求他的帮助。”黎叔说。

    这个不讲,明镜这股气也要撒在明楼身上。可是,明镜太了解明楼,如果是明楼布的局,自己就算打死他,也无济于事。

    现在是要解决问题,而不是搅局。

    明镜必须迫使自己置身事外来看待这个问题。可是,她能想到,就是做不到。她牙根紧咬,满面冰霜。

    如果此刻明楼或者明台就在她的面前,她一脚踹死他们的心都有!

    自己呕心沥血,为国为家,换来他们的欺骗和伪装,他们对自己没有一句真话。同样,为什么连组织也不信任自己,偏偏要到了致命时刻,才告诉自己真相。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明镜问。

    “因为您的身边藏有日本特务。”黎叔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们不能贸然告诉您真相。您的性格刚烈,眼睛里不揉沙子。喜怒哀乐几乎都在脸上。这也是组织上迟迟不能起用您的真正原因。您以资本家的面貌为党工作,是最安全可靠的。因为您没有扮演任何角色,您就是您,本色出演。”

    他说出这段话,的确一语中的,击中明镜的要害。

    “我们从银行保险柜被暴露这件事来分析,您身边一定有汪曼春派出的眼线,不然,他们不会清楚到知道保险柜的号码及使用时间。我们一方面中断了跟您的联络,另一方面却加紧了‘策反’明台的工作。”

    明镜微微感叹了一声。

    “明台是您最疼爱的弟弟,这个,我们都略有所闻。当日,我们就是担心,您一旦知道他在从事秘密工作,您会……”

    “担心我会不接受,是吗?”明镜苦笑了一声,“我的的确确非常非常疼爱这个孩子,他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他长大成人。我之所以这样疼他、爱他,一方面出于姐弟本身的感情,另一方面,我曾经答应过他的母亲,我会好好地把这个孩子教育成人。其实,他并不是我们明家的孩子,他是我恩人的孩子,一个不知道姓名的母亲遗留下来的孩子。”

    黎叔的眼睛里一片混沌,一片迷茫。

    董岩身子前倾,很认真地听着明镜的讲述。

    “二十年前,我刚刚接手家族生意,为了抢占金融市场,我们明家和汪家成了生意场上的死敌。汪芙蕖当时是金融业的龙头,他为了一己私利,与日本商人合作,设下陷阱,害死了我的父亲。我当家后,他又派人来对我威逼利诱,我宁死也要保住明家的一份产业,不与日本人同流合污,坚决不合作。他派出杀手,想置我于死地!”

    明镜脸色凝重,二十年前一个春日的早晨就在她的舌尖眼底传送到听众的眼前。

    春阳炫目,树影摇曳。一条宽阔的梧桐大道上,十七岁的明镜带着十岁的明楼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明镜带着弟弟准备穿过大街去对面的琴行学琴。

    一个美丽的少妇推着一辆婴儿车迎面走来。车里坐着两岁的明台,穿着一件白色的小衬衣,套着红色的小背心,黑色的裤子,一双虎头的小布鞋。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摇铃,丁零当啷地作响。

    宁静的街面上,处处洋溢着春荣叶茂的家庭气息,温暖的春风飘飘然抵达行人的内心,甜蜜且平常。

    突然,一辆黑色的轿车野马脱缰般从一个胡同里斜穿而来,全速冲向行走在街面的明镜姐弟俩,那少妇手疾眼快,一声“快跑”,一脚将婴儿推车踢到路边,双手猛力推向两姐弟,汽车飞速撞在少妇身上,呼啸而去,那少妇一身血污,当场气绝身亡。

    明镜、明楼扑过去大声呼救!

    已经迟了。那少妇睁着眼睛,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明镜只听得一阵不间断的摇铃声,看见两岁的明台爬出婴儿车,叫着:“姆妈,姆妈。”明镜当即走过去,将孩子抱在怀里。

    摇铃不停地晃荡,“姆妈”声中,孩子看见了地上的少妇,他倾斜着身子,蹬着一双小脚,要下去叫姆妈回家。

    “就这样,这个孩子被我抱回了家。我当时就向警方报警,第一请求捉拿凶犯,第二请求协查孩子的父母。我们想找到这孩子的父亲。可惜……我们虽然在户籍簿里找到了孩子母亲的照片,但是她用的全是假身份、假地址,也没有关于孩子父亲的一丝一毫的信息。我当时就想到,孩子的父母一定有什么难以告人的苦衷和秘密,所以,出于保护孩子及其生父的安全考虑,我拒绝了警方的继续调查和登报寻人。为了避开仇家,我选择带着两个弟弟回到苏州老宅。我们在乡下度过了一段最艰难的岁月。”

    黎叔此刻的脸色因内心的激动而通红,他的眼眶渐渐湿润,他在想,一切都为之改变了,那是他的娟子吗?如果是他的娟子,那么明台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今生唯一在世的亲人。他快要克制不住了,手指间都在微微颤抖。

    自己会失去他吗?

    得而复失的孩子,会在一眨眼的工夫再次消逝吗?他不知道。黎叔脑海里一片混乱。

    “我在掩埋孩子母亲的时候,我对恩人发过誓,明台就是我最亲的亲人,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给他最好的生活、最美好的未来。我会保护他、爱他、疼他,加倍付出关心和亲情,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发过誓!我做到了!不,我以为,我能做到——”

    明镜泪水长流,“我不是自私,自家的兄弟舍不得他去抛头颅、洒热血!我是羞愧!我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真是一泣一滴血,一哭一伤心。

    茶室里一片沉寂。大家都流露出很压抑的情绪。

    “明镜同志,希望您坚强起来。”董岩终于打破了寂静,“我们今天约您来的目的,就是想让您能全面了解真相,并且,让您和黎叔的‘锄奸’小组成为一条战线。我代表党组织向您正式宣布,您这条隐秘战线开始启用了。”

    明镜抬起头,表情严肃。

    “希望您能配合这次的‘死间’行动,挖出您身边的日本特务,全力营救明台。具体细节,黎叔会和您再做详谈和布置。”明镜点点头。

    “你们之间的联络员,就是程锦云同志。”董岩说,“她作为明家未过门的弟媳妇,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明公馆。为你们的彼此间的联络搭就一座牢固可靠的桥梁。”

    明镜的表情漠然,这让敏感的黎叔有些莫名的担心。

    他们大约又聊了半个钟头,明镜要离去了,黎叔握着她的手,说了一句肺腑衷言:“感谢您,感谢您的付出。我一定要救他出来。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明镜走了。她一路上都有些心绪不宁,她知道自己必须学会控制情绪,否则就会害人害己。明镜想着,卷天席地的风涛即将来临。

    明镜回到明公馆,她颇感意外地看见了程锦云。

    “大姐。”程锦云喊得很亲切。

    “你来了。”明镜的话有些冷,说完后,又觉得不妥,勉强挤了一丝笑容出来。

    “大姐,我想跟您谈谈。”

    “现在吗?”

    “不行吗?”

    “不,当然不是。”她挡着门,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明镜觉得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和修饰过的笑容太过自相矛盾,礼貌性地欢迎的同时又不打算让她进去。

    “我想问程小姐一个问题。”明镜始终就是明镜。

    “您说。”

    “你爱明台吗?”

    “爱。”

    “‘策反’前还是‘策反’后?”

    程锦云一愣,脱口而出一句:“我真心爱他。”

    “但愿。”明镜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把小刀子,不经意地割破人皮肤的表皮,让人没有丝毫痛感,却能看见血滴浸出。

    “大姐。”

    “如果,我说如果他死了。”明镜说完这一句,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光。她停顿下来,说:“他没了,你会永远不嫁吗?为了他。”

    程锦云愕然,脑海里一片空荡荡的。她没有回答。

    明镜说:“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就像你现在一样,站在我家门口,她告诉我,她要嫁给我弟弟。我告诉她,行,除非我死!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她说,行,我就等到你死的那一天!所以,那个疯女人到现在依然没有嫁。我厌恶那个疯子的一切,唯独承认她爱人的勇气。我欣赏你的一切,唯独……”她在措辞,毕竟不想把关系搞僵,“唯独不相信,你会爱他到永远。”

    程锦云很难过,她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泪水盈眶。她只有一句话:“我真心爱他。”她顿了顿,抬起头说:“直到永远。”

    这句话多多少少让明镜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她伸出手来,说:“来吧,锦云。我们需要同舟共济。”

    “我真的希望能够看见你体面地离开。”汪曼春说。她靠着审讯桌,两手支在桌面上,俯视着明台。在她看来,搞定眼前这个大男孩,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她看见明台衣衫凌乱,她知道明台是一个很爱干净、爱面子的人,她走近明台,主动替他翻好衣领。

    “你穿的衣服很名贵。”她微笑着暗示明台,他本身是一个名贵的瓷器。

    “可惜被你的脏手给弄脏了。”

    汪曼春给他顺衣领的手,倏然停在半空中,她挥手一拳打在明台的脸上。明台倔犟地昂着头,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神态很不屑。

    汪曼春的手指滑过明台的面颊、脖子和精美的锁骨。她的眼波很毒,也很迷离。

    “你还不清楚你的处境吧?”

    “正好相反。”

    “你都不为你大哥着想?”

    “我大哥做汉奸,有没有为我着想?”

    “汉奸”这两个字触及汪曼春的痛楚。

    “你认为和平救国,就是做汉奸?”她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别给自己脸上涂脂抹粉,贼就是贼,鬼就是鬼。上一次,我精心部署好猎杀计划,听说是你心血来潮,改变了他的行程,算他命大……”明台怒目而视,口气冰冷,寒气飕飕,“不过,感谢你把南云造子送到我的枪口,算起来,你我还算同谋。”

    汪曼春感觉明台在偏离话题。她要把该说的话都说清了,至少,她要让自己的心无愧于明楼。

    “他是你大哥,你也能下手?”

    “大义当前,兄弟照杀!不然,他为什么不出面,叫你把我放了?他在等着看我上刑场,看我在他面前咽气,呜呼哀哉!他比我更凶残!”

    “你误会你大哥了。”

    “是吗?但愿你没误会他。”

    “明台,其实,我觉得你真的不应该选择这条路。还有,我希望你清楚一点,在这里是我说了算。只要你合作,我一定善待你。你不肯合作,你大哥真的是保不住你。”

    明台讥讽地一笑,阴森森地笑着说:“你弄死我,我大哥一定感谢你一辈子!”

    明楼在监听室听到这一句,他就彻底明白了。明台是换了一种方式告诉自己:“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明楼放下监听用的耳机。

    他的身后站着日本特高科的课长冈田芳政。

    “很遗憾,明楼君。”冈田芳政说,“我会将令弟的案件呈文大日本军部,以待定夺。我希望令弟能够迷途知返。”他的手按住了明楼的肩膀,深替他惋惜,说,“我知道,你现在内心一定非常痛苦,面对一个连大哥都要杀的冷血杀手,你要撑住,维持现在新政府的金融局面,实属不易。”

    “多谢冈田君的信任。到了这个时候,信任比一切都重要。”明楼说。

    “我先回军部了。”

    “好。您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这里的一切。”明楼站起来,目送他出去。冈田芳政前脚离开,汪曼春就走进了监听室。

    “我尽力了。”汪曼春对明楼说。

    “我知道。”

    “我很想帮他。其实,不是帮他,我是真心想帮你。”

    “曼春。”明楼突然站得笔直,他给汪曼春深深鞠了一躬。

    汪曼春顿时难过起来,问道:“明楼,你干吗?”

    “他犯了死罪,我无话可说。不过,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别弄得太难看,他去的那天,我要亲自送。”

    “明白。”汪曼春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放心。”

    酷刑开始了。一把医用手术钳子,把明台修长的指甲盖死死镊住,然后,慢慢地连根拔起,因为拔的速度时快时慢,尖锐的疼痛感,折磨得明台一次又一次地发出野兽被撕裂兽皮般的号叫。

    十指连心。

    明台几度死去活来。

    每当他临界生死、模模糊糊的时刻,汪曼春就给他注射清醒药剂,让他无时无刻不置身于残酷的炼狱。每当他被剧痛撕裂着神经,睁开眼睛时,他所面对的就是汪曼春那一张冷艳骄横的面孔。

    “你叫得太难听了,真该让你那个嚣张跋扈的大姐来欣赏一下你明少的风采。”这是奚落,猫戏弄老鼠般的羞辱。

    “我知道,面对新政府的时候,有些问题我们无法强求观点一致。”这是引诱,代表彼此可以求同存异。

    “慢慢考虑,我们有的是时间。”这是威胁,警告明台还将面对无数次死去活来的折磨。

    “对于我来说,你大哥就是我生命中的另一半,我真的不舍得你受罪。”这是感情诱饵,代表于心不忍,盼他悬崖勒马。

    “第二战区的文件,我们都分析过了,全都是假的。你们只不过是重庆政府抛弃的弃子而已,何必为了出卖你们的政府而卖命呢?”这是惺惺作态,代表新政府胸怀宽大,不似重庆政府残忍无情。

    明台把汪曼春的劝降时间,当成汪曼春给自己养精神的时间。每当汪曼春的表演结束,而他依旧是眼带鄙夷,那么下一轮折磨又将开始了。

    汪曼春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第二战区的情报真假,一回又一回地注射致幻剂,引导他说出实情。

    在致幻剂的作用下,明台有断断续续的真话流露。

    “王天风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于曼丽身上的情报很重要,比命还重要,宁可丢了命……”

    “郭骑云是谁?郭骑云死了,为了掩护一份真情报。”

    “我跟于曼丽是生死搭档。”

    “我爱锦云。”

    “锦云是谁?不知道,不清楚,反正不是我们的人。”

    “大姐救我。我还活着吗,大姐?”

    昏厥的感觉来了一次又一次,他挣扎、喘息,他期待死神的降临。仿佛烈火焚身,一场场噩梦在不间断地轮回。

    明台不是铁打的男人,但是,他是一个把自己当成死人的男人。除了痛楚难当的生理反应,他没有哭过一声。他从心底为自己骄傲和自豪。

    无论是谁出卖了他,他都甘心情愿去殉国。

    不管明楼是黑是白是灰是红,他都执意相信,大哥是中国人。

    他总是笑。尽管笑得很瘆人。

    他笑,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否会挺过来,如果半途受刑死了,他要让敌人看见他的笑,视死如归的笑,胜利者的笑,永不屈服的笑。

    指甲全部脱落,十根修长的手指尖就变成十个血洼洼的小坑。两根指骨被敲断,浸过盐水的皮鞭,从上招呼到下,三天后,他已经体无完肤。

    明台奄奄一息。

    汪曼春的身体也扛不住了,她困顿到了极致。她甚至有一种踩在奄奄一息的明台背后开上一枪的欲望。

    她要攫取明台残存的最后一口气,除掉明台。

    最心痛的应该是明镜。每当她有杀掉明台的冲动的时候,她就会想起明楼。

    她绝不能开这一枪,这一枪谁打不是打?关键是明楼将来对于明台的死,会不会心生愧疚,而牵连到对自己的感情?

    汪曼春其实是一个最把握不住感情方向的人,一旦觉得明楼会因此而憎恶自己,她就精神恍惚,不知所措。

    这漫长的三天三夜,对于明楼来说,也是极其黑暗,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更不敢回家。此时此刻,他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明镜的愤怒和责难。

    他守着时钟,没有目的,只能等待,等待一个谋划已久的结局。

    阿诚来了。阿诚告诉他,梁仲春带领人抄了明台的面粉厂,在面粉厂当场起获了电台和密码本,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销毁的密码记录。

    “我做得很谨慎,万无一失。所有密码记录都伪造得严丝合缝,但是都有轨辙可寻。”阿诚说。

    “汪曼春那里呢?”

    “我去打听了。汪曼春立功心切,得知梁仲春起获了新情报以后,到特高科那里告了梁处一状,梁仲春迫不得已交出了所有的密码记录。汪曼春正在派人连夜分析情报。从这些断编残简里,他们一定会找到我们故意留下的线索,从而认定于曼丽身上的情报真实无误。”

    “但愿如此。只有如此,死了的人才没有白死。”明楼叹了口气,问,“明台怎么样?”

    “小少爷真是一条铁打的英雄汉子。”阿诚只说了这一句。

    明楼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防线。

    “我当初做了两手准备,第一就是赌他垮掉,你知道,酷刑最是考验人体极限的承受力,明台从小娇生惯养。”他的话堵住了,哽咽着,“我太可恶,太不是东西。我居然赌他垮掉,我们的目的就达成了。受过酷刑再招供,可信度达到80%。我当他是一枚棋子,想着他如果垮掉,我就顺理成章把他接回家,送出国。当然,从此以后,他将不再是一名战士,因为他是一名逃兵。”

    “先生。”阿诚很为明楼的心态担忧,“您承受的太多了。”

    “第二,我赌他赢!他战胜了一切!他能熬到刑场上。我们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一半。从此以后,他会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明楼忍住了泪。

    “先生,我觉得是时候下最后一步棋了。”阿诚说。

    “是啊,是时候了。”明楼说道。

    “先生,您一定要撑住。成败在此一举。”

    “成败之数,谁也无法预见。”明楼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忠奸之判,在于天理昭彰,问心无愧。”阿诚进言,算是安慰明楼。

    明楼惨然一笑,说:“下最后一步棋吧。但愿天佑忠良。”

    阿诚走到电话机旁,他拿起了电话:“喂,接明公馆。”

    76号门口。

    汪曼春懒洋洋地走出来,她戴了一副太阳镜,穿了一身大红色的旗袍,披着裘皮披肩,足蹬一双红色的皮鞋,皮鞋面子光亮无比。她一步三摇地哼着江南小调走出戒备森严的76号大门。

    她斜着眼睛就看见了明镜。

    汪曼春一看见明镜那张因焦虑而显得憔悴的脸就发自内心地得意,满脸都是傲气和娇气。

    “你好,汪小姐。”明镜第一次低声下气地叫着汪曼春。

    “明大董事长,你知道吗?我刚才接到阿诚的电话,说你要亲自到76号门口来见我,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啊。”她笑出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她不介意,她就是要看看明镜怎样哀求她。

    明镜克制着、隐忍着,她强作镇定地说:“汪小姐,我原本是不该来麻烦汪小姐的。可是,我家明楼最近公务太紧,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回家了。我是不得已才来恳请汪小姐的。”她的意思很清楚,我来求你,并不是无路可走,我家里还有用得上的人呢。

    “是吗?明大董事长,你究竟是真不懂事呢,还是装不懂事呢?”汪曼春的鼻孔里喷着冷气。

    “你!”明镜脸皮涨紫,气得手足冰凉。

    “我告诉你,明镜!我不怕你!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你就该看我的脸色,该对我低声下气、奴颜婢膝!你知道吗?我要是不高兴了,那牢里的囚犯就得去死!你那宝贝兄弟明台,啧啧啧,真是一身贱骨头啊,怎么敲打都敲不醒啊。”

    “你把他怎么了?”

    “我想把他怎样就能把他怎样。”她抬起自己的脚来,红色的鞋跟上有污渍,“你看看,我好好的一双意大利皮鞋,进口的,还是明楼买给我的生日礼物,被那个小畜生给弄脏了,你看,全是他手上的污血,溅得一鞋都是……”

    明镜被她给逼疯了,大喊道:“汪曼春,你这个畜生!”她冲上去就要打汪曼春,汪曼春眼疾手快,一下制住她,猛地把明镜推倒在地。

    “明镜!我汪曼春十六岁的时候,就在你家门口发过誓。我一定要嫁给明楼,我就等着看你咽气!你头天死了,我第二天就进门,作为明家的女主人,我亲自给你发丧。还有啊,看在你是明楼姐姐的分上,我就馈赠一点小礼物给你,你一定会喜欢,因为那是明台的东西。”

    明镜的心紧缩成一团。

    汪曼春居高临下地扔给她一个打了结的手帕。

    明镜难以抑制内心的恐惧,面色仓皇地打开了渗透血迹的手帕,是指甲,十块指甲盖,是从明台手指上拔下来的。指甲上的余温犹存,十块指甲俱是连根拔起。

    这十块修长的指甲用手帕裹着,这张手帕明镜认得,是当年汪曼春亲手所绣的并蒂莲,并送给了明楼。

    当年,明镜把这块手帕扔还给汪曼春。

    现在,汪曼春依然用这块手帕包了明台的手指甲赠还明镜。

    这比一千句辱骂,一万遍耳光还要残酷无情。

    明镜捧着明台的指甲,痛彻心扉。

    “我顺便踉你说一声,我是出于一片好心才把这些残渣废料送给你,等死刑执行后,你可能连灰都找不到,留着做个念想吧。”汪曼春微笑着说。

    明镜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一片黑暗。

    这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她看着他牙牙学语,看着他瞒跚学步,看着他宛如朝阳,看着他盖世风华——居然,还要看着他淋漓血透,看着他惨死成灰!

    明镜的心被撕裂了,粉碎了。

    离新政府办公厅还有一条街了,明楼穿着一身笔挺的海军制服坐在汽车的后座上,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出冷汗,他无法控制。

    他刚刚接受了日本军部长官的盘问和苛责,在特高科课长冈田芳政的帮助下,他得以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这也加剧了他今夜行动的迫切感。

    夜长梦多。他赌不起。

    阿诚开着车,说:“先生,我全都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您就放心吧。”

    主仆二人,因为长时间的工作关系存在着一种“点到即止”的默契。“好,阿诚,今天晚上,就看你的了。”

    天空一片灰暗,下着绵绵细雨,风雨中,阿诚看见了明镜。他虽然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他依旧被明镜的沧桑所震憾了。

    “大小姐。”阿诚的汽车一个急刹车,使明楼随着惯性向前扑去。

    明镜披头散发,站在新政府办公厅门口。风雨中,她眼光迷离,脸色苍白,她浑身上下都淋着雨,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干的。

    阿诚吓得赶紧从车里下去,撑开一把伞,向明镜跑过去。

    明楼也从车上走下来。

    办公厅门口的路灯下,来往的工作人员都止不住地回头看。

    “大小姐。”阿诚脱下外套,替明镜披上,然后侍立在明镜身后,撑着一把伞。

    明楼向明镜走来。

    “大姐。您?您还好吧?”

    “我好不好,你还在乎吗?”明镜问他。

    明楼低下头。

    “明台到哪里去了?”明镜接着问。

    “我……我会想办法的。”明楼答。

    “怎么想啊?想什么办法?说给我听听。”明镜逼着他。

    明楼往后退。

    “我问你想什么办法!”明镜的手里捧着明台的指甲盖,她把一张鲜血淋漓的手帕摊开,“这是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她声音撕裂般痛吼着。

    明楼表现得不知所措。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纷纷窃窃私语。

    突然,让明楼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明长官!”明镜在新政府办公厅大门前,扑通一声给明楼跪下了,直直地跪在雨地里。

    “大姐!”明楼脸色骤变,仓皇不堪,他用力挽住明镜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

    明镜哭喊着:“明长官!我求求你,看在一母同胞的分上,你把我也送到76号去吧,让我去替你弟弟死!明长官!”

    “阿诚!你是死人啊!”明楼拉不起来明镜,冲着阿诚就是一嗓子。

    阿诚扔了伞,双手用力,将明镜扶了起来。

    “大姐,大姐您别这样。”如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一身伪政府的军装在身,看着明镜捧着明台手指甲的凄惨样,明楼说实话的心都有了。

    “大姐,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去说。”

    “家?家在哪儿?家里的人呢?人在哪儿啊?”明镜临近崩溃了,“汪曼春这个畜生,她要杀了埋了你弟弟,你在哪儿啊?她这样待你的家人,你的血性到哪里去了?你枉披了一张人皮,狼心狗肺!你是不是明家的男人啊?”她狠狠地抽了明楼一记耳光。因为她动作过于猛烈,姐弟俩距离很近,明楼被打了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风雨中。

    阿诚尽力抱住明镜的双臂,好控制局面,不至于全面失控,他附在明镜耳边低声说:“大小姐,先生是有苦衷的,大小姐,您千万别这样。”

    明楼站稳身形,他一步一步走近明镜,他看着办公楼上下的灯光,以及从窗户投射出来的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气,解开军装领子上的风纪扣。

    明楼横下了一条心。

    “你闹够了没有?”明楼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着明镜、他所敬爱的家人怒目相视!“你闹够了没有?!”他喘着粗气,仿若自己的忍耐已到极限。

    有生以来第一次,明镜看见明楼在自己面前横眉冷对,耀武扬威。明镜心寒到底,明楼眼光冰凉、冷血。

    “如果不是我坐这个位子,大姐,您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吗?您早就进了76号了!您求我?您求我什么?您要是今天晚上就进去了,我赌您活不到明天早上!您还要我怎么样啊?我怎样做,才能称了您的心?”

    明镜站不稳了,双脚都在颤抖。

    此时此刻,闻讯开车赶来的汪曼春就坐在汽车的驾驶位上,面带微笑地、惬意地欣赏这一幕,这是她期盼了很久的情景。

    “明镜,你也有今天。”汪曼春开心地点燃一支烟。她的心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畅快淋漓,十年的怨恨,一朝报复在眼底。真是现世现报!她想着。

    “大姐!”明楼快速想着下一步,再放一把火。

    “你不要叫我!”明镜双眼喷着火,“我没有你这个毫无血性、无耻无能的弟弟。”

    “我们是亲姐弟!您清醒一点好不好?明台是什么人啊?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我们养他、教他,到头来,他做了什么,他居然要杀我!好在苍天有眼,汪曼春救了我的命!她才是我们明家的恩人!”

    “你疯了!简直疯了!”明镜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声音弱了,她意识到了什么,她天生聪明,明楼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她瞬间就懂了,她只是一时半会依旧回不过神来。好在阿诚半扶半控制着她,她失去平衡的柔弱身体,才不至于倒下去。

    “我没疯!是您疯了!您看看您,大姐,您还有一点大家长的风范吗?您人鬼不分!我难道不爱护明台,不待他好吗?他恩将仇报!您是非不分!您叫我这个为人弟、为人兄的人怎么做?”他几乎贴着明镜了,他眼光清澈,并无一丝余渣泛滥。他发自内心地说:“我也想救他,可是爱莫能助!”

    “我不会轻饶你!”明镜咬着牙恨恨地说道,她心底想着,无论你出于何种目的、何种原因,我都不会饶你!她咄咄逼人的眼光宛如利刃插在明楼胸口上。她一字一板地说:“我决不饶你!你记着!”

    “新政府不是大戏院,您表演够了就该下场了。否则,谁也保不了您。我也一样,无能为力。”明楼口中强硬,心实为虚,眼睛根本就不再看明镜了。他转身打开自己的车门,对阿诚说:“送她走!”

    “大小姐,我们回家。”阿诚轻声说着,手上微微用力,就将明镜半推半搡地送到车门前。“大小姐,我们离开这。”阿诚的话仿佛含着一种暗喻,明镜恨着明楼,被迫被“送”上了汽车。

    阿诚关紧车门,坐进驾驶室。

    汽车在风雨中飞速驶离。

    办公厅大门口聚集了很多文职人员,女人占了多数,看见明镜走了,仿佛一场话剧谢幕,大家纷纷散去。

    汪曼春看着明楼在风雨中前行,她掐灭了烟,准备把车开过去。

    突然,她看见明楼一头栽倒在雨地里。她惊叫了一声:“明楼。”她把车熄了火,赶紧撑开一把雨伞,从黑暗的角落里跳出来。

    “明楼。”她朝明楼跌倒的地方跑过去。

    “别过来!”明楼看见了她,决绝地说,“我不需要同情和怜悯!”

    “我爱你!”汪曼春直扑过去,根本不顾及明楼冷若冰霜的表情和满地的淤泥溅起的污渍,她扑到他怀里。

    “明楼,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再抛弃我了。你还没看清楚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是真心真意地爱着彼此。”

    “我没前途了,事业毁了,家被我弄成这个样子。”

    “我给你家,明楼。我们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不就是一个家吗?血缘能够与夫妻感情相比吗,明楼?”

    明楼紧紧将汪曼春抱在怀中,一把雨伞落在二人身边。

    汪曼春仿佛一瞬间得到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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