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稳固储位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承乾、李泰双双落败,与世无争的晋王李治成了最后赢家。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七,李世民颁布诏书,册封李治为皇太子,时年十六岁。
与此同时魏王李泰受到斥责,削去雍州牧、相州都督等一切官职,降为东莱郡王,遣往均州安置,实际上是流放软禁。李世民希望这次废立能一劳永逸杜绝皇子争储之弊,于是诏告百官:“储君之位决于圣意,不可经求而得。今后太子不道、藩王窥嗣者,两弃之。立法后世,永为定制。”
可东宫易主并不意味着争斗结束,李泰虽被撵走了,推立储君的过程中长孙无忌、褚遂良与房玄龄为首的一些人激化的矛盾绝非轻易就能化解,这关乎拥立之功,乃至日后由谁辅政。
对李世民而言无忌固然是他忠实的臣子和亲友,房玄龄也是执政多年的宰相,岑文本、刘洎皆贤能股肱,自然不希望他们交恶。所以并没有像处置李承乾那样大肆贬谪官员,只是把贿赂群臣的杜楚客削去官爵永不叙用。
李治不愧为谦和仁厚之人,对原本不支持自己的大臣仍以礼相待,所有建议诚心接受,对父皇更是孝顺到无以复加的境地,每天清晨离开东宫便如影子般随侍在父皇身边,时时处处聆听训教,对父皇交托的政务也处理得颇为妥当。李世民大感舒心——虽说雉奴资质稍差,但品行端正,更不乏持之以恒的耐心,孺子可教也。
没过多久又有天大喜讯,雉奴也要当父亲了。因为李治长年居住宫中,李世民便派一个姓刘的宫女服侍他生活,李治年龄渐长还没成婚,李世民索性叫这个刘宫女为儿子“启蒙”,不想刘宫女因此有孕。李治对此颇感害羞,李世民却乐不可支,只因雉奴幼时身子孱弱,恐怕子嗣不旺,这意外的孩子打消了李世民最后一丝顾虑,焉能不喜?于是着手选聘太子妃,经再三斟酌,最后选定罗山县令王仁祐之女。王家既是五姓之一太原王氏,又系关陇名臣之后,王氏女的祖父乃是西魏名臣王思政;王氏母族是赫赫有名的河东柳氏,其舅父柳奭现居中书舍人之职。
太子妃有了,子嗣之事也不必发愁,李治地位更加稳固,李世民甚是满意。不过相较老实听话的儿子,大臣之间的纠葛却棘手许多。褚遂良与刘洎都是作风强硬棱角分明之人,动辄吵得面红耳赤;他们背后的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倒没有过分举动,却也面和心不和;岑文本接到晋升中书令的任命,竟然对来祝贺的亲朋说:“非勋非旧,无故升官,此非吉兆也。今受吊,不受贺!”
岑文本的忧惧有道理,他们在国本之争中站错位置,难保不会被清算。恰逢房玄龄母亲过世,房玄龄以守孝为名请求辞官。其实这位老夫人是继母,朝廷大可夺情,李世民再三挽留,房宰相执意不肯,要借此避长孙无忌锋芒。李世民无奈,暂为其保留职位,准他不再处置政务,转而筹备修编《晋书》。
缓和两派矛盾的努力毫无效果,李世民深感无奈,不过他顾不上为此费心了,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未完成,那便是平灭高丽和薛延陀,为李治铲除隐患。贞观十八年春,李世民以接受朝觐为名,召集都督各州的将领和禁军诸将,在皇宫举行宴会……
后宫佳丽仿佛度过一个漫长的冬眠,渐渐活跃起来。昔年李世民与李建成争夺储位之时,隐太子就曾勾结嫔妃向李渊吹枕头风,因此李世民与长孙皇后对后宫干政颇为忌讳。在太子、魏王之争中,以往争邀圣宠的嫔妃竟然谦让起来,唯恐在皇帝面前言语不慎,背上干政之罪。如今这场风波终于过去了,这时大家才发现,大唐嫔妃中已冉冉升起一颗新星——徐惠。
徐惠晋为婕妤或许仅因为劝谏,但此后竟渐渐得到了真正的宠幸。废立太子的过程中,李世民饱受心灵煎熬,天真而颇具才情的徐惠给了他很大安慰,再加上杨婕妤自产下李明身体不佳,又忙于照顾孩子,这一年中李世民几乎被徐惠独享。
媚娘再次见到徐惠是在两仪殿,正和其他才人一起为即将举行的宴会做准备。当徐惠翩翩步入大殿之时,媚娘竟一时没认出来。
徐惠变了,更漂亮了、更娇艳了、更开朗了,不仅因为戴上了婕妤的七钿珠花,更因为拥有了原先没有的东西——自信!
当徐惠一步步走近时,身边其他人都和颜悦色施礼,媚娘才意识到,自己也该向人家行礼。她微屈腰肢,正要万福,徐惠却抢先牵住她手,将她拉到僻静之处,笑道:“媚儿姐姐,可想坏我了。你平日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媚娘虽落寞低微,却不愿巴结别人,只道:“我这等身份,怎好总往皇城里跑?”她没打算抱怨什么,可不自觉间说出的话却酸溜溜的。
徐惠闻听此言竟叹息起来:“是啊,姐姐入宫比我早,理当在我之上。都怪我忘了根本,受几天宠就忘了姐姐往日的照顾。”说到这儿凑到媚娘耳边,压低声音道,“别急,我向皇上多多美言,定能帮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媚娘赶忙解释。
“嘘!”徐惠顽皮地摁住她嘴,“别声张,妹妹心里有数,旁人听见就不好了。”
媚娘见徐惠出于一片真诚,心里暖暖的,又想起表姐嘱咐的话,便不再拒绝:“我……谢谢……”这毕竟是她平生第一次接受别人的提携,不免有些惭愧,连句感恩的话都说不顺畅。
徐惠怎不知她脾气,笑道:“别说了,咱到外面逛逛。”媚娘见其他人还忙着,恐自己偷闲惹她们闲话。
“不碍的,早上我听陈公公说,今天弘文馆也有赏赐登科举子的恩荣宴,皇上要先去那边,一时三刻来不……”
媚娘听到“登科”二字,突然想起了妹夫:“礼部已放榜?”
“是啊,今年圣上大开隆恩,新科进士、明经录了二十多。”
“有没有一个姓郭名孝慎的并州人中举?”
“姐姐太瞧得起我了,朝廷政事皇上怎会告诉我?”徐惠看出她甚是关切,“你与那郭姓举子熟识?”
媚娘便将其中原委说了,哪知徐惠嫣然一笑:“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去弘文馆亲眼看看?”
“那怎使得?”弘文馆在皇城以南,后妃不能涉足。
徐惠却神秘兮兮道:“我自有办法……”
正说话间就听外面一阵喧哗,宫人宦官都往外拥,媚娘一见这阵势便知皇帝驾到,也赶忙出大殿,凑到众才人堆里齐呼万岁。
李世民却根本不瞧她们一眼,只顾着嘱咐陈玄运:“朕先去弘文馆,众将若进来,你便让他们进殿落座,朕不会耽误太久。”
“陛下!”徐惠满面春风从人堆里挤出来。
“你怎么也在这儿?”李世民自然不知她来寻媚娘说话。
徐惠翩翩万福:“臣妾正有一事请求陛下。”
“你这鬼精灵又有什么事?”
“臣妾想随陛下到弘文馆看看。”
李世民不禁蹙眉:“那里岂是你去的地方?”
徐惠又凑前几步,便似小囡撒娇般央求道:“听说新科进士皆是文苑奇才,妾想见识一下。”
李世民也笑了:“我倒忘却,你是宫中的女学士,不过……”
“我远远躲在后面,不叫他们看见。”
“也罢,随你便好了。”李世民也不计较了,先行往南而去。
徐惠满面喜色,快步走到媚娘身前,一把攥住她手,乔模乔样道:“媚儿姐姐,陪我一同去好吗?”
媚娘暗笑,原来这便是徐惠的妙计,忙痛快答应,牵着手便走。在场的宦官宫女虽多,可谁也不敢阻拦,连陈玄运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弘文馆位于太极殿以东、左延明外,紧邻门下省。此馆建于武德四年,储藏典籍图书,设直学士和校书郎,是朝廷学术之地,有时也在此举行宴会,奖赏登科之士。
科举制创于隋代,可真正推广却是在李世民登基后,增加科目,扩宽录取名额,怀才之士无不大悦;此番主持科考的秘书郎上官仪就是贞观元年的进士,相貌堂堂文采超群,常为李世民起草诏书,有“贞观第一才子”的美誉。
媚娘牵着徐惠的手,悄悄跟在李世民和众宦官身后,离得甚远便听到一阵清雅脱俗得乐曲。这些年在尚仪局毕竟没有白混,她立刻就听出了这是《休和乐》,是太子举酒之乐!
媚娘心头莫名其妙地一阵悸动,又看到那个人——两年未见他早已今非昔比,个子长高,身材也不那么单薄了,换上了太子的明黄色衣袍,坐在正席之上,正在向众人敬酒。不过他的脸庞依旧俊美而稚嫩,双目依旧清澈而忧郁,虽然他当了储君、娶了妃子,骨子里却还是那个温顺的男孩。
“有没有你妹婿?”徐惠的问话打断了媚娘的思绪。
“哦?”媚娘脸上一阵羞红,“我也不知,从没见过。”她忙把目光从李治身上移开,暗自提醒自己来此的目的。
徐惠没在意她的失态,只道:“留心听,或许圣上会问他们名字。”
随着宦官一声“皇帝驾到”的呼喊,李治就似被针扎了一般急忙站起来,陪同赐宴的两位大臣也赶紧起身施礼——一位是身居宰执的中书令马周,另一位便是上官仪。
本次科举录进士、明经等共二十四位,是开国以来录取人数之最,这不仅是太平日久崇诗尚礼的结果,更因为刚刚改易太子,故而大开隆恩收拢才士,激励读书人效力朝廷之心。
对这些登科举子而言,得太子赐宴已属荣幸,能见到皇帝更是做梦都梦不到,纷纷大礼参拜。李世民也不落座,笑呵呵道:“诸位快请平身,今天是尔等登科吉日,朕是来贺喜的。”李治早不声不响斟了小半杯酒,凑到父皇身边,李世民接过酒祝愿道,“尔等皆是才智广博、百里挑一之士,今后身入庙堂当上效社稷、下恤黎民,共创不朽功业。”
“谢陛下。”众举子一齐谢恩,将饱含皇恩的御酒饮下。
李世民也把那小半杯酒喝了,转而对上官仪道:“有劳爱卿引荐一番,朕很想认识一下他们。”
上官仪领命,走到众人身前,从右至左,先进士后明经,将二十四位登科之士一一引荐,每介绍到一人,那人便向前一步跪拜叩首。这帮人同年登科却也有老有少,有的已两鬓花白,有的刚过舞象之年,有的来自名门举止洒脱,有的出身寒微略显扭捏。
这种介绍对李世民没什么意义,中举之人初授官不过是七八品,皇帝平时根本见不到他们;但对这帮人而言却是莫大荣幸,若皇帝能记住自己名字,对仕途大有好处。
李世民明白他们心思,又欲激励他们上进,所以听得很认真,而远处的媚娘听得更仔细。因为离得远,她简直是竖起耳朵努力在听,待上官仪将二十四人介绍完,却没有郭孝慎,不禁摇头叹息。
“很好。”李世民却很满意,“只要尔等多加勤勉,公正为官,朕必不负尔等忠心。”这都是场面话,说完便要走了。哪知正要转身之际,却有个洪亮的声音道:“陛下亲临勉励,臣感恩甚深,愿赋诗一首颂陛下圣德。”
“哦?”李世民放眼望去,见一人趋步出列——此人年约三旬,身高七尺,面如堆琼,眉若雁翼,睛若点漆,鼻若悬胆,唇若涂朱,三绺胡须如油梳墨染一般乌黑闪亮,好一副英俊相貌!
“你是……进士李义府?”李世民方才就注意到此人,不仅因为长得俊,更因他那副笑容实在令人难忘——嘴角微微上翘,两颊隐隐露出一对酒窝,双目莹莹既热情又不失矜持,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亲切和善。
那人见皇帝已牢牢记住自己名字,格外欢喜:“微臣确叫李义府。陛下博闻强记真天神也!”此言虽因惊喜而发,却未免有些夸张。
不过这谄媚之言却被他亲切的笑容所淡化,李世民倒觉很受用,又问:“你是陇西人还是赵州人?”
李义府依旧在笑,却略带一丝苦涩:“臣是瀛州饶阳人。”同样姓李,李与李却大不相同。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自魏晋以来就是名门望族,在五姓七望之列,瀛州李家却籍籍无名。按老规矩,即便考上科举寒族子弟也不及名门子弟的官职优厚,前途甚是艰辛。
“瀛州人?朕听你说话不像河北口音。”
“因祖父在蜀中为官,一门客居他乡,口音变了。”
“你祖父官居何职?”
李义府更觉惭愧:“区区八品县丞。”即便家门不旺,祖上若是高官也可适当照顾,但他祖父仅是芝麻官,那便无望了。
既非名门子弟,又不是名臣之后,李世民兴致有些索然,一旁的马周却插言道:“圣上以才取士,不分门第,本官昔日贫困难自养,寄食于他人,如今不也身居宰执?你多多勤勉便是。”
马周出身的确贫寒,当年只是禁军大将常何家中的门客。李世民下诏求言,命百官上书议论朝政得失,常何一介武夫胸无点墨,便叫马周代笔;李世民见常何上书洋洋洒洒、良策甚多,猜到有人捉刀,详问之下得知其人,立刻召入朝中授以官职,一路高升直至今日,堪称士林美谈。但是关陇四朝一向重用名门权贵,普天之下几人似马周这般幸运?
“多承令公训教。”李义府仍不罢休,“臣愿献诗以颂圣德。”
众将想必已经到了,李世民实不愿多耽搁,马周却道:“陛下,此举子既有忠心,不便却之而沮天下读书人之望。”也不知他是出于对寒门子弟的同情,还是真心觉得这个李义府有才干,竟一再帮腔。
“好吧。”李世民犹豫片刻,决定卖宰相个面子,“不过李义府,你不要对朕歌功颂德,随便作一首吧。”
李义府却越发恭敬微笑:“臣不敢乱言,请陛下出个题目。”
“哦?你有这等才学?”李世民也来了兴趣,“出个什么题目好呢……”正思忖间忽听一阵鸟鸣,抬头望去,见一道黑影闪过,原来是只乌鹊;顿时有了题目,“你便作一首《咏乌诗》吧。”
“是。”李义府领命,手捻胡须仅略思片刻,便吟出两句,“日里扬朝彩,琴中伴夜啼……”可吟罢这两句他却顿住了,仰起头左右张望;继而又来回踱步,满脸急切地扫视着宫苑中那一棵棵参天大树。
在场众人都莫名其妙,也跟着左看右看,却没发现什么异样,难道是找刚才飞过的那只鸟?正在大伙有点儿不耐烦之际,李义府又倏然站定,身子一转,面向李世民父子深施一礼,整首诗脱口而出:
日里扬朝彩,琴中伴夜啼。
上林多许树,不借一枝栖?
众人听罢无不欢笑,连侍立远处的徐惠也不禁莞尔,对身边正在发愣的媚娘道:“此人狡猾!你听他诗中之意,小小乌鹊劳碌奔忙,皇家这么多树,可否借一枝栖息?这哪是咏乌,分明是毛遂自荐。亏他怎么想出来的?不过才思敏捷倒也难得。”
李世民笑得前仰后合,大袖一挥:“朕将全树借汝,岂唯一枝?”到这会儿他当真欣赏这个聪明机智的小伙子了,忙对马周道,“给他安排个要紧的差事,再试试他办事的才干,东宫方立尚缺僚属,如果此人确有其才便调入东宫辅佐我儿!”
“叩谢天恩!”李义府跪倒,连连磕头。其他登科之人无不投以异样的目光——为求富贵巧言幸进,但毕竟身负真才学,其人可鄙,其才可羡!
李世民拍拍李治肩膀,训谕道:“你看到没有,这李义府有随机应变之才,你所不足正在于此,以后要多多历练。”
“父皇教训的是。”李治诺诺连声。
宫女宦官都在说着笑着,唯独媚娘暗自出神儿,在确知妹夫没考中之后她又把目光投向李治。这个大男孩静静侍立在父亲身边,仿佛是无声无息的影子,又像是大山之畔的一块小石头……不,不是普通石头,是一块玉璧。他晶莹洁白、温润静谧,如此若人怜爱,甚至是同情。他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展现自己风采,却又被父亲横插一杠。他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难道逆来顺受的表象下真的就没有丝毫怨愤吗?媚娘似乎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隐约看到了什么……
“姐姐,”徐惠拉了拉她衣襟,“你发什么呆啊?就算他今年没考中,以后还有的机会。该回两仪殿了,圣上都走远了,咱快跟上!”徐惠的眼睛里只有皇帝。
“唔,走吧。”媚娘牵着徐惠的手,快步追赶皇帝,却还是忍不住再三回头,留恋地张望那个大男孩……
二、芳心谁属
两仪殿的宴会比弘文馆那边热闹许多,在座之人皆是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勋的大将。李靖、李道宗、李世勣、尉迟恭、程知节、张士贵、张亮、薛万彻、牛进达、契苾何力、执失思力、程名振、李君羡、王文度……或是禁军诸卫的将领,或是镇守一方的都督,他们与皇帝不但有君臣之义,更多几分同袍战友的情愫。
一曲《秦王破阵乐》尚未演完,他们已迫不及待地纵情高歌、举杯豪饮,皇宫大殿简直变成了军帐,李世民也不介意,反而与他们称兄道弟、大声说笑。
殿角珠帘的后面,伺候宫宴的才人有不少都惊呆了,她们还从没在皇宫中见到这等放浪之态,唯有资历最老的崔才人侃侃自夸,如数家珍般为妹妹们指出这帮人的名字。
武媚哈欠连连,她对此没兴趣,这些人对她而言不过是陌生武夫,唯独一人她儿时见过——为她父亲安排丧礼的“土匪都督”李世勣,这大胡子虽是草莽出身,却是众将中少数斯文的,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还有一人多多少少也勾起媚娘一点儿好奇,那便是尉迟恭。关于此人的传言太多了,连文水家乡的人都在私下议论,说他是帮助皇帝夺位的首功者,甚至说他险些杀了太上皇!可是百闻不如一见,当崔才人指出他的时候,媚娘简直不敢相信,那竟是一个低眉顺目、满脸萎顿的老者,手中还攥着串数珠。
其他姐妹也不相信,崔才人却道:“千真万确,他便是尉迟敬德。莫看他一副老实相,昔日威风得紧,满朝文武无不畏惧,连圣上都让他三分。十年前一次大宴,也似今日这般来的皆是将军,尉迟恭见有人坐在他上位,心里不服吵闹起来,李道宗出面解劝,尉迟恭非但不听,反而抡拳便打,险些打瞎江夏王一只眼睛。圣上龙颜大怒,斥责尉迟恭:‘朕览汉史,见汉高祖屠戮功臣,大不以为然,及居大位常欲保全功臣,今日见汝猖狂至此,才知韩信、彭越之死非刘邦之过也!’尉迟恭吓得连连请罪,从此就成了这副样子。”众才人见她说得绘声绘色,不禁咯咯直笑。
媚娘也在笑,却是冷笑——世上糊涂人多、聪明的少,皇帝教训尉迟恭这些话,难道只是说给他一人听的?这帮武夫不长心眼,唯独李世勣才是明白人……想到这里,她又凝神望着御座上仰天大笑的李世民,总觉得有些矫情,他对这帮武夫又有几分是真情呢?期盼一个帝王以真情待人,可能吗?
酒过三巡李世民点手唤陈玄运:“快把赏赐众将的东西拿来。”陈公公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有十几个小宦官手捧托盘走上殿来,盘上放的尽是白豹皮;众将莫不惊叹,白色之豹少之又少,积攒这么多要花多少年心血?
李世民慷慨道:“这些豹皮是朕半生狩猎所得,命能工巧匠制成大氅。尔等皆朕股肱,每人赏赐一件,以助虎威!”
“谢陛下。”众将一起离席,下跪接过,全都爱不释手,有几个心急的竟立刻披在身上。
左卫将军薛万彻也接过托盘,却见他这一份却是两件,以为宦官弄错了,忙将多出的一件退回。李世民在御座上瞧得清清楚楚,阻拦道:“万彻,朕没弄错,那件是给你兄长万均的。”
薛万彻闻听此言黯然神伤——众将中就他身份最特殊。薛万彻与其兄薛万均原本是罗艺麾下,降唐后又追随李建成,玄武门之日他兄弟与秦府兵将激战,杀伤甚多;李世民继位后爱其勇武,不念昔日之仇收于麾下。
此后他兄弟征突厥、征吐谷浑,广有功劳,却与其他将领总有点儿隔阂;几年前随侯君集平灭高昌国,因军纪不严下狱,他虽蒙赦出狱,可兄长薛万均病死在狱中,加之侯君集又串通李承乾谋反,更令他心内不安。今日李世民以白豹大氅相赠,还不忘他死去的兄长,薛万彻焉能不感动?
李世民也很激动,离开御座踱至他身前:“万均虽死,他的功劳朕不会忘记。”说罢将多出的那领大氅交与陈玄运,“将其焚化,祭奠薛万均在天之灵。”
大氅掷入火盆中,又浇上一杯祭酒,顿时腾起熊熊火焰,薛万彻望着那红红赤焰,眼泪潸然而落:“谢陛下洪恩。”
李世民抚着他肩头,宽慰道:“往者已矣,朕还要多多倚重你。听说你妻子前两年过世了,堂堂将军岂为鳏夫?朕有一小妹丹阳公主至今未嫁,愿许将军以操箕帚,你以为如何?”
薛万彻心头一颤——这可不是普通的联姻,他原是隐太子麾下,又曾与侯君集过从甚深,皇帝召他为妹婿其实有回护之意。虽是一桩美事,却不得不推辞:“末将粗鄙,只怕委屈公主。”
李世民却道:“尔乃国之功臣,爵封郡公,何言委屈?这是一桩美姻缘,朕做主,就这么定了!”说罢大笑而去。
薛万彻连连叩首:“天子待我如此之厚,唯肝脑涂地效死以报!”
大家纷纷向薛万彻道贺,场面一阵热闹,李世民回归御座与大家共饮一杯,这才话归正题:“实不相瞒,召你们来还有一件大事——朕决意征讨高丽!”
闻听此语众将立刻安静,不少人面有忧虑之色。年逾七旬的李靖老将军开言道:“高丽偏僻路远,且立国已久,若要征讨其地,兵少恐不能定,倘发大军耗费甚重,虽得其土贫而无用。还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却道:“老将军有所不知,高丽权臣盖苏文与百济结盟,两国合兵南侵,夺新罗国四十余城。前日已有新罗国使臣前来求援,朕若不救,恐新罗覆亡。”
李靖手捻银髯,缓缓道:“辽东三国皆我藩属,彼相争斗已久,今以酋首之争而劳中国,士卒因其劳,百姓因其疲,国用资财因其费,恐非所宜。”李靖平萧铣、灭突厥,无论功勋还是名望都堪称魁首,许多将领也曾向他请教兵法;他这番剖析鞭辟入里,引来不少附和声。
李世民有他自己的道理:“高丽虽处蛮夷秉性好战,盖苏文也是一国奸雄。今若不取,待其侵并新罗之地,其势更强,有朝一日必为中国之患。”更重要的是他深知李治非用兵之才,要替儿子剪除此患,但不便明说,又转而激励众将道,“辽东本中国之地,杨氏父子四度出师而不能得,反丧数十万健儿,蕞尔张狂上国蒙羞,此世仇也!朕今东征,欲为中国报子弟之仇、雪君父之恨!”
这番极有煽动力的话深深触动了这帮武夫,不少人摩拳擦掌,有愤愤然之色。刚刚蒙受天恩的薛万彻更是率先响应:“纵赴汤蹈火,誓报此仇!”李君羡、王文度等也叫嚣请战,大有同仇敌忾之势。
李世民却双目炯然直视着李靖:“老将军南平吴越,北清沙漠,西定慕容,唯东有高丽未服,公意如何?”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他看来远征高丽若非李靖这样的军神出马,难收全功,故而语带恳切,希望李靖答应统兵。
李靖微微一笑:“臣往者凭借天威,略效军戎,如今残年朽骨,恐不能再建奇功。但陛下乃苍生之主,若有差遣臣不能辞,何敢念此残生?”老将军虽未拒绝,但还是明确告诉李世民——我一把年纪,有命去没命回啦!
李世民闻听此言亦觉凄惨,又见李靖须发如雪、皱纹堆累,英雄老矣无可奈何,叹息道:“将军所言甚是,朕所虑不周。”
“臣乃过气之老朽,该当现今名将建功立业。”
李世民点点头,扫视在场众人,森然道:“以朕观之,当今名将者,唯李世勣、李道宗、薛万彻三人而已。世勣镇并州十六载,数败突厥,堪称国之长城;道宗乃我李氏雄杰,沉毅果敢,此二人皆统帅之才,纵不能大胜,亦无大败。万彻勇冠三军,剽悍难挡敢于冒险,非大胜则大败。”
李世民本身便是一代名将,得其赞为名将,实是莫大荣光。三人皆在座,闻听此言连忙起身抱拳:“愿从征伐。”
“好!”李世民拍案大喜,“朕有三大名将,何愁高丽不灭?”又对执失思力道,“远征辽东,许防背后之患,朕命你镇并夏州,以防薛延陀入侵。”
“是。”执失思力即刻领命——大唐军中也多胡将,执失思力本突厥酋长、契苾何力出自铁勒,他们都是崇拜“天可汗”的英武投身天朝,谙于西北地利民情,久镇边关。
一桩大事落定,李世民心中畅快,便与众将再饮。正酒酣之际,竟有个宦官不经通禀奔进殿来,众将皆是一愣。李世民识得,此人是他派往东宫服侍李治的宦官王伏胜,见其风风火火跑来,不免关切:“何事如此匆忙?”
王伏胜跑得满面通红,却甚是喜悦,噗通跪倒:“奴才向陛下道喜!东宫侍妾刘氏生了!”
李世民一跃而起:“是男是女?”
“是个郎君,陛下添一皇孙呐!”
“哈哈哈,朕有孙儿啦!”李世民兴奋得对天狂呼,也不顾众将在场,竟手舞足蹈起来——其实他孙儿已经不少了,但这个孩子却是太子李治所诞,嫡系正脉,大唐社稷有后。
“恭贺陛下!”李靖举杯高呼,“愿陛下子孙繁茂,愿我大唐江山永固!”众将齐声附和,声如雷震。
这真是个值得狂欢的日子,李世民手持玉杯,唱着跳着狂饮着;众将也纷纷起身,与皇帝共舞,欢笑湮没了乐曲;这会儿早没了君臣之礼,这群粗壮的汉子抱着膀子、搂着腰,纵情欢呼着。珠帘之后的众才人见此情景无不觉得好笑,连宦官们也笑弯了腰。
唯独媚娘笑不出来,不知为什么,当她听说“那人”有了个孩子,心情竟莫名其妙糟糕起来,又见李世民与众将嬉闹牛饮,越发觉得烦躁——天子名将不过如是,喝起酒来与文水的农夫没什么两样,一群粗陋丑恶的老男人!
这场酒宴一直喝到日落西山明月高升,李世民醉了,大家也都醉了,散席时将军们几乎都是被宦官搀扶出去的。李世民兀自倚在御案边,美滋滋地笑着;陈玄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搀不起。这岂不正是献媚取宠的好机会?才人们也不管清点酒器了,一拥而上,抢着搀扶皇上,有的干脆趁机扎到他怀里;只媚娘心里还在烦那件事,在一旁呆呆望着。
哪知正燕语邀宠之际,徐惠款款走上殿来:“诸位姐姐做什么?圣上酒醉,该好好休息才是。”
众才人暗骂这小狐媚子专坏好事,可毕竟人家是婕妤,身份高得多,又正受宠不能得罪,只得悻悻散开。
徐惠上前架住李世民臂膀,对陈玄运道:“皇上醉得厉害行走不便,再者外面风凉,倘若染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看今夜不必回立政殿了,且在这后殿歇息一晚。”
陈玄运连连点头:“还是徐婕妤慧敏心细。”忙派小宦官去收拾后殿,又吩咐人准备醒酒之物。
有两个小宦官要过来帮忙搀扶,却被徐惠一把推开:“粗手粗脚的,别来添乱了。”便独自架着沉醉的皇帝往后殿蹭,走了几步实在艰难,便不经意般望了一眼呆立在旁的媚娘,“媚儿姐姐,来帮把手好吗?”媚娘一怔,随即明白徐惠用意,赶紧抛开那点儿心事,跑去架起李世民另一只胳膊,双双搀他转入后殿。
就寝的龙榻铺就了,李世民勉强饮了碗醒酒汤,已倒在榻上昏昏入睡。徐惠一边放下闱幔,一边对陈玄运道:“公公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这里我与武姐姐伺候便是。”
陈玄运久掌宫闱,岂不明白她那点儿心思?故意揶揄道:“既然如此,老奴便偷闲了。不过武才人,你是不是该回掖庭去?其他才人可早就走了。”
徐惠噗嗤一笑:“好公公,您就别多问了,改日我好好谢您。”
“不用你谢,叫武才人谢吧。”陈玄运拆穿把戏,笑呵呵而去。
徐惠也随即起身:“姐姐,接下来可要看你的。虽说万岁有点儿醉,明早若见是你侍奉,定会赏赐你呢。”
“我、我……”这片厚意媚娘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不必言谢,你若得晋封,以后咱们还能常在一起。”徐惠慷慨地推了她一把,“快去伺候皇上吧……”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武媚与李世民。她轻轻掀开床帐,想要依偎在他身上,却踌躇退缩了——这侍寝的机会曾是她梦寐以求的,此时此刻却意兴索然。她望着那个男人,那个被誉为天可汗的皇帝,那个鼾声大作的醉汉,厌恶之情油然而生。这个男人从没爱过她,将来也不可能真爱她,维系这段感情的只剩下肉体和利益。
她久久瞪视着那个男人,真想就此放弃,可是想起表姐的叮嘱,想起徐惠的一番好意,想起无依无靠的母亲,还是把牙一咬,钻进了闱幔。她轻轻解去衣裙,心里一遍遍怂恿着自己——为了富贵,为了怀上龙种将来有靠,为了不负母亲期望。
苦涩……隐忍……
掀开锦被的一瞬间,她又一次险些放弃,这个男人的身躯和当初不一样了。是啊,七年过去了,她记忆中还是七年前那三个夜晚,那可悲、可笑的三夜。他有点儿发福了,肌肤也比过去更为粗糙,这是理所当然,毕竟他已年近五旬,没有洁白英俊的面孔、没有光滑无瑕的肌肤、没有儒雅温馨的气质、没有清澈忧郁的……媚娘突然一阵害怕,那可是她绝对不该想的!
反而是恐惧给了她勇气,她再不敢胡思乱想,一头扑在了男人的身上。男人粗糙邦硬的皮肤感觉并不好,可她却莫名地颤抖、蠕动,胸中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冲动——毕竟她压抑了太久太久。
即便如此她却不敢动、不想动,甚至忘却了该怎么动,洁白秀美的身躯就呆呆趴在男人身上,宛如一只羔羊趴在乌黑的山石上,闭着眼睛,嗅着那男人的体味,脑中一片空白。男人只顾酣睡,感觉被压得很不舒服,挣扎着翻了个身;那只羔羊便从山石上滚落下来,不忿地瞪视着这座桀骜的高山。
苦涩……隐忍……
没办法,她的生命依赖于这个男人的恩赐,她的身体也渴望男人的恩泽,她只有忍着屈辱去拥抱他。素手抚摸着那黝黑的躯体,酥胸摩挲着那健硕的臂膀;朱唇忍着胡茬的刺痛,去亲吻那男人满是酒气的嘴,然而这未能唤起男人的爱意。她是干涸的大地,唯有祈求上苍的滋润;而他是万花园中的蝴蝶,可以任意吸吮任何一朵花蕊,此刻他太醉太困,只想舒舒服服睡一觉,无论多么艳丽的花朵也勾不起他半分兴趣。
她的执拗被激发出来了,无论这个男人是谁,都不能这般不屑地对待她。媚娘张开双臂,全无顾忌地压在男人的身上,掐着他的肩,吻着他的颈。她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而男人却无反应,她越发款动腰肢疯狂摩擦着身体,甚至撅起滚烫的双唇,去啄弄乱石荒草间那棵萎顿的灵芝……苦涩,冲动而无奈的苦涩……
男人停止鼾声,他动了!却不是因为爱欲,而是因为烦躁、因为不屑。他甚至懒得睁眼看一下,只是皱着眉头,挥动那健壮的臂膀,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到一边,然后继续沉浸在他的梦里。
苦涩……隐忍……隐忍到几时?!
媚娘的爱欲之火彻底熄灭了,她翻身而起,颤抖着穿好衣服——我算什么?一件玩物,一件人家不愿意玩了,还非要央求人家来玩的玩物?一头畜生,一头发了情的、无耻下作的母畜?或者说是乞丐,死皮赖脸恳求人家怜悯的乞丐……不!我不稀罕!这种情欲完全是苦涩的,我武媚娘只会站着向别人索取,不会跪着求别人施舍。我根本不爱这个男人,这个丑恶自大的男人也根本不值得我爱!见鬼去吧!
她一时激愤抡起巴掌,重重扇在男人的脸上。若是这个男人清醒着,就凭这一下足以令武氏家族鸡犬不留;然而此刻这个男人却仅仅是个猥琐的醉汉。他兀自沉睡,竟以为是梦魇,扬起手来胡乱抓挠了几下,又蒙头睡去。
“呸!”媚娘重重啐了一口,系好衣衫,头也不回地去了。
回到掖庭住处已将近午夜,媚娘却叫朱儿立刻烧水,灌了满满一大木桶。她要沐浴,洗去不快、洗去伤痛、洗去那个男人留下的任何一丝味道,也彻底洗去从前的自己。
清水温暖着她洁白的胴体,越发衬托得她的肌肤如凝脂一般。她的愤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笑意。她忽然想起自己刚进宫时那次沐浴,宦官和宫女足足折腾了半个多时辰,似乎要搞清楚她身体的每一丝秘密,宛如她是一只将送去给御厨烹调的鹅鸭,唯恐半点儿毒性害了他们皇上。然而他们的皇帝却是个饕餮过度、肚满肠肥的饱汉,根本不屑于朝这道佳肴看上一眼,这事有多可笑。
七年过去了,她依然一无所有,只能无奈地清洗着自己身体,而它依然美丽……不,它甚至比过去更为美丽。它更成熟、更妖娆、更具风韵,连她自己看着都觉喜欢。她的心似乎苍老了一万年,但身体依旧充斥着青春活力,毕竟她才二十岁啊!
二十岁,一切都还不晚,她完全可以凭借这副美丽的躯体和执着的信念去寻找真正的快乐——爱!一次真正的爱。哪怕只是偷偷的、只是单相思,也不枉费这一生,才算真真正正地活过!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的?那一定是美丽的、炽热的、纯真的,就像一场美梦,一场永远也睡不醒的梦。梦中的那个爱人是谁呢?
媚娘将身体完全浸泡在水中,轻轻合上眼睛——这也太容易了,根本不必去费心思考,只要一闭眼,他就出现了。他像诗一样儒雅、像画一样俊秀、像丝一样缠绵、像酒一样醉人,和煦如春风,纯洁如白云,带给她的全都是温情和美好,没有一丝伤痛……这个人太符合她口味了,哪怕从没触摸过、交谈过,她就知道那一定是最好的;而这个想法又太可怕了,莫说世俗律法,就连天理神佛都不会宽恕的!但她已浑浑噩噩难以自拔,畏惧并没有让她的思绪退缩,每当想到那人她就会忘记痛苦、忘记寂寞。她浑身燥热,火烧火燎的,实在抑制不住体内那股无可倾泻的冲动,她的手躁动不安地揉搓着自己胸膛、腰肢,在小腹犹豫了片刻,还是缓缓滑到了下面……
恐惧萦绕着她的心,而舒适的痉挛却使她身体不听使唤,脑海中那个俊美的面孔渐渐变大,大得足以挤走恐惧、撑满她的心房,那个如诗如梦般的男孩在朝她微笑。她不停地动着,且如病痛煎熬般呻吟,直到猛然一阵悸动,牙齿险些咬破嘴唇,身体溘然僵直,如木棒般直挺挺戳在那里,不能喘息,无法动弹,整个世界都停滞了。
好久好久,她汗涔涔瘫软在浴桶里,露出了疲惫的微笑——既然一无所有,又何惧失去?人生在世为何要委屈自己?管他是谁,只要喜欢就豁出去吧!
三、御驾亲征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世民磨刀霍霍,所缺的只是一个出兵理由。他借调停为名,以宗主国君主的名义向高丽宣谕停战。盖苏文本就是张狂之辈,又在战场上把新罗打得溃不成军,岂会屈服于大诏令?当即严词拒绝。李世民终于抓到了借口,宣布盖苏文杀君欺臣、残虐民众、侵略邻国、违抗诏令,不可不征讨。
于是任命李世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道宗为副总管,率马步兵六万直扑辽东;任命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战船五百、士卒四万从海路进军;又征调营州、幽州所属契丹、奚、靺鞨等部族偕同唐军作战。在做完这一切军事部署之后,李世民又做出一个震惊天下的决定——御驾亲征。
褚遂良为首的群臣纷纷劝谏:“四夷,身外之物也。高丽罪大,诚当致讨,但命二三猛将、四五万众,仗陛下威灵,取之如反掌。今太子新立,不宜轻行远举!”李世民却固执己见,认为盖苏文凌上虐下、结怨邻邦,此正消灭高丽的大好时机,拒不接受群臣的劝谏。
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末,五十一岁的李世民重披战甲、再跨雕鞍,督率十六总管出征高丽。长孙无忌、岑文本、杨师道等重臣从驾,起复守丧中的房玄龄留镇京师;太子恭送王师至河北,预定由高士廉、刘洎、马周辅佐,在定州监国。但王师离开长安不久又接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玄奘法师取经归来。
玄奘俗家姓陈,洛州偃师人,隋江陵县令陈惠之子,十三岁便在洛阳净土寺出家,学《涅槃经》《摄大乘论》,受比丘戒,贞观二年玄奘私出关隘,经玉门、渡流沙、过高昌、翻雪山,遍访西域诸国,历经千辛万苦,步行万余里终至佛国天竺;留学那烂陀寺五年,通经、律、论三藏,贞观十五年他在曲女城开坛辩经,驳倒三千高僧教徒,不仅名震天竺五印,普天之下诵佛之地无不传颂。
如今玄奘扬名归来,还带回梵文佛经六百余卷,为东土佛教立下不世之功。长安百姓拜迎于道,士农工商僧道番尼,乃至王侯公主,无不争睹法师之风采,房玄龄立刻上书报知皇帝。
李世民得讯也甚喜悦,命大军先行,他暂驻洛阳急召法师前来。这次觐见是在洛阳宫仪鸾殿,当平素不信神佛的李世民见到法师的那一刻,也不禁心生崇敬——原来玄奘与他年纪相仿,身材伟岸,相貌轩昂,额阔顶平,面色莹润,丰颐隆准,细眉长须,既有将相之威仪,亦如宝相之庄严,好一位丰姿英伟的高僧大德!
李世民聆听法师讲述一路经历,还谈及西域诸国风土民情;欲大加赏赐,玄奘辞而不受,却提出一个请求:“贫僧远道归来,欲效仿先师鸠摩罗什翻译汉典。贫僧功业事小,度化苍生事大,恳请陛下准我留居少林,再颁一诏延揽四方高僧阇黎齐聚嵩山,共译经文造福众生。”
这提议可谓佛门之幸,李世民却充耳不闻,直勾勾看着玄奘,始终不发一言。玄奘又将此言重复一遍,李世民依旧心不在焉,搞得玄奘甚是尴尬,连侍奉在侧的陈玄运都看不过了,凑前提醒道:“陛下,您看这译经的请求……”
“哦!”李世民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译经自是好事,不过法师何必非在少林寺?换个地方吧。”
皇帝作梗,玄奘也不好硬顶,试探道:“陛下欲选何处?”
“国都长安首善之地,名僧名寺也不少,依朕之意你留在长安,留在朕身边,难道不好吗?”
“这……”玄奘露面难色——长安虽有名寺,多为隋文帝复建大兴城之后而建,不及洛阳伽蓝悠远,况地处中原沟通南北,各地僧众往来甚便;再者玄奘本河南人士,出外多年思念乡音,少林山清水秀,也是颐养尽欢之选。
李世民瞧出他不愿,又道:“法师莫失望,只要你留在长安,朕愿命有司为你修建一座译经院,不但延揽四方高僧,还派精通西域文言的官员小吏捉刀听用,凡译经者吃穿用度一应开销,乃至笔墨纸砚皆由朕供给!”
玄奘闻听此言合十下拜:“诚能如此,实乃流芳千古无量功德,贫僧不敢因一己之私废佛门大愿。”
“哈哈哈!”李世民仰天大笑,“你肯留京那便最好。”
玄奘心中大慰,立刻提名译经人选:“贫僧虽羁旅多年,也略知我大唐几位高僧,似普光寺栖玄大师、弘福寺明濬大师、简州福聚寺靖迈师兄;我新近还在会昌寺结识了一位法号辩机的沙弥,此人年纪虽轻,律论精湛,而且相貌英俊、文采斐然,乃是大总持寺道岳禅师的得意高足!他也算一个……”
“人选不急于一时,朕还有事与你商量。”李世民出言打断。
“是是是。”玄奘抑制住激动的心情。
李世民满面挚诚道:“法师之名扬于华夷,法师之才更是天下罕有,愿请法师脱去衲衣,朕以朱紫相赠。效力朝廷,造福黎庶,以开太平盛世,你意如何?”
玄奘结好帝王乃为方便之门,终究心向着佛祖,焉能半途而废?当即明确回奏:“贫僧自幼舍身浮屠,曾发宏愿,莫说奔忙半生已有今日之绩,即便一无所成空守兰若,此心亦无改悔。请陛下收回成命,圆贫僧度化众生之愿。”
李世民大为不快:“你念佛译经是度化众生,难道朕和这个朝廷就不是为民造福吗?”
“贫僧绝非此意。”玄奘忙辩解,“众生悉有佛性。陛下解民倒悬,也是度化苍生之举。然贫僧既无庙堂之才又无庙堂之心,青灯古佛我之夙愿,仕宦虽好在我看来却如烦恼客尘,此道不同也。”
“法师是想违抗朕的命令?”李世民的口气越发严厉。
玄奘虽驳倒三千僧众,终敌不过去一个“权”字,事已至此无法再辩,只能双手合十,诵起《涅槃经》:“不生亦不灭,不常复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济度痴迷出离生死,不生不灭无穷无尽。”这算是彻底顶上了,治罪也罢杀头也罢,笃定信念出离生死,只要你不怕背上暴君的恶名,随你的便!
“唉!”李世民长叹一声,反倒越发敬佩这和尚了——他还比我略小几岁,西行之际又是我登基之初,这些年我励精图治富国强民,他也修成三藏取得真经,彼此都是精诚勤勉之人,我自得志,何必坏他事业?想至此点了点头,“也罢,由着你吧。”
玄奘暗叫侥幸,再不敢停留半刻:“陛下军事紧急,贫僧不便多扰,就此辞驾。”
“嗯。”李世民无奈地摆摆手,可当玄奘退至殿门之时,又疾呼,“且慢!”
“贫僧在。”玄奘立刻止步,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李世民又提了个条件:“你虽在沙门,终是我大唐子民,既为大唐子民,自当效力君王。朕命你将十余年在西域所见所闻,及各国山川地要、风俗民情编成一部书,呈上来。”
“遵命。”只要不还俗,玄奘能答应的尽量答应。
李世民这才重露笑意:“你去吧,等朕凯旋归来,佛经或许也译成一些了,到时候让朕过过目。”这是客套话,他平素不读经。
玄奘感恩不尽:“陛下天恩贫僧不忘,愿为陛下佛前祷告。”
“祷告朕马到成功踏平高丽?”
玄奘摇头道:“佛门诸戒,杀罪最重。贫僧不求兵戎之事,但求佛祖保佑陛下龙体康健、国泰民安。”
“杀罪最重?”
“然也。杀生害命,业因果报,纵持正义,不可不慎。”玄奘深施一礼,下殿而去。
李世民不禁浮想联翩——杀生害命,业因果报,我这一生是不是杀戮太重,才会遭受种种报应?一时间李建成、李元吉、十个侄儿的身影晃过脑海。不过他还是随即摇了摇头,大战在即不可胡思乱想。
在洛阳停顿两日,李世民再度登程,在定州辞别李治,正式踏上征途。十八年没亲自上过战场了,军队行进在宽阔苍凉的原野上,李世民胸中升起阵阵豪情,美良川、虎牢关,昔日金戈铁马、叱咤风云的日子又回来啦!这不仅是李二郎重登疆场的一战,也是为子孙铺就长久太平的一战。
而兵马离开定州刚刚一日,他扎定御营正与长孙无忌、岑文本等商讨战略,便又发生意外。陈玄运慌慌张张跑进皇帐:“陛下,京中兵士快马押来一人,声称状告有人谋反。”
皇帝刚出兵便有人要造反,帐内群臣尽露惊诧之色。李世民毕竟统治天下近二十载,何等惊心动魄之事没见过?气定神闲并不慌张:“带入营中仔细询问。”
陈玄运却道:“那人声称,谋反之人官爵甚高、干系甚大,必须参见圣驾当面禀报。”
“官爵甚高,干系甚大。”李世民仔细品味着这八个字。
坐在一旁的长孙无忌建议:“既有如此大案,陛下何妨一见?”
李世民凝思良久,又问:“房公留守长安权理朝廷,告变之人何不去找宰相?”
陈玄运道:“正是房公亲自派人将告变之人解来的。”
李世民眉头微蹙,狠狠攥了一下卷头,似是心头涌起强烈怒火,却还是努力将其压抑下去。他看了一眼坐在左边的岑文本,这位才识渊博、德行高洁的宰相竟大有惧色,双目游移、嘴唇微颤,日渐憔悴面颊写满愁苦和无奈,他甚至觉得岑文本随时可能会倒下;继而他又瞪了一眼右手边的长孙无忌,无忌双目直视、一脸木然,可在他严厉的逼视下还是缓缓低下了头。
“把告变之人带进来。”李世民吩咐一声抖衣而起,踱至帐门口,猛然抽出腰间佩刀交与侍立在侧的张士贵,“少时告变者到来,倘若他告的是房玄龄,你立刻把他杀了!”
不多时陈玄运便把那人领了来,李世民归座落定,都没正眼瞧那厮一眼,不待他跪地行礼,厉声喝问:“你告何人谋反?”
“当朝司空房玄……”
话未说完张士贵刀已劈落,顿时红光迸现,人头滚落,那喷血的腔子茫茫然晃了两下才倒在地上。李世民取过御札,挥笔写道:“公当萧何之任,朕无西顾忧矣。”写罢交与张士贵,叮嘱道:“命你赶回长安,将这份手诏交与房公,并宣谕百官知晓。替朕告诉房玄龄,若再有人胆敢诬告他造反,当即处斩!”
“是!”张士贵领命而去。
李世民又转身遍视随驾群臣,咬牙切齿道:“也包括你们在内。”说罢长出一口郁闷之气,转而面带和缓,轻轻抚了抚岑文本的肩膀,“你气色不好,保重身体,要安心……散帐吧。”
“是,多谢陛下。”岑文本虽得安慰,脸上愁苦之色却未能减轻几分,施罢一礼,唉声叹气地去了。
群臣寂然无语鱼贯而出,李世民却陷入沉思——这样的诬告不是第一次,十八年前就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当初他刚夺取皇位,宽赦了原本辅佐李建成的魏徵,并派魏徵巡游四方,劝谕建成余党归顺;可魏徵刚出潼关,便有人跑来诬告其谋反,李世民同样把那人杀了。
这种处置方式固然有力,可对于被诬告者却是不公的,因为这种险恶的诬告绝非一般的官吏百姓所能酝酿,背后必定有人主使。不问不究把人杀了,就等于放过了主使者。
但李世民没有办法,他大致能猜到陷害魏徵的主使者是谁。兄弟争权,秦王府之臣也与太子府之臣交恶,他以非常手段夺得皇位,麾下文武走上朝堂掌握大权,自然不愿意让李建成旧臣分一杯羹,当年算计魏徵的必定是他的亲信部下。李世民不想魏徵死,却也不忍深究此事,揪出追随自己多年的亲信,只好将人一杀糊涂了事。
今天房玄龄之事就是魏徵之事的重演,那么房玄龄又与谁交恶?谁要置房玄龄于死地呢?李世民猜到了,可这一次他依旧不能深究,这个幕后主使与他太亲厚,他还寄希望于这个人好好保护并辅佐他的雉奴!
李世民猜到了,与房玄龄一起鼎力支持李泰的岑文本也猜到了,他的惶恐也清清楚楚印证了这点。两派之人皆是股肱,势同水火如何取舍?手足相争的悲剧已经重演,成王败寇的倾轧也开始重演。难道这又是可悲的报应?李世民万分苦恼,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但此时此刻他实在难以顾及周全,毕竟眼前最重要的是打仗,一切都等凯旋之日再说吧。为了雉奴他必须先打赢这场仗……
然而身为皇帝的李世民可以等,身处漩涡之中的人却无力再等。大军刚行至幽州,大唐中书令岑文本便撒手人寰。没人说得清,这位贤德的大臣究竟是死于鞍马劳顿,还是死于忧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