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铩羽而归
李世民丝毫没把蕞尔小邦放在眼里,自以为已成泰山压顶之势,天兵一到瓦解冰消,然而却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了隋炀帝的老路。
战事刚一开始还算顺利,以李世勣、李道宗为首的唐军主力连克盖牟(今辽宁抚顺)、辽东(今辽宁辽阳)等城,水路军队也在张亮、程名振率领下成功登陆,占据卑沙城(今辽宁大连),但当大军临于高丽重镇安市城(今辽宁鞍山)城下时战略出现分歧。
李道宗认为敌军主力尽出,请率五千精兵奇袭高丽国都平壤,枭敌之首一举成功;长孙无忌却反对这个有风险的战略,认为天子亲征异于诸将,不可乘危侥幸。
李世民最终接受无忌的建议,稳扎稳打,虽然他在安市城外巧设埋伏,大破高丽主力军十五万,取得了驻跸山大捷;但面对坚如顽石的安市城,唐军强攻巧取想尽办法,终难撼动。
时至贞观十九年九月下旬,唐军被阻于坚城之外三个多月,士气低靡、粮草艰难,辽东寒冷彻骨的冬天也一步步逼近。更重要的是,漠北的薛延陀趁唐军无法回援,侵扰西北边关夏州(今陕西靖边),战事甚是胶着。进不能取,背后受敌,无奈之下李世民只得班师,轰轰烈烈的辽东之役就此无果而终。
如同隋炀帝的三次东征一样,唐军是攻而难克,不败而败,虽然打赢了每一场战役,却始终未能跨过鸭绿江。自古皇帝不轻涉战场,一则兵戈相斗安危难测,二则皇帝乃上天之子,御驾亲征如同替天行道,取胜乃是常理,兵败必损天威。李世民无功而返,大有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之感,深悔自己不听劝谏执意亲征,不禁仰天长叹:“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又念及前番诬告之事,于是下诏恢复魏徵名誉,以少牢之礼祭祀,将先前推倒的功德碑重新竖立。
回军之路甚是沉闷,李世民放弃了到手的十余座城池,将七万多居民尽数迁入中国,因夏州战事吃紧,又派遣李世勣、李道宗、薛万彻三大将火速驰援西北,自己则督率余部缓缓而行,直至十一月末才回到定州。太子李治出临渝关相迎,见到父皇甚是感伤——因征途劳顿水土不服,李世民感染风寒,且右腿生了一处脓疮,连马都骑不了,只能坐车。
鉴于病情李世民打算在定州休息几日,哪知痈疽越来越厉害,而经太医诊断,他头疼眩晕的症状也不是寻常风寒,而是风疾!这不是轻易能治愈的。李世民只得住到城中养病,等熬过这一冬再回京,奏章事务都交太子代理。
李治怕照顾父皇不周,忙调京中宫人来侍奉。这差事自然落到正受宠的徐惠头上,由她亲自拣选数位嫔妃前来侍驾——其中当然不会少了她的好姐妹武才人。
武媚来到定州,还没见到皇帝就听到一个坏消息,她堂舅杨师道抱病还乡了。岑文本死于征途,李世民命杨师道补中书令之缺,惜乎杨师道经前番罢职愈加谨慎,事事唯上毫无主见,李世民十分不满,又因战事不顺心中郁闷,一气之下再罢其职。
杨师道年纪高迈两度罢相,又被皇帝厌恶,自知前程无望忧郁成疾——弘农杨氏就此没落。
对媚娘而言,侍奉皇帝的每一天都是厌烦而又充满期待的。厌烦的是这个老男人患的是痈疮,而且在右腿内侧,卧床不能行动,不但时时需要敷药擦拭,连屎尿也要有人伺候,实在烦不胜烦;期待的是她思念的那个人相距不远。在长安时皇宫广大难以相见,这里就不同了,太子在皇帐与群臣理政,皇帝在州寺养病,每晚太子都来探望。只可惜礼法森严,太子驾到后妃要回避,媚娘只能隔着厚厚的帘子倾听他声音和呼吸,或者站在昏黑的院子里,默默注视月光下他那朦胧的身影。期盼日落、期盼月圆成了媚娘心中要紧的事……
终于有一日,当媚娘辗转反侧半宿,清早起来伺候李世民喝粥时陈玄运突然来报:“太子殿下和马周、刘洎求见。”
李世民卧病以来除长孙无忌没接见过任何外臣,不希望臣下看到他憔悴之态,可雉奴一早就把两位宰相引来,必有要紧之事;犹豫片刻,还是推开媚娘举着汤匙的手,吩咐道:“叫他们进来吧。”
媚娘心中狂喜,终于有机会在光天化日下与他面对面相见了。她按捺住心事,放下碗,为李世民擦拭胡须,又为他整理凌乱的衣被,看似用心周到,实则故意拖延。
李世民摆摆手:“不必了,你且回避。”
媚娘沉得住气,一边慢吞吞为他掩住疮口,一边赔笑道:“陛下最注重仪容,宰相前来焉能不整理一番?”说着拿起木梳,又要为他梳理鬓发。
哪知李世民叹息苦笑:“朕已这般狼狈之态,还掩饰什么?感谢你一番好意,去吧。”
媚娘满心不甘毫无办法,只能应声而退,迈出门的一刻不禁慨叹——入宫这么多年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感谢”二字,竟然还是因为自己虚情假意的搪塞!你真心待他,他无情待你;你虚情哄骗,他倒甘之如饴,皇帝啊皇帝,跟掖庭宫女一样,也是活在虚幻里的吧?
李治领着马刘二相到来,在院中行过礼,这才趋步登堂。李治还倒犹可,二相半月未见天子,此时一见不禁目瞪口呆——李世民须发散乱、脸庞瘦削,随随便便披了件白布衫子,岔着双腿半卧在床上,盖着条薄薄的衾被。这哪还是英姿勃勃的贞观天子?
李世民注意到他们眼神诧异,却故作毫不在意道:“突然告见有何要事?”
马周按捺心情,挤出满脸笑意:“大喜事。执失思力与夏州都督乔师望据关反击,大败薛延陀军,虏获两千余众。其可汗逃窜漠北,被回纥人所杀。现在薛延陀各部群龙无首,因争夺汗位自相攻杀。”
李世民也没想到能打出这样的局面,精神为之一振,想要坐起,却觉腿上生疼,又倚在靠枕上:“传诏道宗、世勣,令他们整备兵马相机而动,降则抚之,叛则讨之,争取一举铲除群丑,朕不为遥制。”
刘洎补充建议道:“回纥人诛其可汗,已与薛延陀结恨,可遣使赐封,令其配合我军。”
李世民点头同意,却又道:“回纥、薛延陀同居沙碛此消彼长,即便今日能灭薛延陀,其地必为回纥所有,乃驱狼而迎虎也。当趁机在漠北设立州府,分而治之才可遏其坐大。”他看的很长远,不仅计今日之得失,更要为雉奴谋日后太平。
“是。”马周躬身领命,尴尬地站了片刻,又从袖中取出篇文章双手递上。
李世民扫了一眼,见是许敬宗所草驻跸山大捷颂——许敬宗昔年因在长孙皇后丧礼上戏谑失仪,被贬为洪州司马;但此人实在有才,不几年工夫又逐渐升迁为给事中,与房玄龄一起修撰《晋书》,也在东征随员之列,驻跸山大捷他受诏撰文记功,就身在李世民马前洋洋洒洒一气呵成,这份才情实在令人望尘莫及。
不过当时李世民对这篇文章爱不释手,现在看来却提不起兴致:“你把它拿来有何用意?”
马周道:“群臣奏请在碣石山汉武台刻石,记此番东征之功,臣觉得这篇文章极是恰当,就将它稍作修饰刻于山上,陛下以为如何?”
李世民一阵苦笑,大功未成何功可记?但又想到,御驾亲征关乎皇家颜面,不能因一次失利丧了皇权之威,于是将文章递回马周道:“随你们去办吧。许敬宗既然撰文有功,再给他升一升,到东宫任右庶子。”转而又嘱咐李治,“这个姓许的是个奇才,只是为人放浪,你要学他长处,莫效他短处。”
“是。”李治谨慎答应。
“还有何事吗?”李世民郑重扫视两位宰相。
马周、刘洎对望了一眼,皆道:“没什么了……”
“不对。”李世民身子有病,脑子却没病,“你们今天告见不是来奏捷报的,而是来探朕病情的。半月不见,你们是怕朕不行了……”
“臣不敢!”二人同时跪倒。
李世民的目光又扫向儿子。李治实在不是会撒谎的人,见父亲盯着自己便瞒不住了,吞吞吐吐道:“他、他们……完全是关心父皇,并无他意。儿臣也阻拦了,可他们一定要来,我也……”
其中缘故李世民一清二楚,马刘二人皆非长孙无忌亲近之人,尤其刘洎还与无忌结怨甚深,如今群臣不得入见,而无忌探病后对群臣所言他们也不相信,所以要一窥究竟。
想到这些李世民宽容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不怨你等。是朕的错,不该拒见外臣,让你们担心。”说罢他撩起腿上衾被。马周、刘洎一观之下不禁大骇——他腿上痈疮竟有半个拳头那么大,四周尽是肿胀淤血!
刘洎慌张失态:“这如何是好?难道那些太医就都束手无策?”
李世民又轻轻掩住疮处:“太医都说无甚大碍,可偏偏它不见小反而更大,朕心中也焦急啊!”
马周倒还沉得住气:“痈疮之疾多因心火太盛,陛下洪福齐天,静心调养总会好起来,千万莫要着急。”
李世民叹道:“股上生这等恶疮,不单因水土不服、求胜心急,更是鞍马摩擦所致。昔日读后汉之史,刘玄德寄居荆州,有髀肉重生之叹。朕当年南征北战股上何尝生疮?看来朕是老了。”
“陛下春秋鼎盛,何可言老?”马周连忙劝慰,“臣虽不通医理,但军中箭疮若用口吮血或可痊愈,这等痈疮……”他话未说完只见李治忽然跪倒在地,三两步爬到父亲床榻边,掀开衾被低头便吮。
“雉奴……”李世民连忙阻止。
李治却已吸了一口脓血,吐在手里,又低头再吸。李世民惊讶地看着儿子,这个天生富贵、一向娇弱的孩子,平日是那般洁净,现在却用嘴为自己吸吮脓疮;这半年多出征在外他也时时关切,即便远隔六百里,每天派人到军中问安,这真是发自肺腑、感天动地的孝心。
李世民双眼一阵湿润,忙把头转过去,却连声高呼:“来人呐!快拿唾壶来!”话音落下不久,便有个宫人就把东西拿进来。马周顾不得什么礼法,也没留心这宫人是何服色穿戴,从她手中抢过唾壶,凑到李治身前。
李世民拭去眼角泪水,才回过头来道:“我儿何必亲劳?叫那些宦官来就行了。”
李治将一口脓血吐在唾壶内:“人言父子血肉相系,儿臣来做总比那些奴才要好。”说罢又摁头吸吮;这样边吸边吐反复许久,直至血色鲜红才止住。
李世民爱怜地抚着他头,对二相道:“朕这个太子没选错吧?”
马周也很感动,称赞道:“为父吮疮,此孝行足可与黄香、吴猛等先贤媲美。太子以身作则倡导孝行,此社稷之福也。”
“你以为如何?”李世民一副炫耀的口气又问刘洎。
刘洎深悔先前力保李泰,听皇帝此言不禁悚惧,正不知如何忏悔前非,忽听身后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请太子漱口。”方才那个送唾壶的宫人又来了,站在堂口,双手捧着碗水。
李世民并没吩咐她取水,不过此时满心都是关爱儿子,竟也不以为非,反觉得她做事周到,推了李治一把:“快去漱漱吧。”那宫人似是怕水洒到屋内,转身退到堂门一侧,闪出了众人视线。
李治虽有一片孝心,满嘴肮脏之物也觉恶心,慌慌张张跟出来,想伸手接碗,却已弄得两手脓血;哪知那宫人格外伶俐,竟主动把碗递到他口边,他想也没想咂了一大口,仔细漱了起来。
“吐在这树下吧。”那宫女拿着碗退了两步,指着棵树道。
李治依言吐了;这一口还不够,那宫人又把碗递到他口边,李治又漱了;两口漱罢,清水已顺着嘴角流了满腮,想掏出帕子来擦,又两手血污怕脏了衣衫,正不知如何,宫人却把碗放在地上,拿出自己的锦袍,轻轻为他擦拭。
李治觉得舒畅,这才不经意间扫了伺候自己的宫人一眼——两人相距甚近,女子比他略矮些,那头上饰物正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竟是五钿金钗!
不论才人身份高低,论起来也是庶母,李治惊得险些叫出声来。那才人赶紧掩住他口,低声道:“嘘……还有外臣在呢。”
是啊,这时声张起来,叫人听见算怎么回事?李治这才忍住,好在宰相都在堂内,身旁还有这棵树,即便院里有人经过也看不清树后。
他松了口气,垂眼细看,竟还是个年轻美貌的才人,两人四目相对只一瞬,他匆忙把脸转开,木讷道:“不、不劳才人,我自己来。”
“这有何打紧?什么美人才人,还不都是皇家的奴婢?”那才人笑道,“圣上都没说什么,偏你放不开,难道心里有鬼?”
“是……不!”李治心里直打鼓——皇子怎能跟才人调笑?
“别动,你颊上沾了点血迹。”说着那才人竟轻轻扳着他下巴,使他又把脸转回来。
她仰头注视着他的脸,温软的手在他脸上摩挲,咫尺相隔,李治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温热气息。他隐约意识到这不太对劲,却不知为何,一动也不能动,像块木头似的立在那里,只是尴尬地闭上了双眼……不!没有完全闭上,而是留了细微的缝隙。
他心里真的有鬼,情窦已开食髓知味,况且离京一年无妃子陪伴,年轻而压抑的他实在是想。可作为太子,作为一个为父吮疮的孝顺儿子,他怎好这么近距离地打量庶母呢?似乎眯上眼睛,从眼缝里偷偷地看,他便不会觉得有愧,便不会有什么不安。
这真是个美丽的女人,青春正好身段妖娆,一副清秀而又妩媚的容颜。肌肤若凝脂般洁白,散发着润柔光泽;满头青丝浓密而蓬松,高隆而尖翘的鼻子如此可爱,那纤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呼出的每一丝气息似乎都是甜的。双目最是动人,那眼睛晶莹灵秀,宛如一汪秋水,像漆黑的双瞳像深不见底的隧洞,又似阆阆无垠的夜空;世界有多大?天际有多远?都尽收在这片神秘的夜空中,而在那无尽黑暗中闪耀的不是璀璨星辰,是一个男人的面孔……啊,那是他自己的脸,他倒影在这双深情的眼睛里。
还有她的双唇!似乎只淡淡涂了一层薄薄的脂粉,但足以彰显出它的风韵,越发衬托得她的牙齿如碎玉般玲珑,尤其左右两颗略微凸显的小虎牙,令她的笑容越发可爱。
看到这里李治竟也情不自禁想和她一起笑,却隐约感觉到擦拭他脸颊的那纤纤素手停住了,接着那对小巧的虎牙不见了,那张粉嫩的红唇紧紧并拢,踟蹰彷徨般微微颤抖了几下,然后就……
很轻,很快,就像被一只顽皮的小鸟用喙儿轻轻啄了一下。
她的手离开了他的脸颊,又低下头为他擦拭手上血污。李治这才长长呼出口气,不知为何浑身无力,他并不强壮的身躯似乎已被刚才那一瞬轻微的触碰击溃了,站着不动都轻飘飘的。不过内心深处那个大唐太子的灵魂在低声提醒他——别害怕,你闭着眼睛呢,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可这是自欺欺人!
她纤细的手就在自己掌中,虽然隔着锦帕,却能感觉到那滑腻的触碰。李治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丝胆大妄为的冲动,他猛然张开双眼,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仔细打量她的容颜;而她却把头压得低低的,好像全部精神都关注于为他擦拭双手。
“好了。”她低得不能再低地咕哝了一声,似与刚才的明媚欢笑判若两人;然后退了两步,拾起地上的水碗,便似一阵清风般远去。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她始终垂着脸,仿佛故意躲避一般,李治没机会再看一眼她的容颜,只隐约瞧见半张羞得红红的脸。
李治呆呆站在那儿,已经擦拭干净的双手微微攥成拳头,想努力感受着她留下的余温,却又不敢攥得太紧,生怕那一丝温柔气息会被捏碎。他心中暗藏重重疑惑。她喜欢我吗?还是欲求富贵?或者只是一时情不自禁?然而更令他疑惑的是他自己——为什么?为什么那一瞬比与妃子的长夜交媾还要销魂?为什么会前所未有地悸动?
“雉奴……”堂内传来父皇的呼唤。他不敢再想,也没工夫再想,连忙回去继续当他的孝顺儿子;在他迈进门槛时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不仅是怕留下痕迹,更是想回味那丝甜美的脂粉味道……
或许李治的孝心真的感动了上苍,自这次探视之后,李世民的痈疽竟然日见好转,风疾也渐渐减轻。出人意料的是,刘洎的性命反而走到了尽头,起因正是这次探病。
褚遂良劾奏,声称那日探病之后,刘洎向群臣宣称:“上体患痈,恐不久长。国家不足虑,当辅少主行尹、霍之事,大臣敢有异议者,当诛之!”当真如此,刘洎可犯了不能饶恕的大罪。伊尹流放太甲,霍光废昌邑王,他以尹、霍自比是何居心?莫不是要废掉李治,重扶他先前力保的李泰?
刘洎连喊冤枉,称褚遂良是诬陷,又请那日一同探病的马周作证,马周也说刘洎只对群臣谈了病情,根本没说过那些话;褚遂良却一口咬定他说过。一场官司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只能是交由圣裁。
没有人知道李世民是如何权衡的,只知道三日后他认定褚遂良的举报属实,向刘洎赐了鸩酒——这位才华横溢、性情桀骜的大臣死得糊里糊涂。
二、君王之道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反成荫,李世民的东征没能成功,反倒是西面战事出现了机会。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七月,唐军李道宗、李世勣、阿史那社尔等部兵分数路大举北伐;同时又联结回纥、靺鞨等部共同出兵,对薛延陀余部进行剿杀。薛延陀土崩瓦解,各部人马死走逃亡,唐军乘胜追击二百余里,其末代可汗咄摩支被俘投降——至此,称雄大漠十余年的薛延陀汗国彻底灭亡。
这场胜利不但为大唐铲除了一个隐患,也为李世民挽回了面子。他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长安的,不过痈疮未愈,行动还是靠乘舆,风疾也没治愈。所以回到京城后他深居宫中修养,诏令太子李治临朝听政。
不过群臣都明白,这个谨慎懦弱的太子仅是摆设,一切政务都是他请示父皇或者征询宰相后才执行的。而李世民在养病,不便事事操心,宰相们又是何等情状?刘洎、岑文本已死,房玄龄明为修史实则避祸,马周也因刘洎一案深受震慑,现在的朝廷几乎就是长孙无忌说了算。
岑文本忧惧而终,刘洎横遭诬陷,这无疑是长孙无忌、褚遂良对“魏王党”的清算。朝廷百官固然不敢对权倾朝野的国舅说三道四,可谁心中没有一杆秤?一朝得志赶尽杀绝,无忌也太跋扈了吧?朝野都在期盼,盼李世民病体痊愈重掌大权,盼圣明天子限制国舅之权,哪知盼来的却又是一起大案。
一个来自相州的百姓告发,曾都督相州的郧国公张亮蓄谋造反。张亮出身瓦岗军,投唐后跟随李世民鞍前马后,立功甚多,前番征战高丽时还在统领水军;而且早在李世民与李建成争位之际,张亮因帮李世民招募死士而投入监牢,这样一位老臣会造反?
中书令马周亲赴相州审查,结果人证确凿,张亮却矢口否认一再喊冤,此事似乎陷入是非难辨的僵局。然而当李世民听说张亮曾结交术士、招养五百义子时,顿时大怒,当即将张亮定为死罪,斩首西市——这是继侯君集之后,又一位被处死的凌烟阁功臣。
此案颇令人玩味,张亮至死不承认谋反,而他当初主政相州是代魏王行都督事,他与李泰的关系便如同李世勣与李治的关系。此案过后百官渐渐明白过来了,国舅扫清李泰余党的行为是皇帝默许的,而张亮之死甚至有诛杀功高老臣的意味。朝廷上下大有人人自危之感,都怕成为国舅眼中的下一个目标,更怕成为皇帝眼中的下一个韩信!
从定州到长安,李世民的病治了近一年,虽然有甘于吮疮的太子李治悉心照顾,有老成谋国的长孙无忌打理政务,有佛法精深的玄奘法师佛前祈福,他还是恢复得很慢,不仅因为长途跋涉身心疲惫,更因为这一年来令他难过的事一件接一件。
先是黔州传来消息,流放中的废太子李承乾死了,继而宫中又爆出噩耗,一直孱弱的晋阳公主也夭亡了。李承乾虽被废为庶人,毕竟还是他的儿子,当初他不惜法外开恩保其一命,可是救得了承乾的命,却救不了那颗已经死去的心,承乾还是在遥远的流放地抑郁而终;晋阳公主聪明可人,极得他宠爱,才十二岁就完了。嫁与长孙冲的长女长乐公主前几年已过世,次女城阳公主的丈夫杜荷卷入谋反被赐死,城阳公主成了寡妇;李泰又被流放到钧州。这一次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次次骨肉间的反目悲剧,对李世民是何等打击?
宦官宫人都能感觉得,皇帝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以前的潇洒豪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郁沉默。他常在深夜突然惊醒,恐惧地叨念着父亲、兄弟、侄儿的名字,还时常召佛僧道士作法祈福,甚至十分关心玄奘法师译经的情况。对于素来不信鬼神的贞观天子而言,这些都是他从前不屑为之的。除此之外李世民还在默默撰写什么,似乎是一部重要的书,却从不让任何大臣看,就连替他草拟诏书的上官仪都无缘过目……
答案是在半年后揭开的,那是一个风和丽日的清晨,李治散了朝来到立政殿探望父亲。李世民满脸凝重,屏退所有宦官宫女,把一卷书递到他面前:“这卷书是朕亲手所写,你拿去读。”
李治满脸虔诚双手接过,只见黄绫封面上父皇亲笔提了右军体的两个大字——“帝范”。
李世民不无得意地问:“你明白这两字含义吗?”
李治脱口而出:“帝范,乃帝王之范,是教人如何当皇帝的书。”
“不错,朕平生开疆理乱、治国安邦之策都写在这卷书中,你要用心习学。”
“是。”李治恭恭敬敬翻开,但见全书分为“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等十二篇,虽然篇幅不长,却字字珠玉大有深意,“父皇对孩儿教诲甚深,孩儿感恩不尽。”
李世民今天却没心思听他这般恭顺之言,严肃地问道:“你知晓帝王最根本之道吗?”
李治忙放下书垂首作答:“帝王之道莫过体恤黎庶,父皇曾教谕‘稼穑艰难,皆出人力’‘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殿阁城郭皆是百姓所造,赋税钱粮尽属万家血汗,为帝王者既为天下主,需有悲天悯人之德,慎操权柄,为苍生计。”他双目盈盈有悲意,回答得极为真诚,且措辞精致,不说“爱民”,而道“体恤黎庶”,避开父亲名讳。
李世民默然注视着儿子——这孩子有问题,有大问题!但他绝不至于不爱民,绝不至于成为昏君、暴君。辛辛苦苦写成这部《帝范》,其实对他没什么意义。这些帝王道德他都明白,也能遵守,他的问题根本不在于此!
“孩儿说错了吗?”李治见父亲眼神不对,怯怯地问了一声。
李世民没作答,思索片刻忽然道:“走!你陪朕去个地方。”说着便拖着伤腿起身,李治忙抢步搀扶,要唤宦官准备乘舆,李世民却抬手阻拦,“别叫宦官,就咱们父子二人去。”
“您的腿……”
“疮口已经长好,朕也该活动活动。”
李治只得搀父亲行走,可在迈出殿门的那一刻,他竟情不自禁地左右张望,期盼看到……
“你看什么?”李世民觉得奇怪。
“没什么!”李治响亮地回答了一声,那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很不自然,连忙又放低声音道,“孩儿是想叫陈玄运伺候您。”
李世民颇不耐烦:“你怎不听话!朕不是说了嘛,就咱父子……”话说一半见李治满面绯红低下了头,又不忍责备了——我稍一教训,雉奴便惭愧害羞,这孩子真孝顺!
三清殿坐落于皇宫西南一处幽静院落,殿宇规制不及太极、两仪那样的正殿,平时不使用,李世民也极少涉足。但三清殿的侧面有座阁楼,普天之下无人不晓,那就是图画功臣的凌烟阁。
“父皇要上去么?”李治不知父亲有何隐秘之言,竟要把他领到这里,还不带任何内侍。
李世民昂首观望着褚遂良亲手题写的匾额,良久才点点头:“你搀着为父。”
昔日笑傲疆场的李世民连攀登这短短的楼梯都颇为艰难,虽然有李治搀扶,右腿仍吃不住劲,登上阁楼已气喘吁吁。二十四功臣肖像出自阎立本的丹青妙手,横列一排画在墙上,最突兀的当属排在第十七位的侯君集的画像。
当年李世民图画功臣时何等自豪,但仅仅两月之隔就揭出太子谋反案,侯君集作为李承乾的同谋被处死;李世民命人将他的画像涂去,后来念及其早年功勋不免动容,又停止涂抹,故而他的画像只剩下一半。李世民痛心疾首立下誓言,从此不登凌烟阁,至今已三年多。
三载光阴乾坤大易,太子换了,朝局变了,张亮也被他处死了。此时此刻,李世民望着侯君集仅存的那半张脸,心中甚是无奈,叹息许久才道:“凌烟阁如许功臣,你最欣赏哪位?”
李治恭顺作答:“他们皆是我大唐创业功臣,孩儿都很欣赏……不,应该说是敬重。”
“话虽如此,总有一位最为看重吧?指给朕看看。”
李治真是有心人,父亲叫他指出来,他却认为比比划划不恭敬,径直踱至第四张画像前:“儿臣最敬重的是魏徵。”
“为何?”
“魏徵公忠体国,见识超群,更难得是天生耿骨,实是不世出的贤臣良相。孩儿还记得他曾作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真是道尽其慷慨豪迈。我今日得父皇所赐《帝范》,更应牢记纳谏、诫盈之道。”李治娓娓道来,自以为切中根本。
哪知李世民不住摇头。
“孩儿又说得不对……”李治大为不解。
“你真的了解魏徵吗?”李世民惨淡一笑,走近几步,凝神观看魏徵那正气凛然的画像,“阎立本果真妙笔如神,不过把魏徵画得太威严了。其实他哪有这么神采飞扬?”说到这里他回头看着满脸崇敬的儿子,眼光变得格外诡异,“魏徵本是隋朝小官,后投靠瓦岗军,为李密掌管文书机要;瓦岗军战败,降我大唐;黎阳失守他旋即投降窦建德,给人家当了起居舍人;窦建德战败,他又二度归降咱们,不过却是隐太子麾下,为其出谋划策,几番欲治我于死地!直到我坐上九五之位,才甘心侍奉……”
李治听得目瞪口呆,他只知魏徵先前是李建成的心腹,却不知那以前还跟过这么多主子,父亲说的真是这位耿直不阿的贤臣吗?
“你不信?”李世民苦笑道,“魏徵病重时几度挣扎着前往史馆,要看看史官是怎么写他的,唯恐落下个‘失节不耻’之名。他又何尝做到只重意气不重功名?你说他是天生耿骨,依朕看该说他是‘知耻近乎勇’,就像朕一样,费尽心力全是为了弥补昔日之失……”魏徵与李世民的关系非常人所能洞悉。正因魏徵早年有太多不光彩之事,才奋不顾身直言敢谏,欲抹去昔日失节之耻;李世民得位不正,所以虚怀纳谏,力图弥补弑兄、逼父、屠侄的恶名。他与魏徵固然是君明臣贤的典范,但也相互成全,成全了对方,也就成全了自己。
李治听父皇如此评价魏徵,竟还扯到往事,心中大是惶恐——父亲如何夺位是天底下最最禁忌的话题,他自小就不敢问,今日听父亲主动提起颇觉尴尬,于是假作浏览群臣画像,欲缓缓溜开。
李世民却不容他回避,伸手揽在他肩头:“你年纪还小,许多事不知细情,朕给你讲讲这些功臣们过去的故事吧。”
“好。”李治只得由着父亲说。
“房玄龄本是大隋司隶刺史房彦谦之子,大业年间的进士,终隋一代进士仅十余人,房玄龄就是其中之一……尉迟恭本刘武周麾下,战败后被朕劝降……李靖原是隋朝马邑县丞,察觉太原举兵的谋划向隋廷告密,险些害咱李家族灭,后来被擒,在刑场上大呼‘欲就大事,何故杀义士?’你祖父动容,饶他一命……长孙顺德和刘弘基是隋廷缉拿的罪犯……张公瑾乃王世充旧将,叛投我军……萧瑀是隋炀帝萧皇后的弟弟,若非进言触怒炀帝被贬官,也难逃江都宫变……程知节原是瓦岗之将,还有个匪号,唤作程咬金……虞世南先仕陈,再仕隋,江都宫变后随宇文化及北上,还给窦建德效过几天力,最后仕唐……即便你舅父……”说到这里李世民倏然扭头,直视着李治,“无忌虽与朕是总角之交意气相投,又有郎舅之亲,却也不曾参与太原举义,是我军攻破霍邑时才投效,论资历甚至还比不上武士彟那帮人……”
李治听得胆战心惊,对功臣们的崇敬眼光已变为恐惧,不禁喃喃道:“难道满朝文武没一个可以安心倚仗么?”
李世民揽在儿子肩头的手突然一颤,猛地将李治推开,暴喝道:“倚仗?!这是谁家天下?我李氏统辖天下号令四海,难道还要倚仗他人?你这般畏畏缩缩,现在就想倚仗他人,将来如何做天子!”
李治生平第一次被父亲如此严厉地训斥,立时匍匐在地,哆嗦得如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
咆哮过后,李世民望着跪地颤抖的儿子也不禁有些心软——雉奴如此单纯,如此善良,这么数落他实在有些过分。但这世界从来不曾单纯善良,越单纯的人受的苦难越多;何况他还身系天下,身系李唐基业!
慢慢来……慢慢来……别着急……
李世民默默提醒自己,弯下病痛的身躯把李治扶起,换了副和缓的口气:“明明上天,灿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纳谏诫盈固然要紧,但身为帝王首先要有统辖天下的自信。《帝范》第一篇乃是《君体》,‘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这才是根本。”
“是……”李治满脸惭愧,声音低得如蚊子叫。
“各类臣子都要任用,却不能视为倚仗。巧匠之制木,直者以为辕,曲者以为轮,长者以为栋梁,短者以为栱角;明君任人也如是,智者取其谋,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帝王主刑赏、掌晋谪,使其功高不可震主、去位不可怀贰,感念君恩、畏惧君威,效死而无怨!如此才能天下太平长治久安。你明白么?”
“儿臣明白了。”
虽听李治这样回答,但望着他犹疑的目光、稚嫩的脸庞,李世民仍不安心——这孩子终究缺乏气魄,非一时所能更变,群臣何尝不是觉得在他手下好混日子才极力拥护?偷奸耍滑算是省事的,只怕有人专擅欺君!
刘洎之事明显是无忌主使褚遂良诬告,但没有办法,既然双方矛盾无法调和,选择一方,就只能舍弃另一方,刘洎固然冤枉,但此人性格太过刚烈,留着只会造成更多争执;张亮谋反难辨真伪,但蓄养死士、结交方士便非善举,功勋老臣居功桀骜,正好杀一儆百拿他作法!诛此二人朕能接受,但无忌的弄权手段已露端倪。他位极人臣难以附加,固然可压制不逞之徒,谁又能制衡他呢?权力最能移人心志,古之王莽、近之杨坚不都曾是肩负重任的外戚吗?万中有一,雉奴孱弱的身躯能驾驭住这匹烈性老马?不行!必须给雉奴再寻一位辅佐之臣,要找个忠贞不移、有勇有谋,且在军中有极高威信的大臣暗中护航……谁是这样的人呢?谁有本事与权倾朝野的国舅共舞?
李世民逐一扫视凌烟阁群臣,一阵思忖之后,目光锁定在倒数第二幅画像上!
三、酒中滋味
李世勣统率诸军扫灭薛延陀,得胜而归刚刚三日便接到皇帝单独召见的口谕,实在有些狐疑。皇帝龙体不佳,前日凯旋而归都没接见,今日为何忽然传他?而且来宣谕的还是大宦官陈玄运,何等要事竟一大早就劳陈公公跑腿?联想最近张亮、刘洎的死,难免紧张。
李世勣自从入朝就下决心装哑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晋升太子詹事后更如履薄冰。他的军功着实不少,李世民赞誉他为“当世三大名将”之一。可细想起来,李道宗固然善战,终究沾了宗室身份的光,薛万彻资历尚浅,唯独他前后战功无数,又坐镇并州十六载,如今又剿灭薛延陀,环顾当世除年已垂暮的李靖,再无一将可与其相比。
但功高便有震主之嫌啊!越是精明天子到晚年越爱猜忌,再说那位辅弼太子的国舅也不是省油的灯,何况李世勣与天子还有一段不愉快的隐秘往事,二十年来君臣晦而不言。他默念着自己名字——世勣啊世勣,难道今日要做韩信?
路上他想尽办法套陈玄运的话,可陈玄运一个字也未透露,入宫后更奇怪,引他到两仪门便止步:“圣上有旨,英公独自入内,奴才不陪了。”说罢不等多问转身便去。李世勣愈加不安,但想不去面君也不可能了,更奇怪的是从两仪门直至大殿一个侍卫宦官都没瞧见,皇宫里的人仿佛都消失了,连守卫宫门的武士都撤了。他不敢抬头,小心翼翼登上殿阶,主动跪倒,高声启奏:“臣李世勣奉旨告见。”
“快进来!”李世民的声音甚是高昂,似乎很兴奋。
李世勣起身进殿,这才敢抬头,却见偌大的两仪殿除皇帝外再无一人。大病初愈的李世民气色尚佳,却比先前瘦了不少,正抱膝坐于御床之上,笑微微望着他;御案上摆满酒菜,而在大殿正中设一独席虚位以待。
李世勣愣住了:“陛下这是……”
“哈哈哈,你上当了。”李世民大笑,“朕找你并非议事,是想请你陪朕饮酒。坐吧。”
单找他一人饮酒?李世勣侍君半生,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哪敢坐?斗胆问道:“陛下今日怎有如此兴致?”
李世民自顾自斟上一杯,漫不经心道:“出征高丽之前朕曾许诺班师之日再与众将痛饮,怎料你等从辽东转战漠北,朕又病了这许多日子,众将归镇各州,只好单召你一人。”
李世勣根本不信,虽说许多将领身兼都督之职,但程知节、张士贵等主司禁军,李道宗居郡王之位,这些人都在京,何不一同叫来?而且两仪殿左近所有侍臣都撤掉了,皇帝明显是另有打算,他越想越觉这酒不能喝,于是婉转推辞:“陛下大病方愈,不宜饮酒,不若……”
“唉!”李世民立刻打断,“朕今日就想喝酒,而且想与你一起喝……你还愣着做甚?快坐啊!”
“臣不恭了。”李世勣自知躲不过,无可奈何只得落座。
“来,朕敬你一杯,谢你剿灭薛延陀为我大唐又立新功。”
李世勣赶忙避席而跪:“臣不敢当。”
“不必客套,请饮。”
“谢陛下。”李世勣端起酒杯,轻轻喝了一口。
“怎么不喝干?”
“臣酒量不宽,怕……”
“胡说。堂堂武夫怎会没酒量?早年征战之时咱又不是没在一起畅饮过,你别跟朕耍滑头。”
李世勣依旧狡辩:“臣年岁渐高,比不得当初。”
“朕请你饮酒,你怎能不喝?”
“臣实在……”
李世民不耐烦道:“朕命你喝干!”
他以人君之威相胁,李世勣再难推托,一饮而尽。
“这才痛快嘛。”李世民也把酒干了,继而蹒跚起身,手持御壶踱至李世勣案边亲自满酒。
李世勣见皇帝腿脚不便还来给他倒酒,受宠若惊,拦又不敢拦,匆忙跪倒在地。
“坐下!你要是动不动就跪,这酒还怎么喝?”
李世勣紧紧低头:“臣不敢劳烦陛下。”
“当年打仗时一个马勺里舀饭吃,同袍之义生死相系,吃朕一杯酒算什么?今日你莫当我是天子,就当我是虎牢关下的李二郎!”
李世勣没法推辞,恭恭敬敬接过酒杯。李世民回转龙榻也给自己满了一杯,却道:“可惜二郎不复昔日之勇,身子大不如前。你且放量痛饮,恕朕不能多陪。”话虽这么说,可御案上却明明摆了六七个酒壶。
李世勣举杯:“微臣愿陛下龙体康健。”先干为敬,他以袖遮面又将这杯喝了,却依旧很拘谨,放下杯端然正坐。
“哼!”李世民只轻轻抿了一小口,“你这个人啊总是如履薄冰的样子,朕是请你吃饭,不是要吃你!”
“是。”李世勣尴尬一笑举箸而食,就近夹一筷子菜塞入口中,心头疑云重重,啥味道全然不知。偌大宫殿只有一君一臣,相向而坐四目正对,滋味实在难受,他如坐针毡,大气都不敢出。
李世民瞧出他不自在,笑道:“你呀,上战场猛如虎,回到朝中却老实得像只猫。你心中又无亏心事,何必这般拘谨?”
听皇帝话中有责备之意,李世勣不能不作答了:“臣出身寒微,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随便说话恐露了怯,旁人要笑话。再说我也没什么见识,只好事事听陛下和诸位同僚处置。”
“哈哈哈……”李世民越发大笑,“谁说你没见识?朕觉得满朝文武没几个比你有见识。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李世勣的心怦然狂跳,忙道:“陛下谬赞。”
“别怕,朕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只是谈心。光阴荏苒,朕登临皇位二十年,整日操劳政事,若非生场大病久卧于床,还真没空把这半辈子的经历好好回顾一番。朕回溯昔日那一场场大战,自然就想到你。”
想到我?是想我的好处,还是想我的短处?李世勣实在吃不准,唯有报以缄默静观其变。
李世民慢慢小酌,一副感慨良多的样子:“朕遍观众将,无一人可与卿相比。”
李世勣赶忙谦让道:“陛下过誉,臣实不才,并没什么大功,似李老将军、尉迟老将军,还有已故的薛驸马、秦叔宝,他们都……”
“不不不!”李世民连连摆手,“朕说的不只是战功,更有平生所作所为。爱卿啊,你生平做过三大快意之事,连朕也深感佩服。”
“三大快意之事?”李世勣不禁蹙眉苦笑,“这臣倒不自知。”
本想就此岔开话题,哪知李世民却越发笃定:“你不自知正是你可贵之处。或许在你看来这些快意之事不过理所应当,却不知这三件事都是泛泛之辈不能为、不敢为的壮举。”
李世勣情知他要夸奖自己,忙劝止:“臣实粗鄙,半生胡乱行事,不提也罢。”
李世民却道:“大丈夫所为,岂能不提?快把酒斟满,听朕一一道来……昔日你本姓徐,字懋功,是瓦岗……”
“臣有罪,曾仕乱逆。”李世勣又跪下了。
“起来!再大惊小怪,朕真要治你罪啦!”
李世勣红着脸坐好,听他继续说。
“昔日你本姓徐,是瓦岗之将,与翟让相交,齐心戮力除暴安良。李密随同越公杨素之子杨玄感举事,玄感兵败身死,李密辗转逃亡流落瓦岗。翟让敬重李密是名臣之后,甘愿让贤,反倒让他当了瓦岗之主。惜乎人心难测,李密声望日隆,翟让鲁莽粗疏,两家遂生嫌隙。于是李密设鸿门宴,约众将饮酒,在席间杀死翟让。仓促间众将惊窜,有狂徒胡乱行事,误砍了你一刀,就在颈后。”
李世勣想起当年之事,不禁打个寒战,伸手摸脖子——时隔二十余载,刀疤尤在。
李世民艰难起身,绕到他身后查看,一见此疤甚为惊叹:“险哉!力道若足,人头落地啊!”
“医治数月才得痊愈,惭愧……”
“不!”李世民转惊而喜,“这一刀砍得妙!若没有这一刀,我大唐怎得你这国之长城?当日李密虽除翟让,但自相残杀众将离心,久攻洛阳不下,被王世充大败于偃师。战败时爱卿正镇守黎阳,尚有兵马,可以再战。但李密想起误伤之事,恐你报这一刀之仇,竟不敢到黎阳与你合兵,于是投奔我大唐——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时天下无共主,东到海、南至江、西直汝、北抵魏,本在李密所统,他单骑归我唐营,这些地盘便听你号令。世人以为你必会自己称雄,怎知你至忠至义,将偌大地界拱手奉唐。不单如此,你念及自己本属李密麾下,将各地钱粮户口名册遣人交与李密,再由他转献我父皇,将献地之功让给了他。父皇得知内情,赞你是纯臣,当即赐你姓李,录入宗籍。此乃卿平生第一可敬之事!”
“陛下过誉。”李世勣不敢居功,但听他记得这般分明,心中还是生出一丝得意——虽说侯君集、张亮相继受诛,毕竟他们行为不端自招大祸,只要恭顺谨慎,皇帝不会忘记昔日功劳。
“来!”李世民举杯,“为你这件快意之事,咱们同饮此杯。”说罢仰面喝干回归御座。
皇帝都喝了,李世勣怎能不从?忙随着喝了,还没放下杯,又听李世民道:“单是忠君也不足为奇,卿之可贵更在忠义两全。这第二件可敬之事,当年……把酒满上!满上啊!”
李世勣无奈,又把酒斟满。
“当年你瓦岗军有一猛将,名唤单雄信,善使长枪,骁勇过人,军中号称‘飞将’。他与你俱为曹州人士,同归翟让,意气相投结为兄弟,相约同生共死。偃师战败,你归顺我大唐,可他却投降王世充麾下,从此分道扬镳。后来咱兵围洛阳,单雄信领兵出战,驰马突入我阵,众莫能挡,直至驾前,枪尖离我只数尺。你见此情形放声大呼:‘阿兄,此乃弟之主公!’单雄信竟舍我而去。”
李世勣连忙插口:“陛下命世真主,非区区草莽所能伤。”
“不!他是闻听你呼唤,顾念旧情放我一马。你有救驾之功。”
“全赖雄信重义,此功臣不敢当……”
“不!”李世民大袖一挥,“他待你义重,你对他又何尝不义?后来虎牢关之战朕大破窦建德,洛阳失援终于攻破,他与王世充俱被擒获。你再三请求宽赦,以身家性命作保,无奈军法森严不得宽宥。”
李世勣仰头叹息,甚是感伤:“雄信杀伤我军甚众,若不杀之,难告慰三军之士。”他口上这么说,心中却了然——洛阳之战一役而破两雄,李唐一统已成定局,若在先前单雄信那等勇将必要收留,可此役得胜大局已定,留此虎狼之士又复何用?况且李世民要与李建成争位,正欲借杀戮树威天下。
李世民也叹道:“如此勇士倒也可惜。当日单雄信缚于市曹以待枭首,军中众将多有瓦岗出身,却只你一人不忘旧情前去祭奠。朕还记得临刑前你对单雄信说:‘你我立誓同生共死,岂敢独生?但已以身许唐,忠义不能两全。割肉一块,以示无忘前誓。’随即挥刀从大腿割下块肉;单雄信也不推辞,当即把肉吞了,相约来世。此乃卿平生第二可敬之事!”说着再度举杯,“洛阳之战,我为首功,卿居第二,当年凯旋,你我身披金甲同乘戎辂告捷太庙,何等快哉!为此快意之事,你我再饮。”
李世勣又喝了。
“还有第三件。再满上!”
连饮数杯李世勣脸上已有些发红,渐渐不那么拘谨了,又听他历数往事心中慷慨,这次也不推辞了,立刻把杯倒满。
李世民却缓缓举杯,沉吟半晌道:“卿平生第三可敬之事,昔日玄武门……”
“哗啦!”李世勣陡然一惊,酒杯落地,继而伏倒在地不敢抬头。
李世民长叹一声,放下杯,走上前双手搀起:“你平生所作所为,就数这第三件最令朕佩服。”
“臣有罪!”
“不……”李世民转过身,回望金光灿灿的龙床,“我被父皇和兄长所逼,遂有玄武门之谋。事前恐实力不足,曾拉拢过你,却被你拒绝。”
“臣有罪……罪该万死……”李世勣颤抖不已。
“不!”李世民厉声道,“为臣忠君,何罪之有?昔日你是李密之臣,忠于李密乃是正理;后来你是父皇之臣,自当竭力效忠父皇。谋杀太子、图谋逼宫乃是犯上作乱,你严词拒绝就对了!”
李世勣身子一晃险些晕倒——君臣讳而不言二十余载,这层窗纱终于还是捅破了。他长出一口气,终于敞开心扉:“只怪臣肉眼凡胎不识真龙,未能早投明主。”
“明主?”李世民惨然一笑,“当时朕不过是好勇斗狠的莽夫。能否成为明主,平心而论连朕自己都不清楚。若非玄武门之痛萦绕于心,朕焉能时时克己励精图治?说穿了,朕于心有愧啊!”说到此他紧闭双眼手抚胸膛,似是苦闷至极。
李世勣见他如此犯愁,大为不平,挺身道:“大丈夫行事以天下为己任,生平所为无怨无悔!常言道‘天下有德者居之’,陛下得位虽有偏颇,但二十年来拓地四海、宽仁爱民,上无负于先帝、下无负于百姓,功德已百倍于过。即便先帝复生、隐太子在世,又复何愧?”这番话实是发于肺腑,声若洪钟慷慨激昂。
李世民闻听此言心头暗喜——可把你的英雄气概激出来了,钢锋凛凛隐而不露,好一个智勇双全的徐懋功!心下虽喜,却仍扮作一脸苦态,慨叹道:“即便如此,子夺父位终究不妥。正因为朕开此恶例,三子一弟才欲效仿,未尝不是朕害了他们。”
话已说到这份上,又有酒气壮胆,李世勣干脆直抒胸臆:“此言差矣!他们空有陛下的野心,却没有陛下的才智,更没有陛下那么多的功劳,能成什么事?江山都叫您打下来了,世间之人无不在您掌握,他们不知谨慎侍君以诚感天,以微末之技欲谋侥幸,那是自作自受!”
酒后吐真言,李世勣的话虽直率,却句句说到李世民的心坎上,足见其忠诚无可置疑。李世民愁眉立展,赞道:“说得好!能解朕之忧者非卿莫属。来来来,你陪朕痛饮一番,忘掉那些不快之事。”
“遵命。”玄武门之事压在李世勣心头二十余年,今日一说破,李世勣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更兼四五杯酒垫底,当真放开量。
他哪知李世民手里那枚御壶只半壶酒,早已倒光,而且多是倒进他杯中,李世民不过虚斟假饮,嘴上还不停说着他以往的功绩:“卿之骁勇冠于当世。击杀张须陀,追斩辅公袥,破突厥于大漠,慑高丽于辽东,横扫漠北擒获酋首,战功赫赫无人可及。”
李世勣吃酒甚多,早没了平日的谨慎,竟也手捻长髯自夸道:“我十二岁做贼,逢人便杀;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无不杀;十七八算是好贼,唯上阵杀人;二十便为天下大将,知道用兵以救人死。”
“好个用兵以救人死,正合保大安民之德!”李世民拍手称快,“朕平生用武便是要救黎庶脱水火,你虽没读过多少书,这番话却堪称金石之言。”
李世勣大喜:“陛下方才例数臣三大快事,殊不知能随陛下拓定四海才是臣生平最得意之事。”
“不错,大丈夫生平之快何逾于此?”说到此李世民话锋一转,“不过朕近年来感觉不佳,病也愈来愈多,身体远不能与卿相比,只恐朕百年之后……”
李世勣不禁皱眉:“陛下何故发此不祥之语?”
“人活百岁终有一死,即便皇帝也难逃这一关,没必要遮掩!我身为皇帝享尽富贵,文治武功也不逊先代明君,撒手而去也无遗憾。只是太子阅历尚浅年岁又小,恐百年之后国不得安。”
“我是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但好像古人说过,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太子是软弱点儿,却是保家守业的老实孩子,不会毁了大唐社稷。”李世勣真喝多了,虽说切中要害,但太子软弱这样的话岂是身为外臣能说的?
李世民全然不究,反而耐心解释:“我不是怕他走歪了。咱都是武人出身,索性对你直说吧。这世上自古便是好人少,坏人多。人善遭人欺,马善被人骑,若有人欺我儿老实,欲擅我儿之权、篡我李氏天下,又怎奈何?”
“哼!”李世勣把酒杯重重一摔,“哪个大胆的敢行此事?我砍了他脑袋!”
“现在尚不知有没有这样的人,日后自见分明。”
“不论是谁,我绝不容他欺负小主子!”
李世民竟不顾腿痛一跃而起,踱至他身前:“若此人身居宰辅,权倾天下,非寻常之辈呢?”
李世勣双眼一瞪,隐藏的凶光毕露无遗:“我满门富贵得自陛下。莫说贼子身居宰辅,就是天神下界、佛祖转世,我也要保小主子坐稳江山;即便力不能挡,大不了拼上老命,绝不有负陛下。”
李世民要的就是这句话!一把攥住他手:“实不相瞒,朕正有件天大的差事要交付你。”
“什么差事?”李世勣觉得这话大有深意,又见皇帝一脸郑重,不禁酒醒了几分。
“托孤重任——你保我儿坐稳江山!”
李世勣若非半醉半醒之间必要竭力推托,可这会儿酒意使然,又见天子推心置腹,竟没顾得上推辞,只是呆愣在那里。
李世民语重心长:“满朝文武智勇无过于你,重情重义者更非你莫属。你昔日不负于李密,当初不负于父皇,将来又岂会负于朕?”说罢竟倒退两步深施一礼。
“不敢当……不敢当……”李世勣吓得连连后退。
“望卿万莫推辞!”李世民又要再揖。
李世勣实在受不起了,双手抱住:“不可不可。只要陛下有令,纵然刀山火海,我岂敢不前?”
“这么说你肯答应?”
李世勣把牙一咬:“我答应!”
李世民顺手从桌上抄起酒壶,满满斟上一杯:“千金虽重不及季布一诺。来!懋功你饮下此杯,牢记今日誓言。”
李世勣双手接过,毫不迟疑一饮而尽,抹抹嘴道:“陛下放心,为大唐社稷臣愿肝脑涂地,即便力不能及,宁为玉碎不为瓦……”
李世民一把捂住他嘴:“碎玉还有何贵?大丈夫能屈能伸,心志不移见机行事,能把碎了的玉重新拼起来,完好如初,方为高妙手段!”
“能屈能伸,见机行事……”李世勣似有所悟。
“出奇方能制胜!”李世民又拍拍他肩膀,“你回去仔细想想。朕相信,凭你深藏不露的智谋,还有在军中的崇高威望,定可以出奇制胜。”又给他满上一杯,“此事交托与你,朕即便现在就死也无憾啦!你是朕的恩人,也是我大唐社稷的恩人。”
“陛下……臣、臣……”李世勣被这份皇恩深深触动,眼圈湿润了,将右手伸入口中,紧咬住手指,强忍住不让泪水落下;顿时手指被咬破,鲜血顺嘴角淋漓而下。
“别这样。”李世民攥住他手,轻轻放下,“咱不说丧气话了。今日了却心头之忧,值得庆祝。可惜朕不能多饮,你替朕喝,无醉不归!”
李世勣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用血淋淋的大手端起酒杯:“好,我喝!”君臣情义所致,都有些醺醺然,李世民斟一杯,李世勣便饮一杯,最后御案上所备六七壶酒全喝干了,也不知李世勣到底喝了多少,直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殿上鼾声大作……
啾啾鸟鸣扰醒了英雄梦,李世勣哈欠连连揉着惺忪睡眼,缓了好一阵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睡在殿上,惊慌而起:“臣失礼太甚,请……”却不见皇帝踪影,连酒席都已撤去,殿外阳光炽烈已是午后,这一觉恐怕有一个多时辰。李世勣望着空荡荡的御座,感觉自己出了大丑,不禁哑然失笑;又觉手指生疼,才发现指头破了——霎时间,他想起饮酒时的一幕一幕,李世民的每句话,他自己的每句豪言壮语,满腹御酒顿时化作冷汗。
李世勣以军人自诩,对朝政素不干预,对皇家之事更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哪怕落个尸位素餐贬官免职的下场,总比卷入政争祸及满门要好;若非酒后放胆推心置腹,他岂能应下这等大事?一脚踏入是非潭,想抽身可就难啦!虽说皇帝今日信任有加,但君心无常,刘洎不就是例子么?他越想越害怕,不禁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锦袍……不!这不是普普通通的锦袍!
李世勣这才发现,披在身上的是龙袍,是李世民在他酒醉后盖在他身上的。这意味着什么?难道皇上是下定决心要用他,绝无反悔?他把龙袍紧紧裹在身上,顿时感到温暖,渐渐驱散了心底寒意。
“哎哟哟!英国公,您可算醒啦!”陈玄运笑呵呵走进殿来。
“陈公公。”李世勣连忙赔笑。
陈玄运连挑大指:“圣上何曾单独召一位大臣饮过酒?长孙国舅都没这份厚遇,您是开天辟地头一位啊!”
“不敢不敢。”李世勣又恢复了平日的谦恭谨慎。
陈玄运却兀自大笑:“圣上休息了,嘱咐奴才别惊动您,我一直在外面候着。您这鼾声可真了不得,隔着两道宫门都听得见,恐怕这会儿门下几位宰相还在纳闷呢,今儿怎么光打雷不下雨啊?哈哈哈!”
李世勣越发惭愧:“公公莫取笑,我这便去向皇上谢罪。”
“不必了。圣上有言,酒后失态人所难免,你睡醒自去便是。”
李世勣小心翼翼把龙袍脱下,抹平叠好,弄得一丝褶皱都没有,双手捧起:“请将龙袍收回。”
陈玄运却道:“圣上吩咐过,这件龙袍赐你了。”
“这……”
“您只管收着,虽是不能穿的,却是圣上一片隆恩。收好吧。”
“是。”李世勣依命,却手捧龙袍出了大殿,朝立政殿方向跪倒,拜了三拜,这才收进怀里。
“圣上还有两句话让我转告您。”陈玄运的脸色郑重起来,“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今日饮酒所言之事,你要牢牢记在心中,不可对旁人言。”
“明白!”李世勣高声应承,心下仍不免惴惴。他虽没念过书,不识几个字,但以他的洞察力足以揣摩到李世民命他提防的人是谁。此人深受宠信地位崇高,皇帝真有防备他的决心吗?虽有龙袍作保,还需再试探一下圣意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