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日出，金光灿灿。虎头湾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匆忙的一个早晨，苏菲娜双肩斜挎两个药箱，策马直奔广场而来。她在广场飞身下马，匆匆向捻匠铺跑去。紧跟在她身后的一匹快马也相继赶来，骑马的吴姓子弟下了马，直奔吴家大院。他跑到在院门外等候的吴管家面前，匆匆耳语，吴管家频频点头。

    苏菲娜快步走进捻匠铺，海猫连忙含泪迎上，说：“小苏，你快看看林医生，看他伤重不重，还有救没有……都怪我，这回犯错可大了去了，政委反复强调林家耀对我们很重要，当初我压根就不应该让他参加敢死队！”

    苏菲娜顾不得看海猫，从肩上卸下药箱，抓起听诊器，一边低头听林家耀的心跳，一边用手去试他的脉搏。围在一旁的王大壮和老斧头几人，屏息静气，谁也不敢吱声。

    吴管家走进客厅，向吴乾坤报告说：“老爷，我们派出去的人说了，小鬼子直接撤回了县城里，直到现在，头也没敢露。”

    吴乾坤说：“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这是最起码的军事常识。管家，你多费点心，花银子咱不怕，再多安插几条眼线，以备不时之需。”

    吴管家说：“我已经安插好了，只要小鬼子一动，我们就会得到消息！”

    吴八叔打个哈欠，说：“大哥，折腾了整整一宿，我回家睡个好觉去了！”

    吴乾坤说：“老八啊，睡觉还是别在这儿了。族人都睡在山里，咱们当老爷的，是不是应该跟他们在一起，大家心里才更踏实啊？”

    吴八叔说：“大哥说的也是，那我就跟你到山里睡去！”

    吴管家插话说：“还有件事，老爷，海猫和赵家那帮穷鬼夺了小鬼子两门炮，还有一辆汽车。听说林大少爷也受了伤，挺重的，现在被他们抬回了捻匠铺。”

    吴乾坤听了面无表情，只催吴管家和吴八叔招呼族人赶快回山里，然后自己一个人走进庭院。吴若云迎面走来，问道：“爹，不是要回山里吗，啥时候动身？”

    吴乾坤不动声色地说：“林家耀受伤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吴若云先是一惊，然后脸色又一变，说：“我看他干什么？我已经跟海猫拜了堂了，现在是有夫之妇了！”

    吴乾坤说：“我听说他伤得挺重……反正人就在那个破捻匠铺，去不去随你吧！”

    吴若云心里咯噔一下，待吴乾坤走远了，便赶忙来到捻匠铺。这时，苏菲娜已检查完毕，说：“如果能马上手术，也许还有救，不过一旦动手术，十天之内伤员绝对不能挪动，你们能保证这里的安全吗？”

    海猫嘴一咧：“十天？”

    赵大橹说：“小鬼子吃了大败仗，十天之内能不来报复？”

    苏菲娜说：“你们必须马上给我提供一个安全的地方，不然就来不及了！”

    海猫急得直拍脑门：“先别急，让我想想！”

    吴若云突然开口说：“跟我们走吧，我爹说了，吴家现在住的地方很安全！”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吴若云身上，海猫也看着吴若云。海猫没注意到吴若云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但这并不重要，关键时刻她能挺身而出，他就已经很高兴了。

    然而，苏菲娜却说：“不行，山路坑坑洼洼，伤员经不起颠簸，再说路也太远了，他根本坚持不到那个地方，必须马上手术！”

    吴若云扯扯海猫的衣襟，把他拉到捻匠铺门外，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到我们家的地道里做手术！”

    海猫一惊，说：“这怎么行？你爹不会答应的！”

    吴若云笑笑：“那就不让他知道！”

    海猫还是犹豫：“可是，我担心……”

    吴若云说：“救人要紧！刚才苏医生不是说了，必须马上手术，就去那个地方吧！管家已经套好了马车，吴家的人马上都会跟着我爹到山里去的。我们一走，你就带人把他抬过去！”

    海猫万分感激，说：“也只有这样了……媳妇，谢谢你！”

    “谢什么？没有我，林家耀不会来虎头湾。”吴若云突然变得满脸忧伤，说，“这也许就是命……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是林家媳妇了……算了，不说了，我赶紧回去催我爹走，你们快点抬他过去！”吴若云说完就走了，海猫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思绪万千。

    吴若云回到家里，急三火四地催促快走，吴管家站在已经套好的马车旁说：“大小姐，再稍等一会儿，老爷去海神庙了，等他回来，咱马上走！”

    此刻，吴乾坤正跪在海神庙前，自言自语：“海神娘娘，请您跟我娘说一声，我虽然没有亲手宰了吴江海，可那混蛋已经葬身蛇岛了，我当儿子的也算是给娘报了仇了！还有就是海神娘娘……您老人家在这里端坐了几百年，如今小鬼子恐怕打过来要烧您的庙了，列祖列宗给您塑了金身，很可能要毁于一旦。对不起，靠我吴姓族人挡不住他们，我这儿……先给您磕头赔罪了！”吴乾坤说着，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起。恰在这时，吴江海像条狗一样，手脚并用，爬上海神庙下的海滩。他抬头发现吴乾坤，吓得魂飞魄散，又像条狗一样连滚带爬，偷偷躲在桥墩一侧。

    吴乾坤磕完了头，起身走上栈桥，大老远就看见吴若云站在桥头，又向他招手，又对他召唤：“爹，您快点吧，真急死人了，大家都等着您哪！”

    吴乾坤急忙加快脚步，走到吴若云近前，问道：“他怎么样了？”

    “好像活不成了，也许死不了……唉，管他呢，爹，咱们快走吧！”吴若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吴乾坤发现吴若云似乎有意回避他的目光，也没多问，便急匆匆上了马车，一行人急匆匆吆喝着上了路。吴江海见人已远去，这才从桥墩一侧爬上岸来，直奔海阳县城。

    吴乾坤一回大山深处的住地，便被吴家族人围起来，白发苍苍的吴四爷跷起大拇指说：“乾坤，你打小鬼子有勇有谋，一仗就干掉了他们好几十人，没辱祖宗先人的脸面啊！”

    吴乾坤说：“干掉好几十，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都是我吴家子弟英勇无敌，敢打敢冲。再说，打仗也不光靠个‘勇’字，还有个‘谋’字呢！”

    吴若云一听乐了：“爹，那个‘谋’字，是您一个人写的吗？”

    吴乾坤冲吴若云一笑：“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连个远近都不顾了，成心过河拆桥不是？”

    在众人的一片喝彩和哄闹声中，突然，一个婆子满手是血地从帐篷里冲出来，喊道：“快来人哪，槐花不行了！”

    吴若云听了，连忙拨开人群，一头扎进帐篷。帐篷内，槐花躺在临时支起的木板床上，脸色惨白。吴若云拉着她的手，问道：“槐花，你怎么了？”

    槐花疼得大叫：“疼啊！小姐，我疼啊！”吴若云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槐花的下身流出一大摊鲜血。

    帐篷外，吴乾坤板着脸问那婆子：“说老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那婆子颤声答道：“我看像小产——”

    吴乾坤怒眼一瞪：“什么！”

    吴四爷说：“哎，这话可不许胡说，槐花是个丫头，要真是小产，那就是偷了人了，按族规是要处死的！”

    那婆子连忙说：“我只是觉得像，说不准，族长大老爷，我说不准啊！”

    吴乾坤皱紧了眉头，抬头发现吴天旺在另一个帐篷前，正拄着拐，神色慌张地向这边张望，便低声吼道：“不管怎么回事，一定给我弄明白了，在我的家里要是有人胆敢干出龌龊的事来，连奸夫带淫妇，都得处死！”

    藤田气急败坏地走进指挥部，一名颇有风度的中年日本人起身向他报告：“大佐阁下，承蒙不嫌，三浦向您报到！”

    藤田转忧为喜，张开双臂拥抱住他：“三浦君，你来得正是时候，我需要你！”

    三浦从怀里取出一本《海阳县志》，说：“我已经研究了这里的县志，据文字记载，海阳大秧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五百八十年前的明朝初期，很有意思。”

    藤田脸色一变：“怎么，你在取笑我？”

    三浦微微一笑，说：“当然不敢，不过既然有人敢用大秧歌取笑指挥官，我就必须了解大秧歌是怎么回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藤田说：“现在的关键不是大秧歌，是麻生中队，整整一个中队全消失了！”

    三浦说：“我听说已经与指挥部失去联系二十四个小时了？”

    藤田说：“没错！他们的电台也失去了信号！有人告诉我，是被什么该死的海神娘娘吞掉了，可笑可怕，简直气死我了！”

    三浦说：“海神娘娘？这个问题我也认真研究过，那只不过是中国民间的一个神话传说而已，指挥官不可相信。”

    正在这时，有人走进指挥部报告，说是侦缉大队大队长吴江海回来了。藤田怒道：“他回来了？快给我带进来！”三浦指了指指挥部的里间，示意自己回避一下。藤田点头会意，三浦便拿起那本《海阳县志》，转身走了进去。

    狼狈不堪的吴江海一进指挥部，便扑通跪倒在藤田脚前：“太君，我可见到您了，就像儿子见到亲爹，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啊！”

    藤田冷笑一声：“是吗？老子怎么高兴不起来呢？”

    吴江海说：“我是九死一生，您没这个经历呀！”

    藤田说：“我没这个经历，那就听听你的经历吧！”

    吴江海壮着胆子说：“我们侦缉大队和麻生的皇军一登上蛇岛，就被共产党八路打散了，我宁死不屈，翻身就从万丈悬崖上跳下来，要不是海神娘娘保佑，我肯定被摔个粉身碎骨。亏得我落在了海水里，游了一天一夜……”

    藤田气得浑身哆嗦，刚要张口痛骂，三浦从里间出来，走到吴江海面前，用标准的中国话说道：“你这个混蛋！一丈相当于三点三米，一万丈，就是三万三千米，如果你从三万三千米的高度上跳下来，你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再有，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海神娘娘，她不可能保佑你！你也不可能在海里游了一天一夜！”

    吴江海顿时傻了眼，嗫嚅着：“不是……我说万丈悬崖，就是打个比方……那个……海神娘娘，您不信啊？反正我信！还有就是，我确实没游一天一夜，我被海浪拍晕了，被浪头带到了一个荒岛上，缓过来我才往回游的。”

    三浦冷笑道：“指挥官阁下，这是个骗子，是敌人的奸细，您可以枪毙他了！”

    藤田大喊：“枪毙！拉出去毙了！”立刻就有两名日本兵上前架起吴江海。

    吴江海拼命挣扎着哭喊：“别啊！藤田指挥官，您别听他的，我对皇军绝对忠诚！您不信——”吴江海挣脱两名日本兵，又拿出在麻生面前表演的那一套，摘下戴在眼上的黑眼罩，一下子翻过来给藤田看：“太君，您看！我睁眼……”

    吴江海话没说完，就被三浦的笑声打断，他指着眼罩上的日本国旗厉声问道：“这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

    吴江海说：“我自己想的，我以此表达对大日本皇军的忠诚！”

    三浦说：“我知道你姓吴，你的家在虎头湾，这次麻生中队是在虎头湾消失的，而你是直到现在为止才被发现唯一活着的人，你怎么解释？”

    吴江海说：“我……我……我解释什么啊？”

    三浦突然咆哮起来：“从藤田指挥官去虎头湾看秧歌到现在，你一直在欺骗皇军，这里穷乡僻壤，根本没有共产党，更没有八路军！如果不是你的欺骗，麻生少佐不可能上当，你的哥哥是虎头湾的吴姓族长，他手里有武装，对吧？”

    吴江海说：“您……您是什么人，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三浦逼问道：“回答我的问题！”

    吴江海说：“啊……他有枪……那是过去为了对付海盗的。”

    三浦从腰里掏出枪，抵在吴江海的太阳穴。他扣动扳机的同时，从嘴里发出“啪”的一声，吴江海吓得一腚坐在地上，哭喊道：“娘啊……”

    三浦鄙夷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吴江海，扭头对藤田用日语说：“我们暂时可以相信他的忠诚，他的表现不像一个奸细。阁下，让他带我去一趟虎头湾，尽快查清麻生中队失踪的真相。”

    吴江海被三浦手里一根非常别致的文明棍驱赶着，走了一条山路，向虎头湾进发。都说狗到天边都改不了吃屎，这便是秉性难移。吴江海像狗一样在前面带路，小心地讨好三浦：“太君，您可真了不起，您没来过这地儿，怎么知道山上这条路？”

    三浦说：“我有地图。”

    吴江海谄媚地说：“啊，连虎头湾都有图啊，了不起！实不相瞒，这条路我有三十年没走了，还是我小时候走过呢！”

    山路崎岖不平，吴江海气喘吁吁，一不小心，差点摔倒。三浦忙用文明棍扶他一下：“吴桑，小心一点。”

    就像给狗扔过来一根骨头，吴江海赶紧接住，感激涕零：“多谢太君，多谢太君！我就是不明白，放着好好的大道不走，您干吗非走山路啊？”

    三浦说：“这叫出其不意。如果走大道，没等我们到，敌人就知道了！”

    吴江海忙不迭地说：“太君高人，高人，实在是高人！”

    吴江海带三浦和十几人的小分队，从后山绕到虎头湾广场。三浦驻足观察，确定没有人之后，他抬起文明棍指着广场上的高台问：“这里，应该就是藤田指挥官看大秧歌的地方了吧？”

    吴江海连忙点头：“是。”

    三浦说：“他们用中国话辱骂藤田指挥官，你之所以没有揭穿，是因为他们都是你的亲戚？”

    吴江海说：“啊……这个……您也知道？”

    三浦说：“这个，是猜的。”

    吴江海说：“……这个，不能怪我啊。”

    三浦一挥文明棍：“我不会怪你的，‘这个’已经过去了，希望你以后立功赎罪，不要让我再想起‘这个’！走，带我到你娘的屋里看看！”

    吴江海觉得三浦在学自己说话，很是尴尬，也领会错了三浦的意思。这本是一句骂人的话，吴江海却领会成是让他带三浦到吴母的房间看看。在这间房里，吴江海被吴母捅瞎了眼，他又开枪打死了吴母。这是一个充满晦气的地方，吴江海很不情愿进来。

    在吴母房间的地下密室，苏菲娜正在给林家耀做手术，海猫忙前忙后张罗着。手术终于做完了，苏菲娜用带血的钳子夹着一颗子弹头说：“真险呀，如果子弹再偏一点，林大夫就牺牲了。”

    海猫呼出一口长气，说：“小苏，这么说林大夫有救了？”

    苏菲娜说：“手术还算成功，但他最终能不能活过来，我还不敢确定。”

    海猫说：“都怪我……当初我就不应该让他参加敢死队！”

    “你再自责还有什么用，我现在急需药品。”苏菲娜说着找出钢笔和纸，急促地写下几种药品的名字，说，“请你抓紧时间回一趟根据地，帮我把这些药品尽快拿回来！”

    海猫说：“是，那他就拜托给你了。吃的和用的东西，都搁这密室了。如果没有紧急情况，千万不要上去。”

    吴母的房间里乱七八糟，一片肃杀之气，三浦和吴江海都没什么兴致，转了一圈就走了。说来也巧，他们前脚刚离开，海猫就按动机关，开启地道的门，神不知鬼不觉地钻了出来。

    来到虎头湾广场，三浦遥望海面上矗立的雄伟挺拔的海神庙，不觉心旷神怡。他叹道：“吴桑，这里风水很好，我猜，如果我们在这里隐蔽起来的话，一定可以捞到大鱼！”

    吴江海看了看四周用海草伪装起来的日本士兵，说：“太君英明，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您这是守株待兔，是不是啊？”

    三浦笑了：“对，你说得很好。我们今天就要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天在这守株待兔，以逸待劳的还有黑鲨和他率领的四个海盗兄弟，他们趴在海神庙的房顶等候多时了。一个又高又瘦，绰号叫“带鱼”的黑盗眼尖，他一见三浦和吴江海的背影便说：“大当家的，这两个人肯定不是好东西，咱盼的吴乾坤没来，他们倒送到枪口上了！”

    黑鲨举起望远镜观察着：“他奶奶的，从他们的背影看，一准不是好东西，老子想杀吴乾坤报仇，怎么碰上了这两个送死的？”

    带鱼举枪瞄准，说：“大当家的，有毛不算秃子，先毙了这两个玩意儿再说！”

    黑鲨急忙制止：“不急，先看看再说。这么多年都等了，我就不信我不能亲手宰了老贼吴乾坤，为我爹娘报仇雪恨！”

    正说话间，海猫已经走出吴家大院。身为侦察排长，行动前先看三分，再抢一秒，他早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海猫躲在院门墙的拴马桩前观察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空无一人后，才顺着墙根悄然而行。然而，海猫再谨慎也没想到，此时此刻，一双双眼睛和一个个枪口正对着他呢！

    也许是一种心灵感应，第一个发现海猫的是吴江海，他惊恐万分地扭头对三浦低声吼道：“太君，您看您看，海猫！海猫！”

    三浦皱眉看去：“噢，原来他就是海猫啊！他跟你描绘的可不一样，是个很正常的中国人，并不像你嘴里的穷鬼和孽障什么的，你对他有偏见？”

    吴江海拔出枪来，说：“还偏见呢？我恨死他了！”

    三浦说：“吴桑，不要着急，我要抓活的！”

    吴江海一扭头，正好被黑鲨认了出来。黑鲨惊道：“吴江海？！这个兔崽子还没死啊？”

    带鱼说：“就是，我眼见着他从悬崖上跳下去了，那么高居然没摔死，这二鬼子命够大的！大当家的，要不要干死他？”

    黑鲨忙说：“先不急，你看清没有？他旁边的人是个小鬼子，他们想干什么？”

    也是当侦察排长养成的习惯，海猫从不走直线，他走进广场，左拐右拐正跑得急，用海草伪装起来的七八个日本兵仿佛从天而降，一齐围上来用枪对准了他。海猫掉头想跑，身后又突然冒出个吴江海。吴江海对天打了一枪，高声喊道：“海猫，你敢跑？你跑皇军就会把你打成筛子，还不快点投降！”

    不远处，穿着黑色风衣，戴着礼帽，手拿文明棍的三浦迎面走来。因为距离太远，海猫一时还看不清三浦的脸。

    趴在海神庙房顶的黑鲨，见海猫被包围，立即命令道：“海猫是我兄弟，大家一起开枪，救他！”黑鲨说完瞄着一个日本兵就是一枪，其他几人也相继开枪，三四个日本兵被射中，当场毙命。

    吴江海抱着脑袋循声看去，大叫一声：“黑鲨！”三浦下意识地也向黑鲨望去。海猫趁机钻出包围，掉头就跑。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三浦，他举枪射击，一串子弹追在海猫身后，溅起一溜尘土。见海猫已跑进小巷深处，顺利脱身，黑鲨也不恋战，打一声呼哨，几人跃身跳进大海，消失在远方。

    一匹快马扬鬃奋蹄，裹着满身尘土跑进大山深处，一个乡勇翻身下马，直奔吴乾坤，见了他倒头便拜：“族长老爷，小鬼子进了虎头湾，海盗黑鲨跟他们开了火了，正好救了海猫一命！”

    吴乾坤转身对吴管家说：“进了虎头湾？怎么回事？”

    吴管家说：“不可能啊，从县城到虎头湾，我安排了四道眼线啊！”

    吴四爷若有所思，突然说：“会不会走的山路？”

    吴乾坤说：“山路？小鬼子怎么能找到山路呢？”

    吴八叔抽出枪来大叫：“管他什么来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带人去干了他们！要不放火烧了咱老祖宗留下的房子，可就麻烦了。”

    吴乾坤说：“等会儿，让我想想。既然四道眼线都没发现，来的应该不是大部队，要是让他们活着离开虎头湾，也显得咱吴家爷们儿太无能了。集合队伍！”

    三浦从突袭的惊慌中回过神来，说：“海神庙的房顶没有检查，海盗藏在那里不足为怪，你他娘的屋里我们去看过，也没发现什么，大街小巷都派人伪装观察着，那个海猫怎么会出现呢？”

    吴江海说：“就是，我也留意了吴家大院，里里外外都关门上锁的，他娘的海猫难道会从地里头蹦出来？”

    三浦目光一闪，说：“从地里……哎？这可说不准！吴桑，你家里有地道！”

    吴江海说：“有地道？哎呀，太君，我们家连八辈祖宗都不知道啊！”

    三浦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说：“你八辈祖宗不知道，我知道！海猫一定是先藏在地道里，然后才钻出来的。走，带我再到你他娘的屋里去搜！”

    吴江海只好跟在三浦屁股后面，重新回到吴母的房间。三浦用文明棍漫不经心地四处乱敲。吴江海触景生情，叹道：“太君，这就是吴乾坤他娘住的屋，这死老太太，我这只眼珠子就是……”吴江海的声音传进地道密室，苏菲娜不由一愣，苏菲娜立即警觉起来，她摸摸腰间，没有带枪，便抓起一把手术刀，紧紧握在手里。炕上的林家耀气息游离，若有若无，正昏迷不醒。

    三浦的文明棍仍在漫无边际地敲来敲去，一声声，令人心惊肉跳。突然，文明棍停在牌位前，三浦似乎发现了什么，他一边侧耳细听，一边移开牌位，轻一下，重一下，不停地试探着。

    这时，虎头湾广场骤然响起枪声，吴乾坤和吴八叔率吴家乡勇赶来了，他们来势猛，性情也猛，老虎拉碾不管那一套，先开枪打死了两个放哨的小鬼子，接着就和其他隐蔽在大街小巷的日军小分队开了火。枪声传到三浦耳边，他顾不上寻找地道了，用文明棍顶着吴江海的腰眼，转身就跑到吴母的屋外。

    剩下八九名残余的日本兵跑来，用日语叽里呱啦地嚷着：“不好了，虎头湾一下子来了好多人，不是军队，也不是八路，但是火力非常猛！”

    三浦扭头问吴江海：“这里有没有后门？”

    吴江海说：“有！”

    三浦用文明棍顶着吴江海的后背：“快！快带我们从后门撤！”

    吴江海带着三浦和八九个残兵刚从后门撤走，吴乾坤和吴八叔就双双大步闯进来了。吴乾坤不知吴江海还活着，更不知他带三浦从后门撤退了，于是大声命令道：“小鬼子跑不远，快到镇外去追，宰一个赏二十块现大洋！”吴八叔带着嗷嗷大叫的吴家乡勇，争先恐后地冲向镇子。

    吴乾坤抬头见目前的房门敞开着，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抬腿走了进去。他一眼发现祖宗的牌位被移动过，便急忙启动机关，打开地道口的门，走了进去。苏菲娜听到嘎吱一声，便抓起手术刀，瞪大双眼循声看去。她看到一双快靴踏着台阶走了下来，接着又看到了吴乾坤的脸。吴乾坤打个激灵，刚要厉声质问，见是苏菲娜，口吻立即缓和下来：“你这个女医官，是谁让你藏到这里的？藏到这里干什么？”苏菲娜指着昏迷不醒的林家耀，刚想解释，吴乾坤一挥手打断她：“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心里什么都明白，是海猫带你下来的？”

    苏菲娜说：“是……林医生伤得很重，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做手术。”

    “这个兔崽子！噢，我不是说你，你好好给他治伤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走了！”吴乾坤说罢，走出地道，把门仔细关严。

    回到大山深处的驻地，水还没沾唇，吴乾坤便找到那婆子，问道：“小姐呢？”

    那婆子有些胆怯，答道：“她……跟槐花在一起。”

    吴乾坤眼珠一转，压低声音说：“你去，给我听听，槐花跟小姐都说些啥！”

    那婆子一愣：“啊？偷听？”

    吴乾坤说：“槐花从小跟着小姐，小姐容易袒护她，不跟我说实话。可要槐花真是个淫妇，我身为族长绝不轻饶！你去给我听听，明白吗？”

    那婆子无奈，只好转身来到槐花住的帐篷外偷听。帐篷里，槐花一边哭一边说：“孩子……我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吴若云心疼地抱着槐花，说：“槐花，你还真有了孩子呀？多长时间了？”

    槐花说：“都两个多月了……大小姐……”

    吴若云说：“你个死丫头，你咋不早跟我说啊！”

    槐花说：“这两个月这么乱，我哪顾得上跟您说啊。我对不起天旺哥，本来说好了，过了这个坎，就请您帮我们去求老爷，让我们成亲的！”

    吴若云叹一口气：“你也太不小心了，准是跑了这么远的路给累的。”

    槐花说：“没有啊，我来来回回都跟您坐马车，一点儿都不累。”

    吴若云说：“那你瞎吃了什么东西没有？”

    听吴若云这一说，槐花突然想起吴天旺那天让她喝海参汤的事来。药味刺鼻，槐花本来不愿喝，可吴天旺说是安胎药，她只好硬着头皮把汤全都喝了。

    吴若云听了大怒：“准是吴天旺给你下了药！这个混蛋，我找他算账去！”

    槐花忙说：“别啊，小姐，兴许不是，兴许就是我走多了累的！”

    吴若云说：“你傻啊！在早我奶奶喝海参药汤，你也不是没闻过，哪有你说的那么大的药味？这里边有鬼，一定有鬼！”

    槐花说：“那你也别去找他，就算天旺哥不想要这个孩子，他也另有苦衷。你现在去找他，让老爷知道了，他就没命了！”

    吴若云说：“可是你要是说不清楚，你就没命了！”

    槐花哭道：“我宁愿我死，我本来就是该死的人。那年被吴江海祸害了，我就该去死！我知道了，天旺哥不想要这个孩子，他是嫌我脏……”

    吴若云叹道：“你呀……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槐花说：“小姐，我求你了，无论如何别告诉老爷，千万不能连累天旺哥！”

    帐篷外，那婆子听罢，回去就鹦鹉学舌一般全告诉了吴乾坤。吴乾坤勃然大怒，叫上吴四爷、吴八叔、吴管家和其他几位长者，怒气冲冲地来到吴天旺住的帐篷。吴天旺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爹，您来了？”

    吴乾坤面无表情，说：“还起得来吗？”

    吴天旺这才意识到，忙抓住拐杖撑起身子：“起得来，起得来！”

    吴乾坤一挥手，吴管家便上前掀开吴天旺的被子、席子，很快找到了一个纸包，他转手交给吴乾坤。吴乾坤拿过纸包闻了闻，又转手交给吴四爷：“四叔，您老懂，您给闻闻。”

    吴四爷接过药包，放到鼻下闻着，说：“麝香味好重啊！错不了了，乾坤，这个兔崽子先偷奸，又给槐花下了打胎的药！”

    吴天旺满头大汗，已经吓得两腿筛糠，站都站不稳了。吴乾坤双眼一瞪，大声喝道：“吴天旺！”

    吴天旺顾不得腿伤，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喊道：“爹，饶命啊……”

    吴乾坤抬起一脚将吴天旺踹倒在地：“谁是你爹？把他给我拖出去！”立刻上来两名家丁拖拽吴天旺。

    吴天旺拼命挣扎着，哭叫着：“饶命，饶命啊！爹，爹，您听我解释……”突然，喊声戛然而止，吴天旺看到吴乾坤已经掏出了枪，咔的一声推上子弹，枪口就抵在他头上。吴天旺双眼充满了恐惧，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小姐救我啊——”

    吴若云应声闯进来，身后跟着披头散发的槐花，两人一齐跪在吴乾坤面前。吴若云死死拉着吴乾坤握枪的手，恳求道：“爹，闺女求您别开枪好吗？”

    槐花也抱着吴乾坤的腿，声声哀求：“族长大老爷，您饶了天旺哥吧！”

    吴乾坤厌恶地抬脚踢开槐花，喝道：“滚一边儿去！我先毙了他，然后再收拾你这个淫妇！”

    槐花仍苦苦哀求着：“老爷，都是我的错！我愿替天旺哥死，您枪毙我吧！”

    吴乾坤掉转枪口，指着槐花，说：“你……你也难免一死！”

    槐花双手拉着吴乾坤的手，枪口直指自己，哭道：“老爷，那您就先打死我吧！”

    吴若云说：“爹，您就消消气，饶了他们吧！”

    吴乾坤说：“我是一族之长，族里出了这种丑事不惩罚，我怎么面对族人？”

    吴若云装糊涂，说：“哪有什么丑事啊？准是婆子们弄错了，槐花她压根……”

    吴乾坤喝道：“闭嘴！我知道你想遮丑，我已经专门找人去听了！再说，这个畜生给槐花下药的证据我都拿到了，你还要替他们狡辩吗？”

    吴若云倒吸一口凉气，眼神都直了。槐花瞅一眼吴若云，又瞅一眼吴天旺。吴天旺怎敢与槐花对视，他慌忙躲避着槐花的目光。突然，槐花大叫起来：“不！老爷，不怪天旺哥，刚才我跟小姐说了谎话。那药是我自己要喝的，是我怕出丑，求天旺哥帮我找来的药！”

    吴乾坤大惊：“你说什么？”

    槐花说：“老爷，我不怕您笑话，自从三年前……三年前我就不是姑娘身了！我怕这辈子没人要，我就勾引天旺哥，可是天旺哥从来都不理我。没办法，我就出去勾引野男人，我肚子里面的种就是在外面怀上的！我怕过些日子肚子大了让人看出来，这才求天旺哥帮我弄点药。我说的都是真的呀，老爷！”

    这件事吴若云心里最清楚，但没有想到槐花会这么说。她走上前去，满含泪水对槐花说：“槐花，为了这种男人，值吗？”

    “小姐，你说啥呢，天旺哥是天下最好的男人！这辈子我脏了，是我对不起天旺哥！”说罢，槐花回头对吴天旺说，“天旺哥，我先去了，希望我下辈子能有福气嫁给你！”

    吴天旺满眼都是泪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槐花又对吴乾坤说：“族长大老爷，您快开枪吧，让我死个痛快的，可是我得说好了，真的没有天旺哥的事，您可不能冤枉他！”

    吴乾坤心里自然明白其中的真相，他以目光示意槐花，这么做必死无疑。槐花冷冷一笑，说：“开枪啊，族长大老爷……噢，我知道了，您是怕我的血脏了您的手是吧？那行，给您省颗枪子儿，我自己死去！”槐花说罢起身就向帐篷中的树干撞去。吴若云和吴天旺伸手去拦，但都没拦得住。吴管家就在树旁，他身子轻轻一移，槐花撞在了他身上。

    吴四爷说：“管家，拦着她干吗？这种东西就让她死了算了！”

    吴乾坤一时不好回答吴四爷，便转头骂道：“吴天旺，你要是个爷们儿，你就挺起胸膛来认账，别让女人为了你要死要活！”

    吴天旺心惊肉跳，惶恐地睁大眼睛看着槐花。槐花大喊：“天旺哥，你可不能胡说啊，这里边没你的事，都是我的错！老爷，你就让我死吧，别难为天旺哥了！”

    吴乾坤怒道：“管家，把她的嘴给我勒上！”见吴管家勒上了槐花的嘴，吴乾坤再次质问吴天旺：“吴天旺，我再问你最后一回，说，你认不认账？”

    吴天旺神情恍惚，支支吾吾：“爹，我没……我没有……”

    吴乾坤大怒：“你个狗奴才！你还说没有？”

    吴若云忙插话：“爹，天旺和槐花在进咱们家之前订过娃娃亲——”

    显然，吴乾坤不曾知道这一过往，不禁一愣：“真的？”

    吴若云说：“这种事我能撒谎？再有，三年前槐花是怎么回事，您忘了吗？没有那件事，她就不会觉得对不起吴天旺！”吴乾坤犹犹豫豫，不禁皱起了眉头。吴若云趁机说：“各位老爷、叔叔，是，槐花说得没错，三年前她就不干净了。可大家知道吗，她是被吴江海那个混蛋祸害了！吴江海打着抓共产党的名义，死逼着槐花跟他睡觉，不然就要抓走咱们吴姓族人中的十个男人哪！”

    前来围观的族人议论纷纷，吴四爷、吴八叔也劝吴乾坤，都说祖宗的规矩归规矩，但要一事一论才好。吴若云赶紧趁热打铁，说：“爹，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这件事关系到槐花的生死，你是一族之长，总得说句公道话吧！”

    吴乾坤被吴若云将了一军，脸色铁青，不得不说：“说句公道话，确有此事！我吴乾坤丢人，连自己家的丫头都没保住！”

    吴四爷说：“乾坤，这个事情说开了大家都明白，我以前也风言风语听说过，这不能怪你，都是吴江海那个龌龊东西造的孽！”

    “那个时候槐花就想寻死，是我拦着她没让她死！如果没有三年前那件事，就没有今天！谁敢说槐花是淫妇，我吴若云就不答应！槐花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最清楚了。我知道，咱们吴家的族规严，出了这样的事情是要处死的，可槐花实在是冤啊！四爷爷、八叔，还有各位长辈、乡亲，我吴若云在这儿替槐花求大伙了，请大伙饶她的性命！”吴若云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时间，吴四爷、吴八叔，以及在场的所有族人齐声来劝吴乾坤，都说吴家族规虽严，可事出有因，得饶人处且饶人。

    吴乾坤怒气未消，说：“不行！饶了槐花可以，可吴天旺非死不行！”

    吴天旺可怜巴巴地看着吴若云这最后一棵稻草：“小姐救我！”

    吴若云又气又无奈，央求道：“爹，他是个瘸子，三年前他是替我受罚，才让爹打折了腿。这一回也是为了我才挨了枪子儿，要不您就……”

    吴乾坤大喊：“不行！”

    吴八叔说：“哎呀，大哥，你看若云都给大伙下跪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您也给小姐个面子吧。再说了，大敌当前，现在不正是用人之际嘛，这小子虽然瘸，可他会打枪啊！”

    吴天旺忙说：“对呀！爹，您饶我一命，让我跟着您杀敌立功！”

    “不许再叫我爹！”吴乾坤咆哮一声，转身对众人说，“大伙都知道，是，我收过他当干儿子，给我娘出殡，他替我扛过幡，可是今天这个畜生造了孽，从此以后，就不再是我的干儿子了！”

    吴乾坤抬起枪指着吴天旺的脑袋：“你这条狗命我先记下，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