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曲曲的山路，挑起怯怯的朝阳。晨光充满萧瑟之气，不情愿地把三浦和残余的八九名日本兵送进了海阳县城。一路逃窜，吴江海累成了一条狗，他连滚带爬地跟在三浦身后，不时在他耳边嘀咕：“三十六计走为上，好悬啊！三浦太君，幸好您有先见之明，说撤就撤，要不然咱们就全被他们干掉了！”

    败退而归，并没有挫伤三浦的锐气，相反，他觉得因祸得福，他对虎头湾有了更直接的了解，他很快就在心中形成了新的对策。回到指挥部后，三浦就请吴江海喝酒。吴江海受宠若惊，狠心舍了半块现大洋，买来鲜活的海参，找个网兜提着就进了海阳最有名的笑霖酒馆。

    吴江海本想让酒馆把海参做了当下酒菜，没想到三浦抓起来就往嘴里塞，边吃边说：“这是好东西，必须生吃才有营养。在我们大日本帝国有上好的佐料，你们中国没有，如果有的话，就着吃更好！”

    吴江海见人生吃螃蟹活吃虾，却从没见过生吃海参的，感到有些恶心，又不敢说，只好端起酒杯说：“太君，我敬您一杯酒！”

    三浦说：“今天是我请你，你不能反客为主。”吴江海不知三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间呆若木鸡。三浦晾了一会吴江海，这才言归正传。他分析说，吴乾坤这么快就能带人赶到虎头湾广场，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藏身的地方应该不是很远，不超过五公里。要想端掉吴乾坤的老巢，必须首先找到他的新巢。

    吴江海不得不佩服三浦，连声附和：“高人，太君真是高人，那您发现海猫藏在啥地方了？”

    三浦说：“不急，只要再给我点时间，早晚会知道的。”

    吴江海咕哝着：“真是怪了，海猫这小兔崽子藏在哪儿了呢？”

    三浦说：“你是地头蛇，要想弄清楚这件事不太难吧？”

    吴江海说：“我？不太难？太难了，我是门都没够着呀！”

    三浦说：“侦缉大队还剩多少人？你的兄弟里边就没有虎头湾的吗？中国人常说，一人当官，鸡犬升天。你这个大队长就没有招募重用的同乡？”

    吴江海叹道：“去蛇岛的十几个兄弟命都丢了，留在家里看门打杂的几十个，都是不中用的怂包，还真没有虎头湾的人，他们都不愿意出来跟我干。再说，就算是有跟我出来干的，也因为我和吴乾坤……太君，不是跟您说了嘛，他们是怕跟了我，吴乾坤早晚饶不了他们啊！”

    三浦说：“噢，没有姓吴的……那姓赵的呢？”

    吴江海皱眉一想，说：“有，姓赵的倒还真有一个！那孙子在虎头湾是个无赖，外号叫赵鲅鱼，连他爹都不愿意搭理他！要不是跟着老子出来混，早就饿死了！”

    三浦意味深长地说：“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火热其炕，是亲三分向。你马上提拔他，再重重赏他，派他回去给你当眼线。”

    吴江海一推酒杯：“太君真是高人，我让这个赵鲅鱼立马回去！”

    三浦端起酒杯，说：“吴桑，我敬你！”

    吴江海为表示忠诚，说道：“不喝了，我得尽快为太君效力去！”

    三浦伸手按着吴江海的肩头让他坐下，说：“很好！我就喜欢你这样雷厉风行的人。不过，我还要问问，你哥哥吴乾坤除了虎头湾，还有没有常来常往的人？”

    吴江海苦思冥想：“这个……哎，对了，有个姓肖的老道，住在深山道观，因为他娘信那老道，吴乾坤也少不了和他常来常往！”

    三浦凶相毕露，说：“住在深山道观？好，很好！虎头湾的人集体谋杀了麻生中队将近一百五十名战士，我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吴桑，你立功的时候到了！”三浦郑重地给吴江海敬了一杯酒，然后才说出了他心中酝酿的最新阴谋。吴江海惊得目瞪口呆，唯一的眼珠子都不转了。

    带着新主子的最新阴谋，吴江海回到办公室就赏了赵鲅鱼两摞现大洋，还提拔他当了小队长。小人得志，不可一世。赵鲅鱼得赏后连夜启程，晃着鲅鱼一样的身子，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兴冲冲地往虎头湾走去。

    虎头湾早已人去镇空，吴乾坤正在大山深处搭建的帐篷里闭目养神。吴管家附在他耳边说：“老爷，吴天旺还在帐篷外面跪着呢，你看怎么处置？”吴乾坤头不抬，眼不睁，一句话也不说。吴管家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要不然打他二十板子？”

    吴乾坤说：“打？他要是条好狗，我就打他，教训教训他。这个连狗都不如的东西，打他脏了手，让他滚得远远的！”

    吴管家走出帐篷，喝道：“吴天旺，老爷的话你听见没有，赶紧滚得远远的，别让老爷再看见你！”

    绝望的吴天旺像狗一样地爬起身，一瘸一拐，漫无目的地四处蠕动。经过吴若云的帐篷时，吴若云和槐花的对话不由得拴住了他的双脚。只听吴若云说：“你个傻丫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护着他。他不值，他就是个畜生！”

    槐花说：“天旺哥不是小姐说的那种人，他当着您的面答应过，会一辈子对我好的！他不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有难言之隐。您想啊，小姐，老爷正跟日本人干着呢，咱们吴姓族人连家都没了，我这个时候要有孩子，不是拖累天旺哥吗？这不是天旺哥的错，真的不是天旺哥的错啊！”

    吴若云叹了一口气：“你呀你呀，叫我说什么好呢？”

    吴天旺听到这里，一股无名之火烧红了他的双眼。他环顾四周，见避难的人们都睡着了，便偷来一条枪，咬着牙爬进黑暗中。他心里暗骂：“臭老道，肖老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毁了我！我宰了你！”

    晨雾缭绕，肖老道走到院子中央，挥洒着拂尘。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问候：“无量天尊，道长一向可好？”

    肖老道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原来是三浦，不禁脸色阴沉地问道：“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三浦笑道：“以前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肖老道朝门外喊道，“徒儿，怎么大早上的就让外人进来了？”

    三浦轻蔑地摇摇头，说：“别喊了，你的徒儿们都忙着呢！”

    肖老道惊愕不已，连忙向大殿看去，只见徒儿们都被绑了手脚，嘴里塞满了烂布团。周围立着四五个日本兵，端着枪，雪亮的刺刀上挑着晶亮的露珠儿。肖老道见势不好，脸色立马云开雾散：“这位先生，您是……日本人？”

    三浦说：“我是谁不重要。你不是自称可以上天入地，能看前世卜未来吗？你猜猜我是谁？”

    肖老道说：“先生，见笑了！不是……太君，您找我有什么事啊？”

    三浦拿出一本小册子，是民国年间县政府对辖区各寺院和道观的登记册，说：“听说你在这里修行，我就找来这个小册子翻了翻。这里原本的道长不姓肖，而姓韩，而这位韩道长十年前就不明不白地死了，有人说他的尸体发黑，应该是被毒死的吧？然后，你这个杀人凶手就变成了这里的道长，对不对？”

    肖老道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人饶我性命也！”

    三浦说：“起来，到你的禅房说话！”

    回到禅房，肖老道从头至尾，把他如何参加北伐，如何成为流寇，又如何被韩复榘的部队消灭，为了活命才杀了韩道长，扮假道长而苟且偷生。零零碎碎，一应俱全，连汤带面，一起端到了三浦面前。

    三浦鄙夷地一笑：“没想到肖道长还是行伍出身，在这儿当个道长也太委屈你了。我给你一个施展本事的地方，带我去虎头湾……”

    话音未落，就听见吴天旺在吵吵嚷嚷：“肖老道，你出的什么狗屁主意？我没了儿子，干儿子也丢了！我今天非打碎你的脑袋不可，你给我出来！”

    三浦低声问道：“什么儿子干儿子的，这个疯子是谁？”

    肖老道说：“说来话长，他是吴乾坤的干儿子……”

    三浦眼睛一亮，冲禅房外用日语大喊：“给我把这人拿下，要活的！”

    吴天旺愣住了，没等他反应过来，从大殿里齐刷刷地冲出四名日本兵。吴天旺想也没想，抬枪就打，冲在最前面的一名日本兵当场毙命。然而，瘸腿的吴天旺哪里是日本兵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摁倒在地。

    三浦快步走出禅房，开口就问：“是吴少爷吗？”

    吴天旺一愣，顿顿神，发现了三浦身后站着的肖老道，心里明白了七八分，顿时骂道：“少爷？谁他娘的是少爷！姓肖的，你敢跟日本人勾结陷害我？你走着瞧，老子在阎王爷那儿等着你，你早晚有来的那一天，我只要见了你，非咬死你不可！”

    肖老道张了张嘴，想跟吴天旺解释，但又确实没法解释。

    三浦用日语说道：“人激动的时候不理智，没办法交谈，先把他吊起来，让他冷静一会儿再说！”

    昆嵛山根据地的太阳比海阳虎头湾的要暖和，也明亮得多。海猫坐在政委王天凯的办公室里呼呼大睡，一脸的舒坦。王天凯从外面进来，喝道：“海猫，你干啥呢？让你写个情况说明你竟然睡大觉，是不是闹情绪啊？”

    海猫坐起身子，说：“政委，您说得真好听，还情况说明呢，直接说检讨得了！”

    王天凯说：“跟你说了不是让你做检讨。林家耀同志身份特殊，他受了重伤有生命危险，要真是牺牲了，我们总得对上级组织有个交代吧。给了你一夜的时间，你就是不写，你怎么回事儿？”

    海猫指着门后书桌上的几张纸说：“我写完了。”

    王天凯拿起那几张纸看了看：“写完了也不早说，哎，有进步，不说情况说明写得咋样，错字倒是越来越少了。”

    海猫突然说道，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政委，我犯了个错误，没有勇气写出来，我口头说说吧……我没经过组织批准，就娶媳妇了，娶的是虎头湾吴姓族长吴乾坤的独生闺女吴若云……”

    王天凯一愣：“这个时候娶媳妇？怎么回事儿？”

    于是，海猫又一五一十道来，末了，把早就想好的两个词儿甩了出来，想堵住王天凯的嘴：“政委，我这是事出有因，被逼无奈！”

    不料王天凯哈哈大笑道：“你小子这是烧包，你当我看不出来啊？不过，这不是你的错，你又没因为娶媳妇耽误侦察任务。”

    海猫一本正经地说：“不，她爹是吴乾坤……”

    王天凯说：“吴乾坤又怎么了？”

    海猫说：“他不是普通的老百姓啊！”

    王天凯说：“噢，我知道的，吴乾坤是族长，有钱有势，大地主！”

    海猫说：“对呀！谁说不是呢！”

    王天凯说：“娶猪不娶圈，那怕什么？”

    海猫说：“咱们不是穷苦老百姓的队伍吗？”

    王天凯说：“是啊，可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打倒日本侵略者！不把小鬼子赶走，怎么保护老百姓？吴乾坤既然支持抗日，就是要团结的力量！”

    海猫舒了一口气：“政委，照您这么说，没事儿？”

    王天凯说：“我没告诉过你吗？我爹也是个大地主，可是并不妨碍我参加革命，并不妨碍我心里装的都是穷苦的工农兄弟啊！”

    “是！明白！”海猫双眼一亮，起身立正。他又突然说道，“政委，既然吴乾坤是要团结的，那我们也可以团结聚龙岛和蛇岛的男女海盗，他们也是一种武装力量！如果这些力量都加在一起，为根据地打配合，我想只要抓住眼前的战机，就一定会争取更大的胜利！”

    王天凯欣赏地看着海猫，感慨地说：“久旱盼甘霖，我们非常渴望一场战斗、一场胜利，如果我们打了大胜仗，整个胶东大地都会为之一振！”

    “政委，我已经向您汇报过了，趁消灭麻生中队的小胜，我们扩大战果，干脆把藤田这个老鬼子也灭了，一举把鬼子赶出海阳！”海猫豪迈地说道。

    王天凯摇了摇头说：“你的主意不错，可这一次跟上一次不一样。这么大的战斗，任何一丁点差错，都会让我们付出巨大代价。无论虎头湾的吴家、赵家，还是聚龙岛、蛇岛，那都不是我们的队伍，让他们担这种风险，不合适啊！”

    海猫说：“大敌当前，每个中国人都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家园，这四股力量中不乏真爷们儿、大英雄！打仗要死人，打胜仗要有人牺牲，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我想，他们都不怕，也都会愿意出力的！”

    王天凯说：“上兵伐谋，你说的眼前这一仗，充其量不过是伐兵而已。所以我们必须周密谋划，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情报，日军土肥原机关在山东最大的特务头子三浦被派到海阳来了。他是个极其狡猾、极为凶残的特务头子。据情报说，此人善于伪装，中国话说得非常好！”

    “特务头子？”海猫眼前迅速闪现出在虎头湾广场被突袭的情景，淡淡地说，“政委，这个人我想我已经跟他碰过面了。”

    海猫已经碰过面的特务头子三浦，只是略施手段，就让吴天旺跪在了他的面前。吴天旺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太君，您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让我回去，我回不去了啊！我偷了枪，这是死罪！吴乾坤现在巴不得找机会要我的命，我回去不是送死吗？”

    三浦说：“你是个勇士，你怎么会怕死呢？”

    吴天旺如在云里雾里，说：“我？勇士？”

    三浦说：“当然，你是个了不起的勇士！以你这样的出身，竟然梦想着要娶尊贵的小姐，还想得到族长家的财富，我真的很敬佩你！”

    吴天旺被说得有点儿发毛，他看一眼肖老道，说：“都是他给我出的馊主意，他让我鬼迷了心窍！”

    三浦说：“不，你的义兄是个天才，他是看到你有出息，才为你谋划，你应该感谢他。”肖老道在一旁听得乐开了花。“你们的想法我都明白了，你，肖道长，你希望取得财富；你，吴少爷，你希望吴乾坤的女儿嫁给你，并得到吴家的财产。我可以帮助你们！”三浦的话，如同瘟疫一般在吴天旺和肖老道的心里蔓延、疯长。

    肖老道心花怒放地说：“太君，您帮助我们？”

    三浦说：“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放心，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吴天旺突然大叫道：“那您想让我帮您做什么？我们吴家的人可不能当汉奸，要是那样，我以后就更没法活了！”

    三浦眼露凶光，沉沉地说道：“你不和我合作，你还能活下去吗？别忘了，你杀死我的部下——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就凭这一点，我马上可以让他们剥了你的皮！”吴天旺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几个凶神恶煞的日本兵，脸色惨白。“当然——”三浦话锋一转，把手放到脸旁，掌心冲外，做起誓状，“这一切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我保证！”

    肖老道忙说：“富贵险中求啊，兄弟！识时务者为俊杰，三浦太君是君子，信他的没错！大半个中国都是日本人的了，谁醒得早，看得远，谁就先得富贵！兄弟，太君说得对，凭什么咱生下来是穷鬼就永远当穷鬼呀！一咬牙一瞪眼，将来你就是吴家族长！实话告诉你，我要是姓吴，逮着这机会我绝不放过！”

    吴天旺心动了，脸热了，他全身趴在三浦铺在地上的一张地图上，像寻屎吃的狗一样，这看看，那看看，突然用手指戳了戳，说：“是这，应该就是这，都是林子，背后靠着山！”

    三浦仔细打量着，连连叹服：“吴老贼果然是个行家，这个地方选得太好了，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我们的大炮都拿他没办法，看来只能请他出来了。还过，怎么才能把他请出来呢？”三浦思忖着，手里的文明棍不时地杵着。良久，他说道：“肖道长的寺院就是个好地方！吴少爷，请把你的干爹请到这里来！”

    吴天旺为难地说：“可是他不会信我的，他现在不认我这干儿子了！”

    三浦胸有成竹地说：“如果你告诉他，他最恨的吴江海在这里，他会来吗？”

    吴天旺惊疑地问道：“吴江海还活着？这狗娘养的不是让海盗宰了吗？”

    三浦说：“你看，连你都这么恨他，吴乾坤要是知道了，他会不来？”

    吴天旺哭丧着脸说：“可是，太君，吴乾坤相信谁也不会相信我啊！”

    “我知道你害怕见吴乾坤，但我向你保证，他一定会相信你的！”三浦看透了吴天旺的心思。

    吴天旺还是摇头：“您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啊，太君，我要是还敢回去，他指定是不会再让我活了！八成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让人把我毙了！”

    “你不是一个人回去，”三浦一抬文明棍，指了指那具日本兵的尸体说，“你带上他，和道长一起回去！”

    肖老道一拍大腿，高呼：“三浦太君，妙计啊！”

    大山深处的吴家驻地，气氛异常紧张。吴乾坤一巴掌抽在丢枪的族人脸上，骂道：“混账！现在是在打仗，你知道吗？丢了枪是要枪毙的！”

    那人惶恐不安，捂着脸，哀求着：“族长大老爷饶命，这不赖我呀，我是抱着枪睡着的，一睁眼那枪就没了，真是奇了怪了！”

    吴乾坤瞥了一眼一旁的吴管家，说：“怎么回事儿？难道来了贼了？”

    吴管家说：“不可能呀！昨儿一宿我都在巡夜，十几个流动岗呢！再说了，这深山老林的，哪有人敢来啊？”

    吴乾坤思忖着，说：“那就是出了内贼了，挨家挨户给我搜！”

    吴管家随即找出花名册，一个一个地核对搜查。查了半天没查到枪，反倒查出丢了一个人——吴天旺不见了。

    “吴天旺？”吴乾坤听得管家说，气便不打一处来，骂道，“这个狗杂种，我说要宰了他，你还帮着求情，现在看清他是什么东西了吗？他居然还偷了枪！”

    吴管家小心地劝道：“老爷，事情已经这样了，您用不着生他的气了！”

    吴乾坤说：“一个狗杂种，我生他的气，犯不上！管家，虎头湾怎么样了？”

    吴管家说：“我在山路上加派了三道眼线，他们都回了话了，没有任何动静。看来，海阳城里的鬼子也没再敢打虎头湾的主意！”

    吴乾坤点了点头：“好啊，虎头湾，今儿个晚上咱们可得回去一趟了！”

    平静了一天的虎头湾，到了夜里仍是平静的。广场上一股小旋风卷着几片落叶，像幽灵似的蹿到这个角落，又蹿到那个角落，尽情地宣示自己的存在。海猫肩上挎个大包，手里拎个小包，轻手轻脚地走进吴家大院，然后又轻车熟路地来到吴母的房间，借着月色，打开了机关，进了密室。

    苏菲娜接过海猫的大包小包，拿出注射药，配好药，挂起输液瓶为林家耀输起液来。林家耀脸色蜡黄灰暗，没有一点血色，气若游丝。

    海猫看了看，有些焦虑：“怎么还没有醒啊？”

    苏菲娜说：“他醒过两次了，现在是又疼晕过去了。”

    海猫说：“那……他还活得了吗？”

    苏菲娜叹道：“我只能说我会尽力！”

    突然，昏迷中的林家耀喃喃自语：“若云！若云表妹……”海猫被吓了一跳，看着虚弱的林家耀，心里难受，脸上尴尬。

    苏菲娜说：“他在昏迷中，经常喊吴若云。”

    海猫避开苏菲娜的目光，故作若无其事地应着：“噢——吃的东西和药品都在这儿了，我得赶紧走。”

    苏菲娜突然说：“等一等，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吴乾坤来过。”

    海猫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他来过？”

    海猫眉头紧蹙，小心翼翼地启动机关，出了密室，进了吴母房间，然后身影一闪来到吴母的小院。他脚还没站稳，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凉风袭来，想回头看，却已经来不及了，两杆枪同时顶住了他的后脖领子。海猫连忙举起手来，说：“哪路英雄，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开枪！”

    来人一句话也不说，甩出黑布罩，一下子蒙在海猫的头上，把他押进亮堂堂的吴家客厅。有人大声喝道：“跪下！”

    “要杀就杀，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老子不跪！”海猫的喊声更大。他伸手摸索着，没摸到枪，便索性拽下了黑布罩。他睁眼一看，客厅的官帽椅上端坐着吴乾坤。

    这时，客厅里的其他人已经退下。海猫连忙起身上前，说：“爹，是您啊，这事闹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咋回事儿啊？”

    吴乾坤说：“你还问我怎么回事？”

    海猫有点儿心虚，说：“是，那地方对您、对吴家来说很重要，我不该让外人……我听苏医生说了，您去过了，谢谢您啊，没把他们赶走。”

    吴乾坤说：“少说这些客套话，知道对不起我，好好待我闺女就成了。我想了，这样下去不行。你要是都死了，若云无依无靠；我岁数大了，又带着族人乡亲走不了。你今天必须连夜带若云走！”

    海猫大惊：“啊？不，我不能走！”

    吴乾坤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也得告诉你，我必须得给我闺女找个依靠！你要是不带她走，我就只能宰了你了！反正你和若云成亲没别人知道，而且你俩压根就没圆房，你糊弄不了我！”

    正在这时，吴若云跨进客厅，说：“爹，你说什么呢？”

    吴乾坤有些尴尬：“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吴若云说：“听管家说您找我，爹找闺女，我还不得快点来啊！”

    吴乾坤说：“爹是为了你好。海猫，若云来了，当着她的面，我再说一遍，我这条老命留下来打鬼子，你们小两口赶紧远走高飞！”

    海猫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吴若云。吴若云说：“爹，您这不是为难海猫吗？再说了，就算他想走我还不干呢！”

    吴乾坤说：“你说什么？”

    “为什么要走啊？虎头湾是我的家，也是海猫的家，他爹娘都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是回来认祖归宗的，您为什么要赶他走呢？”吴若云深明大义地说。

    吴乾坤叹道：“唉！咱不是得罪了小鬼子吗，这个家迟早会让他们放把火烧了。”

    吴若云说：“房子烧了可以再盖，再说，小鬼子有那么可怕吗？我看一点儿都不可怕！海猫编秧歌词，骂他们是活王八，他们还笑呢！再说，咱们一仗就打死一百多个鬼子，还把他们的大部队吓得缩在县城里不敢出来，真的变成了王八！我们为什么要怕他们？为什么要跑？他们要是再打过来，我还想上战场呢！花木兰替父从军，多威风！上回都怪爹给我的枪不好，离得远我都打不着鬼子！”

    吴乾坤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海猫见状咳嗽一声，装作数落道：“若云，你怎么跟爹这么说话啊？爹想让咱们走是为咱们好，你不想走就跟爹慢慢讲道理，你怎么还怪上爹了？对不住啊，爹，我替若云给您老人家赔礼。”海猫给吴乾坤鞠了一个躬。

    吴乾坤看透了他俩的把戏，抱拳说：“若云她个丫头片子不懂事。海猫，你要是个爷们儿，你得心疼你媳妇！我老头子求你了行吗？你快带我闺女走吧！”

    海猫连忙掰开吴乾坤的双拳，说：“哎哟，我的老丈人，这可使不得。若云，你进来之前我正在想，爹担心你的安全是有道理的，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合不合适？”

    吴乾坤说：“有啥主意你快说！”

    海猫说：“爹，我是真走不了，但是我想可以先送若云走。等我们取得了初步的胜利，这里安全了，再把若云接回来，怎么样？”

    吴若云说：“不行！你出的什么狗屁主意，我爹这么大岁数了，我必须得在他身边。爹，若云不孝，从小到大就没尽过女儿应尽的责任，您就别撵我走了，就让我留在您身边早晚尽孝吧！”

    吴乾坤急了：“哎呀！你……你自己还没有儿女，你不知道当爹的心哪！你走了，太平了，爹才能安心打鬼子！”

    吴若云扑通一声跪在吴乾坤脚前：“爹，我明知您杀敌报国，随时都有危险，难道当女儿的就能安心吗？爹，求您了，从今往后，您再也别撵我走了！”

    海猫也扑通跪倒，说：“就是啊，爹，既然若云这么坚持，就算了吧！”

    吴乾坤一跺脚，向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叹道：“算了算了，你们小两口都在这儿，一起给我磕个头，让我也过过老丈人的瘾！”

    海猫和吴若云相视一笑，双双磕头：“给爹请安！”

    不料，吴乾坤突然说：“好，入洞房去吧！”海猫一下愣住了，啊地叫出声来。吴乾坤说：“啊什么啊？已经是夫妻了，还有什么好啊的？大道山道我都派了眼线，今儿个，虎头湾太平！”

    海猫只得硬着头皮答应着，拉起羞得满脸绯红的吴若云，走进吴乾坤又一次为他们布置好的洞房。进了房，海猫愣愣地站着发呆，吴若云坐在床沿，说：“想什么呢？”

    海猫回过神来，忙说：“啊？没想什么，什么都没想。”

    吴若云说：“行了，我知道你会找各种理由，走吧，从后窗户走，省得让我爹抓到，打折你的腿！”

    海猫讷讷地说：“是，我是挺着急走的……”

    吴若云说：“那还不走？”

    “可是……我还有话想对你说。”海猫说着慢慢走向吴若云。吴若云有些难为情，扭过头去。海猫陷于回忆之中，喃喃自语：“现在想想，从我第一天见到你，你对我来说，就是个特别的人儿，记得那时候我叫你小娘儿们来着……”

    “我还抽了你的嘴巴。”

    “海盗又是刀又是枪的，可是我居然说要跟你一起……过后好多天我都在想，我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

    “就是，我也想过，这个叫花子胆儿可真大！”

    “我的胆子是你给的。”

    “我给的？我什么时候给你了？”

    “你的眼睛会说话！”

    “都说什么了？”

    “其实，啥也没说，她就是把我的魂儿勾走了！”

    “讨厌，油嘴滑舌的，这话跟几个女人说过呀？”

    “我是油嘴滑舌，可我今天想跟你说实话，说心里话。我好像有一肚子话，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

    吴若云坐在床沿，往边上挪了挪，示意海猫和她并排坐着说话。海猫向前挪了一步，但又缩了回来：“我还是站着说吧，一坐下我更说不出口了……”吴若云更不敢看海猫了，脸色绯红，含羞带露。海猫深情地说：“后来，我们就同生共死了，你喜欢我叫你小先生……再后来，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让你为我受了太多的苦，尤其是被关了三年……”

    吴若云勇敢地抬起头，眼睛闪亮，说：“别说了，当时是觉得苦来着，今天想想，全值了！”

    海猫说：“可是，真的值吗？你说实话，要不你再好好想想，我真的能配得上你吗？按你的话说，我就是个穷鬼，穷鬼中的穷鬼。你们大户人家不是讲门当户对吗？照虎头湾的老规矩，我就是个孽障……”

    吴若云打断他说：“你怎么了，海猫，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你今天太怪了，说话吞吞吐吐的，一点儿都不像你！”

    海猫吸了一口气，说：“是这样，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其实我配不上你，根本配不上！尤其是跟林家耀比起来，我简直差他十万八千里！本来，你跟林家耀是有婚约的，你们俩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也早就谈婚论嫁了，都是我捣的乱。不过，现在林家耀回来了，虽然他在南洋娶了媳妇，可那是被他们家里逼的，也不能算他的错。你要是在意，那是个事，你要不去想它，那就不是个事，要不你再好好想想？咱俩成亲的事也没人知道，你爹也说了，反正还没圆房，什么都来得及！”

    吴若云听罢大怒，抡起巴掌就向海猫的脸上抽去。海猫没躲，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因为我看出来了，你死活不搭理林家耀非要嫁给我，就是在气头上一时想不开——”话音未落，吴若云又抡起巴掌，啪的一声抽在自己的脸上，泪水夺眶而出。海猫睁眼一看吓坏了，连忙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你干吗打自己啊？”

    吴若云脸上淌满了泪水，哽咽着说：“我恨我自己瞎了眼，看上了你！我的一片真心都给了你，还不如喂了狗！”

    海猫说：“不是，你再好好想想。你知道吗？林家耀真的是个不错的男人，他对你重情重义，直到现在，他昏迷中还一直叫着你的名字。我真的是觉得，跟他比起来，我配不上你！”

    吴若云说：“可是我爱的是你！你懂什么是爱吗？那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情感，是不可以推来推去的，是不容亵渎的！”海猫被吴若云强烈的目光逼得有些发毛。吴若云说：“在我被当成犯人囚禁的那三年里，我无数次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每当想起你，想起你被枪毙时的样子，我就不敢去死！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我要等你。你知道吗？那天我穿着大红喜袍，坐在花轿里，听到你声音的时候，我第一次相信了海神娘娘。我真的以为有神灵保佑你，让你死而复生了！我觉得我那三年等得值！……后来林家耀回来了，我发现我的心根本没有一丝动摇，这更让我坚定了我爱的人就是你！你一次次地拒绝我，欺骗我，可是我从来都没恨过你。我一直在想，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我都要等，我这一辈子只能嫁给你！终于，我们成亲了，你说了，没有唢呐，可是在我心里，鞭炮齐鸣，鼓乐喧天！是，除了你我，拜堂的时候没有别人，可我认为我是天下最幸福的新娘！你已经叫过我媳妇了，你知道吗，那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甚至是我活下去的理由！现在，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抛弃我吗？你要把爱你的人推给别人吗？”

    吴若云声泪俱下，海猫如醍醐灌顶，蓦然大醒：“没有！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只不过是觉得林家耀他可能也非常爱你！”

    吴若云余怒未消：“他爱我那是他的事，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因为林家耀受伤了？他是替你挡的子弹？你觉得对不起他了？你拿你的媳妇去送人，我难道是件东西吗？”吴若云越说越伤心，她从腰间掏出枪来：“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嫁给了你，我的命就是你的，你嫌我累赘不想要我，你可以一枪打死我，这样岂不是更干净！”

    海猫捧住吴若云握枪的手，泪如泉涌：“不是！我真不是这个意思，我求你了，媳妇，我压根没这意思！”

    吴若云收回枪，又气又心疼：“你认我是你媳妇？”

    海猫忙说：“认！我认……可我就是觉得，林家耀他确实比我强，再说你们有婚约在先，我……”

    吴若云气得七窍生烟，一把拉住海猫的手，喝道：“跟我走！”

    吴若云拉着海猫冲进密室，推开苏菲娜，站在了病床前。似乎感觉到有人来到跟前，林家耀睁开双眼，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他看到了眼前的吴若云，激动异常，脸上立刻绽放出幸福的笑容：“若云表妹……我终于见到你了！”

    吴若云努力抑制着情绪，说：“林家耀，你醒了？正好，海猫也在，有几句话我想跟你说清楚。”林家耀嘴角动了动，有些尴尬。吴若云附在他耳畔说：“当年为了救我，你中了枪，我很感激。你们林家大富大贵，作为长房大少爷，你能看得上我，我也很荣幸。后来出了些岔子，我任性，非要在海猫被枪毙的时候跟他拜堂，圆他一个心愿，你答应了，成全了我，我谢谢你。幸好出了这个岔子，你叔叔派人把你抓走了，咱俩没能成亲，要不然，我一定会后悔的，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爱的人是海猫！”

    海猫大惊失色，忙阻拦着：“小……小先生……”

    吴若云猛地回过头来：“你叫我什么？”

    海猫结结巴巴地说：“若云，林医生受了这么重的伤，这才醒过来……”

    吴若云神态自若：“我问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海猫窘迫不已，无奈地说：“哎呀，咱不是都说好了吗，我叫……”

    “好了，我不难为你。”吴若云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对海猫飞了个媚眼，转头又对林家耀说，“家耀少爷，有件大喜的事我得告诉你，我跟海猫成亲了，这回是真的，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已经是他媳妇了，请你祝福我们，也请你以后忘了我吧！我祝你早日康复！”吴若云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林家耀眼前一黑，又一次昏厥。海猫连忙趴在病床前，低声呼唤：“林医生……你醒醒啊……”

    苏菲娜推开海猫，说：“快去追吴若云吧！你在这里，只能影响林医生的情绪。”

    海猫愣愣地看着苏菲娜。苏菲娜的眼神很干净，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埋怨，但仿佛又有生气，又有埋怨。海猫只好避开她的目光，转身追了出去。

    林家耀的大脑一片空白，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