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加工车间的主任莫怀远是个不太好打交道的人,厂里不少部门都不愿意跟他打交道,说他为人有些“青皮”。改造这个车间的吸尘设备是要有一些机台随时停产的,没有车间主任的配合肯定不行。为了使他全力配合工作,李宪平亲自带着孙长喜、石国栋前往车间部署这项工作。
这天早上,李宪平他们一进车间就发现,二号锯台刚安上不久的防护罩被卸掉了,李宪平忙上前示意开电锯的大关停车。他十分生气地问道:“你给我说说,为什么把防护罩卸掉啊?”他眼前的这个大关就是供销股关忠存的亲哥哥,一看到大关他自然立即想到至今还没把木材发回厂里的关忠存,所以火气更大些。
大关憨笑着抓抓头皮说:“安上那玩艺儿碍事,不习惯,也不出活儿。”
“非要出了工伤你就习惯啦?你给我安上!”李宪平正在训斥大关,车间主任莫怀远一溜小跑似的跟了过来,指着大关数罗着,“大关呀,大关,领导讲过多少次啦?安全第一怎么总当耳旁风?快给我安上防护罩!”
莫怀远数罗完大关,这才忙着与厂长身后的孙长喜打招呼。李宪平指着石国栋介绍说,莫主任认识一下,这位是新调到机修车间的老石。两个人相互点了点头。其实他们早就见过面,石国栋下车间修过两回电机,只不过莫怀远势利得很,从不主动与地位不如自己的外人打招呼。
进了车间的办公室,关上屋门噪音小了,李宪平才冷笑着说,“我说老莫呀,你也甭在我面前演双簧啦!没有你的默许,大关那么老实的人敢卸那防护罩?当初安的时候你就不积极,你以为我不清楚!没说屈你吧?”
莫怀远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我的李厂长,我就是吃了豹子胆儿也不敢在您面前耍花活啊!您别看大关平时不哼不哈的,这老实人是蔫土匪,蔫人出豹子嘛!”他指了指孙长喜说,“孙主任是咱厂里的老人,您问问,老孙准知道这个大关,那是全厂出了名的蔫土匪。你拿他没办法!”
孙长喜不置可否地憨笑了笑。
“你也甭跟我装相,”李宪平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说,“你给我掰着手指头算算,就这两年不到的功夫,你这儿出了多少工伤了?在锯上,电刨上的人还有几个是十个指头的?还有那个米茹珍的男人,叫什么候……”
“候健生。”
“候健生的这起重大工伤事故你总不该忘了吧?给厂里造成多大损失不提,给人家一个家庭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啊!你说人家能对咱们这些当领导的没意见吗?”李宪平苦笑了笑又说,“你莫主任也伸出手来让大家瞧瞧,说说怎么弄的,你自己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嘛!”
莫怀远被训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他的中指与食指都少了一截,那是一次突击生产进度的结果,两截手指掉进了刨口,全变成了肉沫。本来刨台的刀口上按上了弹性的防护板,木料走过刨口,防护板会自动挡住刨口,他却嫌防护板碍事没用,结果手指进去了。在全厂的中层干部中,属莫怀远的年岁最大,但又属他最敢干,有时毛手毛脚的根本不像个四十好几岁的人。
李宪平进厂时,莫怀远就是车间主任。听邹晓风说,莫怀远是谷玉森介绍来的,来厂后不久就提了。两个人是什么关系,谁也说不清。据莫怀远的自诉,他解放前在老家当过两年八路军,后来因为患了一场伤寒在老百姓家里养病掉了队,从此与组织失去了联系。解放后他在汽车行干了一阵,曙光厂建厂不久就进了厂。莫怀远的特点是脑瓜好使,又敢干,木工机械又不复杂,所以出了什么毛病他经常自己动手修,日子久了,他也成了内行。也正是由于有了这些资本,他心里傲得很,眼里似乎没有人比得过他。
不知为什么,李宪平总觉得莫怀远是让人难以看透的那种人,似乎眼睛背后还有一双眼睛,毛手毛脚,满不在乎,看似憨厚的表面实则却很有心计。虽然与他打过交道的一些中层干部对他印象不好,但机加工车间里的工人没什么人说他的坏话,不少人还觉得他为人挺仗义。车间里谁请他喝酒都去,有时去了也不白喝人家的,还要带些酒菜。
最令李宪平气愤的是,莫怀远放任下面的工人将废品偷偷处理掉,或瞒报废品数量。前不久的一次夜班,锯工王庆普将四百根椅子的后腿下短了,当班的班长王贵发觉后,他又将锯短的料改成了椅子的前腿。第二天硬是趁着天黑从材料场又偷来了木料重下了那部分椅子腿。后来有工人将此事报告给了莫怀远,他却嘱咐这个工人不要再跟别人提此事,说他要找当事人狠狠批评的。但事后却再没人提起这事了。
李宪平得知此事后非常震怒,四百根椅子腿足有几立方的木材,如此大的责任事故怎能不了了之!他本打算查清原由严肃处理的,但再找那位知情人了解情况时,那人又改了口,因为当时厂里正集中精力忙于炼钢,使他只好暂且罢手。后来他从侧面了解得知,事故的主要责任人与莫怀远日常吃喝不分。种种迹象表明,知情人之所以改口,也是莫怀远从中起了作用。就是这样一个一点原则不讲的人,竟被谷玉森列入了入党积极分子来培养,每次上党课,都有这个莫怀远。
孙长喜见厂长一时顾不上谈改造吸尘器的事,看看李宪平的脸色知道他的火还没撒完,他不愿意让莫怀远当着他的面挨批,两个人全是厂里的中层领导面子上过不去,便借口要带石国栋去看看外边的储尘罐,跟李宪平打了一声招呼先躲了出去。
李宪平已从莫怀远说话当中闻出了一股酒味,冷冷地问道:“老莫,中午是不是又来了二两啊?”他知道莫怀远的酒瘾在全厂是出了名的,一天至少两顿酒,有时中午喝了酒,上班铃响过半点钟了,他还会坐在办公室里瞌睡,这种时候下面有事都不敢打扰他。为这个李宪平没少批过他,挨批评时他表现得总是很虔诚,但过后依旧是老样子。
莫怀远满腔委屈地表白说,“没有,没有。我也挺大的人啦,为这净挨您的批评,我还能没这点儿觉悟!”
李宪平听了笑了笑说:“好啊,但愿真像你说的那样。你给我说说这防护罩人家改进得怎么样?我可是听说有人说了不少怪话!”
“不错呀!我挺满意。”莫怀远说完又笑笑说,“就是车间里有个别人光顾进度啦,嫌那玩艺儿有点儿碍事说了些怪话。不过您放心,这回我想定一个制度,谁再不用安全罩,出了工伤自己负责,不享受工伤待遇!”
莫怀远答话时眼神却不敢正视对方。他估摸李宪平这话是冲他来的,他私下说过很多怪话,对宋辉搞出的防护罩很不以为然。宋辉是厂里接收的第一批右派分子中唯一学机械的大学生,分到机加工车间不久就向他提过为圆锔设计防护罩的事,并画出了图纸,莫怀远当时并没当回事。后来不知怎么被李宪平知道了,将这个宋辉当成了能人,把他调进了机修车间很快就搞出了防护罩,并对过去机台上的一些防护设备做了改进。
敲打够了莫怀远,李宪平这才将厂里决定改造机加工车间吸尘设备的事通知了他,并让他全力配合机修车间的工作。莫怀远像是终于找到了拍马屁的机会,冲李宪平说了一大堆奉承的话,有些话说得挺肉麻,令他十分反感。大概莫怀远怎么也不会想到,正是他的那些奉承话,激起李宪平要将那起隐瞒废品事故的事情再查到底的。他觉得那么大的一起事故如就这么不了了之,将来不定还敢弄出什么来。
曙光厂的干部夜间值班基本上是两周轮一遍,轮到邹晓风的时候,将近一半的时候是由李宪平替他代班,李宪平说,反正值不值班我都要住在厂里,何必还要搭上一个,只要我嫂子知这份人情就行。每当邹晓风非要陪上一宿的时候,两个老战友一定要趁机好好喝上一回酒。
这天又轮到邹晓风值班,下班铃一响,邹晓风提着包进来将一瓶衡水老白干,一包花生米放在了李宪平的面前。李宪平瞧了一眼玻璃板下的“值班表”笑了,说真是雪中送炭,我好几天没粘酒了。邹晓风说,我去问问老潘,要是这老家伙不着急回家,让他一块儿喝。李宪平说,好,叫上小老头儿。
李宪平正在看生产技术股报来的五九年的生产规划,他觉得规划中的一些数字过于保守,太令他大失所望。股长田伟光是个七级木工出身,能画图,能设计,工作责任心也强,就是思想观念有些保守,副股长包永刚在这方面比他强点有限。两个人的特点全是求稳。他生气地将那份报告扔进了抽屉,起身捅了捅炉子,抄起饭盒奔了食堂。
他进了食堂的操作间,找到吴素梅说,吴大管理员,帮个忙,上火了,给我弄盘拌心里美萝卜。说完将饭盒,钣票递了过去,要了两个肉片熬白菜,两个镘头,四个窝头。他还想要几个咸鸡蛋的,小吴说早卖光了。
吴素梅一本正经地说,是上火了,还是馋酒了?你可要说实话,要不然做法不一样,治上火的萝卜丝我拌的时候可要掺点黄连,黄连虽苦但去火。
李宪平知是拿他取笑,只好实话实说。他临走的时候说,你也审查完了,待会儿麻烦你给端过来吧。今儿“上火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吴素梅冲他一笑,挥了挥手。
依然是老办法,三个玻璃杯将一瓶老白干均分了。邹晓风刚分完酒,潘树仁便进了屋。老潘说,老婆子说今晚上吃饺子。他刚给家里打过传呼电话要家里别等他。他说,要是家离厂子近多好,我能把热饺子给你们端过来。
李宪平说,甭着急,咱们好好奋斗几年,将来把西南头儿那块地弄过来,盖座家属楼,你们这些有家有业的全搬过来住,到时候我挨着个吃你们,到那时候潘主席可别总躲着,要做点儿好吃的招待我。
潘树仁翻了翻白眼珠,说还没喝就晕了,就咱们这点家底还惦记盖家属楼?猴年马月吧!老邹你信吗?
邹晓风笑笑说,宪平说得不是不可能。盖不了楼盖几排平房还是不算太难。
潘树仁指着李宪平说,无论是盖楼房还是平房,真有那么一天我天天请你,来,就为你这伟大的设想干一杯。说完,他自己的酒杯先下去了一大截。因为厂里不少职工租住的是私房,租金较贵他是知道的。他当然愿意这些工人能住上自己厂里的房。
李宪平说,潘主席怎么变得这么不开眼啊!曙光木材厂这么发展下去,几年后盖座家属楼也算得上伟大的设想?不是我李宪平吹呀,只要咱们上下齐心协力,曙光厂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用七八年的时间赶上光华,应该不成问题。小老头儿,不信你瞧着,明年就许给你一个惊喜。
三个人正说得热闹,吴素梅端着一盘子拌萝卜丝进了屋。让她坐,她不坐,让她喝酒,她摆手。她说,我想再给你们拌盘豆腐丝的,可库里什么全没了,你们就凑合喝吧。她说萝卜丝吃没了还有,说完就要走。
李宪平说,你先别急着走,我正想给您提点不成熟的意见呢。吴大管理员最近的伙食可有些下降,怎么成天是熬白菜啊?甲菜一个没有。往年的冬天不这样,至少还能吃上豆腐。这些日子早点也是,连糖三角都不做了。
吴素梅苦笑了笑说,李大厂长的批评我虚心接受。我到想做甲菜,多做些甲菜食堂还能多少有些节余,但现在什么都不好买,商店一卖排骨就跟不要钱似的排大队,等咱们得到信儿早卖光了。豆腐,糖这类的副食都紧张,一来了就抢光,我过去是两天一出去采购,现在经常是一天出去两趟,还常常买不到要买的东西。我可真不是找客观,职工吃不好我比谁都急。
听吴素梅诉完苦,潘树仁也在一旁帮腔说,小吴说得一点都不假,这老李是不当家不过日子,他哪知道啊!我们院的一个刚生小孩的妇女,硬是买不着红糖,托了多少人才买到。现在连肥皂都难买,还有火柴,都紧张!
李宪平满脸不解地说,今年不是大跃进,各行各业全放了卫星吗!怎么副食品会紧张起来了?让人真不明白!
潘树仁说,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农村全在吃食堂,一个村几百口子全在一起放开肚皮吃。我内弟前些天来了说起我老岳母就乐,过去在自己家开伙时,一顿饭顶多一个窝头一碗粥就齐了。现在到好,一吃食堂饭量见长,一顿饭三个窝头两碗粥,赶上吃白面馒头能吃四个。老太太都这样,像我内弟这号的更不用说了。什么样的家底能钉得住这么一通吃?这农村都这么吃,城里还能不紧张!
李宪平听了直摇头,老潘的解释显然不能让他完全信服,但他自己又找不到更合理的答案。农村吃食堂的事他听人讲过,报上也常报道这方面的消息,列举过不少吃食堂的好处,什么有利于干部社员之间的团结,便于一起研究问题,放开肚皮吃饭也是其中的一条,至于这么吃会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他从没想过。但他觉得农村再怎么吃,也不会这么快就影响到城市的供应。他觉得问题绝不像老潘说得这么简单。
邹晓风也有些不解地说,不是说秋粮丰收了吗!这么快怎么会吃紧张了?
老潘苦笑着说,秋粮到是真丰产了,但丰产没丰收,好多粮食没收上来,烂在地里不少,为什么知道吗?壮劳力全忙着炼钢去啦!
李宪平骂了一句粗话说,把人搞糊涂啦。说完一口将酒喝下一半。
邹晓风怕扫了大伙的酒兴,说搞不清楚的事早晚会清楚,先喝酒。人家小吴恐怕还没吃饭呢,净给咱们服务了。
吴素梅客气了两句走了。三个人又端起了酒。
酒刚喝下一半,一盘萝卜丝见了底,饭盒里的肉片熬白菜也吃得只剩下了菜汤,五香花生米已所剩无几。李宪平说,就这么喝惨点儿,是不是让小吴再给来一盘萝卜丝?邹晓风说,算了,别麻烦她了,人家也正吃饭呢。
老潘说,看来我要做点儿贡献了,你们等会儿再喝。他说完满脸神密兮兮地出了屋门。不大的功夫,他笑眯眯地拿回了一瓶凤尾鱼罐头。
李宪平笑着说,总以为小老头儿是个憨厚人,赶情也是个扣门儿!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早露?邹晓风一旁帮腔说,现在拿出来顶多算个态度还可以。
老潘满脸委屈说,真没好人走的道儿了。这瓶罐头放了快半年了,要不是下酒菜被你俩抢光了,我也想不起来。
老潘说的是实话,这瓶罐头确实放了很久了。那是米茹珍吃上长期补助之后,总觉得过意不去想答谢一下工会的领导,她买了两瓶罐头那天趁老潘来的早送了过来。一个是说什么也不收,一个是死活要送,老潘见实在推脱不掉才只好收下,最后他对米茹珍说,下次再搞这套,你的长期补助就甭打算吃了!不久,厂里一位职工住院,米茹珍送的那瓶水果罐头被老潘送给了病号,鱼罐头一直放着,日子久了就淡忘了。
听他讲完罐头的来历,李宪平一面开罐头,一面逗他说,看你坦白交待的态度不错,就不深究了。待会儿少吃点就行了。老邹,你看这么处理合适不?
邹晓风说,合适,就这么办。
仨人吃上鱼罐头,自然又要提到米茹珍,邹晓风说,谁也想不到,这么泼的女人会变成材料场独当一面的骨干。这个郭胖子用人还真有两下子。
老潘说,也真够小米难的,候健生连饭都做不了,基本上全要靠小米伺候。
一提起候健生的工伤,李宪平自然会想到机加工车间的主任莫怀远。这个老莫不仅是从不注意安全问题,不把厂里的规章制度放在眼里,更恶劣的是利用自己的职权,施以小恩小惠拉小圈子,使车间里对他不满的人也敢怒不敢言,像四百根椅子腿下短了这么大的事故他也敢瞒,厂里调查起来竟没人敢说实话。他深知,厂里的技术改造,更新,机加工车间是关键,如果这个关键的车间没有一个得力的领导,施行起来势必事倍功半。
李宪平提起了那档子“废品事故”,提到了莫怀远,自然也提到了莫怀远与谷玉森的关系。
邹晓风说,莫怀远与老谷的关系你不要考虑那么多。我问过老谷,他说就是通过一个老战友介绍才认识的,他这个老战友与老莫是老乡。老谷说他搞过外调,莫怀远在抗日末期当过两年八路的这段历史基本可以确定。因为生病与组织脱离了关系也是真的。这些就不要纠缠了,要想弄清废品事故是真是假,那个王贵是个关键。他既是那晚的夜班,又是个班长,他应该是全清楚的。
李宪平很气愤地说,王贵肯定是说了假话,那天我看他表情就不自然!
老潘说,按理说不会的,王贵这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这几年他年年是工会积极分子,工会的小组长也是他。我觉得是个挺实在的一个人。
邹晓风说,不行的话,哪天让老潘找他做做工作,就以工会的事找他。
李宪平当即表示赞同这个办法,说就请潘主席出马打开王贵这把锁。
潘树仁有些难为情地说,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得罪莫怀远到没什么,到时候就怕老谷挑眼,这类问题应该归他管。我从中插一杠子算怎么一回事?
李宪平显得有些激动地说,你这小老头儿也是这么多年的党龄了,怎么也学会了婆婆妈妈前怕狼后怕虎的?为了工作,就是真得罪了他也值得!你说出了这么大的废品事故,有人就敢隐瞒不报,还在你眼皮子底下耍花活!咱们能视而不见吗?咱们曙光厂还是不是社会主义的企业!
邹晓风说,老潘这事你尽管去办,到时候我会向老谷打招呼,告诉他是我交你办的。其实你们也不要总把老谷想得那么小肚子鸡肠,只要都是为了工作,不谋私利,尊重事实,一切让事实说话,到时候谁也不会说三道四。邹晓风对李宪平重新调查这起事故的主张是百分之百的支持。他觉得此事不搞个水落石出,就不能弘扬正气,打击歪风邪气,还会助长莫怀远这类人的江湖习气。他正想借此整肃厂规厂纪,严明组织纪律。
潘树仁是个办事性急的人,第二天他听说王贵是夜班,下班就没走。他让财务股的达进士替他去叫王贵,假说家属药费报销的钱数出了一点问题。王贵来到办公室一看是老潘找他,就猜出了八九分。
老潘先递上了一支烟,与他聊了两句家常便扯到了正题,说:“我今天可是代表厂党支部找你谈话,了解一些情况。今天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实话实说,不隐瞒事实的真相,要敢于和歪风邪气斗争。你我是比较了解的,一个实在人。不知我今天的这个要求你能做到吗?”
王贵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等老潘将要问的事情刚一挑明,王贵就挺干脆地说:“我今天也不绕弯子了,先认个错,上回我向领导说了假话,今天我是竹筒倒豆子,一点儿也不留了。说句心里话,从说了瞎话那天起,我就没过一天安心的日子……”
事故的直接责任人确实是王庆普,事故的起因多少与王庆普参加的一档子“公叶”有关。这两年,厂里实行攒“公叶”,即召集十几个人自愿参加,每人每月从工资里抽出十元钱先让一个人使用,先后顺序大伙儿抓阄儿来确定,一般是召集人第一个使用“公叶”的钱。这种方法有利于参加的人买个大件的东西,如手表,自行车,缝纫机这样的大件。
王庆普抓阄儿的时候抓的是六号,十月份正该轮到他使“公叶”的钱。十月发工资的这天赶上他上夜班,当天他特意早来了一个钟头,挨个找那些人去敛钱,没想到钱早被第八个使钱的小英子敛去了。连他的工资也少了十元,让小英子敛走了。人家还问他,不是你和老白都同意让她先用嘛!老白排的顺序是第七个使钱,他俩全在小英子的前头。
王庆普一听就急了,因他急等用钱买自行车呢!晚使这笔钱就意味着要多买两个月的汽车月票,这多花的钱算谁的?况且坐公共汽车上班每天要早出家门一个小时,赶上夜班更别扭,夜里二点下了班要忍到天明,人家有自行车的一搭伴有半个多小时到家了。那些有车的主,走的时候常逗他,说你在这挨冷受冻的时候,我们都钻进老婆子的热被窝了,那叫舒坦。说半夜二点半到家什么事也不耽误。
王庆普疯了似的去找小英子评理,人家说她请了两个钟头的假早走了,发完工资,敛完了“公叶”进城买手表去了,市场上新到了一批上海全钢手表,样子很漂亮,小英子是为了买手表才攒的“公叶”。
气急败坏的王庆普一走神,四百根下椅子后腿的料锯成了前腿。犯了一个很低级的错误,班长王贵发现的时候,四百根木料只剩下三十几根没锯了。再说什么也晚了。事实并不像传言说的那样,是料下短了又改成了前腿。
出了这么大的废品事故,王贵下了班没有回家,和那些坐公交车的人一起在车间办公室忍了半宿,以便尽快向主任莫怀远汇报。天明后,王庆普也没急着去赶头班车,他要找小英子算帐,他觉得这一切全因小英子抢先用了他“公叶”的钱引起的。王贵知他一根筋,也不愿跟他多费话。而王庆普呢,自以为没少请莫怀远喝过酒,有些交情,也没太把废品事故放在心上,他想的只是如何将小英子敛走的“公叶”要回来。
莫怀远听过事故的来龙去脉,再看王庆普愣着脖子的那副要和人拼命的德行样就火了,他把门关严实了,回头冲着王庆普一通臭骂,说你这鸡巴人头怎么屁事不懂啊?哪边事大都看不出来!你浪费的那些木材让你赔赔得起吗?你还他妈的还闹腾什么!你挺大的一个站着撒尿的老爷们儿,找人家一个小娘们儿玩什么命啊?说这么大的事故报上去肯定给你处分,吃不了让你兜着走,你他妈的自己瞧着办吧!
莫怀远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当即就把王庆普骂傻了,也骂老实了。他开始说软话,他说莫主任您说什么也要原谅我一回,我跟您手下干多少年了,从没给您惹过娄子。王贵在一旁也帮着求情,说王庆普的好话。
苦着一张脸的莫怀远长嘘短叹了好一会儿才说话,说能有什么好办法,除非你们晚上再想法子把那批椅子后腿补上,对谁也别再提这档子事了。这事说出去连我脸上都挂不住,人家要知道了准说,这么多人都他妈的干嘛吃的?到时候谁也别想落什么好!谁叫我这人心软呢,只能给你们扛着。
王庆普与王贵听了面面相觑。能有什么法子既补上料,又不让人知道?只能天黑了去材料场偷!莫怀远没捅破这层窗户纸,但说得彼此都心照不宣。于是,这批下错的椅子腿就这么补上了。偷料的时候王贵没去,让王庆普带着和他一个锯台干活的小连子去的,小推车往返了八九个来回。
小连子是个大脑炎后遗症,三十出头了刚成的家。要说他傻吧,知道发了工资往家里拿,谁想粘他一点光万难,说他不傻吧,人家问他两口子的事他也会实话往外捅。但他听王庆普的,让他不说什么谁也问不出来。
王庆普事后也明白,莫怀远往下压事在很大程度是偏向小英子,她刚被车间提为统计,那小娘们儿没事就跑到莫怀远屋里去犯贱,算得上主任跟前的红人。但毕竟是人家把事压下了,事后他还是请莫怀远喝了一回酒。
不久,这起事故还是传了出去,往外扬这事的是与王庆普一个班的于江泉。莫怀远闻听此事后,把于江泉找去一顿拍唬,说你是吃饱了挣的!给自己的车间脸上抹屎是喜欢臭味儿啊还是觉得好看?说怎么连我都不清楚的事你那么门儿清?你管好自己比什么不强!他这一数落,弄得于江泉大气也不敢出了。后来领导找他了解情况,他也改了口,断不承认自己说过什么。
潘树仁听王贵讲完事情的真相,让他写了一份书面材料。王贵当即写了。很快,他又相继找了王庆普、于江泉,小连子,经过一番思想工作也都如实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在笔录上签了字。这些人所讲的经过与王贵说的分毫不差。
一起废品事故在隐瞒了一个多月之后,终于被查了一个水落石出。
最后找莫怀远谈话是邹晓风会同谷玉森一起找的他。莫怀远事先已得知 自己被人卖了,便争取主动,不但全部招认,而且将责任全揽在了自己头上,十分痛心疾首地责备自己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的培养,说自己全是本位主义在作怪,想的光是如何才能保住车间的荣誉,表示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分。他说的时候眼圈都红了,差点落下泪来。
邹晓风当时没过多的批评莫怀远,只是说处分不处分是下一步的事,让他先写一份书面检查交上来。到是谷玉森当场表现的十分气愤,对莫怀远拍了桌子,狠狠地数落了一阵,扣了不少的帽子,有的帽子大的吓人。他说就冲你莫怀远这种包庇纵容的行为和造成的恶果,打你个破坏社会主义生产的罪名也不为过!当时把莫怀远的脸全吓白了。
对莫怀远免职的处理决定,是经党支部研究通过的。对废品事故的主要责任人王庆普给予记大过处分一次,给予王贵警告处分。处理决定是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布的,党支部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在全厂职工中开展一次思想教育活动,书记邹晓风,厂长李宪平在会上分别讲了话。
机加工车间原先的统计张祥被提为了车间主任。张祥干过多年的车间统计,只是因在统计废品率上不同意弄虚作假而得罪了莫怀远,年初时终于被莫怀远找了一个碴给他的统计免了,提起了能说会道的小英子。
免了职的莫怀远自然不愿受张祥的管,他找到邹晓风提出调动工作,表示只要能调出机加工车间,到传达室看大门都行。邹晓风和谷玉森一合计,谷玉森出了一个主意,说他既然愿意看大门,不如让他去那儿值夜班。邹晓风表示同意,他知道厂里长期值夜班的老李头已过了退休的年龄,只因没合适的人替他迟迟没办退休手续。既然主管保卫工作的谷玉森愿意接收他,邹晓风自然同意,他清楚得很,厂里没有哪个部门的头头愿意接收莫怀远这号的,不好管,好歹人家也当了这么多年的车间主任。
谷玉森找莫怀远谈话交待了新工作。莫怀远虽对谷玉森心存不满,但还是借机对他千恩万谢了一番,说了不少好听的话。莫怀远不满是觉得谷玉森这次没替他说话,否则不至于被免职。不过这个让他长期值夜班的差使还是令他说的过去,因为好歹用不着干体力活,每月能多拿八块多钱的夜班费,还可以躲过那些仇人的白眼。事已至此,他也只好能忍就忍了。
谷玉森多少能看出他的心思,他说你办的那些蠢事谁想救也救不了你,这回你谁也别赖,是你自己挖的坑自己往里跳。谁出了事处分谁,又不是你小舅子你瞎操什么心?这下好,别人没保住,自己也掉坑里了。接受教训吧,好好干几年,往后还许有机会。说你也别怨恨李宪平,他这么办也是没办法,诸葛亮还挥泪斩马谡呢,谁能拦得住呀!
谷玉森将他点拨得感激泣令后,把他打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