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垅店重新开张这天,前来买东西的琉琅女矿工挤满了屋子,刘姐忙得不可开交。
大家乱哄哄地说着,这个要买件短衫,那个来块胰子,还有买米的,买蚊帐的。刘姐忙得脸上全是汗:“大家别急,一个一个来,你们都把我说乱了!”
细雪挤在前面说:“这都多长时间不卖东西了,我们都急死了。”
“哎,我说老板娘,你把这个店盘下来,跟大老板的关系不一般啊!”一个矿工说。旁边几个人哄笑起来。
刘姐满不在乎地大声说:“是啊,要不然我跟大老板说说,给你也开个店?”
“开店?我卖什么啊?”
“卖老鸹舌头啊!”刘姐边拿东西边来了一句。
大家又一阵哄笑。那个矿工吃了哑巴亏,还想争辩,细雪接了话:“刘姐盘下来有什么不好啊?你们没发现东西比以前便宜了吗?”
这样一说,大家都点点头,东西是便宜了。实话说刘姐对矿工们挺仗义的。
刘姐当然不是为了赚钱,就是让大家方便,而且最初的原因还是因为邝秋菊。
快关店时邝振家进了门,刘姐冲他笑了笑:“才来?”
“啊。刚才来过一次,看你太忙,没敢打搅你。”邝振家憨厚地笑笑。
刘姐搬出一张板凳给他,邝振家坐在柜台外面,老实得像个小学生。刘姐记完账一抬头,看见正襟危坐的邝振家,扑哧一声笑了:“你干吗啊?坐得那么端正。”
“没事儿啊。干活干累了。”邝振家吞吞吐吐的,“那个……我……你……”
刘姐递过一杯水,搬着一张矮板凳坐到邝振家对面:“什么我你的?怎么了?”
“哦……我是问,秋菊怎么样了?”
刘姐笑了:“嗨!门儿不就在那儿吗,自己进去看啊。”
“哦……不方便,不方便。”
“阿哥看自家妹子有什么不方便的。”
邝振家勉强地笑了笑,又没话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刘姐问。
邝振家憋得脸通红,起身就往外走:“没事儿……累了!我走了。”
刘姐不解地看着邝振家走远,心想这是怎么了?
一辆汽车停在锡矿门口,简肇庆西装革履地从车上下来,拎着一个小手提包,目不斜视大步进了门。
站岗的矿警愣愣地看着,没敢阻拦。
简肇庆朝工棚走去,远远地看见容铁铸蹲在门外,上前叫了一声:“铁铸!”
容铁铸抬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认出是肇庆:“肇庆!你回来了!”
“哎,你怎么蹲这儿啊?垂头丧气的。”简肇庆推开门,就见彭虾仔手里捏着烟卷,一脸不屑地慷慨陈词:
“你们说,挺好的一个中国人,非找一个外国娘们儿,这不有毛病吗?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哦,将来生一个满身说黑不黑,说黄不黄,眼睛还泛着点绿的小杂种,抱回家怎么说?阿爸,阿妈,你看,我和番婆生了个蛤蟆……”
人们大笑起来。这时有人看见了简肇庆:“简肇庆!”
彭虾仔转过身一愣:“简大少爷回来了啊?哈哈哈……来来来,让我看看,啧啧啧,果然是广惠银行董事长的大公子啊。瞧瞧,这衣服,哎呦……我这辈子是穿不上了。”
“你刚才说什么番婆蛤蟆的?”简肇庆问。
“容铁铸!看上窑子里的番婆了,非要娶人家。我们这儿说了他几句,他不爱听,出去了。”
容铁铸推开门走进来:“我娶不娶番婆,关你个臭渔花子屁事?我再怎么着也比你个抽大烟的强。成天好吃懒做坑蒙拐骗,你有什么出息!”
“我抽大烟怎么了?我抽大烟是因为我媳妇没了,老子有什么亏的?顶多下个南洋丢个媳妇儿,你呢?你下南洋把老祖宗都丢了。”彭虾仔理直气壮地说。
简肇庆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好了好了,别吵了。都什么年代了,改朝换代民国都建立了,怎么还那么老封建思想啊?娶不娶番婆都是人家自己的自由,你们就别起哄了。”
唐阿泰推门进来,看见简肇庆也没打招呼,简肇庆有些尴尬:“阿泰,我说的对不对?”
“我不同意!”
大家都安静了,谁都知道阿泰和肇庆本是最好的兄弟。
“我说不能娶番婆。娶番婆就是忘本,就是欺祖,就是断根,就是大逆不道。”唐阿泰看也不看简肇庆。
彭虾仔看了看唐阿泰乐了:“阿泰,咱俩终于有共同语言了。”
“起码在娶番婆这个问题上,我是和你站在一起的。番婆,不能娶。要娶就从这个住满了中国人的屋子里搬出去!”
简肇庆看着阿泰:“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恋爱本来就是自由的,娶中国人也好,娶番婆也好,都是两个人心甘情愿的事情,我们不能用老观点看他们。”
“我算知道了,读洋书读多了啊,可真容易忘记自己是谁。”唐阿泰说完就往外走。
简肇庆追了出去。彭虾仔看看没什么意思了,也走了出去。
简肇庆追上唐阿泰:“阿泰,你怎么说我怨我记恨我都没问题,我总有一天会跟你说清楚的。可里面那个人是谁?是咱们磕过头的过命兄弟啊?”
“过命兄弟?我现在最信不过的就是过命兄弟。一个娶番婆忘了本,一个当了大少爷,把我这个臭猪仔排挤在外……”
简肇庆急了:“谁排挤你了?你怎么这么说话?不是都跟你说了吗,当时没告诉是因为怕你莽撞……”
“对!我莽撞,我幼稚,我好冲动。所有天知地知你们知的事情,到我这个过命兄弟这儿全不知!我掺和什么?我自己跟自己玩你也管啊?怎么?广惠银行现在负责看管猪仔了?”
“好!你生我气,你不听我解释也没事儿。容铁铸被彭虾仔欺负成那样了,你还帮着彭虾仔说话?你这是在帮助他们抹杀容铁铸的恋爱自由!”
“我……我只帮着理儿说话。哎,简大少爷,你要是娶个番婆回家,恐怕简老爷子也不会同意的吧?哦,对,你不能娶番婆。你有陶舒燕,你还有邝秋菊,挑都挑不过来,番婆把眼等瞎了都排不上队了。恋爱自由?那我的恋爱自由呢?是谁抹杀的?是谁?简大少爷我问你,是谁?”唐阿泰大喊起来,转身走开了。
简肇庆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又走回工棚。
简肇庆来到老锡工的床边:“大叔,您好点了吗?”
“好多了。肇庆,你能回到家,大叔真替你高兴啊。你父母都好吧?”
“都好都好。我阿爸还让我给您带来药呢。”简肇庆从手提包里拿出几瓶药,放到床头,“您先吃药,这药是专治肺病的。大叔等您好了我接你去新加坡看一看,再送您回唐山。”
老锡工高兴地坐了起来:“好啊!我得赶紧好起来。你一来啊,大伙可都有希望了。哎,来南洋几十年,连锡矿的门儿都没出去过,要是真能到新加坡去看一看,也没算白下趟南洋啊。”
“一定没问题。”简肇庆起身给老锡工倒水,几个水罐都是空的,“您等一下,我去接点水来。”
老锡工躺在空荡荡的工棚里又不停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忽然一口血喷到枕头上,老锡工支撑起身,知道自己吃什么药也没有用了。他把枕头抱在怀里,用力撕开枕套,从里面哗啦一声倒出很多猪仔钱和一根银簪子。老锡工拿起银簪子,仔细地看着,把猪仔钱抓起一把又撒到铺上,再抓起一把,再撒到铺上,老泪纵横,嘴角抽搐着,嘴里念叨着:“秀芝……我咋寄给你啊!我对不起你!”
老锡工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好久,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把猪仔钱一把一把重新捡回枕头里,抱在怀中。
彭虾仔没钱抽大烟,又窜回了工棚,看见老锡工抱着枕头和拿在手里的银簪子:“这抱的什么啊?让我看看。还有银簪子,挺漂亮的,是不是想你那个没过门的女人了……”
老锡工抱紧枕头往铺上爬,彭虾仔按住他双腿,猛地抢过了枕头,枕头里的猪仔钱撒了一地。
彭虾仔瞪大了眼睛,又用手在枕头里掏了几把:“老头啊,你可真是老锡工啊!这得攒多少年啊?啊?你攒这个破玩意儿干吗?是顶吃是顶用啊?你都这个样子了,啧啧啧,又吐了一地血,你啊,把这个都给我,我帮你花吧。现在这玩意儿只能抽大烟逛窑子,你这身子板恐怕消受不起吧……哈哈哈啊,太好了,哎,我不白拿,回头我在逍遥堂给你切二斤牛肉,来壶老酒,让你舒舒服服地回老家!”
老锡工不知哪儿来的劲,忽然两手死死地抱住彭虾仔的腿。
彭虾仔挣扎着,老锡工不放手。这时简肇庆提着水进来了:“彭虾仔,住手!”
简肇庆上前死死扣住彭虾仔的脖子,彭虾仔被噎得喘不过气来。简肇庆看了一眼地上,挥拳打去:“你敢抢他的钱!”
二人厮打着,老锡工想拦却没有力气,咳嗽得更厉害,又是一口鲜血,瘫倒在席子上。
邝振家跑进门,用力地把两人拉开了。
“这个畜生,他要抢老锡工的钱抽大烟去!”简肇庆愤愤地说。
彭虾仔呸了一口:“老子抽大烟又不花你家的钱!你少管闲事!”
“我今天就管!”正要往前冲,就听邝振家在叫着,“老伯!老伯!”
老锡工趴在铺上已经奄奄一息。
唐阿泰正好也跑进来:“怎么了,谁欺负老锡工了?”
彭虾仔一看,趁机跑了出去。邝振家怒吼一声:“再敢回来敲了你的腿!”
简肇庆抱着老锡工的头:“大叔,你醒醒啊!”
老锡工用沾满鲜血的手指,费尽最后一点力气在席子上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咽了气。简肇庆放声痛哭起来:“大叔。咱不是说好了病好了带你看新加坡回唐山吗……”
唐阿泰抱起枕头,抄起一把猪仔钱:“老伯,平日里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到头来,你攒了这么多猪仔钱。一个月十块钱,你这是攒了多少年才攒下来的啊?等什么时候真的能寄侨批了,我们一定把这些钱带给你家人……可是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他也是当年被抓来的猪仔,连根红腰带也没有。我们太粗心了,谁都没问过!”简肇庆弯下腰仔细地辨认着席子上的血字,“浙江岑港”。应该就是他的老家了。肇庆捏着那包猪仔币:“我一定帮你换成钱,和你的骨殖送回你浙江老家。”
简肇庆拿过一枚猪仔钱放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将它砸碎了:“这一块钱,您带上上路吧。如果您在地下有灵,就能看到!我简肇庆不把猪仔钱废了,绝不回唐山!”简肇庆恨恨地说。
空旷的锡矿山谷里回荡着肇庆的心声。
埋葬了老锡工,简肇庆准备去看看邝秋菊,往琉琅河走时碰上了唐阿泰。唐阿泰也不看他:“去哪儿啊?”
简肇庆也背着身:“琉琅河……看秋菊。”
“看秋菊你去琉琅河干吗?”唐阿泰转过脸,“终于有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情了。”
“阿泰……”
“打住!秋菊现在在你曾经藏身的地方,你应该很熟吧?”阿泰说完转身就走。
简肇庆摇头笑了笑,去了储藏室。
邝秋菊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看到西装革履的简肇庆,她的样子有些不自在。
简肇庆说了老锡工的事:“我把药都给他带来了,他还是没熬过去。”
邝秋菊很感慨:“老人家也是苦命人,受了一辈子的煎熬,到死了也不能回老家。”
简肇庆打开皮包拿出老锡工的猪仔钱,老人家临走的时候,手里抱着这么大一包猪仔钱,这是他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可有什么用呢?不把猪仔钱废掉,华工就没有出头之日。要知道这矿上,得有多少像老锡工这样的矿工啊。
“我真想把寄送侨批恢复了。哪怕是偷偷地暗中帮他们寄,就像阿莉吉亚当初帮我们一样。”简肇庆跟秋菊说。
沉默了一会儿,邝秋菊说:“肇庆大哥,以你现在的身份可以自由进出锡矿,完全可以帮大家寄侨批啊。”
简肇庆叹了口气:“我也这么想的。可我没想到,我的这个身份大家一知道,反而带来了很多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阿泰刚才见了我,又大吵了一架。哎……或许我们当初真的应该告诉他,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了。”
“这些天,我阿哥也跟我说,好多工人们都在少爷长少爷短地说你。”
简肇庆也感觉到了。他真的希望自己还是以前那个猪仔,大家在一起虽然很苦,但是很开心。
“简大哥,你毕竟是个做大事儿的人,你不能因为现在有了一些困难,就埋怨自己。你是银行董事长的儿子,这是个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啊。你应该利用这个身份,多给咱们侨工做点事情啊!我在船上的时候学会了写四个大字,‘少管闲事’。可是现在看来,你倒是该多管管闲事了。”
“你说得对,我这就去找刘姐说侨批的事儿去!”
刘姐听了肇庆的打算,兴奋极了:“真的?真的可以寄侨批啦?太好了!最近也老有人问我,能不能趁进货的时候帮他们送送信什么的。可是进货不归我管,全是地皮丁负责,我也出不了锡矿。他们都特别失望。哎……你准备怎么做?阿姐全力支持你。”
“刚才我拿着这满满一袋子猪仔钱,心里难过极了,我发誓一定让工友们能和家人取得联系,能够正常地寄送侨批。以前我没这个能力,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银行董事长的儿子,你又接管了阿垅店,所以我想利用你这个门脸做个侨批站,帮助工友们往家里寄钱。矿上的工人,哪个家里不等着钱用啊。不过这个事情不能宣扬,只能悄悄地进行。”
肇庆怕矿上又出面阻止,刘姐刚刚取得了地皮丁的信任,应该趁着这个好时机,谨慎行事才好:“刘姐,具体方法我都想好了,你就帮我收钱收信就是了。”
“行!我会小心的。”
简肇庆的行动还是引起了矿上的注意。
冼致富听地皮丁一说,顿时愣了:“他疯了?猪仔钱怎么寄?拿自己家银行的钱寄?收一堆烂瓷片子?不对!这里面有问题。我说怎么烟馆今天的生意这么冷清,敢情猪仔们都拿着钱投奔他了。”
“他不会是想收买人心吧?那也不对呀!按说,他这么聪明的人不会干赔本的买卖吧。自己拿马来币换猪仔钱,再帮人寄回去,他不有病吗?”地皮丁也不明白了。
冼致富马上去见了布朗。他知道矿上和工人是有协议的,不能私自寄送侨批,更不用说跟家里联系。
“这个简肇庆现在进出锡矿如人无人之境,时间长了,这不乱了吗?”
布朗笑了笑:“你就让他折腾吧。如果他那个董事长爸爸没有老糊涂的话,肯定不会支持他。就算是支持,我也有办法。”
“您有什么办法?一听说能寄侨批,猪仔们都去找他了,我的生意可都没了。这样下去,龙三爷怪罪下来,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冼致富苦着脸。
布朗却胸有成竹:“放心吧!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最担心的要算唐阿泰了,毕竟是兄弟。他想肇庆真是糊涂了,怎么能这么傻呢?这不是拿自己家的钱去填锡矿的窟窿吗?唐阿泰叹了口气,他老说自己太莽撞冲动,他自己不也这样?除非他们家银行有地方换猪仔钱,不然那就是一堆瓷片子。
邝振家也没琢磨明白。刘姐说肇庆收了两箱子钱急匆匆就走了,说是自有办法。
所有的人都在关注着肇庆的举动。
简肇庆带着两大竹箱子猪仔钱坐汽车回了新加坡。
清晨,新加坡的街道还没有苏醒过来。
一缕阳光刚刚照进这个城市的街道,简肇庆就拎着两个大箱子进了家门:“我回来了。”陶舒燕从楼梯上跑下来:“昨晚怎么没回来啊?”她嗔怪着,上前接箱子。
“我自己拿着吧。我阿爸起床了吗?”
“已经起了,在书房呢。”
简肇庆径直走向书房,陶舒燕站在那一脸的委屈。
简阳春见简肇庆进门,埋怨道:“不回来就打个电话,别让我们着急。”
简肇庆把箱子放在一旁:“对不起,阿爸,出了点急事,我临走之前不是给一位老锡工买药吗?昨天他去世了。我是料理完后事才往回赶的。”
“太可惜了。”简阳春摇了摇头。
简阳春看了一眼地上的箱子:“是什么东西啊?”
“哦,我正要和父亲商量这个事情。老锡工走的时候,拿出一大包猪仔钱,足足有两百多块,到死也没能寄回家。我想,矿上的工人们实在太可怜了,长年无法和唐山老家的人联系,赚钱也只能消磨在大烟馆和赌桌上,一点活下去的盼头都没有。所以,我想在锡矿设立一个侨批站,把矿工的侨批寄回国。这是我答应他们的事情。”
“这是个好事儿。时机成熟吗?”
“成熟啊。现在矿上就我一个人能出来,我一个朋友又接管了锡矿的商店。我想侨批站就设她那儿。我们悄悄地进行。这不,我收了两箱猪仔钱……”
简阳春微微一怔:“你已经收了猪仔钱?那……这些猪仔钱你准备怎么办?”
“阿爸,我是想得很清楚才去做的。布朗不是得依靠咱们银行的贷款才能维持经营吗?那天我都跟您说了,布朗在锡矿用猪仔钱坑骗可怜的矿工,咱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诱使他继续向银行贷款,然后把收上来的猪仔钱当做贷款给他,看他怎么花!”简肇庆说完,很得意地看着父亲。
简阳春摇摇头:“你太莽撞了,肇庆!银行的借贷是走法律程序的,不是想给什么钱就给什么钱的,咱们是大银行,更得讲法……你这样做咱们银行只能往里白白搭钱,这是个无底洞啊。”
简肇庆急了:“可是,咱们可以把收上来的钱再贷给布朗啊。”
“你想得太简单了。”
简肇庆一时语塞。
简阳春语重心长地说:“肇庆啊。就你这个行为,我得表扬你。你心里面有侨工讲诚信重承诺,这都是对的,我是支持你的。但是,银行的钱,也都来自储户,钱是不能乱动的。银行业本身就要讲信用,况且咱们这个银行除了要正常运转,还肩负着给国内革命军募集钱款的重任,已经负担很重了。这些年来,我见了很多需要帮助的穷苦中国人。可是,咱们能力有限,应该把钱花在刀刃儿上。国内的革命胜利了,祖国强大了,在外的华工才有出头之日,这才是根本目的,而不是现在一个个地去救济他们。”
“这怎么能是救济呢?那么多侨工咱们是管不过来,但是咱们看见了,就得管,能帮一个是一个,得先让大家看到希望和咱们的苦心,然后才能互相效仿。您在银行界的朋友那么多,大家一联手,拒绝给这些矿主贷款,他们很快就会垮掉的。”简肇庆提高了声音。
“你先别激动,听阿爸说完……”
“阿爸,我怎么跟矿工兄弟们交代。你是没有看到今天的情景,那上百双眼睛对我充满了期待和希望,如果这笔侨批不寄出去,就会彻底了毁了他们的希望啊阿爸!”
“肇庆,你把银行的业务想得太简单了,你还真得慢慢从头学起。”
“阿爸!银行的业务我肯定是要学,而且是要认真学,好好学,赶快学!但是,这笔侨批……阿爸,我和阿妈在家里生活了十六年,我上学,读书,吃饭穿衣,哪样不是靠着您寄回来的侨批啊?正是因为我知道侨批多重要,正是因为我看见我那些矿工兄弟们寄不出去侨批,每天思乡的愁苦之中过着怎样的日子,我才这么做的……”简肇庆急切地说。
“肇庆!你重情重义阿爸理解。这笔侨批,阿爸不能动用银行里的钱兑换。但是阿爸可以自己出钱。”
简肇庆转忧为喜:“真的?”
“下不为例。侨批站肯定要搞,咱们得从长计议,以后慢慢再说。”
简肇庆得到了阿爸的同意,回到房间就埋头整理侨批地址。陶舒燕端着茶杯进来,轻轻放到桌子上,看着满桌子的猪仔钱和凌乱的地址条,说:“肇庆,我帮你整理吧。”
简肇庆头也不抬:“哦,不用!谢谢!”
陶舒燕愣了愣,无言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说:“回头再整理吧,你这两天就没怎么睡觉,赶紧睡会儿。”
“哦!”
“我帮你抄,你去睡吧。”
简肇庆写错了一个字,用橡皮使劲地涂着,没搭腔。
“听话……”
简肇庆不耐烦了:“大白天的我睡什么觉啊!你要困你睡啊。”
“你坐了一夜车,不休息会儿怎么行啊?我不是关心你怕你累着吗。”
“你要真关心我,就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整理完,行不行?嗨……又错一个字……”简肇庆拿起橡皮使劲地擦着。
陶舒燕起身摔门走了出去。
简肇庆摇了摇头,继续整理地址。直到都弄明白了,他才来到陶舒燕的房间。陶舒燕正坐在沙发上生气。
“别生气了。”简肇庆小心翼翼地说,“我忙晕了,真没别的意思,别那么小心眼儿好不好?”
“你干的是大事儿,是好事儿,我支持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呢。”陶舒燕扭着身子。
“还说不生气。你知道我弄这个侨批的事情有多难吗?我在那儿熬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我在家这一年的时间也不好过啊。”
简肇庆急了:“你瞧你!咱俩现在说的不是一回事。我是说……”
“我碍事,我多余,我看你没睡觉让你去睡觉都惹您老人家生气,给您倒杯水也让您写错字,我可不多余吗?我就不该来。”
“怎么说着说着还急了。我不也是着急吗?你不知道侨批的重要性,这些……”
陶舒燕抢过话:“我怎么不知道侨批的重要性?我太知道了!尤其是现在,非常深刻地认识到,侨批,比我重要。”
简肇庆无奈地说:“你要老是不让我把话说完,就没意思了。”
“怎么才算有意思啊?”
简肇庆不知道怎样说了:“你这人怎么老喜怒无常啊,这不跟你说着吗?你都不听我说完,就叽里哇啦自己说一堆。早知道我还不如不来跟你说呢。”
“早知道我来了你不管我,我还不如嫁给那个臭军阀呢。”
简肇庆真生气了:“那你嫁啊!你来找我干吗?”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标准的中国话,爱听不听!”简肇庆摔门出去了,陶舒燕气得哭了出来。
陶舒燕越哭越伤心,哭到最后,收了衣服拎着箱子就往外走,简阿七连忙拦住了她:“舒燕,你要干吗去啊?”
“买船票,回国。”
简阿七愣了:“回国?开什么玩笑啊?”
“没开玩笑。我留在这里净给肇庆添麻烦,我还是回去好了。”
“怎么了?两人吵架了?来来来,有什么话回屋里说,哪能说回去就回去啊。”简阿七拉着陶舒燕从门口回到了客厅。
玉雯见了也劝舒燕:“他刚回家,很多事情还没理出头绪,你就让让他呗。我跟你肇兴大哥,有时候也吵架。吵完就完了,可不能记仇拎箱子就走啊。你一个人在路上要是有个什么闪失,肇庆知道了得多伤心啊。”
“他才不伤心呢!”
玉雯看出舒燕不生气了:“谁说的。毕竟将来你们是两口子,你信阿姐的,别看阿姐刚过门没几天,那也是过来人了,两口子在一块儿,没有不拌嘴的。听话,把箱子放回去。”
邝振家下了好几次决心才对刘姐说了自己的心意:娶她为妻。
但刘姐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你别说了,邝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已经嫁过人了,我来南洋就是找我男人的,虽然这么多年一直没他的音讯。”
“我可以等啊!”
“邝大哥,你别等。等一个人的滋味,是最难熬的。邝大哥……你阿妹就要生了,咱们以后再说这个事儿吧。”
邝振家却认了死理:“我不!我既然来了,就一定要一个答复。”
刘姐急得要哭出来了:“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跟你说,就算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我也得见着他的墓,哪怕是把灰呢!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嫁给你。”
邝振家激动地看着刘姐:“我知道这样做是为难你,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每天都想见你,哪怕是跟你说说话呢,我这心里也高兴。不然,我就觉着空落落的。我不想别的,就想对你好,就想对你好还不行吗?你就告诉我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刘姐也激动了:“我喜欢!我喜欢你!如果我丈夫死了,你去找到他的坟墓,只要让我看一眼,我就彻底死了心,我就能嫁给你。但是现在,不可以!”刘姐进屋关上了门。
秋菊就要生了,她得为孩子准备些衣物。
唐阿泰已经想到了这点,他拿出一套自己缝的小孩裤褂来给秋菊,衣服缝得粗针大线,两个袖子也不一样长,裤子明显就是两个大人衣服的袖筒拼接在一起的。
“秋菊,你一定给我保密啊。这是我拆了自己的衣服,背着他们,鼓弄了半个月才缝出来的。哦,我拆之前都洗过了,干净着呢,就是料子差了点儿,眼下这条件,我也只能这样……你要不喜欢,可以撕了当尿布。”
邝秋菊看着丑陋的衣服,眼睛红了:“唐少爷……”
“可别再叫我唐少爷了。我要是少爷,哪能给孩子这么个破衣服穿。再说,现在对于我来说,没什么能干不能干的事情,我唐阿泰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这个孩子生出来。”
“阿泰!你的心意我领了。这衣服将来我一定给孩子穿上。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你跟肇庆,你们兄弟俩不能闹僵啊。”邝秋菊劝他,“你说,肇庆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被抓走之前也不知道自己是个少爷啊。”
唐阿泰苦笑一下:“我倒是知道自己是个少爷,可我不是了……哎,我可没有吃醋嫉妒的意思啊。我就觉着,我觉着……说不出来的滋味。算了不说了。你这快生的人了,别为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操心了。你好好休息就行了。”
“你要是听我的劝啊,就跟你肇庆大哥好好说说,他也有一肚子话想跟你说呢。我虽然是个女人,但是我知道你们都是小孩儿脾气,吵架拌嘴磨牙的,过去就好了。”秋菊岔开话题拿起衣服翻看,“这裤子怎么没开裆啊。”
“男孩还穿开裆裤?”
邝秋菊笑了:“你怎么知道是男孩儿?再说男孩女孩的,刚生下来谁不穿开裆裤啊。”“也是啊。”唐阿泰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次就有经验了。我回头再做就有经验了。”
“还真把自己当裁缝了!这尺寸也太大了,再过三年穿还差不多……这俩袖还不一边儿齐……”
两个人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