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青果然就是来辞工的。进了屋,他也不看裘巧巧,态度坚定地对裘老板表达了想要辞工的意思。裘巧巧认为是豆花又跟他说了什么,气得刚要发火,裘老板看了她一眼道:“巧巧,你先出去一下,我跟田青谈谈。”
裘巧巧不情愿地走了出去。她想想不甘心就躲在窗户外边听着里边的谈话。
“既然你要辞工离开,有些话我就不得不说了。自打你从吴玉昆的刀头下边逃出来,我就认定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的文才武艺,我也是倍加欣赏,所以才把外柜这个独当一面的差事交付给你。”裘老板诚恳地说。
“这我真的是感恩不尽。可是……”
“你让我说完。坐下坐下。”
田青坐下了。
“这两年多,我对你是言听计从,放手任用。不过,我也暗中考查过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您说。”
“我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巧巧。我呢,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这么大的家业,总不能让巧巧一个姑娘打理吧?我早就看中了你,尤其是这两年,我的作坊,从上到下,大家对你的口碑都不错。我想把我的宝贝女儿巧巧托付给你,就一百个放心了!”裘老板正式地向田青提亲了。
“裘老板,多承您的抬爱。不好意思,我已经有了未婚妻了。”对于婚事,田青早就想好了。
“是秀秀,对不对?”
田青愕然了。“您……您怎么知道?”
“梁满囤说的,可你们并没有定亲,对吗?”
“可是我向她发过誓,此生非她不娶。”
“唉!那时候你们还小,即使有誓言,也如同儿戏,不能作数的。”
“不,大丈夫应该一诺千金。我是不会食言的。”田青郑重地说。
“秀秀家有良田万顷?”
“不,只有薄田五亩。”
“有豪宅千间?”
“不,只有茅屋三椽。”
“哦。那她一定是貌如西子、貂蝉,超凡拔俗了?”
田青一笑,“不过是一个村姑而已。”
裘老板也笑了,“田青,你是读过诗书的。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自己觉得你们般配吗?你真的不考虑我方才说的话?”
“对不起,裘老板,您大概也不愿意我是一个见利忘义之人吧?”田青看着裘老板真诚地说。
裘老板点点头说:“好吧,这件事,就算是我没有说过,你也没有听见过。”
“我会为了裘巧巧小姐守口如瓶的。那我就……”
裘老板想了想,让田青答应一件事。要他把梁满囤带着,把跑外柜的所有地方、所有客户都走上一遍,并且告诉那些人,以后就由梁满囤接替他的差事。而且两年之内,不能开皮匠作坊。这后一项,他特别强调了一下。
田青当即答应了。从屋里告辞出来,田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裘巧巧躲在外面听得早气坏了,田青一走她就冲进屋嗔道:“爹!这家伙也太狂妄了!”
裘老板摇摇头,“不,他是个正人君子!是你我没有这个福分哪!”
“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巧巧来了脾气。
“不然。还有一计可以使此事有个转机,那就是釜底抽薪。你也不用问了,就等着出嫁吧。”说着裘老板取钥匙,从钱柜里取出了五捆银元,转身走了出去。裘巧巧一直相信自己的爹无所不能,见爹说得如此肯定,她心里便又高兴起来。
裘老板准备暗中派人去找秀秀娘,解除她和田青的婚约。这个事儿就落到账房先生身上。
“这是一百块银元,你带上,去一趟祁县田青的家乡,找到那个叫秀秀的父母,把银元交给他们,让他们写一个与田青退亲的书信。”裘老板嘱咐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接了裘老板委派的任务当天就悄悄离开了皮匠铺直奔祁县。
差走了账房先生,裘老板又要人去喊满囤来见他,心想:没有马,只好用骡子驾辕了,好歹要留个后手啊。他一边想着一边拿起鼻烟壶,朝鼻子上抹了一小捏,响响地打了个喷嚏。这炸雷般的喷嚏声把刚刚赶来的梁满囤吓了一跳。
“梁满囤,你坐下。”
梁满囤不知老板要和他说什么,心中没底儿,只敢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
“你来了快两年了,一文钱工钱也没发给你,你不觉得委屈吗?”
“不,我学会了全套的制皮手艺。我爹告诉过我,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我不委屈。我对裘老板您感激不尽!”
“全套手艺都学会了?”
“除了熟皮子的配方。”
“那是牛师傅的看家手艺,是秘不外传的,连我也不能打听。这不怪你。哎,他经常打你,你不怨恨他吗?”
“不不,他打我是为了让我长记性、长能耐。在家我爹也常打我,牛师傅跟我爹一样,是恨铁不成钢。”满囤猜不出裘老板的心思,只能小心地回答着。
“嗯。你这么想就对了。梁满囤,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牛师傅经常无缘无故地打你,那是我的主意。我就是要看看你的心诚不诚,是不是可以造就之材。”
梁满囤站起来鞠了一躬,“多谢老板对我的栽培!”
“你明天就是我的外柜了。”裘老板郑重地说。
梁满囤愣了,“我?那田青呢?”“田青我另有安排。前一段,你已经把制皮的全部手艺都学会了,现在我要让你跟着田青学会怎么做生意。你一定要用心去学,不要辜负了我的信任。你的毛病是缺少自信。可是你有个最大的连田青也不具备的长处,那就是你像黄牛一样的忠诚老实,还有骆驼一样的忍耐力。这一点很重要。好好干,你的前途无量!”
“是!”梁满囤心里这个激动啊,就别提了。
两天后,梁满囤就和田青上了路,他们的马后是几辆拉牛皮的货车。田青在路上教满囤说俄语,到了店里给他介绍客户,满囤学得认真,记得踏实,倒是很快地熟悉了业务。
账房先生风尘仆仆地骑着毛驴来到了祁县田家庄。
黄土村路两旁的庄稼地里一片枯黄,禾苗细弱无力地暴晒在太阳底下,几乎成为一丛丛枯草。一个庄稼老汉正把着锄头在耪地,累得脸上汗水直流……
账房先生从毛驴上跳了下来,冲老汉走了过去,“老哥,今年年景不好啊。”
“下一个饿死的没准就是老汉我了。”老汉叹了口气。
账房先生从兜里掏出两个铜钱塞到老汉手里。“老哥,拿着去买个馍吃吧。”
“你真是个好人!”老汉哆哆嗦嗦地把铜钱装进兜里。
“我向你打听个人。有个叫秀秀的姑娘,她的家在哪儿?”
“秀秀?哎呀,她家没有人了。她的爹娘都死了。”
“啊?这……”账房先生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想了想,又问:“那田家庄有个小伙子叫田青,前几年走西口了,家中还有个老母亲,你知道他们家怎么走吗?”
“知道知道。”老汉手指着黄土村路,“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村头第四家就是老田家。”
账房先生冲老汉一拱手,骑上了毛驴,顺着黄土村路一直向前走去。
账房先生敲开了田家小院的门,“大嫂,我是从包头来的。”
淑贞正在院里择野菜,听了一愣,“您是……”
“请问这是田青家吗?”
淑贞点点头。
“大嫂,我和您儿子田青在包头同一个作坊里做事。我是受我们老板之托来找您的。”
淑贞紧张地看着账房先生,“田青他,出什么事了吗?”
账房先生笑了,“您别紧张,他没出事。要出事也是好事。”
淑贞松了一口气,闪开身子。“那您快请进屋吧。”
淑贞倒了碗水端给账房先生后,仔细听他说完来意想了想说:“田青刚走西口那年,秀秀就被她爹娘逼着嫁人了。”
“那秀秀嫁人的事,您为什么没告诉过田青呢?”
“我这个当娘的是心疼田青,怕他知道秀秀嫁人了,心里难过,所以就一直瞒着他。”
账房先生放心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大嫂,这回好了,您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淑贞苦笑一下,“先生,我这一辈子,好日子坏日子都尝过了,怎么过都是过。我倒并不赞成田青这门婚事,我儿子用不着去给人家当养老女婿来换好日子。我们现在虽然穷,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田青每年往家捎的那些银元,够我花了。比起那些个饿死的,我不是天天都在过好日子嘛。人这一辈子,有多少钱都是一辈子,没听说有钱人就能比穷人多活一辈子的,关键就是要知足常乐。”淑贞说的是心里话。
“大嫂说得极是。要是田青知道秀秀嫁人了,也同意了这门亲事呢?”
“儿大不由娘,他要是愿意,我这个当娘的也决不把我的意愿强加给田青。婚姻是他自己的事,就让他自己做主吧。”
“大嫂,我这么老远跑了一趟,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回去得向老板交差。再有,我想见秀秀一面,别回去跟田青空口无凭地这么一说,他要是不信怎么办?”账房先生看着淑贞。
“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走,我这就陪您去县城找秀秀。”
“那太好了,我也是这个意思。”
淑贞陪着账房先生去了乐生堂药铺,路上忍不住问起田青的情况,知道梁满囤还没有出徒,白吃饭白干活,一分钱工钱没有,她吃了一惊。心里猜出了八九分,不免对儿子更加疼爱。
两人来到药房,恰巧这时秀秀抱着孩子从药铺里走了出来。淑贞用手一指秀秀,“先生,那就是秀秀。”
没等账房先生上前打招呼,就见一个吹糖人的挑着担子走了过来,秀秀怀里的孩子伸着小手冲吹糖人的直够。秀秀冲吹糖人的叫了一声:“吹糖人的!给我吹个猴拉稀。”
吹糖人的放下担子,吹起来,秀秀抱着孩子看着。这时就见邹老板掀开药铺的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叫着:“秀秀!你看什么呢?丢了魂了?”
“我给青青吹个糖人儿!”
“吹糖人?我看你吹糖人是假,看街上的红男绿女是真。你个不守妇道的娘们儿,快给我回来!”
“我怎么不守妇道了?我是偷人了还是养汉了?”秀秀抱着孩子进了药铺,孩子哭了起来……
“哎,大嫂,你的猴拉稀还要不要?”吹糖人的叫着。
淑贞叹了口气,“可怜的秀秀,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她男人都五十多岁了,偏偏看中了比他小三十多岁的秀秀。秀秀过了门,他还整天疑神疑鬼的,像看贼似的看着秀秀。”
“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嫁给这么一个老糟糠呢?”账房先生不解地问。
“还不都是钱逼的。大前年——就是田青走西口的那年,光祁县就饿死了两千多口子。秀秀的父亲得了痨病,她也是为了父亲能活命,才不得已嫁给药铺掌柜的。可我知道,秀秀心里装的是田青,上轿的那天,她哭得就像是出殡似的。可是,现在木已成舟,再说什么都晚了。”
淑贞怕药铺掌柜的起疑心,让账房先生等在外边,自己进去叫出了秀秀。三个人在一个街边小饭馆坐下了。账房先生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来意。秀秀听了账房先生的话,擦了一把眼泪,从怀里掏出田青送给她的那枚大钱,递给账房先生。“先生,这是田青走西口那年送给我的定情物,我一直偷偷藏着。您带回去,把它交给田青哥,就说秀秀对不起他!”秀秀说完起身哭着跑了。
“秀秀!”淑贞叫着。
账房先生叹了口气,“嗐!造孽啊!多好个闺女,生生地给毁了。”账房先生心情郁闷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一时间淑贞心里也难过得没了话说。当天账房先生就打道回府了。
裘老板听了账房先生的回报,又看着一个没动的银元,真是喜出望外。“哈哈!这可是天赐良缘哪!好,好,好!谢谢你给我带回来这么好的消息!正好田青也回来了,你把他叫来。”
裘巧巧也乐了,“爹,让厨房多做几个菜吧?”
“当然,我今天要多喝上几盅!”
田青走进了前柜房,不解地看着裘老板。“老板,您不是已经把我的差事交给梁满囤了吗?为什么不让他来交账呢?”
“梁满囤嘛,我自有安排。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诉你。你坐呀,坐!”裘老板一脸喜色。
田青怔怔地坐下。“什么事?”
“你的未婚妻秀秀已经嫁人了,就在你走西口的那一年,她爹娘逼着她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糟糠,孩子都一岁了。”田青霍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他看看裘老板,又看看一旁坐着的账房先生,“这不可能!”
“田青,你少安毋躁。你不是要辞工不做了吗?我们东伙一场,我让账房先生去你家乡探望你的母亲,顺便给她送点利市。”裘老板偷偷冲账房先生递了个眼色。
账房先生从兜里掏出了秀秀给他的那枚大钱。“田青,这枚大钱你还记得吧?”
田青接过大钱一下傻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对裘老板说了什么,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出了大门,也不知该往哪去。账房先生看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转身回了账房。
田青一出门,裘巧巧就迫不及待地跑进来问自己的亲事。
“我还没跟他说呢。”
“您怎么……您可真是的!一点儿也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裘老板点着女儿,“你懂什么?他刚知道他的未婚妻嫁给了别人,心里能好受吗?这时候马上提亲,一定是欲速则不达。反正他已经没有秀秀在等他了。你说,他又不是傻子,他会看着这一大片家业不动心?你呀,就等着当新娘吧!”
裘巧巧笑了。
“巧巧,你成了田青的媳妇以后,可别有了丈夫忘了爹哟!”
裘巧巧撒娇地搂住裘老板的脖子。“我一辈子就守住爹,不嫁人!”
裘老板刮了裘巧巧一下鼻子。“口是心非!”哈哈大笑起来。
梁满囤糊涂了,他不明白自己不过是跟着田青出了一趟门,回来咋就又变了样,老板又让他住进了工人住的棚屋里。他去问裘老板,裘老板也不搭理他,只让他照样干以前的活儿。梁满囤也没敢多问,换上了干活时的衣服走到木架子旁边,开始绷皮子。牛师傅不明真相,拦阻道:“梁外柜,这哪是您干的活呀!快快住手。您哪,看我们哪儿干得不对,指点指点就成了。”
梁满囤拨开牛师傅,也不说话,拿钉子钉起皮子来。牛师傅怔住了……
“梁大掌柜,你是不是这趟生意没做好,让老板把外柜给你撸了?”瘦猴看出了破绽,笑嘻嘻地说。
梁满囤闷头不语,继续干活。
“要不,你就是因为让田青给告了一刁状,老板生气了,把你给废了!可不么!你当外柜,田青干吗去呀?二虎夺食必有一伤。”
梁满囤一下子钉到了手,他痛苦地把手指放在嘴里嗍着。
“哟,你再怎么不顺心,也别跟自己的手指头过不去呀!”瘦猴在一边说着风凉话。
牛师傅沉着脸说:“瘦猴,你他妈给我把嘴闭上!”他又对梁满囤说,“就这么两个多月长衫穿的,连钉钉子都不会了?别嗍了,出那么点儿血死不了人!干活儿!”
田青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逛着,脑子里全是秀秀的身影,怎么也挥不去。他走到一个小酒馆停下了,想想,进去喝起了闷酒。田耀祖进来时他已经喝高了。
“小二,一壶酒,再给我炒两个小菜,就端到田老板的桌子上来。”田耀祖吩咐。
“好哩,您少候。”
田耀祖走到田青对面,坐了下来。“田老板,又是多日不见了!”
田青仔细看一眼田耀祖,“田老板?嘿嘿,你才是田老板,我……我不是。我是给人家吃劳金的。”“喝不少了吧?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高兴的事儿了?”
田青醉眼蒙眬地看着田耀祖,“高兴?对,高兴!高兴!你听着啊。”他唱起了放羊歌:
“这是我小的时候,跟秀秀一起放羊的时候,常常一起唱的歌。”他眼睛里闪出了泪花。
“秀秀?你的未婚妻?”
“是!可惜呀,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跟我一起唱歌了!”田青痛苦极了。
“她死了?”田耀祖忙问。
“跟死了差不多。她被父母逼着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可是,我还在苦苦地等着她。为了她,我对别的女人从不动心。现在,我才知道,我守候的是一场梦,一个其实早已经破碎了的梦!”田青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田耀祖听明白了,他决定好好劝劝自己的儿子。这会儿小二端上酒壶和一盘酱牛肉,他给自己倒上酒,也给田青倒上。“你也不必伤心成这样。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
“不,你不知道,我挣到的头一笔钱,捎回家去,特意告诉俺娘,要给秀秀打一副耳环。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她!她——我敢说,她心里一定还有我!有我!”
田耀祖安慰他,“有许多过去的事情,忘了也许更好!听我的——我是过来人了。大丈夫应该拿得起放得下。该忘掉的就忘掉。你现在才多大?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来,干了这一杯酒,就别再喝了。回去!打明天的太阳一升起来,你就开始奔新的前程,过新的日子。懂吗?”
田青听了他的话,心想他说得对啊,我不能这么痛苦一辈子不是。于是他一拍桌子:“好!干!”两个人干了杯中酒……
田耀祖搀扶着喝醉了的田青走出了饭馆,田青晃晃悠悠一下子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傻……傻大个子!”他腿一软,要倒。傻大个子一把将他扶住。
“你们认识?”田耀祖问。
田青拍了一下傻大个子的肩膀:“他是傻大个子!是我哥们儿!”
“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傻大个子扶住田青。
“这位小兄弟,麻烦你把田青送回去。”田耀祖冲傻大个子说。
傻大个子点点头,背着田青到了打烊的莜面馆,把田青背进屋里。给他们开门的王南瓜从后面跟着进了屋。
龚文佩和他的婶母也闻声走了过来,“南瓜,出了什么事儿?”
“田青喝醉了。”
龚文佩奇怪,田青喝酒很有节制,从来没有醉过。他今天怎么醉成这样了呢?“快去叫豆花!”
“豆花!豆花!”王南瓜喊着。
直到半夜,田青也没醒过酒,豆花守候着田青,这会儿她正将湿手巾敷在田青的头上。田青醒了,他一把将手巾抓掉:“这不公平!不公平!天理难容啊!”田青长长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豆花也抱住他的头哭了,“哥!”
龚文佩、王南瓜和傻大个子蹲在窗根底下,听着屋里的动静。“不对。田青是个响当当的山西汉子,就是官府要杀他的头了,他也没这么哭过。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让他太伤心的大事了!傻大个子,你看见他的时候,他跟你说什么没有?”
傻大个子摇头:“没有。”
“那他是因为什么事难过成这样子呢?”王南瓜也想不明白。
“我哪知道!”傻大个子说。
“我没问你。”王南瓜不耐烦地回了句。
“那你问谁?”
龚文佩阻止两人:“行了,田青醉成这样,一时半会儿谁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傻大个子,你明天不是还要拉骆驼吗?早点回去歇着吧。走吧走吧!”
“那我走了。你们可得把田青看好了。他是个好人!好人!”傻大个子走了。
王南瓜奇怪地说:“哎,傻大个子还真知道心疼人!这家伙到底傻不傻呀?”
龚文佩拍拍王南瓜,“傻,可他是傻实在!比有些聪明人强多了。”
夜深了,灯花不停地跳跃着……田青翻了个身,手里攥着的那枚用红线穿着的大钱掉在了炕上,豆花捡起来拿在手里看着……
豆花的耳边响起了田青曾跟她说过的话。
“……我捎信给我娘,让她给秀秀也打一对耳环。我离开家时,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首饰送给秀秀做定情物,就送给了她一枚我小时候我娘用红线给我穿的一枚大钱。”
正想着,就见田青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秀秀……”
豆花扳过田青的头着急地问道:“哥,秀秀怎么了?”
田青睁开眼睛看着豆花,他眼前忽然幻化出了秀秀的形象,他坐起来一把抓住豆花。“秀秀!”
豆花一愣,“哥,我是豆花。”
田青自顾自地摇着豆花的肩膀,眼里涌满了泪水。“秀秀!你嫁人了!可我还在苦苦地等着你啊!……秀秀,我们是发过誓的。我非你不娶,你非我不嫁……”
“哥,你醒醒,我不是秀秀。”
田青自顾梦呓一样喃喃地说着:“你知道吗?我遇到了一个多好的女人,跟你同岁,跟你一样漂亮善良。我到包头被判了斩,她买了两口棺材,一口是我的,一口是她自己的,她是要陪我一起死,给我殉情啊!她这是要跟我‘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啊!为了信守和你的誓言,我把这份大情大义偷偷藏在心里,违心地把她当做是自己的妹妹,伤了她的心。”
豆花哭了,“哥!”
“秀秀,要不是这次裘老板为了把裘巧巧嫁给我,派账房先生去祁县找我娘,你被你爹娘逼着嫁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糟糠的事,我还不知道,我还在这里傻等着你呢……”
豆花明白了发生的一切,禁不住为田青、为秀秀,更为自己流着眼泪,此刻她已经哭得如同泪人。
天色放亮时,田青枕着豆花的腿睡着了,豆花一只手摸着田青的额头,靠着被垛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田青睁开了眼睛,迷茫地左右看看,一下子坐了起来,“我怎么在这儿?”
豆花也醒了,“你昨天晚上喝醉了,是傻大个子把你送到这儿来的。”
田青抱住自己的头,他这才想起来昨晚的事。
“哥,你昨天晚上,快把我吓死了。”豆花眼圈一红,又要掉泪。
田青叹了口气,告诉她秀秀已经嫁人了。
豆花擦了把眼泪,点了点头:“我知道,嫁了个五十多岁的老糟糠。秀秀真可怜。”
“豆花,你怎么知道的?”田青一愣。
豆花看着田青,破涕为笑,“酒后吐真言,你自己说的。”
田青紧张地问她自己还说什么了。
豆花把头转向了一边,眼泪流了出来,“把以前没对我说的真心话都说了。”
豆花哭着跑了出去,进了莜面馆的前屋,把门闩上了。田青追过来,使劲拍打着木门:“豆花,你开开门。”豆花背靠着闩上的门,泪如雨下。
龚文佩、王南瓜和龚婶都走了出来,“田青,醒酒了?这一大早上,你又演的哪一出啊?”
田青一拍大腿:“嗐!我怕我说醉话又伤着豆花了。”
豆花打开门,擦了把眼泪,看着田青。“哥,你没说伤我的话,你说的都是让豆花为你死上一万回都不后悔的话。”
田青的眼圈也红了,“豆花,我要娶你!我已经错过你两年了,现在我一天也不能等了。以前,我们之间夹着个秀秀。其实,我早就喜欢你,就是为了信守和秀秀之间的誓言,让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豆花,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哥!”豆花一下子扑在田青的怀里哭了。
在场的人可都乐了。
田青一夜没回,裘巧巧不安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裘老板烦躁地把水烟袋往桌子上蹾着。“哎呀,你别走来走去的好不好?”
“你倒是坐得住!田青这个时候了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呀?”
“他能出什么事?他连法场都见识过了,一个没有婚约的姑娘嫁给了别人,他还会去投河、上吊、撞墙、抹脖子?”裘老板没好气地说。
“那你说他哪儿去了?就这么大个包头城,你不会打发几个伙计去找一找?”
“用不着!他一定是找哪个酒馆借酒浇愁去了。巧巧!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找他!不能显着我们心急。那样,他唱花脸的——架子就端起来了。听你爹的没错。消消停停地,就在岸边坐等,到时候他自己就来咬钩了。”
“我是怕这个时候他去找豆花了。”
“他会去找豆花?你想哪儿去了?豆花是刘一刀玩剩下的女人,田青心气那么高,他会看得上豆花?哎呀,你别在我这起腻了,回自己屋睡觉去!”
裘巧巧一甩袖子气咻咻地走了。
经女儿这么一说,裘老板心里倒没了底。他把拿起的水烟袋又放下了,自言自语地说:“这人能去哪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