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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好带着道儿来到周和光家的客厅里,周和光、天月两人正面色不悦地闷坐在沙发上。见天好进来,周和光起身:“大姐来了,快坐。”天月没动身,只是招呼道儿:“过来,让老姨看看。”天好落座,周和光让吴妈把道儿领出去玩,他知道,这姐妹俩可能会有一场不愉快的谈话。
天月开门见山:“大姐,你来问魏德民的事吧?”“是啊,和光这事可怎么办?”天月沉着脸:“这阵子知道找俺了。”“姐也没人可找啊。”天月故意直呼其名地问:“周和光你有办法吗?”周和光客气地说:“大姐,魏德民不如早点跟我交底。”天月说:“早交底你就不抓了?”“不是少遭点罪嘛,大姐,你们吃饭了吗?”周和光有意绕开话题。“吃过来的,魏大哥的事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周和光直言相告:“办法倒是有,那就是他早点开口,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天好说:“他不可能这么干。”周和光说:“是啊,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大姐,你们姐俩坐,我书房还有点事。”周和光进书房去了,他知道对此事他无能为力,同时也避开姐妹俩的争吵。
天月说:“大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魏德民压根没离开共产党?”天好沉思片刻说:“是,大姐知道。”“知道你不早说。”天好说:“他不抓进去,到今天大姐也不能说。他是个好人,做的是正事。”天月拔高声音:“好,大姐,你明辨好坏,你有正义感,可是你知道吗?这遭把俺家可给坑了。”书房里传来周和光的声音:“天月,你声小点。”
天好问:“怎么能把你们家给坑了?”“本来俺家和光该当正局长,这回全吹了。就因为俺家和光没查明白魏德民还是共产党!这还在其次呢!局长不当就不当吧,还有人抓住这件事说俺家和光亲共、通共,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啊!”
天好说:“这么说,是大姐把你们牵连了。”天月说:“也不能那么说,都怨那个姓魏的。可是,话又说回来,大姐,你明知他是共产党,还帮他遮掩!他一唱,你就—和,装扮得那个好啊!就箅神仙也分辨不出姓魏的就是个共产党!俺两口子就更傻了,傻到家了,还合计着给你们俩提门亲呢!”天好说:“天月,有事说事,你不能骂大姐。大姐是帮着魏德民哄骗你们了,可大姐这是对着魏德民办的事,你要是往别处想,别说大姐不让你。”天月毫不含糊:“本来嘛,你们俩那个黏乎劲就是像两口子。”天好瞪天月一眼,没吱声。
天月问:“大姐,你知道阶级斗争吗?”天好说:“不知道。”“你知道马克思是谁吗?”“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叫共产主义吗?”“不知道。”天月说:“这不就得了,关于共产党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能豁上性命遮掩姓魏的,和姓魏的一块哄骗俺两口子,你不是看上了姓魏的,能是什么?行,你看上是你自个儿的事,可是不能因为你和姓魏的好,就把俺两口子往火坑里推呀!”
天好听了天月这话,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不知怎么回事,一巴掌扇在天月的脸上。天月蒙了,天好扇完也蒙了。周和光从屋里出来问:“干什么你们姐俩?”道儿也跑进来说:“娘,怎么了?”天月直着眼:“姐,你打我?”天好也直着眼:“姐打你了?”望着天月脸上通红的巴掌印,天好泪水淌下来,伸手要去抚摸:“老三,疼吗?”天月也哭了,一把推开她,跳起来:“不疼?我抽你试试!”
天好流着泪:“抽吧,抽大姐吧!”道儿蹭上前问:“娘,你为啥打老姨呀?”周和光问:“大姐,你们这是为啥呀?”天好站起来,擦了把泪水:“天月、和光,大姐对不住你们,帮着魏大哥哄骗你们,让和光背了亲共、通共的罪名。可是,大姐帮魏大哥,是冲着他办的事,不是因为看上了他这个人!你们别往歪处想。和光,上面要是查办你,你就把大姐交出去,大姐保证把你择得干干净净!大姐宁肯自个儿坐大牢,也不能让你们这个家毁了。道儿,咱回家吧。”
周和光忙安慰:“大姐,看你说的,事情没那么严重。”天好叹着气领道儿往外走。周和光推天月一把:“跟大姐说句话。”天月抽噎了半天才说:“大姐,我错了,不该说那些话……”说着扑上前,一把抱住天好,“大姐,你可不能坐大牢啊。”天月放声痛哭。天好抱着天月,泪流如注:“老三,大姐不该和你动巴掌啊……别哭了,你小时候哭大了好背气。”天月哭得更厉害了。
天好回到家里,夜已深了。道儿睡了,天好靠在窗边,望着天上的月亮,一片缺月挂在天上。天好望着月亮说:“你怕是也有愁事吧?要不能今天圆明天缺一块?我有点撑不住了,真的,撑不住了。人要是老不长大该多好?整天就知道玩啊,乐啊,有了什么事和爹说,和娘说……可是如今和谁说呢?”天好长叹一声低下头。
天好自言自语着:“还和自己的妹妹动巴掌了,不该啊!自个儿现在心里头还疼呢。这个家拢不住了,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走各人的道了……拢不住你也得拢啊……但愿老二和虎子你们都平平安安吧。”天好又抬起头,瞅着黑暗中什么地方说,“你裘春海,一肚子坏水是从哪儿学来的?你是人吗?人里头有你这种物吗?恶鬼呀,魔头!老天爷怎么就叫你生下来了?怎么还能叫你一回回活了死,死了活的?你花样真多,又把魏大哥陷大牢里去了。你等着,老天爷也有开眼的那一天,我叫你嘎嘣一声死在我跟前!”
那片缺月静静地照着。天好继续对自己说:“撑着吧,你月亮有圆的时候,事情也有了结的那天……”
虎子正准备躺下睡觉,老驴子一摇三晃地进来。虎子说:“不早点躺下,你又钻哪个娘们儿那儿去了?”老驴子嘻喀笑着:“和二排长抿了两口。”“撤退跑了三天,你还有心思喝酒?”“喝点酒不正好解乏吗?”“这仗越打越他妈操蛋,进了1947年就没得好,南满、北满跑得脚打后脑勺,兵越打越少。”“老哥再加一句,钱他妈也越挣越少了。上个月才开了不到七万块钱,够干什么的?刚刚能买二斤髙梁米。还他妈找娘们儿?”虎子说:“胡团长不是说了吗?戡乱期间军费紧张,叫大家同心同德,共赴国难。当兵的不比你我拿的更少?这话就在这屋说吧,叫胡团长听见,栽你一个扰乱军心的罪名,够你喝上三壶五壶的了。”
“他奶奶个腿!我扰乱军心,军心都叫他姓胡的吃了!”说着,老驴子摸出一张汇票,拍到桌子上,“你看看,认识这玩意儿吗?”虎子说:“邮局的汇票呗。”“你看看汇了多少钱?”虎子看看汇栗说:“三千四百万,谁他妈汇这么多钱?”老驴子说:“那上面不写着吗?胡炳义,咱那个胡团长。”虎子说:“钱数是不少,也就能买千八百斤髙粱米呗!”老驴子说:“说你是个雏儿,你他妈还真不懂世界上的事!是,关外钱毛,在咱这儿三千四百万也就能买一大车的高粱米。可是,你知道这些钱在胡团长老家长沙能买多少东西吗?那可是十几两的黄金。他压下弟兄们的军饷,全寄回他老家了!”
虎子瞪大了眼,还有点不信:“这么说,咱的军饷都成了胡团长家里的黄金了?”老驴子一点头:“对,你脑袋还不是块石头。”“你这汇票哪儿来的?”“二排长从邮电局查出来的。”半天虎子没言语。
老驴子说:“共产党那句话没错,咱他妈是炮灰,是当官的炮灰!”虎子火了:“弟兄们在前面流血卖命,当官的在后面搂钱,这叫他妈什么事?老子找姓胡的去!”“这一阵又成雏儿了!哪个大官不这么干?消停点吧!已经上这趟车,就随它往前咣当吧。来,老哥还给你留一口,喝点。”老驴子摸出半瓶酒递给虎子。虎子抓过酒瓶,喝了一大口:“咣当到哪天是头?”“你问我,我问谁呀?”
收复本溪,天星所在部队打了大胜仗,她让全营会餐,以示庆祝。小任喝了些酒,晕晕乎乎回到营部。天星见营部亮着灯,就走进来,见屋里没人,轻声喊了两句:“任参谋,任参谋。”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报告宋营长。”天星回头一看,见小任靠在门边的墙上,两眼迷迷瞪瞪,左胳膊包着纱布吊在胸前,右手敬着军礼:“在收复本溪的战斗中,我们营共歼敌三百四十二名,俘虏七百零六名,缴获重机枪十二挺……”天星说:“醒一醒吧,把报告拿来,我自己看。”小任这才睁开眼睛:“宋营长,回来了?报告,什么报告?”“战斗总结报告。”小任酒还没醒:“我,我写了吗?”“你刚才报告什么了?”小任这才醒过神来,从兜里摸出两张纸递给天星:“对,写了,你看我这脑子。”
天星接过报告:“胳膊不要紧吧?”“叫炮弹皮划个口子,没啥。”天星转身将报告放在桌子上看,说:“你回去休息吧。”小任晃晃荡荡凑到天星身后,轻轻握住天星的手。天星甩开,小任又握住她的手,天星又甩开。天星看着报告问:“你干什么?”小任说:“吻一下,也就吻一下。”
天星说:“闻什么?我这是手又不是猪蹄子。”小任说:“你不懂,不是闻,闻有什么意义啊?”天星仍然看着报告:“没有意义你就赶快回去。”小任转身朝门口走去,来到门口,一趔趄扶住门框,嘟囔着:“连吻都不懂,连吻都不懂……”他慢慢瘫坐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天星听见呼噜声,转过身来到小任身边,拍着他的脸:“不能躺这儿,来,回去睡。”小任打着呼噜,又抓住天星的手,说着梦话:“吻一下,就一下,可不许生气啊。”天星说:“闻吧,你能闻出猪蹄子味儿才怪呢!”小任俯下头来,亲吻天星的手,天星愣了,想抽回自己的手,小任抓住不放。
望着胸前吊着一只胳膊的小任,天星没再抽回自己的手,静静地站着。好半天,她才俯身搀起小任:“睡吧,你该休息了。”小任还在说梦话:“香,真香……”天星把小任扶到自己的床边,放他躺下。小任嘟囔着:“我……我爱你……”天星久久地望着小任,睡梦中的小任露出孩子般的笑靥。
国民党军的宣传车在沈阳大街上徐徐而行,车上的髙音喇叭又在广播:“国民革命军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最新战报:昨天国军撤离本溪。此次撤离,胜利圆满,未损一兵一卒。自今年5月以来,共匪改以往偷鸡摸狗式的游击战为明目张胆的阵地战。为给共匪以歼灭性的打击,国军由本溪撤离后,已经在抚顺一线布下天罗地网,共军之覆灭指日可待……”
周和光和天月正在吃早饭。天月听到宣传车的广播,不耐烦地说:“前天撤离安东,昨天撤离赤峰,今天又撤离本溪,国军这是怎么了?”周和光说:“兵力不足,战略调整。”“调整来调整去,我看共军好进沈阳了,抚顺离沈阳才多远?”周和光说:“那也不怕,国军装备在那儿摆着,身后还有美国人呢!战场上的事就是千变万化,去年这个时候共军不正从四平逃跑吗?如果现在从关内调来十万国军,你看吧,撤离的肯定是共产党。”
停了一会儿,周和光说:“我看,你还是去大姐那儿一趟。”天月说:“不去吧,去了又有啥用?”“处决魏德民已经定了,还是告诉大姐一声。”“告诉大姐,她也没有办法救。”周和光说:“当年,大姐把他从坟坑里刨出来,他们还是有些交情的。”天月说:“那是啊,可是大姐知道了,也只能是干着急,干上火,白白淌眼泪,叫她操那个心干啥?”
周和光叹道:“可惜魏德民这个人了。”天月说:“等处决完了,咱再告诉大姐,帮她把魏德民好好发送了。”“应该,我们一同斗过小鬼子。”“你就别出面了,人家正盯着你。”周和光说:“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去见魏德民一面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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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裘春海就穿着国民党军少校军服,坐着吉普车来到王家大院。他一进院子,和秦先生走了个照面。秦先生问:“这位长官找谁呀?”裘春海瞅了瞅秦先生:“不认识我了?那天晚上在这饭馆里,你一连问了我好几个不明白……想起来了?”秦先生说:“想起来了,那天你戴了个手铐子。”裘春海一笑:“鄙人给你敬个礼吧。”秦先生赶忙拦住:“免了吧,我可经受不起。”
王老先生从家里出来问:“这是哪儿来的大将军呀?”裘春海朝王老先生敬了个军礼:“旅长,您早!”王老先生说:“你还得给那位先生敬个礼。”裘春海说:“人家不让。”王老先生说:“不让你也得敬,别看他没穿军装,人家是沈阳兵工总厂上校工程师。”“是吗?比我还多两个豆呢!”裘春海说着给秦先生敬了个军礼。秦先生吃惊地看着裘春海问:“你这种人也成国军了?”
裘春海说:“报告上校工程师,鄙人现在是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督察处少校侦审员。”秦先生说:“不知你侦审谁呀?”“共产党啊!”“对劲儿,正好对劲儿呀。”说完秦先生走出院子。
王老先生来到裘舂海跟前问:“听说又立大功了?”裘春海不以为然地笑笑:“不值一提,不过是为戡乱剿共大业尽了点心。”王老先生说:“那天晚上我下手重了点,还疼吗?”裘春海说:“幸亏您老手重,不然学生现在还在歪道上走呢!”
天好和道儿从家里出来,看见裘春海停住脚步。裘春海朝天好走过去:“早啊!”天好说:“有人更早。”裘春海说:“有了喜事,不得早点来报吗?委任状昨天才正式下来,裘春海已经是国军少校了。”道儿问:“你不是关大牢里了吗?”“这就看自个儿的能耐了,你爹能死里逃生、逢凶化吉不容易啊!”天好斥道:“跟孩子别提那个字。”裘春海一梗脖子说:“咋不能提,道儿也是我的骨血。”
裘春海说:“还有件喜事,魏德民的案子这两天就要大喜了。”天好说:“他喜不喜告诉我干什么?”裘春海说:“叫你高兴高兴啊!你不还留他在这儿当了几天伙计吗?”他又朝王老先生打招呼,“王旅长,改日学生专门拜访您,回夙!”说完昂首挺胸走出院子。裘春海上了吉普车,又朝院里喊了声:“道儿,爸爸还有事,过两天来看你。”天好问王老先生:“老先生,什么叫案子大喜了?”“监牢里的行话,就是说一个人该处决了。”
天好听到这个消息,赶忙给天月打电话问情况:“听说,魏德民要被处决了,真有这事吗?”“大姐,真有这回事。和光也觉得可惜,想管管不了啊!我和和光商量了,肯定帮你把魏德民的后事好好办。眼下你就别操这份心了,没用啊!”天好放下电话重重叹了口气:“一个人就这么没了。”王老先生说:“去看一眼吧,监狱里我倒有熟人。”
天好一上午心神不宁,不知该如何办才好。快到中午了,大刘推着自行车边走边吆喝:“卖奸爬子味,卖虾爬子咪。”来到饭馆门前,大刘推开门朝里面喊:“掌柜的,要不要虾爬子?”
天好出来见是大刘,先是一愣,接着笑了:“哟,改行卖虾爬子了?早先你不是卖豆腐吗?”大刘说:“多谢掌柜的还记得,这点虾爬子你就收了吧。”天好朝伙计说:“这是老熟人,把货搬进去吧。”大刘帮着伙计把自行车后面的柳条筐卸下来,伙计搬着虾爬子进了饭馆。大刘悄声对天好说:“有点事和你说,这儿不方便,出去一下。”
大刘推着自行车站在一僻静胡同墙边,天好急匆匆赶过来问:“你怎么找到我了?”大刘说:“老魏和地下党的人说起过你。”天好问:“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大刘问道:“关押老魏的地方,你能进去吗?”
天好说:“我们院里的王老先生说监狱里他有熟人。”“王老先生?那个东北军旅长?”“就是他。”大刘说:“你回去问一下王老先生,是不是真能让你见到魏德民?方案已经有了,眼下就看你能不能进去见老魏,把东西送给他。”“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去就来。”天好转身往回跑。
天好跑到王老先生家,把要去看魏德民的话讲了。王老先生答应立即打电话给监狱管事的,让他给行个方便,并找了几件农服让天好给魏德民带上。天好有了这个准信儿,忙跑回来对大刘讲了。大刘把两根细钢锯条和一张纸条交给天好,让她设法带给魏德民。
周和光觉得,于情于理,都该见魏德民最后一面,有些话,他也想当面说清楚。黄昏时分,他带了酒菜来监狱看魏德民。进了单独关押魏德民的监室,见魏德民坐在地上,周和光从提篮里拿出几样小菜摆在魏德民跟前,又拿出一瓶酒,充满诚意地说:“魏兄,喝酒我是外行,不懂酒的好赖,将就喝吧,也箅那么个意思。”魏德民接过酒瓶,看了看说:“老龙口,沈阳最好的酒啦,听说当年康熙皇帝都喝过呢!”“那,也箅没辱没魏兄。”
魏德民听出了周和光的来意:“是不是我魏某人的大限到了?”周和光否认:“哪有这事,今天有空来看看你。”“不说实话也罢,酒还是要喝的。”说完魏德民给周和光和自己斟上酒,他举起酒杯,“先得给你道个歉,没进来之前一直没和你交实底,也算撒谎了,实在对不起。”
周和光说:“可以理解,各为其主,信仰不同嘛。”魏德民一饮而尽,周和光也跟着一饮而尽说:“人不光得讲主义,还得有感情。”魏德民说:“不必为我伤心,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周和光给魏德民斟上酒:“我就不喝了,魏兄,实在为你惋惜呀!”
魏德民说:“和光,我劝你一句,现在到时候了。”周和光问:“啥意思?”魏德民说:“应该作出选择了,看看东北的形势,看看中国的形势,你应该为自己重新选择一条路了。”周和光说:“魏兄,今天不说这些。”监室门口传来一声喊:“好味儿、好味儿,喝啥好酒啊?”裘春海笑呵呵走进监室。
周和光问:“你怎么来了?”裘春海说:“听说你来了,我能不来吗?现在魏德民是特殊时期,任何人都不许见。”周和光说:“你这是盯我梢。”裘春海说:“不,是为了保护你,保护你的清白。”
裘春海上前查看那只提篮,查看那几碟小菜,又抓起酒瓶子抿了一口,咂吧咂吧:“还真是老龙口。”周和光说:“你以为是毒药?”裘春海说:“哪能,我怕是不上讲究的酒,那不就对不住魏大哥了吗?”魏德民说:“看不出来你这么仁义。”裘春海笑了:“姓魏的你这是反话,臭派我,我裘春海不生气。明天这个时候,我想听你臭派,找不着你了!我该多寂寞多冷清啊!”周和光说:“裘春海你说句人话吧!”裘春海说:“临死的滋味我尝过,你看他脸上没事似的,心里头害怕呀,吃也不香,睡也不香,对不对魏大哥?”
魏德民说:“我们的部队已经将南满、北满、东满、西满连成一片,国民党军只能缩在长春、四平、沈阳、锦州几座孤零零的城市里,等着被歼灭。你说我有啥可害怕的?”裘春海警觉地问:“这些情况你怎么知道?”魏德民轻轻一笑:“你们的宣传车哪天早晨不从窗外过呀?昨天撤离,今天撤离,你们的撖离不就是我们的前进吗?”裘春海说:“眼瞅着命都没了,你还转这种脑筋,佩服。”
监狱长出现在监室门口:“哟,二位长官在这儿呢,我带来个人,她想见见姓魏的。”裘春海说:“不行。”监狱长说:“是王老先生王旅长的面子,不给好吗?王旅长说了,她和裘长官也熟悉。”天好出现在监室门口,一手提食盒,一手提个小包袱:“叫喊什么,谁不认识谁?”裘春海换一副笑脸:“是你呀,请,请!”说着,上前接过食盒和包袱,打开食盒查看。
魏德民朝天好说:“你怎么来了?”天好冷着脸:“你当我愿意来呀?你人缘好,早上裘春海去冒了个泡,说你的案子大喜了,饭馆的伙计们都跟着高兴,非叫我来看你。”周和光冷冷地啾着裘春海:“裘春海你能和大姐说说什么叫案子大喜吗?”“大喜就是好事,从明天开始魏大哥就再也不遭罪了。”天好说:“不遭罪好啊,裘春海,俺那院子里的人都感谢你报了这么个喜信儿。”
裘春海说:“那是应该的。”他从食盒里拿出一盘腌虾爬子,“这玩意儿生的也能吃吗?”魏德民说:“不尝一口?那还是我的手艺呢!”裘春海说:“今天就免了,反正饭馆是俺家的,哪天不能去尝?”天好说:“你去尝吧,伙计们能把你当虾爬子腌了。”裘春海嘻嘻笑着,也不生气,从食食里拿出一摞煎饼查看。天好说:“你那脏蹄子少摸索!”裘春海说:“我能不尽到自己的职责吗?”
裘春海又从食盒里拿出几根大葱:“到底是山东人,临上路了还想着这一口——煎饼卷大葱。”天好说:“地里长的大葱能藏什么?你放下吧。”裘春海咔嚓将几根大葱当腰折断。周和光说:“把它折断还叫不叫人吃了?”裘春海说:“我是怕里面钻进去地蛆、蟑螂,魏大哥吃了多不卫生。”
裘春海打开那个包袱一件件查看衣服。天好朝魏德民说:“那是王老先生送给你的衣服。”魏德民说:“是吗?谢谢他老人家。”天好说:“王老先生说了,不用你谢,你要是真体谅他的心,就早点把该说的话和长官们说,兴许能保一条命。你们爷儿俩还能再相见,也不知道你人缘怎么那么好,连他老人家都这么上心。”天好说着话,趁裘春海查看那几件旧衣服,将自己袖筒里的一根大葱悄悄插进魏德民的后衣领里面。周和光在一边看见了,假装没看见。
裘春海查看完那几件旧衣裳,直起身来:“别说,这几件衣服还都是好料子,可惜呀,姓魏的你没福气穿喽!天好,你拿回去吧。”天好说:“人家王老先生一片心意,你说拿回去,我就拿回去?”周和光说:“要不留下一件,剩下的拿回去吧。他身上这身衣服还能将就啊。”周和光说着话转到魏德民身后,给他整了整后衣领,将露出的一点葱叶盖上了。天好看在眼里,轻轻松一口气:“王老先生也是这个意思,留下一件就行。”周和光拍拍裘春海的肩膀:“咱都回去吧,时间不短了。”天好朝魏德民说:“魏大哥你慢慢用,俺走了。”
裘春海说:“等等,既然有新行头了,咱就把旧的换下来。”魏德民说:“省下你那份孝心吧,等会儿我自己来。”周和光说:“裘春海,你让人家清净一会儿吧,赶快走!”“哪能啊,天好好不容易来一趟,管怎么也得把魏兄衣服扒下来,叫天好看看,这两天魏兄在蜜耀里都享了些什么福!”说着,裘春海就要扒魏德民的衣服,周和光一脚踹开他:“你他妈还叫人吗?明知道人家伤口粘衣服上了,你还要硬扒,想疼死人家?”裘春海又凑上前:“连襟兄弟,别看你是副局长,可是管不着我督察处的人,我今天就想过过扒衣服的瘾!”
天好抓起一截大葱藏在身后:“裘春海,我今天才发现个事!”“啥事?”天好说:“你这双眼睛昨这么圆,这么亮?”“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拿正眼看我。”天好说:“那我今天可得好好看看。”裘春海凑到天好面前说:“看吧,管你看够。这双眼也叫浓眉大眼,有光有彩!”“是吗?还真挺经端量……”天好说着,把手中的大葱狠狠戳在裘春海的眼睛上,一下,又一下。裘春海让葱汁蜇得呀呀叫,捂着眼四下躲避,天好紧追不放,连打带踢:“我叫你浓眉大眼,我叫你有光有彩,我叫你过扒衣服的瘾,你这个没长人肠子的东西……”裘春海突然站直身,大吼一声:“行了!行了!我不扒他衣服!”
监狱长出现在门口,阴着脸说:“裘长官,监狱里是不许乱喊乱叫的。都出来吧!”周和光说:“裘舂海,你督察处的在这里也得听监狱长的吧?”裘春海首先跳出监室揉着眼睛说:“宋天好,你挡着我不让扒他的衣服,你可挡不住我送他上西天吧?”“你能耐大,我哪能挡住你呀?你过来,我还想看看你那双狗眼。”裘舂海一手揉眼,一手指着天好,朝监狱长说:“这是天底下最歹毒的娘们儿!”监狱长笑着说:“是吗?我看她挺和善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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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监狱里死一般寂静,走廊里,灯光昏暗。魏德民站在监室门口,仔细查看外面的动静,外面昏暗的走廊看不见看守,听不到一点动静。他回身走到铺在地下的褥子旁边,从下面抽出一根大葱。他轻轻剥开大葱,发现里面有两根细长的锯条和一个纸条。打开纸条,魏德民看上面写着:今夜锯断窗栏杆,朝窗外学三声布谷鸟叫,有人接应。他立即动手用钢锯条锯窗上的铁栏杆。
一辆卡车悄悄从夜幕中驶来,停在监狱后门外不远的昏暗处。汽车驾驶室里坐着天好、大刘和司机。车厢里搏着几个环卫工人模样的人。
这时,裘春海和一个外号叫兔子的小特务正在监狱刑讯室里喝酒。兔子说:“老裘,干这事兄弟是第一次呀。”裘春海说:“兔子,别害怕,到时候听我的。”兔子问:“咱往外提他,他大喊大叫怎么办?”裘春海说:“有办法,咱就说,姓魏的,你的案子有大头目还要审一审,请吧。”裘春海突然想起什么,“等等,我得去看看这个姓魏的。”兔子说:“看啥?铁门铁窗关得严严实实,他还能跑了?”裘春海说:“兔子,记住:越是觉着不会出事的时候,越可能出事。”
裘春海蹑手蹑脚进了监狱走廊,他来到魏德民监室门外,正要打开监视窗,突然,一声喊:“什么人?”一个看守出现在走廊拐角。裘春海朝看守摆手,示意不要出声。那看守还是说了句:“我操,是裘长官哪。”裘春海打开监视窗朝里面看,“还没开灯呢!”看守说着,打开监室电灯开关。
裘春海从监视窗里露出眼睛悄声说:“魏兄,还没睡呢?想啥呢?”魏德民倚墙坐着:“想你。进来吧,咱俩再说会儿话。”裘春海嘻嘻一笑:“进去我也得带个帮手,不然你能啃下我的鼻子来。”“那你就带个帮手来。”“别急,现在还有点酒没喝呢!你老实等着啊,好戏不怕晚哪!”说完,裘春海关上监视窗。
裘春海对看守说:“你就在这儿守着,呆会儿我来提他。”看守说:“是,听裘长官的。”裘春海刚转过拐角,看守骂了句:“人模狗样,爷爷听你的啊?”看守溜溜达达走了。魏德民听外面没有动静了,又起身开始锯窗栏杆。
裘春海回到刑讯室,坐下来对兔子说:“老哥接着教你,咱就对姓魏的说还得去趟督察处,有大头目要审你,委屈你蒙上眼睛。”指着兔子,“你就上前把他眼蒙上。咱们把他带到监狱后院,那个坑你挖好了吧?”兔子说:“白天就挖好了,咱俩能把他推进坑里吗?”裘春海笑了:“兔子你真幼稚!还用推吗?”走到坑跟前,他指着墙边的一根大棒子,“我就用它照姓魏的后脑勺狠狠地来一下,姓魏的自然应声而倒,大头朝下,就栽进坑里去了。然后你把白天挖的土再填回坑里。”兔子问:“那咱现在就去提他?”裘春海说:“这才几点?在监狱里处决囚犯得更深夜静,来,再喝点。”
魏德民终于锯断一根铁栏杆,他拽掉那根铁栏杆,向窗外轻轻学了三声布谷鸟叫,片刻后他又学了三声布谷鸟叫。一个狱工推着一辆装了几麻袋垃圾的平板车过来。魏德民从窗上跳下,狱工赶忙给他套上一条大麻袋,让他躺到平板车上。
狱工推着装满垃圾的平板车从监狱后门出来,走到距离卡车不远的地方卸下垃圾,卡车启动朝那堆垃圾驶去。魏德民从麻袋里钻出来,在两个人的帮助下上了卡车,立即换上环卫工人的衣服。
那辆拉垃圾的卡车飞快离开监狱后门,驰上大街。车厢里,魏德民朝大刘和几位环卫工人说:“谢谢大家,让你们受累了。”大刘说:“还是先谢天好大姐吧,没有她送锯条,我们也是白搭。”魏德民朝天好笑笑:“你到底加入了。”天好也笑笑:“还不是你介绍的?”
夜更深了,裘春海看看手表,抓起大棒子,和兔子从刑讯室出来,进了监狱走廊。看守带着裘窨海、兔子朝魏德民监室走来。来到监室门外,裘春海把手中的大棒子藏到门边,看守打开监室的门,裘春海一步踏进去说:“魏德民,你的案子还不能大喜呀,有大头儿要审呀!”监室里黑咕隆咚,没人回应。
裘春海朝看守说:“把灯打开。”灯亮了,里面空荡荡的,魏德民不见了。裘春海大惊失色,他发现窗栏杆断了一根,指着窗口说:“姓魏的跑了!”看守也大惊:“啊,没听见动静啊!”裘春海朝兔子说:“赶紧报告林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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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春海气急败坏地向林处长报告了魏德民逃跑的事。他分析,黄昏时只有天好和周和光去看魏德民,肯定是天好送了锯条,让魏德民锯开铁栏杆逃跑的。他建议马上去抓天好,然后审出共产党的幕后人。林处长同意了。裘春海开着吉普车,带上林处长和几个特务,立即去抓天好。
林处长问:“那娘们儿不承认呢?”裘春海说:“不承认?我就叫她尝尝开水褪人皮。”林处长说:“过分了吧?那可是你老婆。”裘春海说:“老婆?老婆也得先可着党国的利益!”林处长说:“行啊,老裘,你也算得上毁家纾难。”裘春海问:“啥意思?兄弟学问浅。”“就是分散自己的家产,解救国难。”“我哪有啥家产?”林处长说:“你把老婆都舍上了,不比家产贵重吗?”
道儿已经睡了,天好也躺下来,她沉浸在刚才解救魏德民的兴奋中,还没睡。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和裘春海的声音:“天好,把门开开。”天好有些紧张:“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说吧。”裘春海说:“我想道儿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来看看他。”天好说:“孩子睡了,明天吧。”道儿醒了:“娘,和谁说话呢?”裘春海说:“我听见道儿的动静了,开门吧。”天好起身穿衣服下炕,道儿也爬起来。
天好打开门:“你到底想干啥?”“不是说了吗,看看道儿。”道儿从天好身后闪出来:“看吧,俺在这儿。”裘春海问:“道儿,你娘今晚上出没出去?”道儿说:“出去了,收白天晾的衣服。”裘春海问:“什么时候回来的?”道儿说:“一转身就回来了。”
天好说:“你问这些干什么?”“不是我要查,是一位长官对你感兴趣。”裘春海朝院外喊:“林处长,人家非要劳你的大驾呀。”林处长带几个特务从院门进来,走到天好门前说:“不认识我吧?鄙人是老裘的同事,有点事想和你商量商量,请吧,车在门外。”天好瞅了瞅林处长和那几个特务没言语。
冯贤礼探出头来问:“这么多国军,抓共产党吗?”王老先生走出来问:“这是哪一部分的弟兄啊?”说着他走过来。裘春海赶紧上前介绍:“老人家,这位是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督察处的林处长。”又朝林处长说,“林处长,这位是东北军的老旅长王义亭老先生。”
林处长一拱手:“王老先生,久仰久仰。”王老先生问:“深更半夜,弟兄们有何公干呢?”裘舂海说:“王老先生,林处长有点事要和天好说。”王老先生说:“哦,那就说吧。”天好看着王老先生:“人家要请我走呢,车子就停在门外。”王老先生说:“还是在这儿说吧,我听着,也长点见识。”林处长说:“王老先生,这恐怕不行,有些事情不方便在这儿说。”房客们纷纷出来观望。
秦先生走上前:“既然不方便在这儿说,那就意味着带走呗?这不是抓人吗?”他朝王老先生重复一句:“老先生,这明摆着是要抓人哪。”王老先生没作声。
房客们议论纷纷:“深更半夜地抓一个女人,什么事!”“人家还带个孩子,他们就没有妻子儿女吗?”“饭馆老板娘像共产党吗?”“咱没长火眼金睛看不出来。”冯贤礼凑近林处长:“长官,他婶不像共产党啊。”裘春海问:“共产党还长特殊模样吗?”冯贤礼说:“据我所见,共产党是大耳朵,比咱的耳朵大。俺村那个共产党就是这个模样。”裘春海厌烦地推开他:“闪一边去。”
天好问:“林处长,你们要抓我,为啥?”“有个重要的犯人跑了,想问问你能不能帮我们找到他?”“这事就怪了,看押犯人是你们的事,犯人跑了找我干什么?”裘春海说:“说白了吧,魏德民跑了。”王老先生说:“你小点声,吓坏孩子。魏德民跑了和天好有什么关系?”
林处长说:“宋天好下午去探望魏德民了。”天好问:“探望了又怎么样?”裘春海气急败坏:“你给他送锯条,他锯断栏杆跑了!”王老先生问:“有证据吗?”林处长说:“证据嘛,自然有。”天好说:“拿出来我看一看。”林处长说:“这不是请你去吗,我们一块找。”王老先生喝斥道:“混账,连证据都没有就敢抓人!大伙听听,自古以来,有这个道理吗?”房客们摇着头议论纷纷:“没听说,这简直是笑话。”“当今怪事就是多,赶快回家吧,说不定还能抓你我呢!”
林处长说:“王老先生,请不要妨碍公务。”王老先生眼睛一瞪:“我也请你不要妨碍我的私务!”他指着天好和道儿,“这是我闺女,这是我外孙。听明白了?”裘春海说:“老旅长,别胡闹,天好自己有爹。”王老先生说:“呸,你还敢提天好她爹!她爹早死在你手上了。打去年我遇见天好,请天好进这个院子,我就认了她这个闺女,于闺女!”林处长朝特务们一挥手,示意上前抓天好。王老先生一挥手:“慢,要抓宋天好,连我一块带去。”
林处长说:“王老先生,在下可是没那个意思。”王老先生说:“我老了,吃个饭喝个水,换洗衣服,擦擦屋子,都是我闺女宋天好侍候,如今你们要把她抓去,叫我怎么活?干脆把我一块带走!”林处长向特务们使了个眼色,两个特务提了枪上前朝王老先生说:“老先生,请往后靠两步可以吗?”
王老先生顺手夺下一个特务手中的枪,问那特务:“这玩意儿还好用吗?”特务说:“小心顶着火呢!”王老先生举起枪朝天打了两枪说:“还真是把好枪。”又朝天好和道儿,“你们俩站我身后来,他们谁敢靠前一步,我就用他的脑袋验这把枪!”裘春海拿出手铐要抓天好,王老先生朝裘春海脚下“当”的一枪。裘春海一个髙跳躲开。天好和道儿转到王老先生身后。林处长说:“王老先生不要这样,有话好商量。”王老先生抬起枪:“怎么?还叫我再搂两个响听听吗?回去吧,赶紧回去,趁我手指头还没颤颤。”裘春海说:“老旅长,求求您手指头千万别颤颤!”林处长气急败坏地招呼几个特务:“走吧,还瞅什么?”
林处长、裘春海和几个特务向院外走。林处长又停下来,朝王老先生说:“老先生,消消火,改日会有人来找你的。”王老先生说:“好啊,我正愁没人说话呢!你告诉杜聿明,你们的杜长官,我王义亭在家候着他呢!等等,家伙什儿都不要了?”王老先生把那支枪丢过去,一个特务慌忙捡起。裘春海朝道儿说:“道儿,爹哪天领你玩去,等着啊。”道儿把脸扭向一边不看裘春海。林处长这伙人灰溜溜走出院子,爬上吉普车跑了。
裘春海开着吉普车,在昏暗的街道上前行,林处长说:“早听说王义亭这个人虎性,果然不好惹!你那娘们儿真是他干闺女吗?”裘春海说:“也可能啊,东北军的人重义气,当年王义亭就挺得意天好她爹的。”林处长说:“奶奶的,这事还麻烦了。”“报告杜长官哪,王义亭刚才不叫号吗?”“你懂个屁,来到关外,连杜长官也得对东北军那些老人让三分,何况咱们光是怀疑,还没证据。”
裘春海说:“能把那个娘们儿抓到手就好了,给她来个开水褪人皮,保险她连祖宗八代都交代出来。”林处长说:“你全他妈废话,不是没抓到手吗?”“处座,可不能放过那个娘们儿啊!于公于私我早晚都得宰了她。”“我也正想辙呢,林某人还从没经过这样事,想抓的人抓不到手!”
林处长那帮人走后,天好随王老先生到他家客厅,天好朝王老先生说:“老先生,从今往后我就得改口了,喊你干爹。”王老先生说:“行啊,只要你不嫌弃,我高兴有你这么个干女儿。”天好朝道儿说:“道儿,给爷爷礁个头吧!”道儿说:“不对,应该叫姥爷吧?”天好笑了:“对,叫姥爷。”王老先生哈哈大笑:“你是得叫姥爷,我可不敢要裘春海那样的干儿子。”
道儿俯下身给王老先生磕头:“姥爷在上,外孙磕头了。”天好笑了:“干爹,他这么点个孩子还挺会论辈儿。”王老先生说:“没看他娘多精明吗?”天好不好意思地说:“干爹看你说的。”道儿说:“姥爷,那个相面的怎么像变戏法一样,一会儿相面,一会儿进大牢里了,一会儿又戴个大盖帽来了,今晚还要抓俺娘。”王老先生说:“姥爷活了这么大年岁,见过不少的人。说坏,没有比他更坏的了;说奸,没有比他更奸的了。别看他挂了个名是你爹,可不能跟他学,懂吗?”道儿说:“俺懂,俺名字就叫正道。”
天好问:“干爹,杜聿明真来了怎么办?”王老先生说:“他真来了,咱也是平平安安。这个人,抗战的时候我在重庆和他打过交道,还算知情知理,绝不能办没有证据就抓人的事。倒是裘春海得防着,这个人不会死心,而且诡计多端。总和他来硬的也不是办法。”“干爹,你说怎么办?”王老先生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这条恶狗!还叫他难住了?当年,少帅叫我去抓老蒋我都没打锛儿。”
天好问:“哪个老蒋?”王老先生说:“蒋介石,蒋总裁,蒋委员长。老蒋不抗日,还逼着东北军打共产党,少帅下令兵谏,派我带部队包围了华清池,也就是三枪两枪把老蒋给活抓了。不是共产党从中调解,老蒋早没命了。咳,一晃十多年喽……国民党、共产党到底没坐一块去,这回怕是要分出输赢了。”天好问:“干爹,你盼他们谁赢?”王老先生说:“这么精明的闺女咋问傻话呢?闺女盼谁赢,干爹就盼谁赢呗!”
林处长在第二天把周和光叫到办公室来和他谈话。周和光说:“林兄,我查了,那天晚上看守们全在岗,没听见一点动静。那两根锯条也没查到线索。”林处长说:“今天找你来,不是谈魏德民怎么逃跑的事。你的职务又有变动了。”“又是处分,因为魏德民逃跑?”“你说对了一半,上面是要处分你,但不是因为魏德民的事。”周和光问:“还有什么事?”
林处长说:“你不是查了十车皮钢材吗?那事主哪是小参谋啊!背后还有人呢!不说名字了吧,说出来能吓你一跳。此人是蒋总裁的红人,东北的军政要人,你这次捅马蜂窝了。”周和光一点头道:“兄弟明白,挡了他的财路,他就处分我。”林处长说:“是呀,人家扣了你一顶亲共的帽子,要抓你。”“抓我?我可都是按照国家法律、治安条例办的。”“就别较真了,你不知道本人为你说了无数的好话,好歹这才免了抓你这一条,伹还是要处分,叫你离职休息。”
周和光说:“就是不干这个副局长了呗?”林处长说:“想开点,‘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记得古人这首诗吧?这两年你也够忙的,在家休息休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周和光说:“是好事。吃私贪污的可以横行无阻,而且高官得做;秉公执法的反倒寸步难行,而且还成了罪人!这当然是好事,是我们党国应该庆幸的好事!”
林处长说:“周老弟,此话过激了。年轻的时候,我记得你凡事就好分出个是非里表来,今天我们已经不是无知少年了!看不惯的,要学会看得惯;忍不下去,要学会忍下去。这样,我们才能适应眼下的社会,才能做一番我们想做的事业。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周和光说:“妙论,兄弟无言以对。告辞了。”
屋里烟气缭绕。晚上,周和光面色阴沉,坐在沙发上抽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天月说:“又抽,今晚上从进家门到现在你一句话都不说,就是抽,也不知那个烟有什么好的!”周和光看看天月笑了:“是呀,老抽烟嘴都尝不出味儿来,我喝口酒吧。”“你今天是怎么了?吃饭时候给你酒你不喝,这阵子想起来了。”“刚才那不是红酒吗,我想喝口白的。”
天月问:“你是有什么事了吧?”周和光点点头:“你把酒拿来我再告诉你。”天月拿来瓶白酒和一个酒杯,给周和光斟上酒问:“要啥菜吗?”“等会儿。”周和光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闭上眼睛感觉着。片刻,睁开眼睛,“好啊,还是喝口酒好啊!心里头热乎乎的,痛快点了。”朝天月:“你不是问有什么事吗?有件好事,从明天开始,周和光就离职休息了。”
天月问:“为啥?”周和光端起杯来,又喝了一大口:“说出来丢人。”“你赶紧说吧,又没外人。”“不光丢我周和光的人,也丢我们党国的人!”天月说:“刚喝两口你就醉了,满嘴胡话。你就耍酒疯吧,我睡觉去。”
周和光说:“等等,我告诉你,就因为我没蜕去少年的无知,不光不懂得贪污,还秉公执法。”天月说:“就因为这个?”周和光说:“对,离职休息也挺好啊,咱们好好学习学习,怎么吃私贪污、贪赃枉法……”周和光眼中泪光闪闪。天月说:“和光,你是那种人吗?”周和光泪流满面:“是啊,我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