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雨水打湿的春天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西闽 本章:第二部 雨水打湿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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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扞东在这个饥饿的春天,一下子变得大红大紫。刘扞东从1年级到4年级,都显得默默无闻,他不像大狗小狗,郑文革,赵波他们,在樟树镇中心小学是名声在外的学生。

    刘扞东就在这个饥饿的春天里大红大紫起来,这让大狗小狗心里对他产生了某种仇恨。大狗小狗曾经咬牙切齿地对蒲卫红说,在学校以外的地方,他们碰到刘扞东一次就要打他一次。他们还准备把刘扞东的牙全敲掉,或者把他的舌头割掉,最好让他说不出话来,免得他老是给同学们上忆苦思甜课。

    刘扞东就是靠上忆苦思甜课大红大紫起来的。对刘扞东这样一位孤儿,在这个春天以前,同学们对他好像没有什么印象。他常一个人独来独往,很少和别人说话,他学习成绩不好也不坏,也不会引起人家更多的注意。他不住在镇子里,也不住在公社,而是住在从公社还要进去5里路的一个山坡上的敬老院里。他每天都在奔走着,在敬老院和小学校之间来回奔走着,他没有更多的机会和同学们交流,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更多的东西,同学们只知道他是孤儿,住在山那边的敬老院里。敬老院里住着一些红军的遗孀和一些有过革命历史的孤寡老人。很久以来,人们不知道刘扞东为什么会住在敬老院里。

    刘扞东长得方头方脑,而且他的皮肤很黑,他的脸在黄春秀那帮女学生的眼中是永远洗不干净的,总像抹了一层锅底灰。但刘扞东似乎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脸黑而懊恼过,他好像是一个没有苦恼也没有欢乐的人。

    反正,在这个春天以前,刘扞东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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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在整个70年代,大狗小狗的父亲李文化都在为大狗小狗的学费操着心。他在困苦的日子里坚持着一个信念,一定要让大狗小狗上学,他好像知道,在未来的社会里,没有文化知识是绝对不行的。他完全可以让大狗小狗辍学,可他没有,尽管每年一到交学费时,他就很心焦,为他们的学费而费尽心机。

    这个春天开始的时候,李文化为了大狗小狗的学费被抓去批了斗。本来李文化家的成份就不好,他家的成份是富农,属于地富反坏右中的一种,以前经常被抓去游斗,这些年因为他老实本分,斗得也少了。李文化却为了给大狗小狗交学费,又挨了斗。

    李文化做得一手好碗糕。

    碗糕是闽西客家人的传统食品,用糯米浆加上发酵粉加上红糖放在碗里蒸出的糕点,这种食品在过年过节里是客家人必备的。也有些人做了碗糕在乡镇赶集时拿出去卖。那时,樟树镇只有集体的饮食店里才允许卖这些食品。李文化被大狗小狗的学费逼得没办法了,只好做碗糕偷偷拿到集市上去卖。圩天的头一个晚上,李文化和李一蛾就偷偷把米浆磨好了,在圩天的那天早上,他们就把碗糕蒸好,等小镇街上的人拥挤起来,他们就把碗糕拿到家门口的街上卖。

    镇上的人偷偷地卖一些东西不用担心左邻右舍,也不用担心从各乡各村来赶集的民众,要提防的就是戴着红袖标在集市上窜来窜去的市管会的人。那些市管会的人有时会突然出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李文化对市管会的人是又恨又怕,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弄这么一些人出来。市管会的人有他们的办法,李文化也有他的对策,许多事情都是逼出来的。

    李一蛾负责卖碗糕。

    大狗小狗和他的父亲李文化负责监视市管会的人。只要市管会的人一出现,李一蛾就会把一笸箩的碗糕收进家里,把大门关上,等市管会的人走了之后,她再拿出来卖。尽管他们配合得不错,但是也提心吊胆。

    那是个热闹非凡的圩天,这个热闹非凡的圩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就在这个圩天李文化出了事。那天,郑文杰特地赶过来,对李一蛾说:“一蛾,今天小心点。”他好像知道了什么。李一蛾朝郑文杰笑了笑:“多谢。”郑文杰看到了李一蛾的笑容,他就兴冲冲地走了,回食品站去卖他的猪肉去了。

    郑文杰一直在追求李一蛾。

    大狗过来问李一蛾:“姐,郑文杰和你说什么?”

    李一蛾脸一红,啐道:“快去好好守着,别让市管会的过来了,小孩子,问那么多事情做什么。”

    大狗扮了一下鬼脸,朝他姐姐李一蛾吐了吐舌头就挤进了人群。

    郑文杰后来才发现自己一看到李一蛾的笑光顾高兴了,忘了和李一蛾说另一句话。等他想起来,赶回去时,发现已经出事了。七八个市管会的人把李一蛾和她父亲李文化堵进了他家中开始没收东西了。李文化铁青着脸,他喊着:“我们犯了什么国法!”市管会的一个头头说:“你们搞投机倒把,这不是犯法是什么。”市管会今天是采取不戴红袖标单个出去侦察,然后一网打尽的办法抓住了李文化和李一蛾的。他们收缴了做碗糕的工具和现成的碗糕,还把李文化给绑走了。

    本来,李一蛾也要被绑走,郑文杰挤了进来,拦住了市管会的人:“你们欺侮一个女孩子算什么好汉!”市管会的人都认识郑文杰,他们也怕郑文杰日后报复他们,他们就放过了李一蛾。郑文杰看着李文化被绑走,心里很难过,他不知怎样安慰李一蛾。李一蛾面对被市管会翻得一团糟的家,嘤嘤地哭着。郑文杰骂了声粗话,他就出门去了。他进了姑姑郑杨梅的家,他对郑杨梅说:“姑,你去劝劝一蛾吧,他爸被市管会的抓走了。”

    “这帮土匪!”郑杨梅骂了一声,马上就过去了。

    郑文杰气呼呼地往食品站里走去,人们都给他让开一条道,郑文杰是樟树镇的名人,谁都认识他,谁敢不给他让道,谁想挨他一顿老拳的话尽管在这个时候去挡郑文杰的道。他也只有生气,他可以对付许多人,但他拿政府是没有办法的,他是鸡蛋,政府是石头,他要是往石头上碰,那么他就只有粉身碎骨。他只有生气。生那帮混蛋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他其实是得到了消息,知道市管会要怎么行动的,可他因为李一蛾嫣然的一笑忘了把话说完。妈的,自己怎么这么混蛋咧!他的师傅郑燕生靠在墙壁上沉睡。郑燕生的呼噜声引来了许多目光,有人在朝郑燕生笑。郑文杰睁着大眼珠子骂笑他师傅的人:“再笑,再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弄得想割猪肉的人也不想买了。

    大狗回到家门口就发现出事了,他听到了姐姐李一蛾的哭声。

    郑杨梅在劝着李一蛾,边劝李一蛾边骂市管会的人缺德生孩子没屁眼不得好死。郑杨梅越骂李一蛾就哭得越大声。

    大狗茫然地问:“我爹呢?”

    郑杨梅说:“你爹被市管会的抓走了,你和小狗是怎么看的,一点用都没有!”

    大狗恨得牙咬得嘎嘎响。

    郑杨梅说:“你牙咬得那么响有屁用,东西也没收走了,人也抓走了。” 大狗眼睛里冒着烈火。

    这时,小狗回来了。大狗把气撒在了小狗的身上:“你死到哪里去了!”小狗发现出事了,也挺生气的:“你自己死到哪里去了!”大狗过去踹了他一脚,小狗也踢了大狗一脚,他们俩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打了起来。

    郑杨梅拿他们没办法,她赶快站在门口叫道:“秀,你快过来,大狗小狗打起来了。” 李一蛾泪水涟涟的,她痛心地对大狗小狗说:“我求求你们,你们别打了好不好?家都被他们弄成这样子了,你们还有心思打。”

    大狗小狗死死地缠在一起。

    黄春秀进来之后,他们才松开手。

    他们松开手之后就一齐出了门。他们各捡了一块石头,朝市管会走去。黄春秀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走得飞快,黄春秀追不上他们。黄春秀叫着:“大狗小狗,你们回来。”大狗小狗好像没有听见黄春秀的话。郑文杰也看到大狗小狗气势汹汹地拿着石头经过食品站的门口。他们走过去后,黄春秀过去对郑文杰说:“大表哥,你快去拦住大狗小狗,他们不知要干什么。”

    郑文杰咬着牙,虎着脸说:“由他们去吧,那帮王八蛋该砸,他们去砸不犯法!”

    黄春秀瞪了他一眼,不理他了,只好远远地追了过去。

    “你们快把我爹放了!”

    大狗小狗在市管会门口大喊道。

    市管会里出来几个人。他们看着大狗小狗,其中一个人说:“从哪里冒出来两只小野狗。”另外一个人说:“他们就是大狗和小狗,李文化的儿子。”有一个人还朝大狗小狗喝道:“你再在这里乱叫,就把你们也绑起来!”

    大狗气坏了,一石头砸了过去,那几个人跳开了,石头没有砸到人,砸在了市管会的木牌子上。

    小狗手中的石头也飞了出去,还是砸在了市管会的木牌子上。

    市管会的那几个人显然被大狗小狗激怒了,他们扑了过来,死死抓住了大狗小狗,把他们扭进了市管会。黄春秀急坏了,她大声地说:“你们大人怎么连小孩子也欺负。”

    大狗小狗在市管会的办公室里看到了父亲李文化和其他一些搞投机倒把的人。李文化咳嗽着,他说:“你们把我儿子放了。”他们没有理会李文化,把大狗小狗绑在了一起。李文化气得差点没有背过气去,他看着两个儿子挣扎的样子,心里刀割一样难受。

    大狗小狗看着市管会的人把一块写着:“富农,投机倒把分子李文化”的木牌挂在了李文化的脖子里。

    接着,李文化就被抓到集市上去游斗。

    市管会的人都出去了,没有人理会大狗小狗。他们看着父亲被推推搡搡地出了市管会的大门,心里悲愤极了。

    黄春秀溜进了市管会。

    她看了看里面没人,就给他们松了绑。黄春秀给大狗小狗松绑费了好大的劲,市管会的人把他们实在绑得太紧了。黄春秀用手摸了摸大狗被绳子勒出的红印记,眼睛里闪动着泪光:“痛吗?”大狗咧了咧嘴巴说:“不痛!”黄春秀又问小狗:“你痛吗?”小狗咬了咬牙说:“不痛!”黄春秀知道他们痛,她知道他们嘴巴硬,就是痛死也不会说出口。

    “快走吧!”黄春秀说。

    他们溜出了市管会的门,看到街上人头涌动,大家都在好奇地看着被串绑在一起游斗的投机倒把分子们。大狗小狗的父亲李文化就在那里面,他们还可以听到李文化的咳嗽声,他们看不到李文化的表情,但是他们都清楚,父亲李文化此时在忍受着巨大的折磨。

    大狗和小狗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的游斗给他们带来了羞辱和创伤。他们谁学后,还有些同学在他们的身后指指点点,小声地说:“大狗小狗的父亲是个投机倒把分子!”当然,他们说话的声音是不能让大狗小狗听到的,否则,大狗小狗内心的仇恨就会毫不留情地发泄到他们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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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狗小狗知道,父亲李文化恨日本鬼子。他经常说,要不是日本鬼子攻占了厦门头,他也不会被人贩子拐走,卖到樟树镇一个没有儿子的人家里。是日本鬼子害了他的一生。李文化一生并没有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大道理他也讲不出来,但他知道什么叫做仇恨。他知道一种最简单的因果关系。

    大狗小狗也恨日本鬼子,因为父亲的仇恨。父亲李文化被抓去游斗后发生了一件让李文化难受的事情。

    大狗和小狗其实都没有见过真正的日本鬼子。日本鬼子践踏中国国土的时候大狗小狗或许还在某一棵植物的叶片上沉睡。他们小时候问我李文化,我们从哪里来时。李文化会说,你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们不信,他们会说,我们不是孙悟空,我们不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李文化就告诉他们:“那么你是从一个果子里来的。”他们问:“为什么?”李文化就说:“你们的妈妈吃了那个果子,就怀上了你。”这回,他们信了。他们看着李文化古怪的笑脸,他们相信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他们还没有变成那枚果子,他们还躺在一片树叶上沉睡,在等待着蜕变。

    所以,大狗和小狗都没有见过日本鬼子。可他们在电影中见过日本鬼子。就是李文化被抓去游斗后的一场露天电影让大狗小狗又生出了事端。

    放的电影是《平原游击队》。李向阳当然是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尽管这部电影看过无数次了,他们还是早早地来到了河滩上,等待电影的开始。电影在他们的等待中开始不久,就发生了一件流血事件。

    这件流血事件是大狗和小狗制造的。

    大狗小狗看到电影荧幕上的日本鬼子,他们心中就有一股无名火升上来,仿佛一切都是日本鬼子造的恶。他们心中对父亲李文化被游斗的愤怒并没有消褪,他们一人捡起了一块鹅卵石,朝荧幕上的日本鬼子愤怒地砸了过去。据后来大狗小狗的坦白交待,他们不止一次地砸荧幕上的日本鬼子了。但这次出了问题。那鹅卵石反弹回来,落在了一个人的头上。那个人就是大队的大队长大头。血倾刻就从大头的头上流淌下来。人们抓住了大狗小狗。大狗小狗被人抓到了大队部。大头说,这是蓄意谋杀,要把大狗小狗送去法办。大狗小狗一声没吭,他们坚强不屈的样子。后来,他们说,他们恨的是日本鬼子,没想要把大头的头砸破。那场电影就没有再放下去,村民们都骂大狗小狗是神经病。被大家骂做神经病的大狗小狗反问大头:“你难道不恨日本鬼子?”大头哑口无言。他看大狗小狗还是孩子,也许真的没有什么恶意,只好作罢。

    虽然说大头没有上纲上线,把大狗小狗送去法办,李文化还是赔了大头一只公鸡。这让李文化和李一蛾读很生气,本来要留来给他们交学费的大公鸡就被他们的愤怒的石头砸没了。

    大伙都笑话大狗小狗,一石头砸掉了一只大公鸡,真是英雄好汉。

    大狗没有说什么。

    小狗却恨恨地说:“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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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文化病倒了。

    他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不停地咳着。他的痰中带着血。李一蛾给他抓了一副中药。李文化闻到了那股浓郁的药香时,他就叫唤李一蛾。李一蛾进了父亲的卧房,李文化脸色很难看,他说:“一蛾,你怎么又花钱去抓药了,过两天大狗小狗就要入学了,钱都还没有弄够哇。”李一蛾轻声说:“爹,我去找刘永寿,再让他担保一次吧。”

    李文化闭上了双眼,他显得很无奈。

    李文化的声音沙哑:“他这个人靠得住么?”

    李一蛾没有回答李文化这个问题,她出去把药端了进来:“爹,先把药喝了吧。”

    过了两天,入学了。李一蛾把大狗小狗带到了学校的门口。民办教师刘永寿在门口等着他们。刘永寿今天穿着一件新的的卡布中山装,头发梳得很亮,好像抹了二两油。他的脚上穿着一双新布鞋,大狗小狗觉得那布鞋特别眼熟,在那里见过似的。“来了。”刘永寿淡淡地说,他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头。大狗对小狗轻声说:“你看刘老师的手那么白。”小狗也轻声说:“傻瓜,那是抹多了凡士林的缘故。”大狗笑了,捂着嘴巴。小狗没有笑,他觉得这没有什么好笑的。李一蛾红着脸对刘永寿说:“大狗小狗就交给你了。你先替他们担保下来,等过一段时间,我们弄到钱之后再给你。”刘永寿说:“行吧。”“那我回去了。”李一蛾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刘永寿想说什么,又看大狗小狗在场,也就没说什么。他带着大狗小狗进了学校。他对大狗小狗说:“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报答你们的姐姐李一蛾。”大狗小狗没有吭气。

    说实话,他们不喜欢刘永寿。

    他们还是更喜欢郑文杰。

    刘永寿很少和他们说话,他经常对他们视而不见。刘永寿看到大狗的表情是冷漠的。有时,刘永寿和另外的老师在说笑着,只要大狗小狗一走过来,他的笑容马上就会消失,等大狗小狗走过去之后,他的笑容才会重现。大狗小狗对刘永寿的态度也不冷不热,他们不希望姐姐李一蛾和刘永寿好,他们希望李一蛾能够嫁给郑文杰,他们有一个十分简单的想法,如果姐姐李一蛾嫁给了郑文杰,他们家就不会受人欺侮了。

    刘永寿替大狗小狗担保学费时碰到了麻烦。

    大狗小狗的班主任数学老师郑文秀冷冷地对刘永寿说:“大狗小狗是你什么人,你替他们担保。”讨厌的郑文革恰好也在一旁,他学着姐姐郑文秀的口气对刘永寿说:“大狗小狗是你什么人,你替他们担保。”郑文秀拍了郑文革的头一下:“滚一边去!”郑文革笑着躲开了。

    刘永寿的脸上挂不住了。

    郑文秀的诘问使他显得很尴尬。他不知道怎么正面回答郑文秀这个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这的确是个简单而复杂的问题。

    其实刘永寿是个长得挺英俊的青年,特别是那双略带一丝忧郁的大眼睛,往往让小学校里的年青女教师们着迷,他那一头乌黑的带着自然卷的头发更让年青女教师们津津乐道。

    刘永寿的尴尬也是大狗小狗的尴尬。

    郑文秀的目光好像也在询问他们:“刘永寿是你们的什么人,你让他来替你们担保学费。”

    大狗小狗的脸很烫。他们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再也不出来了。

    刘永寿怔在郑文秀面前好大一会。刘永寿对大狗小狗淡淡地说:“大狗小狗,走吧。”大狗小狗不知刘永寿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刘永寿看都没看郑文秀一眼,就带着大狗小狗走了。

    刘永寿把大狗小狗带到了他在小学校里的宿舍里。那是一个只有12平方米的单间。大狗小狗从来没有进过刘永寿的房间,他们没想到刘永寿老师的房间是那么的整洁。发黄的墙壁上糊满了雪白的纸,特别是刘永寿的那张单人床,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洁白的床单,叠得豆腐块一般的被子,让大狗小狗的眼睛明亮起来。

    更让大狗小狗惊讶的是,刘永寿收拾得整洁的那张旧书桌上面,还放着一盆兰花。大狗小狗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姐姐李一蛾会和刘永寿好。

    刘永寿对他们说:“随便坐吧。”

    刘永寿的意思是让他们坐在床沿上。他们不敢坐,他们怕自己脏兮兮的裤子会弄脏他的床单。

    刘永寿也没再让他们坐。只见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樟木箱子,那樟木箱子很大,大狗小狗很好奇,他们不知刘永寿的大箱子里装了些什么让他们觉得新奇的东西。刘永寿打开箱子拿出了一个布包之后很快就把箱子合上了,以至于大狗小狗根本就无法看到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大狗小狗盯着那个布包。

    刘永寿一层一层地打开了那个布包。

    大狗小狗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们被那布包里藏着的一大叠钞票灼得眼睛发痛。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钞票。大狗吞咽了一口口水,他想,父亲李文化要是有这么多钱就可以抓药治病了,就不用去干投机倒把的事被市管会的人抓去游斗了。

    刘永寿从那叠都是1元或者5毛钱的钞票中拿出了一半,点了10元钱,递给大狗:“拿去交学费吧。”刘永寿把剩下的钱包好,塞回了箱子。刘永寿把兰花放在窗台上,让阳光照耀着兰花。阳光照在兰花的叶片上,有一种迷人的光泽,让人心尖颤动的迷人光泽。

    大狗小狗没有走,他们实在是想说一些类似感激的话,但他们不知从何说起。他们站在那里,低着头。刘永寿说:“去吧。”那声音柔柔的,有点像李一蛾的声音。小狗想,刘永寿的声音怎么不像郑文杰那样有男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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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春天刚开学不久,学校就开始搞忆苦思甜的活动,说是为了配合什么批林批孔的运动。

    刘扞东就是在忆苦思甜的活动中大红大紫起来。这个春天过多的雨水让许多樟树镇的男女老少都烂了脚趾缝。大狗的脚趾缝开始烂的时候,奇痒无比,他上课时不停地抓挠着脚趾缝,在听刘扞东忆苦思甜报告的时候,他也不停得抓挠着脚趾缝。他抓挠脚趾缝时,手指上会粘上脚趾缝里渗出的汁水,他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他皱起眉头说:“怎么这么奇怪的味道?”

    小学校本来是要请樟树镇的老贫农李土狗来作忆苦思甜报告的,但老师们开会的时候,郑文秀拿腔拿势地说:“李土狗以前来学校作过多次忆苦思甜报告了。他讲得不生动,老是拿着一件烂棉袄,说他在旧社会受地主富农的欺侮没吃没穿,讲讲讲还会说起地主的好处,说地主给他施舍过一升米忘了让他还。我看李土狗不行,他作的报告没有深刻的教育意义。” 老师们都赞同郑文秀老师的意见,他们又找不出比李土狗更合适的人选来作忆苦思甜的报告,他们都很着急。校长最后表态说:“我看人选还是由郑文秀老师定,如果两天之内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那就只好请李土狗来了。”郑文秀答应了,她说:“最好是从我们学校的学生中找一个苦大仇深而又能说会道的人出来现身说法,这样就更有意义了。”校长微笑地无比信任地对郑文秀说:“郑文秀老师,那就由你决定吧。”

    开完会,郑文秀春风得意的样子。

    郑文秀得意之后又犯难了,找谁来作忆苦思甜报告呢?

    她苦思冥想了一天一夜,她想到了刘扞东。

    对呀,刘扞东是多好的一个人选呀。

    郑文秀把刘扞东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笑容可掬,让刘扞东坐,还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刘扞东受宠若惊。他端着那杯白开水,黑乌乌的脸上挤出了动人的笑容。郑文秀在那个上午和刘扞东进行了一次漫长的谈话。那次漫长谈话的内容没有人知道,也可以说,很少人知道还有过这样的一次谈话。但是,这次漫长的谈话在某种意义上改变的刘扞东的命运,让他的生命中过早地出现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时光。

    谈话的结果是,郑文秀没有选错人。郑文秀马不停蹄,马上带着刘扞东去找校长。她要告诉校长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了,他就是刘扞东!”

    那段时间,大狗的脚趾缝奇痒无比。他狠命地抓挠使脚趾缝开始了溃烂。大狗在那段时间里特别害怕水,他的脚只要一沾到水就疼痛极了。但那个春天的雨水出奇的多,三天两头落雨,让大狗心中充满了对天空的怨恨。

    下雨时,樟树镇的道路是泥泞的,而樟树镇贫苦人家的孩子习惯了赤脚走在泥泞的路上去上学。

    大狗小狗同样也是打着赤脚去上学。

    大狗脚趾缝的溃烂让他在那个艰难的年代里渴望拥有一双力士鞋。在樟树镇中心小学,能穿力士鞋上学的人毕竟少数,连郑文革都没有。

    小狗对大狗的渴望感到无奈。

    大狗脚趾缝的溃烂让小狗内心感到了疼痛,人们都说,双胞胎的心连在一起。是否他们的心连在一起,善良的蒲卫红不知道,他只清楚大狗因为脚痛皱眉头时,小狗的眉头也会凝结起来,久久舒展不开。

    蒲卫红真想把自己脚上的力士鞋脱给大狗穿。

    他对大狗真诚地说:“大狗,我的鞋给你穿吧。”

    大狗摇了摇头:“那你不就没鞋穿了么?”

    蒲卫红笑笑:“没关系的。”

    大狗执拗地说:“不行,如果你回家,你爸爸发现你的力士鞋没了,他会打你的。”

    蒲卫红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你怎么办?”

    大狗抽了一下鼻子说:“忍呗。”

    蒲卫红想了想:“这样吧,在学校里你穿我的鞋,等放学了,你再把鞋还给我。好么?”

    大狗的表情十分奇怪:“这——”

    “没关系的,我也喜欢打赤脚的。”说着,他就把鞋脱了下来,递给了大狗。大狗有些迟疑。蒲卫红推了大狗一下:“大狗,不要在那里发呆呀,快把鞋子穿上。”大狗还是疑惑:“这样可以吗?”蒲卫红着急了:“怎么会不可以呢,快穿上吧!”大狗这才撕了一张作业本上的纸擦干净脚穿上了那双力士鞋。他穿的时候十分费劲,显然,大狗的脚要比蒲卫红的大,但他还是把脚套进鞋里了。大狗穿上那双力士鞋,马上感到脚趾缝不痛了,他在那里来回走了一圈,很满足的样子。蒲卫红不知道,其实大狗穿上他的力士鞋后,他的脚趾受到压迫,脚趾缝更痛了,只是大狗没有把痛苦表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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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春天的饥饿从刘扞东作忆苦思甜报告之后开始。刘扞东在一个阴霾的下午,开始了他的忆苦思甜报告。

    小学校里的操场上有一个土台子,那是学校开各种大会小会和文艺演出用的。那天下午,这个土台子成了刘扞东一个人的舞台,坐在他旁边的校长简单作了一下开场白就让刘扞东开始讲话了。刘扞东坐在那里就像一个黑瓦罐。大狗小狗不太相信这个黑瓦罐能吐出什么让人吃惊的话来。结果是,包括大狗小狗在内的全体同学都被刘扞东的报告打动了,他们眼泪汪汪地看着台上那个可怜的孤儿,仿佛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因为土台子上坐着的那个黑瓦罐才是最苦难的,最值得同情的人。

    刘扞东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故事。

    说的是在那白色恐怖的岁月,在离樟树镇5公里外的修坊村,有一个6口之家,在这家人中的一个男人参加长征之后,4口人被杀死在一个厕所里。其中一个孕妇逃走了。那个孕妇就是刘扞东的奶奶。她生下了刘扞东的父亲之后也难产死了。刘扞东的父亲在一个老贫农收养下长大了,后来他也参加了革命,牺牲在战场上,就留下了孤儿刘扞东。故事十分简单,但刘扞东讲得煽情,在他绘声绘色的讲述中还夹带着他的哭嚎。他把那个简单的故事渲染得淋漓尽致,在那个多雨的春天里赚了许多人的泪水。

    大狗小狗听了刘扞东的报告之后,他们和蒲卫红一起还写过一篇向刘扞东学习的作文。

    有一天,黄春秀把对大狗小狗拉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神秘地对他们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大狗小狗赶紧让黄春秀说。

    黄春秀轻声说:“刘扞东说的话全是瞎编的。”大狗小狗睁大了双眼:“这也可以瞎编?”

    黄春秀点了点头:“我妈认识刘扞东的妈。”

    大狗摸了一下鼻子说:“他不是没有妈了么?”

    小狗拉了拉耳朵说:“真奇怪,他为了什么要说假话骗我们大家呢?”

    黄春秀还是轻声说说:“原先在修坊村是发生过他讲的那件事,但那个人家早就死绝了,哪有刘扞东这么一个后代呀。刘扞东的父亲是死了,但也不是什么老革命,他只是在敬老院里做饭的厨师,听我妈说是在一次醉酒后从桥上掉到河里淹死的。后来,他妈改嫁了,他才成了孤儿,敬老院可怜他,才把他收留在敬老院里了。”

    大狗小狗听完黄春秀的话,两个人都默默无语。

    黄春秀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大狗小狗,你们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知道么,这是秘密。”

    小狗眨了眨眼睛说:“告诉蒲卫红行么?”

    黄春秀坚决地说:“不行!”

    大狗看着黄春秀灵动的眼睛说:“那告诉赵波行么?”

    黄春秀说:“更不行。谁也不能告诉。如果你们要把这事告诉别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们了。”

    大狗小狗说:“那好吧,谁也不告诉。”

    大狗小狗害怕黄春秀不理他们。

    大狗小狗看到许多同学突然间和刘扞东好了起来,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特别是郑文革,仿佛一夜之间,他们就成了好朋友。在台上,刘扞东是凄苦的,可在台下,他是兴高采烈的。家里的米渐渐吃光了的大狗小狗实在不明白刘扞东哪来的那么大力气讲话和高兴。大狗小狗每天早上喝着稀溜溜的地瓜稀饭时,就想着中午该吃什么,他们根本就没有心思听刘扞东底气很足的忆苦思甜报告。郑文革有时看大狗小狗因为饥饿趴在课桌上动也不想动的样子,他就会对刘扞东说:“他们俩快变成死狗了。”刘扞东就大声地笑。大狗小狗那时还没有恨透刘扞东,他们俩看着刘扞东笑得忘形的黑脸,小狗就会柔声柔气地说:“黑小子,你等着瞧,等我以后吃饱饭有力气了,我就好好的打你一顿,打得你吐白沫。让你的笑变成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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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段时光对大狗小狗以及樟树镇大部分穷人的孩子们而言,是十分沮丧的一段时光,饥饿会带来许多消极的效果。

    刘扞东在樟树镇中心小学的声名雀起,让他成为了某种荣耀的象征。许多同学都以和刘扞东交朋友为荣,连平常和大狗小狗一起玩得不错的公社武装部长的儿子赵波也倒戈了,他也和刘扞东玩到了一起,他们经常可以看到刘扞东,赵波,郑文革三个人在一起吃东西的情景。

    他们怎么会有东西吃呢。原来,这里也有秘密。自从刘扞东出名之后,就总有一些同学悄悄地从家里偷来一些地瓜干之类的食物送给刘扞东吃。刘扞东一收到那些供品,就会叫上赵波、郑文革躲在学校的土台子后面分享。真正得益者是郑文革,他吃得津津有味。赵波吃东西只是象征性的,那只是他心理上的一种满足,因为他并不缺什么食物。他还会从家里拿来一些饼干分给他们吃。

    大狗小狗对赵波的倒戈感到很气愤。

    大狗小狗和赵波好的时候,赵波会把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分给他们吃,现在没有了。他们恨的是刘扞东,是刘扞东夺走了赵波本来给他们的食物。

    大狗小狗显得垂头丧气。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人说变化就变化了,他们自然会想起父亲李文化老说的那句话:“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他们想不通了,就想找赵波,问他为什么不和他们好了。

    赵波看着大狗小狗从那泥泞的路上走来。他站在学校门口,用手捂着他的帆布书包,他那帆布书包其实是军用挎包,军用挎包那时对樟树镇的孩子们而言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谁要是有那么一个军用挎包的话,那么走起路来都会觉得比别人神气。赵波在大狗小狗走到自己面前时转过了身。

    大狗在赵波背后说:“赵波,你干嘛背着我们。”

    小狗恨恨地说:“赵波,你真不够意思。”

    赵波很烦他们:“你们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们。”

    大狗挺生气的,他气愤地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波不想理他们:“你管我是什么意思,你们走吧,我在等刘扞东和郑文革。”

    小狗的脸色变了:“呸!有什么了不起的!”

    大狗和小狗突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股香味让大狗小狗的口水直流,他们准确地嗅到的那股香味是从赵波捂住的书包里散发出来的。

    “赵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小狗被那从赵波书包里散发出来的香味诱惑着,小狗改变了主意,他吞了口唾沫笑着说。大狗莫名其妙地看着小狗,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波冷笑着说:“小狗,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咧,你是不是想用你的秘密和我交换我书包里的油条?”

    小狗的鬼主意被赵波识破了,他很没有面子,大狗拉起小狗的手说:“走,你真没志气!”小狗弄不明白,志气和食物之间,哪一个重要。小狗走得很不太情愿。

    他们走了一段,回过头去,看到刘扞东奔跑地来到了赵波身边,赵波笑着和他说着什么,刘扞东看了大狗小狗他们一眼,大声笑起来。大狗小狗觉得那笑声刀子一样割着他们的心。不一会,郑文革来了。他们三个人一路摇头摆耳,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学校。经过大狗小狗身边时,赵波还吹起了口哨。郑文革和刘扞东怪模怪样地朝他们笑。

    大狗小狗怒视着刘扞东。

    要不是黄春秀让他们保守秘密,他非揭露刘扞东不可!

    一进教室,他们就看到赵波从书包里拿出了3根油条,他们三个人一人一根吃着。赵波吃油条时不停地看着大狗小狗,他边吃边说:“有人不要脸,还想骗我的油条吃咧!”郑文革吃得很张扬,他问赵波:“赵波,谁那么不要脸,想骗油条吃。”赵波不说。刘扞东朝大狗小狗努了努嘴。郑文革大笑起来。那时,大狗小狗都没有看他们,大狗小狗的眼睛茫然的望着窗外的天。

    黄春秀进了教室。

    郑文革扯了一截油条递给黄春秀:“秀,吃油条。”

    黄春秀白了郑文革一眼:“你自己吃吧!又不是你的,你那么大方做什么。你自己的东西可没有这么大方给我。”

    被黄春秀抢白了一句,郑文革脸上挂不住了:“不吃就不吃,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黄春秀沉下了脸说:“郑文革,你得意什么!”

    郑文革看黄春秀要翻脸了,连忙说:“算了,算了。”

    他们三很快就吃完了油条。

    黄春秀“哼”了一声。她来到了大狗小狗的身边,对他们露出了笑脸:“别理他们,油条有什么好吃的。我在城里的时候,我爸爸给我买过,不好吃。”

    大狗小狗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意。

    <er h3">8

    大狗小狗想到了茫茫的河滩,他们想到了河滩上的野芒。

    他们一放学就朝河滩跑去。他们跑得很慢,因为饥饿,本来他们跑得比狗还快的,今天他们实在跑不动了。

    在路过一片地瓜地时,他们看到了青绿的地瓜叶子。那时地瓜刚下种,他们看到了青绿叶子下的地瓜。他们使劲地吞了吞口水,大狗对小狗说:“挖个地瓜种吃吧!”

    小狗说:“行么?”

    大狗说:“你说行么?”

    小狗看了看四周没人,就猫了下去。他们俩猫在地瓜地里,把长出青绿地瓜苗的地瓜种挖了出来。他们用嘴巴咬掉了地瓜种的皮,然后吃了起来。因为饥饿,他们忘了这是地瓜种,是不能吃的。他们一口气吃了好几个地瓜种,然后就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他们闻到了野菜的苦涩的味道,他们一闻到苦菜汤的味道就想吐。苦菜是田野上可以食用的一种野菜。

    他们看着面前的那碗苦菜汤,皱着眉头。

    李文化喝着苦菜汤,他喝得十分投入。他突然停了下来,对大狗小狗说:“怎么,成仙了,有东西不吃了!”

    李一蛾问他们;“你们怎么啦,那么晚才回来,秀早回来了。”

    他们不说话,他们被地瓜种涨得肚子痛。

    李一蛾说:“快吃吧,不然晚上会肚子痛的!”

    他们硬挺着一人喝下了一碗野菜汤。

    那天晚上,他们的肚子痛了整整一个夜晚。大狗哀道:“完了,肠子要断了。”小狗也哀叫道:“死了死了,地瓜种是有毒的哇。”他们痛得在床上打滚,他们强忍着,不让自己嚎出来。他们就这样在疼痛中迷迷糊糊地睡去,又在疼痛中醒过来,一次又一次,折腾了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天,他们上学时无精打采。上第一节,他们开始了腹泻。他们俩走马灯似的往厕所里跑,弄得郑文秀十分恼火,但她又拿他们没有办法。她想,大狗小狗这两个家伙究竟怎么啦。在做课间操时,他们站了一会,两个人同时腿一软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郑文秀一看不好,就叫来两个男老师,把大狗小狗背到公社卫生院里去了。郑文秀还让郑文革到大狗小狗家里去报讯。郑文革不想去,郑文秀使劲拍打了郑文革的头一下,他才飞快地 跑向大狗小狗的家里,他冲进大狗小狗的家门就大声说:“不好了,大狗小狗要死了!”

    <er h3">9

    大狗小狗出院之后,两个人变得瘦骨如柴。郑文革嘲笑他们说:“大狗小狗是从鬼门关里爬过来的人,你看他们的眼睛里,有两盏鬼火。”不知怎地,大狗小狗出院之后就很害怕听刘扞东作忆苦思甜的报告,只要听说他要作忆苦思甜的报告,大狗小狗要不逃学要不旷课。

    他们会来到河滩上游荡。

    他们游荡累了,就躺在野芒地里睡大觉。

    他们望着迷茫的天,或被淋上一阵雨,总比在学校里听刘扞东瞎说八道来得舒服快活。大狗小狗的逃学引起了郑文秀的注意。

    一天下午,他们一到学校,就看到学校操场上的土台子上摆上了一张桌子和一个靠背椅。他们知道,刘扞东又要作什么忆苦思甜的鬼报告了。

    大狗马上说:“走吧!”

    小狗坚决地说:“走!”

    他们一走出小学校的门口,就看到郑文秀黑沉着脸堵住了他们。

    “你们要到哪里去!”郑文秀的声音里隐藏着责问。

    大狗小狗扭头就往回走。

    郑文秀说:“我看你们今天还能不能跑!”

    在听刘扞东忆苦思甜报告时,郑文秀让大狗小狗坐在她身边,一边一个,好像是郑文秀的两个保镖。刘扞东的报告做到后来同学们也谈不上什么感动不感动了,好像只是一种形式了。最后,连刘扞东也觉得无趣,刚开始时,只要他在台上一哭,底下就一片啜泣声,后来就剩他一个人在台上表演,他一个人在哭,他一个人在控诉。他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台上哭,底下还会传来一些嘻嘻哈哈的笑声。尽管校长会大声插话:“大家认真听,有什么好笑的。”校长是个矮小的老头儿,声音倒是很洪亮。他声音再洪亮,也无法完全制止同学们偷偷的笑。黄春秀笑着说:“刘扞东是一只猴子,马戏班的一只猴子。”

    大狗小狗坐在郑文秀的身边,很不舒服。他们都想吐,可是吐不出来,他们把从胃里涌出的酸水一次一次的吞回去。

    小狗一直抓耳挠腮的,郑文秀对他说:“小狗,你今天无论如何也是跑不了的,你知道么,孙猴子逃不过如来佛的手心。”

    小狗嘟囔道;“我要是孙猴子就好了。”

    “别瞎说了!”郑文秀低声呵斥道。

    这边小狗消停了,那边大狗又开始不老实起来。大狗没有抓耳挠腮。他把拿一只腿跷起来,使劲地在脚趾缝的周围挠痒痒。郑文秀一看到他溃烂的脚丫子,心里就不好受了。她对大狗没好气地说:“把脚放下去。”大狗没听她的话,他皱着眉头说:“痒极了。”郑文秀也直皱眉头,是呀,他痒那是没有办法的,只好由他去了,只要这两小子不要逃学就好了。

    刘扞东在台上满嘴喷着唾沫星子在大讲特讲,他讲着讲着就把雨给讲落下来了。刚开始刮过一阵风,接着雨点就落下来了。这雨下得并不大,校长没有说散会,谁也不能走的,刘扞东也冒着雨讲着他的辛酸往事。

    大狗大声说:“落雨了。”

    小狗也大声说:“落雨了。”

    郑文秀说:“雨一会就停了,这是过云雨。”

    大狗说:“等雨停了再讲不行么?”

    小狗说:“对呀!”

    郑文秀火了:“你们走吧。”

    大狗小狗站起来朝教室跑去。这可把郑文秀气坏了:“简直无法无天了!”

    这时,雨落大了。校长之后宣布散会。

    郑文秀阴沉着脸,她从来没有这么恼怒过,她一手提着大狗小狗的一只耳朵,来到了操场上。她大声说:“你们俩站在这里别动,你们不是怕雨么,那就让你们淋个够。”

    郑文秀回到屋檐下,看着大狗小狗站在雨中的情景。她抱着双手,满脸肃杀。同学们都趴在窗口,看雨中的大狗和小狗,黄春秀没有看,她双手托腮,在想着什么问题。

    大狗小狗站在雨中。

    大狗问小狗:“你说,郑文秀老师身上有什么味道?”

    小狗说:“有股骚臭味。”

    大狗说:“笨蛋,那是狐臭。”

    小狗哈哈笑起来。

    大狗也哈哈笑起来。

    他们在雨中变成了两只落汤鸡,他们快活地笑着,原因是他们发现了郑文秀老师身体上的一个重大的秘密。怪不得郑文秀老师老爱抹面油。面油就是现在的面霜之类的化妆品。那时候的面油是装在贝壳里的。樟树镇的人也时兴说:那是贝壳油。

    大狗小狗在雨中的大笑让郑文秀老师气得全身发抖。

    刘扞东跑过来,对郑文秀说:“郑老师,你看他们还在笑。”

    郑文秀没有说话。

    刘扞东大声对大狗小狗说:“大狗小狗,郑老师让你们别笑!”

    小狗对刘扞东大声说:“关你屁事。”

    刘扞东又对郑文秀说:“郑老师,他们说关你屁事。”

    郑文秀一转身走了。

    刘扞东楞在那里。他看到大狗小狗不笑了,他看到大狗小狗在怒视他。他心里打了个寒噤。

    大狗小狗看郑文秀不见了,他们一齐朝刘扞东扑过来。大狗小狗把刘扞东扑到在地,没头没脑地打了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大狗小狗会打刘扞东,同学们都在看热闹,谁也不敢吭气。赵波也不敢说话,他怕发疯了的大狗小狗会朝他扑过去。

    郑文革马上跑到黄春秀面前,他对黄春秀说:“秀,大狗小狗又打架了。”

    黄春秀冷冷地问:“和谁打架?”

    郑文革说:“他们俩打刘扞东。”

    黄春秀淡淡地说:“该打!”

    郑文革跑了,他去叫他姐姐郑文秀去。

    郑文秀匆匆赶过来。

    他们已经打完了。郑文秀刚走过来,大狗小狗又站到雨中去了。他们在雨中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郑文秀心里透起了一股凉气。

    刘扞东从地上爬起来。

    郑文秀问他:“大狗小狗打你了么?”

    刘扞东傻傻地说:“没有哇,他们怎么敢打我。”

    “那你怎么倒在地上?”郑文秀问道。

    刘扞东拍了拍屁股:“不小心摔了一跤。”

    郑文秀又问赵波:“你看到大狗小狗打刘扞东了么?”

    赵波看了看雨中的大狗和小狗说:“没有哇,我没有看见。”

    同学们突然都大声说:“我们都没看见。”那声音还特别的整齐,好像有人指挥一样。

    郑文秀心想,今天这帮学生都怎么啦。敢情大狗小狗是弱者,谁都会同情弱者的吧。郑文秀盯了郑文革一眼:“你怎么老喜欢瞎说八道呀,和你说了几千遍了,以后不要瞎说八道了。你听明白了么!”

    郑文革很委曲:“我是看到大狗小狗打刘扞东的呀!”

    同学们笑了:“郑文革的眼看花了吧,大狗小狗明明在雨中罚站呢。”

    郑文秀气呼呼地对大狗小狗说:“好了,好了,你们别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了。”郑文秀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刘扞东一个人走进了教室。

    他把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

    同学们不明白,大红大紫的刘扞东为什么会哭,而且哭得那么伤心。

    大狗小狗浑身湿漉漉的走进教室,他们听到了刘扞东的哭声。

    大狗小狗冷极了。

    他们哆嗦着。他们的嘴唇发黑。

    蒲卫红走过来,他脱下了力士鞋,要给大狗穿。

    大狗制止他说:“蒲卫红,你别脱了,马上就快放学了。”

    蒲卫红就没有脱。他很同情大狗小狗,他轻轻地说:“郑老师也太狠心了,她怎么能让你们在雨中淋雨呢?我看她有点像旧社会的地主婆!”大狗说:“蒲卫红,你不要这样说,要是被郑文革听到了,他告诉他姐姐,你就完了。”蒲卫红这才不说了。

    黄春秀递给大狗一条手绢:“你们擦擦头吧,不要淋病了。”

    大狗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秀,我下雨从来都不戴斗笠的,我们不怕雨,不会病的。”

    黄春秀也笑了,但她那是酸楚的笑。

    蒲卫红突然说:“刘扞东哭了。”

    小狗瞪了刘扞东一眼说:“他哭个屁,以后只要我们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碰到他,碰到他一次就打他一次!”

    刘扞东听到了那句话。他哭得更凶了。但是,他怎么哭,都没有人理他,包括郑文革和赵波。

    黄春秀和甫卫红也听到了那句话。

    许多同学都听到了那句话。

    <er h3">10

    樟树镇乡村田野上禾苗抽穗的时节是最饥饿的时候。稻花的香息迷漫了整个樟树镇乡村,人们在这希望的香息中度过这个春天最苦难的日子。无论怎么样稻花开了,稻谷就马上要进入灌浆的时节了,灌浆过后,稻子就很快就成熟了,那时樟树镇的人们就有新米吃了,饥饿也会在人们的笑脸中消失。

    大狗在一个傍晚和小狗一起来到了离樟树镇很远的敬老院里。起初,他们站在敬老院的大门外,里面很静。他们以前路过这里时往里张望时看不到人,他们曾怀疑这房子里是不是真的住了人。

    他们看到一个烟囱里冒着烟。

    他们站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意思。

    小狗挠了挠头说:“哥,咱们回去吧,说不定刘扞东是骗我们的,他可以在学校的台上骗人,你敢保证他不会在私下里骗我们。”

    大狗迟疑了一会说:“应该不会吧。”

    小狗想了想说:“你叫他一声。”

    大狗的眼睛里闪过一种慌乱说:“还是你叫吧。”

    小狗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是不是怕宋爷爷。”

    大狗眨了眨眼睛说:“鬼才怕他咧。”

    小狗冷笑了一声说:“那你就叫吧。”

    大狗心想,叫就叫,豁出去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有东西吃,让他学三声狗叫又有什么问题。他张开嘴,大声叫:“刘扞东——”

    小狗看大狗叫了,他也叫了起来:“刘扞东——”

    刘扞东大声应道:“来了,来了。”

    刘扞东颠儿颠儿地从敬老院里跑出来。

    他高兴地说:“你们来了,走吧,进去。我一直在等你们呢,我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大狗小狗朝里面探了探头,有些犹豫,刘扞东说:“走,进去吧,没事的,里面的老大爷老奶奶都挺好的。”

    大狗小狗心里“扑通”“扑通”跳着进了敬老院。他们从来没有进来过,他们不知道这里面的老人们会对他们怎么样,尤其是那个宋爷爷。

    他们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子浓香。

    那是久违的香味,大狗小狗一闻就知道是猪肉熬稀饭的香味。他们不停地吞着口水,他们的口水差点没有淌下来。正在做饭的宋爷爷笑着对他们说:“孩子,你们来了。”大狗小狗恭恭敬敬地对宋爷爷说:“宋爷爷好。”宋爷爷对刘扞东说:“快往灶膛里再添一灶火,肉稀饭马上就好了。”

    刘扞东马上给灶膛里添柴禾,灶火把刘扞东的脸映红了,刘扞东的眼睛在灶火的辉映下变得亮晶晶的,原来刘扞东并不是那么讨厌的一个人。大狗小狗和刘扞东一起坐在灶膛前的小木板凳上,大狗小狗的脸一阵阵发烧,他们感到特别的羞愧。

    刘扞东请大狗小狗来吃这顿肉稀饭是因为宋爷爷,而宋爷爷是为了刘扞东。大狗小狗曾经当着许多同学的面说过:“以后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碰到刘扞东一次就要打他一次。”

    刘扞东害怕了。

    那几天,刘扞东每天去上学和放学都提心吊胆,赵波和郑文革是靠不住的,大狗小狗真的扑上去打他的话,他们只会袖手旁观。他很后悔没有和大狗小狗好,也很后悔得罪了大狗小狗。

    他在土台子上忆苦思甜时,目光老是往大狗小狗的脸上瞅,他看到大狗小狗的眼中发出怨恨的光芒,他心里就发毛,他说话也颤抖起来,没有往常流利,反而有些结巴,这让老师和同学们都觉得很奇怪。

    下来之后,刘扞东对郑文秀说:“郑老师,我不想再作忆苦思甜的报告了。真的,我不想再作了。”

    郑文秀不解地问:“为什么。”

    刘扞东看着郑文秀有些油光的脸说:“我怕。我真的很怕。我不想再作了,郑老师,你饶了我吧。”

    郑文秀百思不得其解:“你怕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我就是不明白,谁会把你吃了,你不是作的很好吗,大家都称赞你呢。”

    刘扞东不说了,他低下了头。泪水在他的眼框里转来转去,因为他低着头,郑文秀没有看清他眼框里的泪珠。

    郑文秀大声说:“扞东,你别怕,你做得很好嘛,怕什么,学校准备送你到县城里去参加忆苦思甜巡回报告团咧,你是我们小学校里的荣誉咧!我们为你感到骄傲!”

    刘扞东低着头转身默默地走了。他不知道他自己为小学校里赚来的荣誉是个什么东西,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样的骄傲,他现在心里没有什么自豪感,有的只是害怕,这种害怕很切实地折磨着他的心灵,让他干什么都索然无味。

    郑文秀看着刘扞东的背影想都没想,就认定是大狗小狗捣的鬼。她觉得要给大狗小狗一点厉害看看。罚他们什么他们都不怕,那么郑文秀要使出让他们害怕的招数,无论怎么样,郑文秀知道这双胞胎的弱点。

    郑文秀一上完课,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阴沉着脸说:“李金旺,李银旺,你们俩跟我走,校长要找你们!”

    全班人都非常吃惊,大狗小狗肯定是犯了什么大错了,不然怎么校长会找他们呢,说不定要开除他们呢,学生们什么也不怕,就怕被学校开除了。听郑文秀的口气,看郑文秀的神色,大狗小狗犯的事可不那么简单。

    大狗小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迷迷糊糊地跟在郑文秀的后面,他们不敢靠郑文秀太近,他们不喜欢闻到郑文秀身上那股狐臭味儿。其实他们也不喜欢看郑文秀耷拉着的没有笑容的猪肚脸。

    “郑老师,我们怎么啦。”

    大狗在郑文秀后面问道,那声音很小。

    “到了校长那里你们就知道了,别以为我拿你们没办法,你们做了什么事,你们心里清楚!”郑文秀一直往前走着,她没有回头,她的屁股扭动着,十分夸张地扭动着,小狗看着她扭动的屁股想笑,但是他没有笑出来,如果笑出来了,郑文秀又要问他们为什么笑了。

    小狗嘀咕道:“我们没做什么呀。”

    郑文秀转身凶巴巴地说:“快点走,你以为是请你们去吃饭呀,别磨磨蹭蹭的!”

    他们加快了脚步。他们跟在郑文秀的身后,真像是两只小狗。很多同学看着他们偷偷地笑。黄春秀没有笑,她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她为大狗小狗担心着,她想,什么时候大狗小狗不要让人担心就烧高香了。

    郑文秀把大狗小狗带到了校长的办公室里。她的声音变得柔软,软弱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校长,他们来啦。”她对着大狗小狗又改变了声音,显得十分的严厉:“你们俩站好!”校长抬起了头看了看大狗小狗。校长的眼睛很小,大狗一看到校长的眼睛就会想到一只老鼠想从老鼠洞里爬出来的情景。小狗一看到校长的眼珠子,就想笑。

    不一会,小狗就不想笑了。

    校长瞪着那小老鼠一样的眼睛说:“你们的胆子不小哇。”

    郑文秀坐在一旁冷笑了一声:“他们从来胆子就很大。”

    “听说你们威胁刘扞东同学,不让他作忆苦思甜报告?有没有这回事?你们老老实实说。”校长阴冷地说,那小眼珠子泛着冷光。

    大狗和小狗都低着头。他们不敢抬头和校长对视。

    郑文秀说:“你们说话呀,校长问你们话呢。”

    大狗和小狗不说话。他们觉得自己没有破坏刘扞东搞忆苦思甜,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要破坏他搞忆苦思甜,他们只是恨刘扞东。

    校长的声音渐渐地大声起来:“听说你们俩平常表现就不好,喜欢打架,是么?你们家还是富农成份,你父亲还是个投机倒把分子,是么?看来,你们打击刘扞东同学的积极性是有意图的!”

    大狗小狗心里十分委曲。

    校长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你们知道么,你们做了些什么,你们是在反对党的路线,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批林批孔的群众运动!这样是要开除的,我们不需要你们这样的学生!”

    大狗小狗的头“轰——”地一声巨响。

    他们呆了。

    要是被学校开除了,他们的父亲李文化会活剥了他们的皮,他们的姐姐李一蛾也会被他们活活地气死。他们喃喃地低语:“校长,我们没有威胁刘扞东,我们不要被开除。”

    郑文秀缓和了口气:“你们要是认识得好的话,就不用开除了。不过你们要写出深刻的检查和保证书,还要在刘扞东同学面前道歉。否则,后果你们是知道的。”

    大狗用手碰了碰小狗:“我们写检查,我们写保证书,我们向刘扞东同学道歉。”

    校长冷笑着说:“那好吧,你回去上课吧,限你明天把检查以及保证书交给郑老师,以后要好好做人,知道么?以后要是犯了什么事情,我们就不给情面了,马上开除!”

    大狗小狗逃跑似的走了。

    校长和郑文秀相视一笑。

    郑文秀笑的很甜蜜:“校长,真有你的。”

    大狗小狗更恨刘扞东了,虽然他们向刘扞东道了歉,但他们觉得这个黑炭头坏透了,打小报告打到校长那里去了。

    他们心里说:“只要在学校外面碰到你黑炭头一次就狠狠打你一次,要把你的牙敲掉,要把你的舌头割掉,让你们告不了状,打了你也说不出来。”

    他们想在心里,行动也马上跟上了。

    刘扞东回敬老院去,要经过一段偏僻的山坑道。

    大狗小狗在那山坑道堵住了刘扞东。刘扞东以为大狗小狗向他们赔礼道歉之后,他们就不会打他了。他往敬老院走时,心情还十分的愉快,还吹着口哨呢。他没有想到,大狗小狗还是没有放过他,还把他给堵上了。

    刘扞东看他们手上都拿着石头。刘扞东吓坏了,他颤抖地说:“大狗小狗,我们前世无冤近世无仇,你们为什么偏偏要和我过不去!你们放了我吧,我没有和你们作对呀。”

    大狗咬着牙,瞪着眼睛说:“你是王八蛋,你坏心肠,你到校长那里打小报告,害得我们又写检查又写保证书的,你坏透了!”

    刘扞东显得十分恐慌:“大狗小狗,我们真的没有仇哇,我也真的没有到校长那里告你们的黑状呀,我对天发誓,如果我刘扞东要是去校长那里告了你们,我不得好死!”

    小狗冷笑一声:“发誓有个屁用!”

    刘扞东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地逼过来。他得想办法逃呀,不能这样白白的挨大狗小狗的一顿毒打呀,那石头砸在自己的头上,是要开花的!

    刘扞东突然灵机一动:“你们看后面,郑老师来了。”

    大狗小狗回头一看,哪里有郑老师的影子,他们知道上当了,他们回转身来时,刘扞东远远地跑开了。

    大狗气坏了,他把石头朝刘扞东扔过去,石头差一点就砸到了刘扞东的脚跟上,刘扞东狂奔而去。

    小狗大声叫道:“王八蛋,你走得了今天走不了明天,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等着瞧!”

    让刘扞东跑了,他们沮丧极了,两个人就很落寞地朝河滩上跑去。他们在这个饥饿的春天,发现有一种东西竟能充饥。那就是野芒的根。他们来到河滩上,挖了许多野芒的根,放在河水里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像吃甘蔗一样啃咬起来。他们吃了一肚子的甜水之后,才兴冲冲地往家走。这个秘密只有黄春秀才知道,他们把野芒根给秀吃,秀说她不饿,她不吃,大狗小狗觉得很遗憾,秀怎么不吃野芒根呢,这是人间最美好的东西哇。

    那个晚上,刘扞东回到敬老院之后,一直闷闷不乐。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他真担心哪天自己的头颅会被大狗小狗打碎。那个晚上睡觉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大狗小狗打死了,他躺在阴冷的山坑道上,没有人理他,他死在那里,大狗小狗像两个小鬼那样狂笑着离开。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来救他,他走不动,他躺在阴冷的山坑道的草丛里,他知道自己头上被砸出了两个洞洞,血从那洞洞里不停地流出来。最后,血流尽了,他死了。他醒过来时,发现敬老院做饭的宋爷爷用手抚摸他的头。宋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他说:“孩子,你做噩梦了吧,你拼命喊着救命呀什么的,吓死人了。”

    “我没死?”他眨巴了一下眼,他看着慈祥的宋爷爷,心里涌起了一股子暖意。

    “傻孩子,你怎么会死呢,你的路还很长远呢,有多少事情等着你长大去做,你怎么会死呢。”宋爷爷抚摸着刘扞东的头,“可怜的孩子,你父亲要还在的话多好哇!”

    刘扞东伤心了。

    他把大狗小狗要打他的事和宋爷爷说了,宋爷爷气愤地说:“明天告诉老师去。”刘扞东说:“千万不要告诉老师,我们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解决。”

    宋爷爷说:“你想怎么解决呢。”

    刘扞东迷惘地摇了摇头。

    宋爷爷那几天一直陪刘扞东去上学,等刘扞东放学之后,他又在学校门口等他。宋爷爷是个身材高大硬朗的老人,他往校门口一站,大狗小狗就远远地躲开,他们知道,那是刘扞东的保镖。他们很奇怪,刘扞东为什么能让一个神气的老头当他的保镖。宋爷爷有一次对大狗小狗说:“你们是谁家的孩子,你们以后再欺侮扞东,我就对你们不客气。”宋爷爷的话让大狗小狗心里发毛。

    那天,刘扞东下棵后在学校大桉树后面找到了正在用草须玩一只大黑蚂蚁的大狗和小狗。刘扞东笑容可掬的样子,大狗小狗不知他想干什么,他们干脆不理刘扞东。在学校里,他们是不会收拾刘扞东的,他们没有那么傻。

    刘扞东轻声说:“金旺银旺,我想和你们说件事。”

    大狗头也没抬:“什么事?”

    那只黑蚂蚁被他们追得团团转。

    刘扞东又轻声说:“我想请你们吃饭。”

    “真的?”小狗抬起头来,惊喜地问,他们知道,敬老院里的人像公社里的人一样,是不会饿肚子的。据说,敬老院里的人天天都有白米饭吃,还有让他们垂蜒的肥猪肉吃。他们和樟树镇的人们一样羡慕公社以及敬老院里的人的生活。

    大狗拍了小狗的头一下:“你听他瞎说,他是骗人的。”

    刘扞东真诚地说:“我不是骗你们的,我是诚心诚意的。”

    大狗头也没有抬,他固执地说:“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相信!那有这么好的事情!”

    刘扞东看大狗不相信自己,他没有办法,只好说:“我知道你会不相信。但你们记住,星期天晚上,我准备好饭,你们来吃,好么?你们一定要来,我一定让宋爷爷准备好饭的。”

    小狗又吞了口口水,他仿佛看到香喷喷的白米饭就在自己的眼前,他毫不犹豫地说:“行呀!”

    大狗又拍了小狗的头一下:“你是饿死鬼呀?”

    小狗急了:“你再拍我一下,我就和你拼命!”

    刘扞东看他们又要打起来的样子,就走了。他边走还边往回看他们,他们没有打起来,还是在玩那蚂蚁。刘扞东还看到小狗朝他望了望,小狗的脸上好像有一种笑意。

    就这样,大狗小狗还是来到了敬老院。他们在敬老院里吃了一顿香喷喷的猪肉稀饭。宋爷爷还把肉挑出来给他们吃。看他们吃得天昏地暗的样子,宋爷爷转过了身,他抹了一下眼睛,他说:“可怜的孩子,这是咋回事呀?”宋爷爷对他们说:“说起你们死去的爷爷,我们还有一段交情呢,你爷爷是个好人哪,乐善好施。”小狗边吃边问:“我爷爷是不是富农分子么?”宋爷爷说:“什么富农不富农呀,你们不知道,他还帮助过我们游击队呢。”原来宋爷爷是老游击队员,在解放前夕受了伤,就是大狗小狗的爷爷救了他,这是大狗小狗及樟树镇许多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大狗小狗那个晚上快被猪肉稀饭撑死了。

    宋爷爷大方地说:“以后饿了,就来敬老院里吃吧,多加两把米就够你们吃的。”

    大狗小狗感动极了。

    临回家之前,天已经黑了,宋爷爷给他们点了一个火把,还给他们拿了一小袋米,让他们带回家里去接济一下生活。大狗小狗拉着刘扞东的手说:“扞东,我们对不起你。”刘扞东挥了挥手,很仗义的样子:“这算什么,朋友嘛!”

    宋爷爷笑了,但他没笑出声。

    大狗小狗提着那小袋米回到家里时,看到姐姐李一蛾在哭。

    李一蛾一看到大狗小狗,马上就说:“你们这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们死哪里去了,爹都快不行了。”

    大狗扔掉那袋米,和小狗一起扑进了父亲的卧房。

    父亲李文化命若游丝。

    他是快饿死了。

    李一蛾凄凉的哭声让大狗小狗不知如何是好。

    李文化哮喘着,他的脸色苍白,他伸出颤抖的手拉住了大狗。他断断续续地说:“金旺,银旺,你,你们要,要记住,一定要听你姐姐的话,好好读书,长大了,当,当一个有用的人,不,不要像你爸一样,被人,被人瞧不起。”

    大狗哭叫道:“爹,你不会死的!”

    小狗也哭喊道:“爹,你不会死的!”

    李一蛾突然看到了大狗扔掉的那袋东西,她打开一看,惊喜地叫了声:“米——”

    “米——”

    李文化张了张嘴,他的眼中闪烁着亮光,那是绝望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之后发出的希望的亮光。这种亮光让李文化的生命延续下来,是大狗小狗从敬老院里提回来的米让李文化的生命延续下来。

    李一蛾马上生火做饭。

    当李文化喝下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之后,他忽忽悠悠地还了魂,他坐了起来,他问大狗小狗:“哪来的米?”

    大狗小狗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李文化叹了一口气说:“宋大叔还记得那些事,我都忘了,唉,人哪!宋大叔是个好人!”

    大狗小狗看父亲活过来了,他们拉住李文化的手,生怕父亲李文化像母亲那样被阎王派来的牛头马面铐走,他们紧紧地拉住父亲的手。他们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十分伟大的事情。其实他们知道,是刘扞东和宋爷爷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他们救了李文化的一条命。

    李一蛾露出了笑容,但是她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

    <er h3">11

    大狗小狗想带刘扞东到河滩上的野芒地里去吃野芒根,刘扞东却到县城里去参加忆苦思甜的巡回报告团了。大狗小狗觉得有些遗憾,但他们想,刘扞东总是要回来的,等他回来了再带他去吃野芒根,像甘蔗一样的野芒根。于是,他们就开始了等待。

    大狗小狗在等待刘扞东回来的过程中,樟树镇中心小学发生了一件震惊樟树镇乡村的事件。这个事件无疑是一颗原子弹在樟树镇爆炸了,炸得樟树镇的人晕晕糊糊的。

    事情发生在郑文秀和小学校长身上。

    那是一个深夜,郑文杰喝了很多酒。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酒,有人说,他经常用猪下水和供销社的人换酒喝。这个说法是不是事实,没有人去证实过。

    反正那个晚上他喝了好多酒。

    郑文杰喝醉酒喜欢敲大狗小狗家的家门,这是常事。他敲大狗小狗家门的时候,李文化只是叹气。大狗小狗也不着声,他们摒住呼吸,大气不敢出一口。李一蛾又不搭理郑文杰。

    这个晚上也不例外。

    他来到了大狗小狗的家门口,他“咚咚”地敲着大狗小狗家的门。他大声说:“李一蛾,开门,我要进来听你唱山歌。”

    樟树镇街上的住户几乎都听到了郑文杰的吼声。

    人们知道,郑文杰又在撒酒疯了。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郑文杰在恋着李一蛾,所以,镇上的青年都对李一蛾敬而远之,不敢和郑文杰争风吃醋。镇上的青年们都让着郑文杰,他们怕他手上的那把杀猪刀,也怕他刚烈的脾气。

    听到郑文杰的叫声,大狗小狗起了床。他们不像往常那样不敢吭气,两个人睁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来到厅堂里,他们看到李一蛾点了一盏煤油灯,坐在那里出神地望着跳跃着的灯花。她的神情很专注。大狗小狗不知道姐姐李一蛾在想什么。她是不是在想着和郑文杰有关的事情?

    大狗摸了姐姐的手一下说:“姐,你怎么不去给郑文杰开门。”

    李一蛾不说话,她用一根针挑着煤油灯,灯火被她越挑越亮。她的眼睛也越来越明亮,大狗看到了姐姐李一蛾眼中跳耀的火苗。

    小狗对郑文杰有好感,他说:“我去给郑文杰开门吧。”

    李一蛾制止了小狗:“别理他。”

    郑文杰在外面大声吼:“李一蛾,开门,我要听你唱山歌。”

    李一蛾还是不说话。

    有人开门对郑文杰说:“郑文杰,那么晚了,你别在那里吼叫了,有什么话,明天再好好和一蛾说嘛,这样吵邻闹舍的,太不好了嘛。大家都辛苦一天了,睡个好觉不容易。”

    郑文杰冲着那人大声吼叫:“关你屁事,你再罗嗦,我打烂你的狗嘴。我让你睡在棺材板上!”

    那人把门关上了。

    谁还敢说郑文杰。

    黄春秀的母亲郑杨梅出来了,她大声地呵斥郑文杰:“快回家睡觉去,喝了点马尿在这里发什么疯。”

    郑文杰知道他是郑杨梅,他说:“姑,不关你的事,你回去睡觉吧,今天一蛾不给我开门,我就不走,我就死在她家门口。”

    “没出息的东西!”

    郑杨梅骂了郑文杰一声。

    郑文杰有点火:“姑,我再说一句,你回去睡觉,不关你的事。不然,不然别怪我不客气,快走吧!”

    郑杨梅气坏了,扬起巴掌打了郑文杰一耳光:“你这没大没小的混蛋!”

    郑文杰气坏了。他推了郑杨梅一把:“我不认你这个姑姑了,你给我滚!”

    郑杨梅气得一跺脚,进了门,狠狠地把门关上,大骂:“这不知好歹的东西,等明天你酒醒后我再好好教训你!”

    郑文杰看李一蛾不开门,在那里干嚎起来,他的干嚎声回荡在樟树镇春夜里,让人听了不免毛骨悚然。郑文杰的嚎叫声像狼,他的狼嚎无情地强暴着樟树镇人的耳朵,尤其是大狗小狗一家人的耳朵。

    大狗突然说:“郑文杰真可怜。”

    李一蛾还是不说话,她还是用那根针在挑着灯花。她的眼睛里还是闪耀着火苗,那火苗里有一个人的影像,那个影像不是郑文杰,所以,任凭郑文杰的声音里嚎出了血,李一蛾也不会心动,她也不会去给他开门的。

    小狗担心地说:“他要冲进来怎么办?”

    大狗说:“他不敢的。”

    小狗还是很担心:“他要是真的冲进来怎么办?”

    李一蛾突然说:“他要冲进来,你们就杀了他,你们平常不是喜欢打架么,你们可以杀了他!”

    大狗小狗呆了。

    他们没想到姐姐李一蛾会说出这么狠呆呆的话来。

    大狗去拿了一把菜刀。

    小狗去拿了一把砍柴刀。

    他们守在姐姐李一蛾的身边,只要郑文杰敢冲进来,他们就会听姐姐的话,把郑文杰砍死。这个时候大狗小狗觉得自己有些悲壮。他们不想让郑文杰死,但是他真的要冲进来,他们还是会听姐姐的话,把郑文杰砍死的,这一点千真万确。

    可大狗还是觉得郑文杰很可怜。

    小狗也觉得姐姐李一蛾太残忍了。

    “姐——”大狗欲言又止。

    “姐——”小狗也欲言又止。

    他们拿刀的手在发抖,他们知道,郑文杰要是破门而入,他们一定会下了手的。郑文杰千万不要冲进来呀!大狗小狗心里这样企盼着。

    郑文杰没有冲进大狗小狗的家。

    他在外面干嚎了一阵后就说:“李一蛾,你给我听着,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小学校里的那个小白脸刘永寿。行,我这就去把他杀了,我这就去把那小白脸杀了!”

    说完,他就踉踉跄跄朝小学校里走去。

    “姐,他去找刘老师了。”

    大狗急了。

    小狗也急了:“姐,他要是把刘老师杀了怎么办?”

    李一蛾长叹了一声。

    她说:“由他们去吧。”

    大狗说:“我们去看看吧。”

    李一蛾似乎很镇静,她淡淡地说:“大狗小狗,去睡觉吧,别管那么多了。”

    大狗小狗没想到李一蛾会这么狠心。他们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躺了一会,大狗对小狗说:“睡不着怎么办?”小狗说:“走吧!”大狗一下就起来了。他们走出了门。他们没想到他们的姐姐李一蛾已经溜出去了。

    李文化长叹了一声,他什么都听到了,他没有办法。

    郑文杰在路上不知跌了多少跤,他终于来到了小学校。他还知道小学校的大门上了锁,他就翻过低矮的围墙进来小学校。他知道刘永寿住在哪里,那小白脸他早就想教训他了,不就是一个民办教师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今天非好好收拾你这个狗崽子,看你还能不能再和我争李一蛾。

    他摸到了刘永寿的房间门口,他大吼了一声:“小白脸,你给我滚出来!”

    他一脚踢开了门。

    他听到“啊——”的一声。他呆了,怎么会是妹妹郑文秀的声音呢?他以为,以为刘永寿和他妹妹郑文秀在一起。他走过去,掀开了被窝,他看到两个人赤身裸体的抱在一起。这时,老师们都起来了,刘永寿拉亮了郑文秀房里的灯,原来郑文杰走错了门,他摸到自己妹妹郑文秀的房间里来了。老师们看到了郑文秀和小学校长抱在一起的丑样子,大伙哄的一声笑开了。郑文杰一下酒醒了。他的头都大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他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小学校长拎起来,拎到了外面,他把小学校长远远地扔出去,然后一顿暴打。

    郑文秀气急败坏,他她端起脸盆架上的一脸盆水,朝看热闹的老师们泼过去。大伙一下子闪开了。郑文秀猛地关上了门,在房间里大声号啕起来。

    有几个男老师过去拉郑文杰,郑文杰大喊:“你们都给我滚开,我要打死这个老色鬼!”老师们死死把郑文杰抱住拉住了,有人说:“文杰,算了,这事组织上会处理的,你打也打了,气也应该消了,况且,你打死了校长,也是要偿命的。”

    郑文杰挣扎着:“我就是要打死他,打死他!我不怕枪毙,我不怕!”

    有人对校长说:“校长,快走,郑文杰真的会打死你的。”

    校长已经被打惨了,他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动弹不了了。

    有个老师说:“校长不行了,快送医院去吧,不然要出人命了。”

    一听真的要出人命了,郑文杰也不挣扎了。老师们放松了他,连忙去抬校长了。

    郑文杰还在骂:“打死你这个老色鬼!”他看着老师们把校长抬走了。其实这个时候他的酒已经醒了一半了,他想,小学校长要是还没有抬到医院就死了怎么办?

    李一蛾和大狗小狗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李一蛾牵着大狗小狗的手,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他们什么也没说。

    郑文杰看到了李一蛾,他远远地跟在后面,这时他酒已经完全醒了,他使劲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他也弄不明白这世界上的事情为什么老是和他开玩笑,他恨自己。

    他走着走着,大声地骂了一声自己:“郑文杰是个大混蛋!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混蛋!”

    李一蛾心里说:郑文杰,你真是一个大混蛋。

    <er h3">12

    大狗和小狗目睹了那晚上的事。那晚上的事在饥饿的樟树镇乡村成为了一则笑谈。大狗小狗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起那个晚上的事情。从那个晚上以后,他们对郑文秀一家有了新的看法,其实,郑文秀一家人都是挺可怜的,可无论怎么样,他们还是很佩服郑文杰,他们还是希望某一天,郑文杰能够成为自己堂堂正正的姐夫。从那个晚上之后,郑文秀和家里就没有了来往,她好像不再是郑文革的姐姐也不再是郑文杰的妹妹了。她把她自己的一切东西都搬到了学校里,她很少回家去了。她和郑文杰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人。郑文杰说,他瞧不起他的妹妹郑文秀。那个长得瘦小的小学校长被郑文杰打断了两根肋骨,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之后就被调走了。有人说,要他去和郑文杰要药费,他才不敢去呢,据说,他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当校长了。郑文秀一生都住在小学校里,她一生也没有结婚。

    有时,大狗和小狗就会想到,那个有一双老鼠眼的小学校长为什么会喜欢郑文秀老师身上的狐臭味。是不是小学校长身体上也有那种狐臭味道,他们会想起一个词来,那就是臭味相投。

    相当长一段时间,郑文秀老师在学校里是抬不起头来,她不像从前,热心于学校里的各种运动了,比如搞什么忆苦思甜。她的眼中总有哭泣过的痕迹。没有人能体会到她内心的痛苦和忧伤。

    大狗小狗还是怕她。

    因为她还是他们的班主任。郑文秀老师的教学应该是一流的,这让她的学生们是一生难忘。

    郑文革感觉到了孤独。他在这个春天里陷入了某种孤独应该和他家庭的分裂有关系。他恨郑文秀,也很郑文杰,更恨大狗小狗。郑文秀让他蒙羞,让他在同学们中抬不起头来。郑文杰让他觉得这个哥哥是个混蛋!大狗小狗要不是有那么一个叫李一蛾的姐姐,郑文杰也不会做出那个晚上让他家庭分裂的事来。

    郑文革在那个春天里感到了孤独。

    他没什么好值得骄傲的了。

    不久,刘扞东回来了。

    他对大狗和小狗说:“真没劲!”大狗小狗问他为什么没劲。他说:“讲那些话,越讲就越没劲,讲到最后,自己脸都红了。”大狗小狗就哈哈地笑了。

    刘扞东回来后,听说不搞忆苦思甜报告了,他高兴极了。

    <er h3">13

    大狗小狗带刘扞东去野河滩上吃野芒根的那个正午,他们一生难忘。刘扞东说,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那天,和刘扞东一起去的还有赵波、蒲卫红、黄春秀他们。

    他们挖了好多好多野芒根,在河水洗净后把它们放在洁白的河滩上。

    大狗说:“今天中午我们不回家吃饭了,今天算我和小狗请客,请大家吃野芒根,大家同意不同意?”

    小狗附和道:“对,我和大狗请大家吃野芒根,请大家一定要吃饱!”

    大家拍起了手。

    刘扞东提议道:“在开饭之前,我想提议一下,我们一人讲一个故事,讲完以后就开始行吗?”大狗小狗拍手说行。

    赵波说,那谁先讲呢?

    蒲卫红说到;“今天我们请在座的唯一的一个女同学黄春秀同学先讲吧。”

    黄春秀的脸红了。

    她推托道:“我不会讲故事,你们原谅我行吗?”

    “不行,不行!”刘扞东第一个反对。接着,蒲卫红和赵波也提出了反对。大狗小狗只是看着黄春秀笑。

    黄春秀说:“我真不会讲的。”

    刘扞东说:“不会讲也得讲,你不讲那就不能吃野芒根。”

    黄春秀的脸更红了。

    赵波说:“快讲吧,我们都等得不耐烦了!”

    黄春秀说:“那好吧,我给大家先讲一个故事。我要讲的是一个女孩子和一条红鱼的故事。从前呀,有一个小女孩儿,经常到河边。一天,她在河边的水草从中发现了一条红鱼。她和红鱼交上了朋友。那些日子,女孩有许多许多的事,她就说给红鱼听,红鱼听完她的心事,总是会对她说,小女孩呀,你不要忧伤,你只要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那么所有烦恼和忧伤都会化解的。小女孩儿在和红鱼的交谈中,她悟出了许多许多道理,她觉得红鱼让她渐渐地长大。可是有一天,红鱼失踪了。她梦见红鱼飞了,飞到太阳里去了,小女孩坐在河边哭呀哭呀,一直哭到深夜。她很绝望的时候,她的好朋友找到了她,把她领回了家。她心想,除了红鱼,还有很多很多关心她的好朋友。完了。”

    大狗小狗听了很感动。

    蒲卫红说:“黄春秀同学讲了那么好听的故事,现在该谁讲了。”

    大狗说:“赵波讲。”

    赵波说:“讲就讲。我讲的这个故事听我爸爸讲的,大家不要笑,好吗?”

    刘扞东说:“我们不会笑你的,快讲吧,别耽误我们的时间了。”

    赵波就开始讲他的故事。

    有一个穷孩子,很小就参加了解放军。他参军那年才不到十三岁,还没有步枪高呢。他参军后的第1次打仗,把他吓坏了。连长说,你躲到后面去罢,等打完了仗,我们再叫你。他真的躲在后面去了。没想到,一棵小钢炮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爆炸了,他以为自己被炸死了,他大叫说:“我的头不见了。”一个战士听到他的叫声,跑过来对他说,你的头好端端的还在脖子上呀,他摸了一下头,果然,头还在上面,原来是他靠着的那棵小树的树顶被炮弹的弹片削去了。打完仗,连长叫他走了,他不好意思走了。为什么?原来刚才那颗炮弹爆炸,他吓得尿了一裤子,打完了仗尿还没有干。大家哄笑起来。

    蒲卫红说:“赵波,你讲的是你爸的故事吧。”

    大伙又笑了。

    赵波红着脸说:“我真的不知道。”

    接下来轮到蒲卫红讲了。蒲卫红拼命推托,他说他没有故事。大家不信,非要他讲不可。他只好硬着头皮讲了一个故事:“我小时候特别胆小,一见到毛毛虫就害怕得要死。听我爸爸说:我小时候有一个从上海下放下来的干部带着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的胆子特别大,她老是欺负我。她咱们欺负我呢,她不打我,也不骂我,而是用毛毛虫来吓我。有一天晚上,那小女孩兴冲冲地来到我家。她说她要送一个礼物给我。我高兴极了,以为她要送什么好礼物给我。她递给我一个火柴盒,她说礼物就在火柴盒里,她还一本正经地说:要等她走了之后,才把火柴盒打开,我打开来一看,就吓得晕过去了,你们猜,火柴盒里装得是什么东西?”

    黄春秀大声说:“毛毛虫!”

    蒲卫红说:“对了,就是毛毛虫。”

    大家又哄笑起来。

    刘扞东的目光落到了大狗大身上,他朝大狗点了点头:“该你讲了吧!”

    大狗说:“我和小狗两个人就讲一个故事行么?”

    刘扞东问大家:“你们说行不行?”

    大家齐声说:“不行!”

    大狗说:“那好吧,我讲一个吧。小狗,你也准备一个故事吧,千万不要和我讲的是一摸一样的。”

    小狗说:“别那么多废话,快讲吧。”

    大狗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两兄弟去山上砍柴。做哥哥的比较勤快,做弟弟的比较懒,做哥哥的比较傻,做弟弟的比较机灵。他们打柴时,哥哥在干活,而弟弟躲在树荫下睡觉。等哥哥把柴打好了,弟弟还没睡醒。哥哥准备治一治弟弟,他把一根烂藤条放在了弟弟的脖子上,大声说:‘弟弟,有蛇!’弟弟一下子吓醒了。弟弟气坏了,臭哥哥,你竟敢在我睡觉时用烂藤条吓我,你等着瞧吧。他们挑着柴回家的路上,弟弟就提议,哥,咱们来猜谜语吧,哥哥答应来,因为他喜欢猜谜。弟弟说:要猜谜可以,但有一个条件。哥哥问,什么条件?弟弟说,你猜错一条就帮我挑一块柴。哥哥同意来。结果,做哥哥但没有猜对一条,挑柴担子越挑越重,而弟弟的担子越挑越轻。弟弟挑着轻的柴担子,飞快地跑了。哥哥后悔不迭,只好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地挪回家,等他回家之后,他弟弟已经吃完了饭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大家说:“好!”

    接下来该小狗说故事了,小狗讲故事之前还拿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姿势。

    他讲的故事是最没劲的了。

    他就讲了两句话:“有一天晚上,一个懒人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吃了一个很大的天上掉下来的大饼。他醒过来之后,他爸爸让他吃饭,他一抹嘴说:我已经吃饱了,哇,好香的大饼呀!”

    蒲卫红说:“这不叫故事,重新讲。”

    赵波也说:“小狗,这叫什么故事呀,你偷工减料,不行不行,重新讲。”

    小狗说:“你们又没有说要讲多长或者多短,我不讲了!”

    黄春秀帮小狗说话:“饶了他吧,他说的也对,讲故事之前又没有什么规定。”

    大家就饶了他。

    这时,刘扞东说:“行了,故事讲完了,大家可以开始吃野芒根了。”

    大狗说:“刘扞东,你忘了一件事吧!”

    刘扞东装傻:“什么事呀?”

    大狗说:“你自己还没有讲故事呀!”

    赵波说:“刘扞东赖皮。”

    黄春秀说:“刘扞东,你不能这样的,你要不讲不行的!”

    蒲卫红说:“刘扞东,快讲吧!”

    小狗没有说什么,他扑过去,卡住了刘扞东的脖子,装着要卡死他的样子。刘扞东说:“小狗,你放手,你放手我就讲。”

    小狗放了手。刘扞东站起来,飞快地跑到了一边。

    他挑逗地说:“来呀,你们来抓我呀,谁抓到我,我就给谁讲。”

    赵波和大狗就追了上去。

    刘扞东在河滩上撒野地跑开了。

    赵波和大狗咱们也追不上刘扞东。他们累得气喘息息的。最后,大狗下了最后的通牒:“刘扞东,你要不回来讲故事,我们就再也不和你玩了。”

    刘扞东回来了。

    他坐回了原地,他没有了笑容。他诚恳地说:“你们饶了我好不好,我讲了一个春天地故事了,我不能再讲了。”

    说着,他的眼中闪烁着泪花。

    大狗低下了头。

    小狗抓起一把沙子,让沙子从自己的手中慢慢地滑落。

    赵波没有说话,他看着河水缓缓流动的情景。

    蒲卫红把手放在了刘扞东的肩上。

    黄春秀把脸转向了一边。

    他们就那样久久地沉默着。

    最后,还是刘扞东打破了沉寂,他说,我不讲故事了,我给大家唱一支歌好么?

    大伙一起点了点头。

    刘扞东就放开嗓子唱了起来。

    大家也一齐和刘扞东一齐唱起来:

    歌声在茫茫的河滩上回荡。

    久久地回荡。

    他们唱完歌就开始吃野芒根了。野芒根并不像大狗小狗描述的那么好吃,实在是难吃死了。可他们吃得那么香甜,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野芒根,这只有一丁点甜味的东西,成了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许多年之后,黄春秀回忆起那次午餐,她的眼中就会闪烁着迷幻的色彩,她弄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能把那么难吃的东西吞咽下去。真的,那是一种美好的记忆。

    他们在痛快地吃着野芒根的时候,他们没有发现一双眼睛在野芒地里注视着他们,那双眼中含着泪水。那是郑文革,他就躲在野芒地里注视着他们地一举一动,他也挖里一些野芒根,在那里苦苦地啃着,像啃着甘蔗。他真想出来和他们一起忧伤一起欢乐,可他不会出来的,他觉得自己永远和他们走不到一起的。这对郑文革而言,是一个寂寞的中午。他不相信自己能躲在野芒地里呆那么久,他不相信自己会这么的孤独。

    他们还没有吃完野芒根,天上就打起了雷,刚才还有日影的多云的天空突然翻滚起来,一场大雷雨马上就要落下来。黄春秀惊叫了一声:“不好,要落大雨落。”他们收拾起没有吃完的野芒根,朝学校的方向狂奔而去。雨比他们的脚步快得多,雨追上落他们,雨水浇在他们身上,他们笑着闹着干脆在雨中在泥泞中嬉戏起来。多雨的春天就这样在他们欢乐而又感伤的嬉戏中流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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