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与期待工作干部,其乐无穷
像解放后伊犁地区的其他居民一样,对于阿卜都热合曼,粉刷房屋是他们最喜爱的一项家务劳动了。每年刷两次或者至少一次房屋,这是风俗、是制度,也是享受、是文明和休息。因为他们热爱社会主义的新生活,粉刷过的,洁白的或者多数是淡蓝色的墙壁,更能从中显示出生活的明亮、清洁和美好。也因为他们热情好客,而暗淡的房屋,污浊的环境,肮脏的院落都将是主人的可耻的失礼。所以,当热合曼在头一天晚上把四清工作队的同志即将到来(他毫不怀疑工作同志将在他家下榻)的喜讯告诉了老伴伊塔汗以后,这个低矮的、撅着美丽的花白胡须的老汉和他的虽然满脸纹褶,却依然保持着少女一样的身材的匀称和挺直的老伴,做出的“关于迎接社教工作队的几项决定”中的第一项便是,第二天一早刷房。
阿卜都热合曼起了个大早,那时,不过刚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小窗洞外的微光。他喜气洋洋地又是性急地囔囔着,叫醒了、催促着还睁不开眼睛的伊塔汗和十三岁的孙子塔西。当伊塔汗在晨曦中挤牛奶和准备茶食,塔西挑水和扫院子的当儿,热合曼已经独自把两间正房和一间耳房里的差不多所有的东西搬运到了室外。茶好了,伊塔汗招呼热合曼吃东西。这时,老汉正兴冲冲地在雪地上抖毡子去尘。维吾尔人的生活方式是室内除了炉灶和灶前烧火的一点地方以外全铺上席子,席子上铺上毡子(有钱人就是地毯了),一切活动包括吃饭,睡觉,谈话都在毡子上进行,毡子起着桌椅板凳和床铺的作用。一般人家虽都有条案和个把单人床,主要是为了放东西用的。有炕桌,可以在炕桌上进食,也可以把放餐食餐具用的布单直接铺在毡子上用饭。做饭也是在毡子上进行的,把一块土造大布制作的苏普尔——擀面单展开铺在毡子上,这块大布便起着面案的作用。揉制馕饼、馒头是在这块苏普尔上。擀面皮也是在这块苏普尔上,只需用一个窄窄的木板做面板,留出擀面杖擀动的一点余地,换轴或者擀好以后,就把面皮在这块苏普尔上张开。做完饭,把苏普尔一包,连同剩余的干面粉、酵面等,全都包在苏普尔里。这么多活动都在毡子上,但是人们在毡子上除去睡眠以外不论搞什么都不脱掉鞋靴,包括招待客人时铺在毡子上的绸缎面子的褥子,客人踩在上面或坐在上面的时候,也是穿着靴鞋的。有些汉族同志不了解这一点,生怕踩脏了人家的毡子褥子,进到维吾尔人家里连忙脱鞋,往往弄巧成拙。其实,维吾尔人对你鞋上的尘沙远远不像对你露出脚袜、散发出某种气味那样反感。
作者常常放下正在发展的情节而搞些民俗学的夹注,艺术的得失自可商榷,但它决非自然主义的琐屑。维吾尔是一个民族,有它独特的生活方式。这种独特性往往主要并不表现为某种奇闻或连篇累牍的谚语,而贯穿于它的全部的、每日每时的生活,是这个民族的历史、地理条件、生产水平的表现,并影响着这个民族的心理和文化。以毡子为例,它反映了当地当时条件下简朴、舒适因而是最合理的生活方式,它保留着汉族古代席地而坐,“割席”绝交的生活某些特点,并与现代的日本与朝鲜的“榻榻米”堪可匹配。维吾尔人的好客也表现在他们的毡子的作用上。做客要坐在毡子上,坐在毡子上也就能够方便地吃饭直至睡觉了。也就是说,做客而不吃饭、不过夜是无法想象能够通过的。客人和主人,男女老幼,大家都睡在一条毡子上,这就不发生床铺不够的问题,以及如此这般艾来白来的联想和启示等等。
现在回到热合曼和他的毡子上来吧。
平时,毡子吸饱了主人和客人靴鞋上的尘土,隔一段时期,靠抖毡子去尘,这当然是一件很不轻松的工作。毡子很大,四米多长,三米宽,当然也很重。热合曼摆出一副搏斗的姿势,他两腿劈开,腰背前倾,两臂伸张,抓住毡子的两个角,用力上下抖动,掀起了羊毛毡子的波浪,霎时间毡子好像也获得了生命,用自己的强劲的振动摇撼着,扯拽着老汉的身躯和臂膀。刺激着,挑逗着老汉使出更大的气力。而随着老汉的加力,毡子在热合曼的心目中变成了传说中的妖龙,它也加倍躁怒地发起威风来,冲腾着,拉扯着,似乎在向人挑战,要把人摔倒,同时还吐出了弥天盖地的,呛人的尘土。老汉来劲儿了,脸红了,他更加勇猛和奋不顾身地展开了同妖龙的搏斗,终于,摸到了妖龙的脾气,手臂的起落渐渐与毡子的振频合拍,妖龙似乎开始认输了、驯服了,按照人的意志而起伏舞动,尘烟也越来越稀薄、消散了。最后,打干净了的毡子,这被制服的妖龙垂头丧气地耷拉在雪上,再服服帖帖地被卷折在热合曼的脚下。热合曼老汉以一种得胜的姿态和庆功的情绪拍打着自己身上、脸上、眉毛和胡须上、帽子上的尘土。这时,他才听见了伊塔汗或许是第十一次的召唤:
“喝茶了!”
小小的方桌摆在因为撤去了毡子而露出来了苇席和用牛粪和泥抹得光光的土地上。热合曼坐在里手,塔西坐在对面,伊塔汗靠着炉灶坐在一侧。桌子已经破旧,四角包着铁皮。由于四条腿不在一个平面上,为了放稳还在一条腿下垫了一个木片。桌子是土改时分得的果实,至今阿卜都热合曼舍不得丢掉它。桌面上放着一个比一个手鼓还要大的白面馕,白面馕上放着几块掰开了的,掺合着香甜橙红的南瓜丝的玉米粉馕块。在桌子与锅台上的一个崭新的、乳黄色的搪瓷罐里,飘着油珠和朵朵白云一样的奶皮子的奶茶,正冒出热腾腾的香气。伊塔汗抓起一把盐,放在葫芦瓢里,再把瓢放在茶水里绕着圈搅动着。然后,她拿起三个一色的画有蓝草和樱桃图饰的又大又厚又重的细瓷碗,按照年龄顺序,依次给热合曼和塔西倒茶。热合曼是一家之主,他的茶盛得最满,奶皮子也最多。其次是小孙子。至于她自己,谦逊地放在最后,虽然很可能她喝得最多。这是饮茶、早点,也是这个家庭的例行的提问、讨论、学习和上课的时刻。阿卜都热合曼已经六十有余,但是他旺盛的求知欲,他的对于新鲜事物的兴趣和追求,究根究底地去弄清和掌握这些事物的急迫愿望,确实超过了许多年轻人。由于在旧社会,他没有可能求学,他贮存了、积压了不知多少问题在肚里。而今新社会的日新月异的变化,在无比地打开了他的眼界的同时又提出了那么多新的课题。所以,每次喝茶的时候他都有问不完的问题要提出来请求讲解,寻找答案。如果桌边没有更有学问的人,小孙子塔西便是他的常任教师。从越南的战事到巴拿马运河和美国黑人的斗争,从秋天树叶子为什么变黄到塑料制品的原料,从飞机为什么能在天上飞到世界各洲、各国和各民族的概况,包括时事、政治、天文、地理、哲学、经济,他都要问。五八年州党校一位政治经济学的讲师在这里搞社会调查,在热合曼家吃饭,热合曼提出了那么多关于货币、流通、供求关系的问题,讲师开始只作一些浮皮潦草的、应付事式地解说,紧接着老汉又提出一些新的疑难,不但说明他完全理解了讲师的解说,而且说明了他考虑问题是如何深刻,他往往一下抓住要害,讲师大为惊叹,当他知道老汉不识字后就更加佩服,回党校后他曾建议党委点名调阿卜都热合曼去理论教员训练班学习,只是因为热合曼确实年岁太大了才没成为事实。
还有一次塔西在饭桌旁说:“今天老师给我们开始讲语法了。”“什么叫语法?”热合曼连忙问道。“就是一句话分主语,谓语和宾语。”塔西答。热合曼马上下令塔西在餐桌边给他讲了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语法课。“说话还有学问哩,真有意思。”老汉听得津津有味。伊塔汗埋怨茶凉了,埋怨老汉耽误了割草。老汉挥手说:“别唠叨了!再唠叨,就要拿你当宾语,拿打当谓语了。”
当然,这只是一次语法造句。事实上,四十年来,热合曼最喜欢举拳头,却从来没有向伊塔汗哪怕是戳过一根指头。
这个早晨,伴随着喝茶的课程科目,被阿卜都热合曼规定为:“汉语。”
阿卜都热合曼一面把馕掰碎泡到茶里,一面说道:
“社教工作队的同志就要来了。有几个同志要住在咱们家里,其中,少不了有汉族同志。过去咱们会说的那几句汉话:好吗?吃饭。坐下。来。谢谢。太不够用了。听见了吗,老婆子?现在,让塔西再教咱们几句。塔西,当汉族同志初来咱们家,有些拘束,有些害羞,给他端上饭他又不好意思吃的时候,我们应该说些什么呢?”
“应该说不——要——客——气!”
“什么?包——克——卡?”
“‘不、要、客气’,”塔西重复着,“就是别拘束,像在自己家一样的意思。”
“很好!好样的!”老汉满意地称赞着。
于是,一顿茶在“不要客气”的诵读中度过。拿起筷子是“不要客气”,端起碗来是“不要客气”,甚至咀嚼的时候的口形动作也是“不要客气”。老汉自己努力念着,并且时时监督着伊塔汗。老汉很快记住了,但是身材灵活、脑筋却略嫌迟慢的伊塔汗却总是说不对。本来,伊塔汗有一个习惯,甚至可以说是嗜好,喝完奶茶后把剩在罐底的叶子和茶梗放在嘴里没完没了地咀嚼,有时要嚼一时或者更久。既品味着奶茶的余香,又洁净牙齿,还是一种面部和口腔的运动,舒筋活血。但是今天,由于她读得不好,在热合曼愤怒的目光的威逼之下,为了念好“不要客气”,在收拾碗筷以后,她只好硬起心肠,眼巴巴地把那么多可喜诱人的叶子和茶梗倒掉了。
吃饱了,塔西提着书包去上学,伊塔汗口中念念有词地刷碗,老汉提了一篮子生石灰块,咣当乒乓,倒在镔铁制的洗衣盆里。哗啦,一桶水倾倒在上面。劈劈啪啪,石灰块开始爆裂了,炸响了,水上飘起了一朵朵白花,每一朵花上的每一个花瓣,又分别绽开了,分裂成了一朵朵小花。一会儿百花齐放,大花和小花推移着、扩展着、分解着和组合着。卟噜卟噜,灰水沸腾了,冒泡了,传出了一片嘈杂,溅出了浆点了。尽管热合曼是无数次干这个事了,但是他仍然像孩子似的好奇而喜爱地欣赏着这幅火爆兴旺的小小画面,流连不舍。一块块冰冷的石灰块里,竟蕴藏着那么多的热烈和力量。这始终使老汉赞叹倾心。
石灰水平静下来了,变成了白白的乳浆。热合曼用火钳把混在石灰里的不溶的石块拣了出来,又拿来一袋牧羊牌靛蓝染料和一把粗盐,放到灰浆里,灰浆立时呈现出不均匀的蓝黑色,然后,开始用木棒搅拌起来。
伊塔汗已经做好了准备。袖子挽得高高的,头发用白纱布紧紧包起,扎上了围裙,换上了胶鞋。她把灰浆盆搬到了屋里,用长柄的马鬃刷蘸一蘸灰浆,甩一甩多余的水珠,熟练地从门旁开始刷起来。她持刷的角度恰当,用力均匀,速度有定,自上而下,一下子刷到底,刷两次蘸一次浆。热合曼看了看,刷出的墙无懈可击,老太婆的架势驾轻就熟、游刃有余,而又专心致志,根本不理会他的存在。
我这个老太婆刷房子的技巧确实超过了伊宁市那些以刷房而著名的俄罗斯族女人,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信你试试,刷出来硬是横一道子竖一道子,让人看了头都要炸开。热合曼满意而又惭愧地悄悄退出去了。
他走到院里,开始拍打、扫拭和洗刷家里的什物,这所有的东西:镶着喷了金粉的细木条花饰的精致的木箱,刷了一层蓝油漆的床,黑条桌和两把橘黄色的椅子,以及四季长红的绣球盆花,装粮食用的麻袋,水桶和油桶,茶罐和盐罐,暖水瓶和洗水壶,特别是他们最喜爱的分特大、大、中、小四个号的,每号十二个同种花色的瓷碗,都是他们解放以后,特别是公社化以后添置的。瓷器,是农民最喜爱的东西,不仅具有不同的实用价值,而且具有欣赏和礼宾仪仗的功用。这四十八个瓷碗正是勤劳的主人的幸福生活的标志。这样,每当热合曼摆弄自家现时的这些家当的时候,他都充满了深情和喜悦。看啊,他唱起来了……
门吱的一声推开了,进来的是伊力哈穆。他腰上束着一根绳子,把棉袄扎得紧紧的,手里拿着一把铁锨还有一根长长的木棒。问好以后,他说:
“你们起得好早哟,这么大工程都进行上了。”
“迎接工作队嘛,”热合曼得意地扬着头,“您呢?您也不是刚刚起床吧?”
“我才走了一趟公社卫生院,”伊力哈穆告诉热合曼说,“里希提书记夜间又咳了两次血,我和达吾提本来要找他商量事情的,一见他那情形,连忙把他送到卫生院。听说他的病情不轻,还要往伊宁市送呢!”
“他只知道为了大伙儿操劳,又不爱护自己……等会儿去看看他。”热合曼叹息着。
“把刨子借我用一下吧,”伊力哈穆拿起了木棒,“我要刨个锨把子。”
热合曼拿过了伊力哈穆的铁锨,看了看说:“这把子不是很好吗?”
“不是我用。我给泰外库削一根。他挖土把锨把子折断了。”
“好,来,干脆我给您刨吧。”
于是,热合曼拿来了刨子,伊力哈穆搬来了木匠专用的、一端钉着用来卡材料的木块的大板凳,热合曼接过木棒,在手里掂了一下:“真沉呀!”
“这是青冈木。还是春天,我一次从供销社买了五根。您需要吗?”
“队长!您回来两年了,连双皮靴都舍不得买,可买起工具来从来不心疼钱。可有的人,新靴新帽,供销社一卖酒他就不要命地往前挤,可家里连个像样的砍土镘也没有,干活的时候全靠和旁人借工具,这样的人难道能够算农民吗?这样的人难道也可以吃馕吗?”
“您这里指谁呢?”
热合曼没有答话。他气呼呼地平端起木棒,眯着眼端详了一下,放到木凳上,刷,刷,刷,开始拉动了(不是推)刨子,刨子发出一种尖细而又时起时伏的相当婉转的声音,刨花一卷卷曲折飞扬了起来。刨了两下,热合曼拿起刨子,用小锤子敲打着刨刀,调整着进刀的深浅,这才说:
“还有谁?我说的是尼牙孜泡克呗。您没见过他那把砍土镘吗?真该拿出来展览。真不知道他从哪来找来那么一小块烂铁片子。连塔西和伊塔汗用的砍土镘都比他的大得多!”
“您大概不知道,他还有一把大的砍土镘吧。大砍土镘是干私活的时候用的。”
“对了对了,是这样的。真丢人。”
伊力哈穆一笑。“我正要问您呢,昨天晚上您说到看见尼牙孜往伊宁市拉麦尾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个情形?”
热合曼停止了手里的操作,疑问地看着伊力哈穆。伊力哈穆便把头一天在大队部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个混蛋!”热合曼气得满脸通红,声音也提高了许多,“怨这个怨那个,说来归起还是怨我,错就错在我身上了!”
“怎么是错在您身上?”伊力哈穆没听懂。
“您还不知道吗?十四年前,减租反霸工作队率领着咱们这些受苦人打开了马木提大肚子的仓库。我分到了小麦,稻谷,油菜籽……一天我下地回来,伊塔汗的抓饭已经做得,这是我们俩成家以来第一次在家做这么多的抓饭呀!我一看就急了。‘怎么是吃抓饭?’‘庆贺咱们翻身呀,不好吗?’她还挺会说呢。‘抓饭当然好吃。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去请几个客人来嘛。再好的饭,就我们四个人吃有什么兴味呢!’‘那你快去请吧,现在也来得及嘛!’什么来得及?我怨叨着,走出家门。我想,谁要在这个时候经过我家的门口,也就是说抓饭该有他的一份——不知道这种请客的方法现在的青年人是不是接受得了。结果呢?道路那边来了一男一女。男人的眼睛又红又肿,身上长着癞疮,毡靴烂得没有了底,脚冻坏了,走路一跛一拐。女人的棉衣只剩了一只袖子是整的,到处都露着棉花,脸上的尘垢都快把鼻子埋起来了。我可没嫌弃他们。都是穷人,都是穆斯林嘛!按照民间故事里讲的,越是这样的人,越有来历,越应该尊敬呢。我当即把胡大安排来的这两位贵客请到了家里,使伊塔汗大为惊奇。当然,我的客人受到了很好的招待,抓饭喂饱了他们的肚子。问起来,他们说是从南疆来的,到这里投奔一个亲戚,结果亲戚搬迁走了,下落不明,他们现在是乞食度日。我给他们讲,现在解放了,穷苦人翻身了,不该再乱跑乞食,应该在一个地方呆下来,好好搞生产,他们点头称是,我把他们留了下来。这两个人就是尼牙孜和库瓦汗。”
这一段故事,伊力哈穆是知道的。他还知道阿卜都热合曼后来是怎样竭尽全力帮助这个素昧平生的吃抓饭的客人。尼牙孜没有土地,说是上巴扎上打零工,晚上就住在热合曼家里。他每天早出晚归,经常给热合曼带一些小礼物:小刀,烟荷包,手绢……大多是旧物。开始,热合曼没有理会,后来才发现,这位客人是个“扬楚克契——摸口袋者”。热合曼与尼牙孜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尼牙孜答应从此洗手。热合曼又帮助他调剂了土地,还给他找了一间房子。他们搬了进去,一年以后库瓦汗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但是,尼牙孜对于他的“恩人”的报答却是怒目横眉,视如寇雠,还到处散播,说是他住在热合曼家时曾经“借给”老汉五十元钱至今未收回。热合曼听到后气坏了,找他当众质问,他却厚颜地哈哈大笑,说热合曼怎么会不懂得维吾尔人是多么喜好开玩笑,怎么会这样“受不了”。而一个维吾尔人不会开玩笑,或者是受不了旁人开玩笑,将是如何呆板可厌,将如何难以存活……合作化以来,一个为了捍卫集体利益不受侵犯,一个挖空心思损公肥私,这两个人更成了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
看到热合曼在真诚地引疚自责,伊力哈穆说:“也不能这样说。您当时帮助他还是对的,应该互相帮助啊!”
“帮助谁?一个小偷、无赖、寄生虫吗?说实在的,你们对他的情况调查了没有?我就想象不出来,一个解放前受剥削受苦的人,一个只在公社才能过上安定温饱的生活的人,却对社会主义、对人民公社抱那样的态度!”
伊力哈穆点点头,里希提恢复了大队支部书记的职务以后,他们曾要求公社发函外调过尼牙孜的历史,但没有得到答复。这些情况不好向老汉讲。他说:“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不是要来了吗?在这次运动中要建立农村的阶级档案,要重新组织阶级队伍,要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包括尼牙孜在内的许多人和许多事都会在这次运动中搞清楚的。您放心吧。可上次拉麦尾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已经低下头拉刨子的热合曼又抬了一下头。为自己扯开了话题而抱歉地一笑,然后一边刨着木头一边说:“大概有四五天了吧?对,那是个星期天,就是爱弥拉克孜和她爸爸怄气的那天……”
“爱弥拉克孜的事您也知道了吗?”
“为什么不知道?那天晚上爱弥拉克孜哭哭啼啼走过我的家门口,我问清了是怎么回事,想留她在我家住一夜,她没有答应。我还想找个时间去劝劝阿西穆阿洪呢。”
“那太好了。”
“好。这个再说。那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样起得很早。天还没大亮,我去渠沟里把泡着的麻秆抱了出来,准备剥麻皮做绳子。正好看见尼牙孜泡克赶着驴车走过来。”
“尼牙孜哪儿来的车?”
“车是麦素木的。”
“车是麦素木的?您看清了吗?”
“那还有错!今年夏天大队加工厂的木匠给他打的架子,是凭大队长的牌牌子锯的柳树,原来说是基建用材料,后来却给麦素木打了车。为这事,社员们还有意见呢。驴是尼牙孜的瘦驴,车是麦素木的新车。车帮上插着树条子,加高边围,麦尾子装得又高又满,真够那条驴受的。我知道他烦我,但是我爱管闲事的脾气是改不了的,我问:‘尼扎洪,这么早把麦尾子拉到什么地方去啊?’他支支吾吾说是给伊宁市一个亲戚送去。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他伊宁市哪里来的什么亲戚之人?他家里有驴有牛,他又懒,秋天没见他打过多少草,难道还有多余的饲料送人?到春天他用什么喂牲口呢?现在看来就更稀奇了,难道他早就知道他的牛要病了……”
“看来,牛没有什么病吧?”伊力哈穆闷声说。
“牛没有什么病,没有病,”阿卜都热合曼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思索着,他恍然大悟,放下了手里的活,愤愤地叫道,“这个混蛋!原来是这样!还以为别人看不出呢!这种小算盘和鬼把戏又有什么新鲜!还想反咬一口找队里的麻烦呢!让他抡起砍土镘去砍自己的脚吧……”
热合曼把自己的分析告诉了伊力哈穆,伊力哈穆完全同意。
“现在关键是把他的牛的情况弄清楚。谁宰的牛?”热合曼说。
“泰外库……”
“对,找泰外库打听清楚,我们揭露他!”
“不忙,要揭出尼牙孜背后的人。热合曼哥,还有个事,您刚才说到阿西穆哥,我也正想建议您去一趟……”他把伊明江的事说了一下,“您年纪大些,也许说了话他信服一些。”
“信服不信服那就不好说了,”热合曼摇了摇头,“这位老伙计,不声不吭,还真有一点顽固劲儿。让他信服个什么事,是很不容易的。他有一个喜爱的理论,饭吃到肚子里,也还不算吃了饭。”
“怎么讲?”
“您没听他说过吗?三个人一起吃馄饨,第一个人祷告说,盼望胡大恩准我吃下这个馄饨。第二个人搛起一个馄饨说,胡大准不准我也要吃下这个馄饨,结果馄饨烫了嘴,吐到了地上。第三个人不说话,把馄饨咽到了肚里,夸口说,这下子胡大管不了我的馄饨了,结果他肚子里闹蛔虫,把馄饨呕吐了出来……总之,什么事情只有在办完以后才算数,才能相信。这样的话,他能相信谁的话呢?”
“他能相信谁的话吗?他不相信好话,却相信坏话!他听见说一个会计上了吊,他就相信了,不但信了,而且还怕得要命!”
“这是因为,他相信又一个理论,凡是不害怕的人都要受到真主的惩罚,胡大只喜爱那些忠顺的子民……不要和您说这些了吧,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从小不知听了多少艾来白来、样模样子的教训、故事、格言、规定……如果你对这一切都信以为真,不敢背离半步,你就变成了个大好人,却也是一个张开了嘴就不敢再闭上的人;你就再也接受不进一丝一毫新东西,只知道胆战心惊、浑浑噩噩……铁锨把子完成了,交给泰外库,让他再找个碗碴子刮它个光溜溜滑溜溜吧……当然,阿西穆阿洪那里我会去的……”
太阳升高了。经过黎明前的一阵大风,天空显得格外明净。冬季的好天气给人的感觉比夏季的雨后似乎还要温暖。伊力哈穆多么想更多地和热合曼老汉谈论一会儿啊,这个老汉对于新思想的吸收和对于旧事物的了解都是同样的多,对于社会主义事业的热忱和对于一切腐朽的、丑恶的东西的憎恶,都是同样的强烈。和这样的人谈话永远是有益处的,不会疲倦的。但是,他必须走了——请读者原谅这种说法的偏激吧:我总觉得农村的生产队长和国家的外交部长,在忙碌的程度上很可能并没有多少差别。看啊,正像他来的时候是小跑着赶来的一样,现在,他道过再见以后,又是小跑着走了,踩着路上的薄冰,发出吱吱的声响。
伊力哈穆走了以后,老汉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跑到屋里。老太婆正在刷最后的棱棱角角,门洞窗洞。几面墙上的灰浆正在陆续干燥,初刷上去的水蓝色变浅了,变鲜了,呈现出比纯白柔和,比天蓝爽目的轻匀怡远的淡蓝——白色,房子里弥漫着石灰水的代表着清洁和爽快的香味。热合曼喊道:
“喂,老婆子,还记得吗?那句话怎么说?”
正在专心致志地刷顶角的伊塔汗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喝吓得一激灵。
“你说什么呀,吓我一跳!”
“我问你那句话?”
“什么这句话那句话的?别捣乱,我正在刷房,你没有看见吗?”
“什么?正在刷房就不能学汉语了吗?刷房的时候不能学,锄草的时候不能学,做饭打馕挤奶洗衣的时候都不能学,你以为公社管委会正在做计划好把你保送到乌鲁木齐上汉语专修班去吗?”
“斯大!这是表示遗憾、惊叹的一组短语的简称。你怎么了?”伊塔汗被他纠缠不过。但是确实抱歉的是,那句话早已忘到伊犁河里去了。老太婆急中生智,便略略耍了一个滑头,含含糊糊地说:
“谁不知道?不就是那个什么包拉契克吗?”
“什么?你说什么包了契拉卜?”偏偏这位汉语教师严格认真,一丝不苟,对于弄虚作假的坏学生决不迁就,他气得胡须也哆嗦起来,“你再说一遍,秃骆驼!”他走过去,抓住了那把正在蘸灰浆的刷子。
“我……忘了。”老太婆只有负疚地承认了。
“我告诉你,是不、要、客、气,看你要是再忘记!”热合曼举起了拳头。
“知道了,知道了!”老太婆连连点头,而且,不知道这时从哪里来的一阵灵感,她满腔信心,满口行云流水,她融会贯通,巧为运用,从必然王国进入了自由王国,她狡猾地、自负地、信心十足甚至是得意洋洋地说:
“老头子,听我的吧!”她骄傲地向老头一瞥,大声说道,“等工作同志来了,我会说:‘我吗,你们妈妈。他吗,你们大大。同志吗,我们巴郎。你们吗,客气没有!’”
鬼知道这个老太婆从哪里学了这么多,还成龙配套呢!难道不比我热合曼强吗?老汉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又羡慕,又嫉妒,又佩服:看来,五十年前,胡大给了我一个多么智慧而又服从调教的好媳妇啊!
小说人语:
远在成为书稿以前,小说人一九七二年试写的就是粉刷居室。道也罢,禅也罢,妄也罢,魔也罢,都在日常生活直至屙屎屙尿之中。
往事依稀,往事依然,往事依依。伊犁八年,我与芳一起粉刷过多少次房屋的内墙啊。大约在春季,那生石灰泡浆的芳香,那刚刷上去水蓝与渐渐变白的过程,那趁机大张旗鼓地清理清扫清洁搬运与淘汰更新、使住家面貌一新的快乐,已经久违了。
况且加上了一道光环:迎接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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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