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泰外库和雪林姑丽离婚,把自己的房屋供给庄子上的小学班用以后,他一直住在大队的前理发室。这间前理发室,就位于公路与目前正在施工改线的大渠交叉在桥边的一角,没有院落,还没有园子,只是一间孤零零的房子面对着夏季流水奔腾,冬季杳无声息的干渠和汽车、马车、自行车不断,尘土飞扬的大路。这间房子经常是挂着一个锁的,有些外队的、过路的人至今不知道里面已经住上了人。
很长时间了,伊力哈穆没有顾上到他这儿来。昨天在水渠工地上,泰外库的情绪使他不安,泰外库是多么需要他的关心和帮助呀!随着走近泰外库的房门,他的心情渐渐由沉重变得沉稳和宽慰了。门上没有锁。房顶的烟囱正冒着浓烟。这么说,这位伙计在家呢。只要在家,哪怕是三言五语也可以做到推心置腹。伊力哈穆有信心地、砰地推开了门。
伊力哈穆一怔,在烟气弥漫的房子里,除了泰外库以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女子。
一进门伊力哈穆就看见了那蹲在灶前、拨拉着柴火的姑娘的后影了。围在头上的、遮住了整个肩背的、驼色的绒毛大围巾;深灰底色、带着嫩绿色的细方格的粗线呢外衣;耷拉到地上的紫色条绒的连衣裙……泰外库坐在床上,痴呆而又慌乱。他机械地和伊力哈穆握手问好。
火扑的一声烧着了,姑娘站起身来,转过了头。伊力哈穆看到了那轮廓分明、肌肉紧凑、颧骨略高、肤色微黑的脸,那深邃的眼睛和好像削出来的端正的、大而有力的鼻子。这是一张舞蹈演员的或者体操运动员的面孔,这也是一张端庄而骄傲的面孔。她就是爱弥拉克孜。
“爱弥拉克孜姑娘,这是您吗?您在吗?好久不见了啊!”
“伊力哈穆哥,您好,还能不在吗?瞧,我来了噢。我们大队的链霉素用完了。公社卫生院里库存的还多,电话里院长答应调给我们一些。今天,我来取药的,顺便把泰外库借给我用的手电筒还给他。”爱弥拉克孜向伊力哈穆简练地,却又是多余地说明着。
“您没有回家吗?”
“今天怕没有时间了。”爱弥拉克孜的眼睛凄苦地一眨,眼角上显示了细细的鱼尾纹,很快又恢复了她那种独有的既和蔼又冷淡的表情。她向泰外库说:
“您不应该一气添那么多柴。堵住了烟道,还怎么烧得起来呢?那么,它现在烧得正好,再见,泰外库哥,谢谢您借给我的电筒。再见,伊力哈穆哥,时间到来的时候,请您到我们那儿去玩。”说完,爱弥拉克孜扶一扶头巾,转过了身去。说话的时候,她的那只没有手掌的左手一直插在上衣兜里,更显出一种高傲的神情。她走了,有一会儿依然可以听到她那轻盈而又麻利的脚步声。
“怎么连一声再见也不说,也不送送你的客人啊!”伊力哈穆提醒着。
泰外库迷惑地看了伊力哈穆一眼,答非所问地说:“这个房子里的烟太大了,又乱……”
伊力哈穆看了看四周。作为一间单身汉的住房,泰外库料理得还是过得去的。水桶上盖着盖,面粉口袋拧着口,清油和醋瓶子挂在墙上,茶罐和盐罐放在壁橱里。各就各位。只是地好像刚扫了一半,扫把倒在干净和尘垢的分界线上。
伊力哈穆把铁锨把子递给了泰外库:“给。再找个碗碴子刮刮,用起来就顺手了。”
“那好。昨天上午去木匠房开票,还没买上。”泰外库接过了锨把子,放在一边,仍然坐着不动。
“你还没有吃早茶吧?”伊力哈穆问。
“呵,这就,这就。”
伊力哈穆笑了笑,熟悉地从悬挂在房梁上的、放东西的木板上取下一个大搪瓷缸子,从壁橱的茶罐子里抓了一把茶叶放到了缸子里。泰外库这才起身走过来,接过缸子。伊力哈穆打开灶上的锅盖,里面的不多的水已经开了。泰外库拿起葫芦瓢从锅里舀起了一瓢水,倒向茶缸里。他心不在焉,倒得太多了,还没有沉下去的茶叶随着水溢到了外面,落到了地上,伊力哈穆喊叫了一声他才停下来,顺手把瓢里的剩水泼到了门旁。
泰外库把缸子放在灶口前,两眼盯着爱弥拉克孜给烧起来的炽热的火。
“你什么时候借给她手电了?”伊力哈穆随口问。
“谁?她吗?是上个星期天。夜晚。路上有两个流氓跟她捣乱。”
“她现在情绪好了吗?”
“情绪?谁的情绪?我哪里知道?”
“真是个出色的姑娘。”
“……”
“昨天,是你给尼牙孜宰的牛吗?”
“没有,什么,是的。库瓦汗叫我去宰的。”
“他的牛有病吗?”
“牛有病?我哪里知道?有我什么事……这还有一些煮熟了的牛肉呢,伊力哈穆哥,您吃不吃?”
“谢谢,你请,我刚吃过东西,你呆会儿去劳动吧?”
“劳动?当然了,还能不劳动吗?”泰外库的回答怔怔磕磕,他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活泼跳跃的火焰。
看来,不是谈话的时候。也许,是爱弥拉克孜的到来使大个子心慌意乱?也许,这个兴趣多变主意也多变的孤儿又在迷住了什么新事业?好吧,让他出一会儿神吧,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时间不早了,喝了茶快去工地吧,我先走了。”
“一起吃茶……”泰外库显出了抱歉的笑容。
“谢谢。”
伊力哈穆走了。泰外库呆呆地坐在炉灶旁,握着拳头,抵着下巴。缸子里的茶水沸腾了,哼哼着一个柔曼的调子。早晨,他刚收拢起被子,往灶里添上一把柴火,划了一根火柴就扫地。地扫到半截,爱弥拉克孜进来了,多么意外……这个从小他就熟悉的,而后来在他的心目中是高高在上的女医生,突然出现在他的不成样子的、路边的、昏黑、窄小、破旧,没有院子更没有花园的房子——前理发室里。理发室里至今保留着劣质的、涉嫌变质的肥皂水与脏头发的气味。爱弥拉克孜的到来使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和喜悦,然而更多的是惭愧,是自惭形秽,是一连串的失悔。他怎么会没有想到爱弥拉克孜要还他的手电筒呢?他怎么没有把房间整理得更齐整一些,更符合他这个勤劳、能干、精力无穷的人的特点呢?他怎么偏偏是今天,醒了以后还躺在被窝里遐想,腻腻歪歪硬是不蹦起来呢?如果早起五分钟,地也会扫完的,房间也会是另一副面貌啊!他的棉衣上少了两个扣子,他的脸像一个刺猬(他摸了摸那扎人的络腮胡须),而且他竟然没有戴帽子。他连一句“请坐”“请喝茶”之类的话都没有说,他显得何等愚笨,痴呆,不文明,不懂礼节,粗鲁。混乱,懒惰……连柴火也不会烧,搞得到处是该死的烟……生活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呵。一滴眼泪,悄悄地从眼角里爬了出来,淌过他的腮,落到了他握得骨节作响的拳头上。
泰外库忘记了上工,忘记了自己呆坐了多长时间,烧好了的茶也没有喝。忽然,一阵响亮而喧闹的汽车声和欢呼声浪冲进了这个房间,连房顶和地面也被震摇着,晃动着……
九点过五分,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的干部们乘的四辆大卡车,开到了跃进公社。
这一天,整个公社沉浸在一种不寻常的忙乱,欢乐的气氛里。当汽车开过的时候,行人停止了脚步,正在赶车的双手收紧了缰绳。抱着小孩子、将着大孩子的妇女和老人走到了门口,他们向被迎面的疾风吹得双颊通红的社教干部们招手、欢呼,拼命想从一晃即过的汽车上认出,记下几个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面孔。连低矮的农家屋顶上的单腿独立着的雄鸡,渠里的冰水上浮游着的鸭子,因为道路扫得空前清洁而找不着一根草棍、无聊地搜寻着的牛犊子,也都发出各自的惊喜的鸣叫。只有麦素木圈养的那条黑狗,恶狠狠地向着汽车队扑去,尽管跑了一段就被汽车拉下了老远,它仍然龇着牙,撅着尾巴,汪汪地吠叫个不住。
公社机关院子里插着许多面迎风招展的红旗和彩旗。“热烈欢迎四清工作队进驻我公社”的标语鲜明耀眼。在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招呼声、掌声、笑声和广播喇叭里正放送着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铜管乐曲声中,车停了,排气管放出了气。人们跑向正在敏捷地从车上跳下来或者笨拙地从车后爬下来的工作队队员们,帮他们从地上拎起他们的行李与提包,说着、笑着,把他们让到火炉烧得通红的温暖的房间里。“冷不冷?”“一点也不冷。”“您贵姓?”“我姓张。”“您呢?”“我叫买买提。”“老张同志辛苦了。”“谢谢您,买买提同志。”“我给您去打一盆洗脸水。”“我自己来”“哎呀,我的毛巾哪里去啦?”“这里还有……先用我的……”
人们怀着真诚的欢迎,热情的期待,强烈的好奇和浓厚的兴趣涌向公社,争相看一看这么多首次见面的亲人。有的在门口探一探头,调皮而又羞涩地一笑。走进办公室改成的临时宿舍,用流利的、结结巴巴的、混合的汉语、维语、哈萨克语向工作队队员们问好。忽然,堆在门口的人们让开了,一位老态龙钟的、驼着背的老太婆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她的一只手扶着孙女,孙女的身上背着一个口袋。老奶奶一个个地拉着、抚摸着工作队员的手,凑近每一个人的脸,定睛端详着干部们的长相。再用双手摩挲着自己的脸,流下了欢喜的泪水。小孙女打开口袋,把两个青皮密纹、两头尖中间圆的哈密瓜拿了出来。公社干部说,这是全公社年龄最老的长者,已经九十多岁,她经历过老沙皇的占领与屠杀。为了欢迎社教干部,专门坐牛车走了六公里来送瓜的。她说话已经不太清楚,一再重复着要求大家当着她的面吃瓜。公社干部非常均匀地把瓜切成了许多牙儿。全体工作队干部都肃然起敬,个个含着感动的泪花,拿起了一片片甜瓜,深深地咽下了这贯注了维吾尔族贫下中农的情意,伊犁河谷的泥土的芳香,天山雪水的清冽的甜美的液汁……
照例,在紧张的战斗前总会有轻松的间隙。当工作队长尹中信,副队长基利利和公社领导干部碰头研究的时候,其他社教干部便三三五五地走到了街上。“这个公社很富呢。你看,社员们普遍穿得比我们好。”“要是春天来就更好看了,你看,到处都是树。”“忙什么?反正春天我们也要在这里过的。”“公社书记姓赵吗?他那个穿戴打扮,满口的维语,叫人还以为他是少数民族同志呢。”“哟,我怎么刚来就转了向了,咱们是从那条路来的吗?怎么雪山跑到这边来了?”这是社教干部们的谈论。“同志,几点了?”因为大部分干部们戴手表,农民,特别是孩子们最爱一见他们就相问时间了。“不远,不远,拐过弯就是供销社门市部。”“家来坐嘛,房子里来坐嘛!”这是老乡们与社教干部的问答。一群娃娃围上了社教干部,“给我们照个相吧!”“照相?噢,明白了,我们不是记者。并不是所有的干部下乡都带照相机的。”“那就给我们唱一个歌。”“你们合唱,我们一人唱一个歌好吗?”
社教干部出现在商店里。售货员和顾客都用亲热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电池吗?有。”“牙膏吗,要什么牌子的?”“一共一块八十五分。”收完钱以后,忍不住还要攀谈几句,“你们住在哪里了?”“你们的队长是谁?”“晚上有电影。”
社教干部出现在邮局里,写着“今天上午,我们已经到达了跃进公社,一切都比意料得还要好得多……”的信件投进了邮箱。“这里往乌鲁木齐寄信,几天可以到?”“破季订《红旗》可以吗?”……然后,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中午,在每人吃了一大碗热、辣、爨、香,着着实实的胡尔炖以后,开始忙碌了起来。党、团支委、组长以上干部还嚼着最后一口馕,已经被召集在一起。基利利副队长再一次强调了集训期间已经三令五申的工作纪律和群众纪律。最后订正了分赴各个大队和公社直属各单位的工作组组长、成员的名单,布置了最初几天的工作日程,汇报制度。然后是工作队全体干部会议,公社领导干部与大家见了面,介绍了情况。办事周到的赵志恒书记把事先准备好了的写着公社人口、民族、土地、历年产量、大队与生产队的建制等等内容,并附有公社地图的“跃进公社基本情况”油印材料发给了大家。尹中信的讲话很简短,他说:“乡亲们热情地接待我们,因为我们是为贫下中农办事的,是贯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和政策的,是来抓阶级斗争,抓三大革命运动,搞社会主义的,我们要依靠广大贫下中农、人民群众和革命干部,把运动搞深、搞透、搞彻底,决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
然后又是一系列会议和活动,这时,已经分不出哪里是宿舍,哪里是会议室和办公室。有坐在床上开会的,有趴在床上写材料的,有暂把行李放在办公桌上的。各组负责妇女工作的女干部集合起来,听公社妇联主任给大家介绍有关情况。专业查账人员,碰头学习了刚刚发下的,标着“急、密”字样的几份贪污分子典型案例和清查经验材料。秘书人员,一起确定了出简报的办法。各组的翻译聚在一起,就统一少数民族人名地名的翻译问题交换了意见,否则,特别在牵扯到专案材料时会产生不知多少差错和麻烦。章洋(从乌鲁木齐来的那辆车上的社教干部,一到伊犁就分开了,重新编组,与本地州、县干部编在一起。分到这个公社来的,除了尹中信,从那辆轿车上下来的就只有章洋了)又叫走了一批比较年轻的、能歌善舞的工作队员(大部分是大学新毕业生和党校翻译班、财贸学校会计班的学员),为晚上的联欢进行突击排练。
来了许多看望工作队的人。有附近驻军摩托连的指导员,兵团畜牧场的场长和政委,正在修公路桥的筑路指挥部的总指挥……外贸物资收购站的站长希望工作组下去以后附带做一下发动当地群众出售马、牛、驴、骡、骆驼体毛与尾毛的工作;民政干部要求某个队的干部顺便了解一下某个婚姻案件的情况。医院和交通管理站分别送来了《怎样预防百日咳》和《维护交通安全,遵守交通规则》的宣传画与宣传提纲。四清工作队的威信吸引了那么多的来访者,吸引了那么多关怀、瞩目、要求和希望。尹中信和基利利忙得不可开交。上面千条线,基层一根针。到基层几个小时,他们便开始看到、体会到,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各个系统,各个部门的各式各样的方针、计划、设想、胆略、任务,是怎样地在基层汇合成了沸腾的、五花八门的、日新月异的生活。古今中外,还有比我们的基层单位更充实,更有吸引力的生活吗?
晚上就更不必说了。从各个队,从山上和河边来了那么多社员。不顾夜晚的寒冷,晚会在学校的操场举行。学校门口停满了四轮车,胶轮车,带斗子的拖拉机,自行车,拴满了马和驴。牧业队的民兵连从几十公里以外的草场,成群结队地骑着剽悍雄武的伊犁马赶来了。操场上坐满了人以后,人们便向房顶、树杈上发展。临时绑在排球架子上的银幕前面没有地方了,晚来的人便坐在银幕的背面,看不见容貌也罢,他们要听一听社教干部的声音,还准备看看银幕背后的左右相反的别具风味的电影。讲话、演节目、放电影,一直到深夜。电影刚开始,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但是谁也没有走。一名公社干部给放映员和放映机打着伞。雪一片一片地下着,穿过放映镜头的光束,映射在银幕上面,像缭乱的花朵,像纷飞的群鸟,又像行云流水,使得一个个画面增加了新鲜的魅力;扑打帽子、肩背上的雪花的声音,也为录音带的音响添加了许多不同的效果。
在我们的跃进公社爱国大队第七生产队,有两家没有去看电影,一个是麦素木,一个是泰外库。
麦素木躺在毡子上。下面垫了三层褥子,脑下枕着四个枕头。他面色铁青,双眼紧闭,痛苦地呻吟着。从下午,他就叫喊头痛腹痛,晚上,发作得更加严重了。古海丽巴侬斜坐在一旁,用右手揪捏着麦素木的脑门子,脑门子上已经出现了三块青紫色的斑痕。她的左手的大拇指和无名指之间,掐着一棵卷烟。她扬头吸了一口烟,用她那特有的低哑的声音说:
“我给你拌个生萝卜条吃吧,吃了你就会好的。”
“把烟扔掉!你妈的。”麦素木突然大叫。
古海丽巴侬轻蔑地一笑。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噗地一下喷到了麦素木的脸上,然后把剩下的半截烟头远远地一抛。她说:
“这么大的脾气哟!上午还好好的。你也许中了邪了吧?”
麦素木气得嘴角抽搐起来,他想动手打,抬不动手,他想开口骂,骂不出声。是的,今天下午,麦素木的脾气坏极了。早晨,他还带着对夜晚的成功的宴会的洋洋自得的回味,笑嘻嘻地离开了家。库图库扎尔,完全和他设想的一样,飞进了他的鸽笼,亚力买买提的牌就是厉害!麦素木走在路上也觉得自己体重增加了,步子迈大了,在这里,他的地位又巩固、发展了一步,他的事业,正在开展……他走进了自己的阴暗潮湿的办公室,把门反扣上,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册子,翻过去几页,在库图库扎尔名字下面写道: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到我家喝酒吃饭……”
又翻回来,在小本子的最初几页,伊力哈穆的名字下写道:
“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骑马自庄子到大队。晚上,有热依穆、达吾提、阿卜都热合曼、伊明江等到他家。”
然后,翻到小本子的最后,在尼牙孜的名字下记道:
“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由泰外库为他家宰了牛,牛肉按每公斤高于国家牌价二十四分的价格出售。”
写完,他把钢笔插到笔帽里,拧紧,别在胸前,用手指沙沙翻动着小本的纸页,脸上显出了恶毒的笑容。他的眼前,呈现出一幅“胜利”的图画,不管是谁,如果挡住了他的路,如果要冒犯他,如果妨碍他的事业,他就可以从本子上找到许多“材料”,加以引申、发挥、分析,添油加醋,转守为攻,置人于死地。他知道,有些普普通通的事情,记下来,到时候自有用处:譬如说,某年某月某日伊力哈穆骑着队里的马从路上走过,这在某些时候,难道不可以用来说明队长高高在上、耀武扬威,几乎和旧社会的地主恶霸一样吗?譬如说,在社教工作队到来的前夕,在他邀请大队长到他家做客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了许多人而且都是干部、积极分子,走进伊力哈穆家的门,把这个情况记下来,不就可以用来论证伊力哈穆召集亲信,制定对付社教工作队的策略吗?包括伊力哈穆日曾在家喝茶一碗,吃馕一角,不但说明了队长经济上的不清,而且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一天得到了头等工分——伊力哈穆徇私舞弊,而月日上午十时伊力哈穆曾到供销社门市部买东西,更是他不参加劳动的铁证。麦素木也深深佩服亚力买买提给他讲的那一条道理的高明,不仅要注意对手,而且要注意朋友。因为,往往“朋友”比敌人更危险。在他的科长生涯里,他算是吃尽了“朋友”的苦头!他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是“朋友”们揭出来的,而他,也是靠对朋友下手才保全了自己。从此他得到了教训,平日要早做准备,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他的心爱的、绝密的小本子,便是他备用的手雷,要它哪一天在哪一个人的头上爆炸,它便会在哪一天在哪一个人的头上爆炸,想到这里,他把小本子高高地向上一抛,万分爱惜地接住,放在口袋里。他把手腕子一甩,似乎什么人在向他喊着“耐、耐、耐、耐……”这是教小女孩打拍子、教小女孩跳舞时的声音,然后人们就要随着这个节拍起舞啦……
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使他吓了一跳。他走到临街的小小的窗口旁,用手抹一抹玻璃上的厚厚的尘土,把脸凑了过去。他看了一辆又一辆的坐满了社教工作干部的汽车,人们在鼓掌、欢呼,招手。一阵莫名的恐惧和妒恨突然袭来,压倒了他,他连忙退回到自己的座位。“砰、砰、砰”,一串敲门声,霎时间他竟以为是社教干部派人来传他去受审。他打开门,是铁匠达吾提。达吾提问:“标语呢?”
“啊,啊……”
“大队长说你写了标语,社教干部已经来了,怎么您还没有写?您是怎么了啊!”
不知是听来如此还是事实如此,达吾提的音调里似乎充满了不信任和不满意。
……麦素木早晨以来的好情绪全部被破坏了。他简直不懂,这些个傻瓜们究竟为什么那样欢迎干部的到来?工作队既不施舍银元,也不招待包子抓饭,愚蠢的“喀什噶尔”人们鼓掌做什么,招手做什么,喊叫做什么?他也不懂,为什么他自己到处讲这是一个机会,等社教队来了咱们好好告伊力哈穆一状,把他整垮,但实际上,他不过隔着尘垢蔽目的玻璃看见了几辆卡车,就使他那么窝心,那么慌张,那么害怕。社教干部的冻得通红的笑脸,在他看来都是那么险恶,那么高深莫测。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这更使麦素木心头乱跳……
这以后,一件接着一件,都是些叫人不痛快的事。他去商店买红墨水,售货员正在给一个陌生的社教干部拿日记本,他叫了两次,售货员没有听见,他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想问那个售货员:“社教干部是你的亲爸爸吗?”走到街上,正碰到一帮娃娃和两个女干部又说又笑,娃娃们用汉语唱“学习雷锋好榜样……”两个女同志拍手叫好,还指点孩子们纠正唱得不准的音,笑声和歌声是那样响亮锐利,活像一根刺从耳朵眼一直扎到麦素木的脑子里,拔不出,丢不掉。中午回家,麦素木开始喊叫头痛。又赶上古海丽巴侬怨叨肉的事。
上午,古海丽巴侬遵照麦素木的指令去尼牙孜家买肉,说是买肉却不带钱,库瓦汗不停地问:“您要肉吗?您要吗?”就是不肯把肉拿来,此意甚明,钱!古海丽巴侬只好翻头巾摸袜筒,最后假作丢了钱,并说是先拿走一公斤肉,即刻就送钱来。库瓦汗眼睛看牛肉,如聋似哑,然后翻了古海丽巴侬一眼,这一眼翻得老练坚强如古海丽巴侬者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半天,库瓦汗才狠狠心给割下了一块牛脖子上的烂肉。
古海丽巴侬对丈夫说:“你说这个人还是人吗?有人心吗?你没日没夜地为他的事操心,还把那么一大碗定着厚厚的奶皮子的牛奶送到他们家,可上次,连鸽子吃的糜谷穗都不给,这次,又给的是这样的肉!”
古海丽巴侬拿过来一块血花流烂的、令人生厌的牛脖子肉。脑袋里扎着“学习雷锋”的刺的麦素木一见大怒,把肉扔到了门外,大黑狗一蹿扑了过来,古海丽巴侬尖叫着抓着木棒赶了过去。然后是黑女人与黑狗的一场恶战。狗腿被打跛了,肉被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加上西红柿干、辣椒和葱头炒了一盘菜。下午,麦素木一想起吃了狗嘴里剩下的烂肉就感到恶心,肚子里活像结了一个死疙瘩,顶在那里,上下不通气。
自然,以上这些毕竟还不是最主要的。傍晚,麦素木肚子一阵绞痛,他跑到加工厂后院的一个简易的厕所,正碰上库图库扎尔也在那里大便。库图库扎尔系裤子的时候向他投来一个会心的、关照的目光,看看周围再没别人,他小声说:
“他们来了。我想了想,光靠尼牙孜这号人是办不成事的,我们还得想办法。”说完,不等正在泻肚的麦素木的反应就走掉了。
这一下子可提醒了麦素木。到现在,能够出头露面和伊力哈穆他们闹哄一阵的只有一个尼牙孜泡克,这能行吗?不用说,这个问题麦素木也考虑过,他的希望从来是寄托在无知草民们身上。他认为,群众就是绵羊,有一个头上长角的山羊一领头,自然就能闹哄他一家伙。他寄希望于尼牙孜,因为他能办许多旁人不能办或不肯办的事。此外,包廷贵可以备用,虽然他暂时运气不利。亚森可以备用,但只能小心翼翼地去鼓动,一疏忽,就会适得其反。泰外库?白下了心机……在尼牙孜的烂肉所引起的消化不良开始发作的时候,库图库扎尔的这句话确实令人丧气。他真想提起裤子去追那个鸭子,继而转念,大队长的处境也和自己一样,碍难出面。想来想去,除了尼牙孜泡克,再无能冲上第一线的人。排泄以后,腹肚轻松些了,头部却更加沉重,一回家,他便倒在了毡子上。
“啊喝,啊喝……”麦素木惨叫着,叹了口气。
“发愁呀,发愁,天天都是发愁,您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却拥有这么多的忧愁,设若您是君王,还不因为愁闷而丧生吗?”古海丽巴侬不知是埋怨还是安慰地说。
“君王又有什么?当了君王就可以玩乐啦……如果一切对付,我也可以当君王的……”
“哈哈哈……您要当君王!”古海丽巴侬笑得透不过气来了。
“看你这个态度!”这种嘲笑使麦素木当真动怒了,他脸孔涨得紫红,“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吗?偏偏要在我的伤口上洒盐;也许,我当了君王以后头一件事就是把你送上断头台……”
“哼,”古海丽巴侬对这种并非玩笑的玩笑恶狠狠地一“哼”,“说不定,在你没有当成君王以前我就抢先把你送到断头台上呢。”
麦素木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
为了缓和气氛,古海丽巴侬把手放在男人头上:“你到底愁什么?说不定我有办法。”
麦素木把她的手推开,长叹一声:“……社教工作队已经来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材料。事情很清楚,我们和伊力哈穆势不两立。不搞掉伊力哈穆,早晚我们都会上断头台。不搞掉伊力哈穆这样的人,木拉托夫还乡的道路上就全是铁蒺藜……我们的一切梦想和希望就会落空。这次运动中我们只有反守为攻,才能取胜,否则就只有束手就擒……但是,谁打头阵呢?光靠尼牙孜怎么行?”
“还有的是人嘛。”古海丽巴侬说。
“还有谁?”
两个人算计起来,算计来算计去都不合适。最后说到了泰外库身上,麦素木骂起来了:“什么男人!丢了老婆,又丢了大车,还说人家的好话呢……上次白白请他喝了一瓶子酒……”
古海丽巴侬打断了他的怨言,紧皱眉头严肃地问道:“告诉我,你真的认为泰外库对我们很有用吗?”
“当然,论成分、论历史、论自身,他将最能中社教队的意。只要他能站出来反对伊力哈穆,我们就成功了一半!”
“一定吗?”古海丽再次盯住问。
“一定。”
“那我有办法。”古海丽肯定地说。
“你有什么办法?把突他克即下身器官。给他吗?”麦素木不相信地、下流地说。
“你是驴子!”从表情上很难看出是生气还是高兴了。她放低了声音,宣布了她的方案。
麦素木听着,想着,眼睛开始有神了,身上开始发热了,心脏开始跳动了,人开始坐了起来。再听,再想,眼睛开始放光了,身上开始通畅了,心跳也有力了。这个女人,亏她想得出!他一把把古海丽搂到怀里,赞道:
“你这个魔鬼!你这个狐狸!你像女巫一样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这个不生孩子的娼妇!”
在这独特的情诗朗诵声中,古海丽巴侬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泰外库暂时住着的这一间简陋的房子,今天显得有些不大一样。
从渠上回来,随便吃了点东西。他交叉着两手,倚放在脑后,半躺半坐,一动也不动。天渐渐黑了,他没有点灯,风雪开始了,呼啸了,寒气从关闭不严的门缝里不断透了进来,学校操场上的盛大的晚会上的音乐声和人声也时而随风传来。然而,泰外库没有感觉到这些,他只是坐着,望着,一动也不动。
朦朦胧胧,他似乎看见了戴着土黄色的大方头巾、穿着紫红色的连衣裙和深灰色线呢外衣的爱弥拉克孜仍然蹲在火灶前。这难道是真的吗?这难道是假的吗?从一大早,到现在,他的房子里充满了的是蹲着的爱弥拉克孜。爱弥拉克孜的挺拔的身躯与修长的独手臂是多么健壮与坚强!爱弥拉克孜的尊严的、好听的、低语一样的说话的声音仿佛仍然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回响:“您不应该一下子添那么多柴……再见,泰外库哥,谢谢您借给了我手电筒……”
奇怪。然而,这是真的。早晨,爱弥拉克孜来到这个原先做过理发室的、有一股多汗的头发与肥皂香皂的混合气味的房间——他的不像样的住所。早晨,他叠好被子,往灶里放下一捧柴火,点了一根火柴,就扫地。地扫到半截,门响了,进来了爱弥拉克孜……他在这一天,不知是第几十次回想起爱弥拉克孜到来的种种细节了,他已经烂熟得记下了一切,但每次的回想都是一样新鲜、生动、叫人惊奇……他听到了他以为是歌唱的声音,他抬起头,扫把倒到了地上。“您好,泰外库哥。”“……”“我来了。”“……”“让我把电筒还给您。”“……”
原来世界上有这样好听的说话的声音,这样的低语式的巨响,这样文雅的说话的调子,这样轻柔而又坚定的说话的吐字,这样尊严的说话的神态,原来世界上的人说话时候不是都像他那样瓮声瓮气、大大咧咧、含含糊糊、一溜歪斜、粗鲁鄙陋……
是有一点不好意思?还是由于清晨的寒冷呢?爱弥拉克孜用自己的独手拈了一下头巾的一个角,肩膀抖动了一下。“怎么这么大的烟?”她那么天真地问,就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烟似的。乡村的女儿,她会因了灶烟而惊奇吗?然后爱弥拉克孜把裙子往后一挽,用穿着长丝袜的腿夹住裙子,蹲下,开始拨拉柴火。泰外库想说:“不,请您不必管了,我自己来。”爱弥拉克孜穿得崭新齐整,给他烧火,使他于心不忍。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从女医生来到走,他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只是一块木头,他只是一块死肉。他是人吗?
从来到走,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然而,这间房子永远地留下了爱弥拉克孜的印记,空间里仍然弥漫着爱弥拉克孜的音声,空气里仍然弥漫着爱弥拉克孜的气息。每一件冰凉的、呆板的东西都变活了,会说话了,暖和了。不漂亮的、不可爱的、对于泰外库来说不过是冷淡的暂住一下的房间变得亲切了,牵肠挂肚了。条案上立放着的手电筒挺身作证:“我是爱弥拉克孜亲手用过,又亲手拿回的。”灶里的闪烁着微光的余火悠悠絮语:“我的温热是爱弥拉克孜姑娘留下的。”上了年纪的、歪斜了的门充满喜悦地歪着头,它在叙述爱弥拉克孜医生怎样把它拉开,又关上。墙壁上的裂纹,也像因为欢喜美丽的爱弥拉克孜的到来而笑开了花。
“谢谢您……”
“您不应该添这么多柴草……”
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发出着爱弥拉克孜的话语的回声,文雅地、微笑地、沉着地;颤抖着、重复着、凝聚着。
谢谢。爱弥拉克孜对他说:谢谢。可又有什么可谢的呢?上星期天,泰外库到伊宁市买了一顶帽子。由于在饭馆吃包子他耽误了最后一趟班车,晚上,他不慌不忙地独自往回走。在坟地附近,他看见两个喝醉了的小伙子拦住了一个姑娘的去路,乱说大笑。姑娘是谁,泰外库没有看见也不想去看。但是,小伙子的行径使他十分讨厌。按照他的习惯,他不反对喝酒,不反对喝醉了唱、叫、躺倒甚至挥拳动武,但是,调戏女性却是穆斯林绝对不能容忍的。他走过去,一声不吭,一手抓住一个人的后脖领,把两个头往中间只轻描淡写地一碰,两个家伙哇哇叫着,抱着头跑掉了。他转身就走,却听到了姑娘的招呼。
“泰外库哥,是您吗?”
“原来是您,”他回过头,“您哪儿去?”
“回医疗站。”
“这么晚……要不要我送您一程?”
“不,不用的。”
就这样,泰外库把新买的电筒借给了爱弥拉克孜。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为自己做了一桩帮助爱弥拉克孜的事情而高兴。
他知道,爱弥拉克孜从来不接受轻视,不接受怜悯,所以也轻易不接受帮忙。十年以前,他十五岁,有一次他去河边割草,正碰见爱弥拉克孜也在那一带割草。爱弥拉克孜已经割了一大捆,等开始捆绑的时候,泰外库走了过来,“我帮您捆上。”他说。意思很明显,他怕姑娘一只手捆草不方便。当时的二年级小学生爱弥拉克孜却突然涨红了脸,厉声喝道:“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小姑娘用一个膝盖压住草,用残废的胳臂把草捋齐,用牙齿咬住腰子的一端,腾出好手,抓住腰子的另一端,只一拉一绕,用那样敏捷灵巧的动作把草捆得那样结实,那样地道,泰外库在一旁看得眼都花了。从此,爱弥拉克孜在泰外库的心目中是多么可敬啊……泰外库从小就受到重男轻女的风气的影响,他简直就不把女子当作和自己同等的人。然而,爱弥拉克孜给他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其他的姑娘尽管有比谁都健康的两只手,但是,他们一见到泰外库这样的强劳动力,总是要千方百计地把手里的装满了的水桶递给他,总是用撒娇、用哄笑、用各式各样的小小的诡计来依靠男人的帮助以减轻自己的劳动,泰外库怎么能正眼去看她们呢?爱弥拉克孜与她们是怎样地不同啊。
那个星期天晚上,他想着这些,为爱弥拉克孜接受了他的帮助而满心愉快。今夜呢?愉快不见了。抓住脖领子,乒地一声把两个头碰在一起,这有多么粗野……难道爱弥拉克孜不会把他看作和那两个醉鬼一样的人么?
不,他泰外库不是那样的人。他没有做过下流的、虚伪的、卑鄙的事情,如果说他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没有受过双亲的必要的管束和教导,如果说他一九六二年几乎被卷到盗窃案里去,如果说他粗暴、任性、忽冷忽热、没有文化、不是积极分子、不可爱,这并不全是他的过错。“您不应该添那么多柴……”这“不应该”三个字令他泪如雨下……
他的“不应该”的事还多着呢。二十五年来,他做了多少愚蠢的、荒谬的事,酗酒,吵嘴,打人,不像样的、垮掉了的婚姻,蛇蝎一样的、毛驴子一样的朋友……
“您不应该……”
他最最渴望的就是告诉他他的不应该。指点我吧,责备我吧,爱弥拉克孜!如果明天伊犁河水仍然汹涌奔流,如果明天太阳还从东方升起,如果明天他仍然在这个世上、在这间房子里睁开眼睛,他一定再不会喝一滴酒了,他一定再也不说一句粗野的话,再也不和那些坐在桥栏杆上、见了妇女就怪声大笑的年轻人交往……他要把丢掉了的文化学习拾起来,他要看报,他要进步……
泰外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抓起了手电筒,电筒冰凉而又坚硬。不,电筒明明亲热而又温柔。手拿电筒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好?他蹲到了灶前,蹲到了爱弥拉克孜早晨蹲过的地方。他与爱弥拉克孜一起蹲在那里。慢慢地,他的身上暖了,心暖了,电筒也变得暖手了,他推了一下键钮,一束强光,把小屋照亮。
小说人语:
你聪明的,当然已经读出了小说人对于爱弥拉克孜的在意,它倾注了多少心血、喜爱、怜惜、尊敬、惦念还有祝福!她是那样美丽而又不幸,尊严而又遗憾,骄傲而又艰难,温雅而又端庄,自信而又无言。她是那样强大而平凡,健壮而伤残。她是小说人码字儿树立的一座石雕。她是永远的与新疆维吾尔农村男女心连着的心。是恩重如山的新疆各族人民、是那个荒唐的也是无比奇妙与美丽的年代、也是小说人个人的黄金年华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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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