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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子今天的手气不错。从菜市口登上5路无轨电车,一站地还没到,他已经捅出了两份“天窗”(小偷、扒手使用的切口,指偷窃对象上装的上衣兜)。
把货在衣袋里洗一遍,凭着手感,他准确地确定了货的价值:一张通用交通月票、十尺布票和七元五角零三分人民币。其中,有一张五元的大票。
有些日子没见过大票了,六子预感到,今儿个错不了。出家门的时候,他占过一卦,二分的钢镚子连着三次都是国徽朝上,天安门保佑,能生财免灾。玩儿主(黑社会团伙中的上层成员,一般不直接从事扒窃活动)都信这个。
他洗完货,留下了七元五角钱,两个空钱包连同布票和那三分钱顺手就塞进了一位抱孩子的妇女的书包里。那个孩子恐怕也就是一岁多点儿,挺胖,直冲他乐,又是个好兆头!
在西单“又一顺”挺阔气地吃了顿早点,六子又登上了大1路公共汽车。这趟线上外地人多,腰里多少总有几个钱,而且一到北京就犯晕,傻呵呵地等你往外出货。
两个来回下来,六子又到手了二十几元钱。中午得犒劳自己一顿,还是到“又一顺”,不为别的,就图那个“顺”字。六子是条汉子,吃得了苦,也享得起福。连着几天吃窝头、喝凉水的时候有过,约着三朋四友进馆子海吃海喝的时候也不少。今天这顿饭他也不想自己闷吃,那没味儿。能碰上谁就好了,当然最好是个“姐们儿”。
今天是怎么了,想什么来什么!在西单路口没站上五分钟,六子就看见钱惠正在长安戏院门口转悠呢,大概正没饭辙(吃饭的钱)呢。这姐们儿穿着海蓝色的瘦腿裤,大花格的纺绸衬衫,门儿里人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
小六子和钱惠住在一条胡同里。街坊们没人拿正眼瞧她,小六子也就跟着看不起她。可是暗下里,六子又挺愿意和她说话。这姐们儿盘子(五官、脸盘)不亮,条儿(身材、身条儿)却不错,两个奶子挺大,把衬衫撑得鼓鼓的,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
六子今年十六了,还没砸过圈子(圈子:与黑社会团伙成员厮混的青年女性。砸圈子:与圈子发生性行为),可他挺想的。上初二的时候,扒过一回女厕所的窗户,什么也没看见不说,还让人家给逮住臭揍了一顿。为这件事他进了工读学校,在那里,学会了一手出货的绝活。
“六子,今天手气不错吧?给姐姐买双鞋穿吧!”钱惠塞了一嘴扒羊肉条,油汁儿顺着下嘴唇往下淌。她用手背蹭了一下,说:“今儿晚上,姐姐让你尝尝荤的。”
“今天背运透了,一上午了,净是毛票,刚够这顿饭辙。”
钱惠是头一次向他开口,按说,怎么着也得充一回阔。可是不行,六子的钱必须给大哥留着,大哥有急用。
“今儿是三号,事业单位开工资。下午姐姐陪你溜两趟,保准你能碰上大货(扒手使用的切口,指钱财数量较大)。”
钱惠是不懂装懂。5路无轨沿线的中央机关都是三号发工资,每月这一天的下班时间,佛爷(小偷、扒手)们都能把公共汽车挤满了。玩儿主们也都在沿线各车站把着,等佛爷把货送到手里来。所以,小六子从不凑这个热闹。
见六子不吭声,钱惠就趴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地说:“天黑以后,你找我去,我自己住在小西屋。”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对肥大的乳房蹭小六子的胳膊,弄得小六子心里满当当的,糊里糊涂地就点头答应了。
吃过饭,六子带着钱惠登了两趟大1路,出了四份货,不到十块钱。看看时间还早,就拐进中山公园。
进公园时,六子还想动个心眼把这个圈子甩了。他实在不愿意再上5路无轨了。中央机关大都在西单以北,那是北城玩儿主的地界。他们要是碰上南城的玩儿主和佛爷,什么黑手段都能使出来,特别是现在。
于是,他给了钱惠两块钱,说自己有点头疼,下午不想再练了。
钱惠接了钱,很高兴,就拉着六子在大柏树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刚坐稳,她就把他的手塞进了自己的衬衣底下。
刚一触摸到那堆滑腻浑圆的肉团,六子的全身就像过了电,一股强烈的欲念把五脏六腑填得满满的。这股欲念往上蹿,顶在嗓子眼上出不来,火烧火燎的;往下,也出不去,憋得难受,没着没落的。
六子恨自己窝囊,觉得应该像大哥那样熟练和有勇气。于是,他就生硬地去扯钱惠的裤带,强行去探索女人的另一部分秘密。而那里的究竟,是他在梦境中都描绘不清楚的。
“别闹了,急猴子似的。”钱惠推开六子的手,说,“下午好好练活儿,晚上……”
费了半天劲儿才使自己平静下来,六子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了真正的男子汉:“走,我露点绝活让你开开眼。”
他没想到,也绝不会想到,这种明显的性冲动型勇气,竟惹出了那么一场惊心动魄的大祸,差一点儿就要了自己的命。事情过去好久以后,他还在骂女人是祸水。二十几年以后,六子已经是一名颇为阔绰的餐馆老板了,每当他看到街角卖冰棍的那个名叫钱惠的半老太婆时,总要奇怪:当年,自己怎么就会让她给迷住了呢?
但是,六子是绝不会忘记这一天的,一九六五年二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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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生把留声机啪地关上,从桌旁站起身来,一碗炸酱面一动未动地留在桌子上。他走到窗子跟前,又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窗外,什刹海沿岸那一团团的柳绿中,知了刺耳地鸣叫着。
“王八蛋们!”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大串脏字眼,以发泄他对学校以及学校当局背后那些人的仇恨。
是的,他的高考成绩并不理想,本来也就没什么奢望,也没指望着上北大、清华,能考上个专科学校也就烧高香了。所以他七个志愿填报的都是一所学校,一所培养泥瓦匠的专科学校。结果呢,还是落了榜,而比牛都笨的李国栋竟被录取了。
他当然不能和李国栋比。人家上几辈子都是扛大个儿(指在码头、车站上用体力搬运重东西)的,自己却不明不白地摊上了个胡子出身的东北军官的父亲。东北光复那年,那杂种瘫在床上了,才娶了他妈,春生却是两年以后出生的。一九五〇年春天瘫子死了,妈才和伺候瘫子的马弁正式结了婚。六个月以后出生的妹妹名正言顺地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春生却一直是胡子的逆种。
他忘不了那年春天的事。他因为一点小事和街坊的孩子打了架,过后,妈带着他去登门道歉。话都说得好听着呢:
“我们这孩子不懂事,回去就让我臭揍了一顿。春生,还不快向你二哥认个错!”
“那有什么呀?都是孩子,今天恼明天好的。您可千万不能打孩子,老街坊了,谁跟谁呀?春生,以后还来玩啊!”
话是甜的,心却是黑的。人还没走出院门,骂声就从屋里追了出来:“你就这么不长眼,你能打得过人家?他爸爸就是胡子、土匪!”
渐渐地,学校的同学、街道上的伙伴,都知道了他的土匪血统,开始躲着他。而他,慢慢地也就真的以为自己的血管里奔流着某种野性的血液了。他很少讲话,独来独往,却发狠地学习,玩命地打架。人们开始怕他,越怕,他越打。
一次,从德胜门外来了四条汉子,说是仰慕已久,想要领教。
四条汉子像四条狼,从前后左右不断地猛扑上来,凶狠地踢打着,轮番扇他的耳光。
他没有还手,只是用流血的眼睛死死盯视着对方的眼,被打倒、踢翻无数次,脸被扇肿了,可是眼睛仍死盯着对方,丝毫没有退让。
这双眼睛把四条狼吓慌了。
“我算看明白了,今天要是不把这小子废了,咱们哥儿几个早晚得遭了他的手!”最后,一条汉子迅速地拔出刀子,照准他的大腿狠狠地扎了一刀。
他还是站着不动,用眼睛死死地咬住对方。血从刀口汩汩地流出来,整条裤腿都是湿淋淋的。
汉子们张皇失措了。“兄弟,你要是真有种,现在就给我一刀,别等到以后给我来阴的。”持刀的汉子把刀扔在地上,绝望地说。他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
春生捡起了刀,眼睛仍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手却毫不迟疑地把刀捅进了汉子的小肚子……
三天以后,另一条狼正在人定湖公园与人对弈。他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到那条狼的面前,站住。狼一抬头,又看见了那双眼睛,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连声告饶:“大哥,兄弟我做错了,您是大人不记小人过,抬抬手,放兄弟过去……”
春生没有放过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他脸上一刀。
第三条狼、第四条狼,都没有被放过。
再以后,“土匪”的声名传遍了北城的许多街道和学校。十六岁的时候,他已经是这一地区威名赫赫的“大哥”了。
但是,土匪真正确立自己在北城的地位,还是在今年春节的厂甸庙会上。
厂甸位于和平门外,是南城区的地界儿,也是北京解放以后全城唯一保留的春节庙会场所。所以,玩儿主们之间不管有多大的仇隙,在厂甸相遇,也绝不准动粗,这也成了规矩。
南北城的老大们虽然水火不相容,但在庙会上见了面,也都井水不犯河水,各玩各的,甚至互相抱拳一揖,算是道个吉祥。至于以后再相见,大家拔刀相向,你死我活,也全与此无涉。
一九六五年的春节是个太平年。百姓们吃穿稍微宽裕了一点儿,玩儿主们的腰里也就跟着鼓了起来。年初三,各路玩儿主齐聚厂甸,散心、摆阔。有主儿的圈子自然是跟着主儿去;没主儿的,也要三五搭帮地去,比时髦,找主儿。
大燕和小燕是北城两枝花,眼下都没有人挂着。
大燕原来是有主儿的,没到十六岁就和“地安门三只虎”中的老大生过一个小妞。后来,大虎被判了刑,发到新疆去了。弟兄们都挺仗义的,逼着大燕给大虎守节,谁也不敢再去勾搭她。生过孩子以后,大燕倒是更风骚、更迷人了。
小燕千真万确是个没让老爷们碰过一指头的雏儿。小丫头长得水灵,大燕领着她刚一出道儿,就被好几个有头有脸的玩儿主瞄上了。不过,有手疾眼快的先下了手,撺掇着土匪收了她。
土匪于女色上本没有什么瘾头,他怕羞。可是既然名气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如果连女人都不敢沾手,被圈子吓着了,也显得太跌份子,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算是要了她。要是要了,可土匪从没有碰过她,连面儿都很少照。但小燕却算是土匪的人了,在北城,就再也没人敢招惹她了。小燕的心里觉得挺屈的,名分上不错,但没见着实的。
两枝花在厂甸街上一露面,就招来不少人的注目。平头百姓瞧着她们挺惹眼的,瞄两眼也就过去了,而玩儿主们一眼就能认出她们是道中的朋友。这还不全在穿着打扮上,还有那两只眼,轻佻、放浪和永远抹不掉的那股野气。
“姐们儿,怎么放单了?我们哥儿几个也都孤着呢,一块儿玩玩去吧,怎么样?”一个流气十足的小个子迎面拦住了大燕,挤眉弄眼地调笑。在他背后,雄赳赳地戳着四五条汉子,一看就知道这些主儿是南城的头面人物。
“有什么玩的呀?我们姐妹还得去买东西呢!”大燕撒着娇,头忸怩地垂在胸前,眼睛却往上翻,偷偷地瞄着那几条汉子。
汉子们的头儿,一个挺俊气的小伙子见已经搭上了话,就走过去。他伸手从棉大衣的口袋里抽出一厚叠票子,说:“玩什么不行呀?走吧!走。”说着,他把票子掖进大燕的衣兜里,拥着她往前走。
他的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小燕的脸。
还没走出去几步,他就被虎视眈眈的地安门两只虎拦住了去路。
“怎么回事呀,白脸儿?这姐们儿可是有主儿的!”二虎的话软中带硬。
白脸儿双手一抱拳:“是二哥呀,给您拜个晚年了。兄弟我是不知者不为罪,人是你的,你带走,我绝不强求。不过,二哥总不能搂着一个,挎着一个呀!”他把大燕搡给二虎,指着小燕,阴沉着脸说:“这个丫头,我今天认下了,是我的干妹妹。我带走她,谁也管不着!”
他手下的弟兄们呼啦一下围上来,把小燕护在中间。
“带走她,我管不着。不过,我可得告诉你一声儿,这朵花也是有主儿的。这主儿,可不是好惹的!”说完,二虎抱抱拳,道声“幸会”,带着大燕走了。
中午,白脸儿带着小燕和几个弟兄在前门“老正兴”吃完饭,刚拐进胡同口,就被一个人拦住了。小燕吓得浑身直抖,赶紧挣脱开白脸的搂抱。
从那双阴沉沉的眼睛里,白脸知道碰上了对手。他悄悄地把手伸进后腰,那里,掖着一把刀。
“你想干什么……”
话还没有完全从嘴里吐干净,白脸就觉得腹部一阵灼热,一把七寸刮刀齐根儿扎进了自己的小肚子。他还是拔出了刀,但是眼睛一黑,身子一仰,栽倒在地上。地上,有一小片残雪,白净净的,但是很快就被一股热血融化了。
另一条汉子还在瞪着眼愣神的时候,刮刀冲着他的眼睛扎来。汉子本能地往后一闪,刀刺穿了他的面颊,击落了半排牙齿。
当刮刀刺向第三个人时,他及时地闪避开了,只是他的棉袄被刺破,白花花的棉絮一下子翻了出来。这个粗壮的汉子一把抓住那只拿刀的手,哀求道:“大哥,大哥,这不关我的事,真的……”说完,他撒开腿没命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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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了西单,时间是五点整。
在西单商场,小六子买了一把保险刀片。他把刀片掰断,留了很小的一片儿含在嘴里。车上人挤人,又都穿得少,露皮露肉的,刀片如果拿在手上,没准就得拉着谁。
来了两趟车,放了过去。第三趟车进站时正好五点半。
他们从中门上了车,车到灵境胡同时,中组部机关下班的人群刚好挤满了车站。
他一上车就被小六子盯上了,除了他,别的人全部没戏,不是没钱的,就是有两个钱,但却像护命似的护得紧紧的。只有这个四十多岁的干部,你看他那个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挣钱不管家的主儿。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人造革小提兜,有提手不用,而是用手掐着拉锁口,里面准有怕丢的东西。
六子贴近他的身边,从嘴里取出刀片,麻利地割开提兜的底部,然后把手从破口处伸进去。
提兜里的东西不多,都是大件,眼镜盒、笔记本、玻璃水杯什么的,还有一把折扇。有了!一个厚纸信封,错不了,里面都是五元的大票,厚厚的一叠,有小二十张!
他开始工作。这是个细活,急不得。六子的两眼漫不经心地望着车窗外,但心思都集中在这两个指头尖上。首先得理顺那些东西的位置,该出来的一定要出来,不该出来的绝不能动。当务之急是让信封和眼镜盒倒个位置,换到下面来。
一个手指头把眼镜盒往上顶,另一个指头引导信封往下走。千万别着急,一点一点地往下蹭,行,成了;接着是让信封溜出提兜底部的破口……停一下,不能再动!车到站了,是西四。
车启动挺猛的,把那主儿闹了个趔趄,身子直往后仰,退了两大步。六子也只能随着他往后倒脚。身子紧贴着身子,手还在提兜里,紧紧捏着那个宝贝信封。
糟,他把提兜换到右手了,六子的上身随着提包往右一歪,手指顺势抽了出来。没辙,六子也得换干活的手了,好在两只手都练过。
六子用衣襟掩护着左手,两个指头又摸索着伸进提兜。倒霉!那把破纸扇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滑了下来,扇子头正好卡在破口处。而信封就在扇子旁边,一个角已经露了头。六子用劲拉了一下信封,不成,破口太小,又被扇子挡住了一大半,出不来。六子急得出了一身汗,半天的活算是白练了。这不,已经到了护国寺,下站就是新街口。
钱惠估摸着六子遇到了麻烦,挤过来准备搭一手。六子一个眼神儿,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应该干什么。趁着有人下车的空儿,她和六子换了位置,朝那主儿嫣然一笑,两团软软的胸脯若即若离地贴在他的膀子上。那主儿也回报了一个笑脸,身子不再乱动。
六子的左手从他们两个人之间伸进去,工作起来便当多了。他神色坦然,两眼定定地看着窗外,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底下,五个手指头却在拼命用力,一点一点地把破口裂大。
先让扇子走出来,接住信封,然后再把扇子慢慢地顺回去,让它挡住破口。要不然的话,提兜里的东西都会哗啦掉出来。活干完了,钱到手了,六子突然慌乱害怕起来,仿佛手里紧握着一颗已经冒了烟的炸弹。心跳得突突的,全车人都能听见;眼睛也找不到地方放了,看什么地方都不自然,让人起疑。
车怎么还不到站呢?快点呀!
车终于停了下来,但并没有到站,是红灯。六子全身瘫软,快支撑不住了。
车到站,车门慢慢地打开了。六子逃命似的奔了出去。
如果他稍微留意一下站名的话,他是绝不会急于下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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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们紧张地抢救了七天,白脸才算活了过来。本来,他的父母已经不让医院再费力抢救了:“这孽种,早死早好,要不将来也是个祸害。”可是公安局却给医院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让他活过来,让他开口说话。
在他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时,讯问已经开始了。分局的张科长问他:“那个人想杀死你,他是谁?”
白脸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们知道你认识他。他叫什么名字?”
还是摇头。
“他想杀死你,你还要保着他?你说出他的名字,政府会给你做主的。难道你不想报仇?”
又是摇头,不想报仇。
“我告诉你,你还没有脱离危险,随时都可能死。你要是不说出他的名字,你要后悔的。”
这次连头都不摇了,紧闭着眼睛和嘴巴。
讯问断断续续进行了一个多月,白脸只字未吐。
最后,张科长叹了口气,对白脸说:“政府给你捡回了一条命,希望你自己能爱护它。”说完就走了,再也没有到医院里来。
不知是怕碰上公安人员,还是觉得他早晚得死,没什么价值了,那些铁哥们和拜把子弟兄们谁也没有到医院来过。只有小六子,这个过去从没被瞧得上的小佛爷几乎天天到医院来看他。来了也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坐在病床边,呆呆地看着他。
以后,他能吃饭了,小六子就天天登车出货,用偷来的钱买菜买饭送到医院来。菜饭都是从有名的饭馆订的。
一天,午饭时间过去好久了,小六子还没有来。白脸饿着肚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正在睡梦中,他被六子推醒了。
“大哥,快吃吧!我来晚了。”一块脏手绢托着几只冷包子。包子也不干净,有的泡过醋,有的沾上了土,显然是讨来的。
白脸擦擦眼睛,看清了小六子脸上的青肿,耳朵上裂了一道血口子,半边脸都肿了。
“谁打的?”白脸撑着坐起来,满脸怒气,“你说,是谁打的?”
“没谁,捅货捅炸了,挨了顿揍!”小六子强挤出一丝笑,躲闪着白脸的眼睛。
白脸没再说什么,拿起一只包子,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出院以后,他让小六子搀扶着走进公安局,找到那位讯问了他一个多月却一无所得的张科长。
张科长显然不愿搭理他,淡淡地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事,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向张科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张科长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儿。在那小子的眼睛里,分明燃着一股火。糟糕,要出事!
张科长带着几个干警赶到白脸家里时,他刚走。他给父母磕了头,说,以后不要找他了,就只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从此,他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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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十一点了,龙三还没睡着,不是不困,而是强挺着不睡。他要等二姐睡死了以后,摸摸她的奶。
全家就这么一间小屋,睡一铺大床。龙三从小就挨着二姐睡,也没怎么着过。近来不知是怎么了,想摸她,想得厉害。特别是近来收了几个小佛爷,天天给他上贡,腰里有了点钱以后,这个念头就更强烈。
那天,他给了二姐十元钱,二姐把衣襟撩开,让他看了一眼。他伸手要摸一把时,脸上挨了一耳光,打得他心里直痒痒。
心跳得厉害,手也打战,忍了几次,他终于没能忍住,还是把手伸进了二姐的被窝,被窝里暖烘烘的,透出来的那股味儿,挺香。这是哪儿啊?摸了好久也没找准地方。龙三闭上眼,竭力想象着二姐光着身子的样子,想着她那对早熟的、圆圆的奶子。手一点一点地往里摸索着……
暗夜里,两只老鼠在墙角嬉闹,吱吱尖叫着。二姐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讨厌”,翻身向里睡去。在她翻身时,一团热热的、软软的肉碰在龙三的手上。他的两腿间一热,遗精了。
正在这时,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谁?”龙三警觉地问。
“我,小六子。”
他妈的,偏偏这时候来上贡!前不久龙三曾狠揍了小六子一顿,限他十天内交够三十元钱,今天是第十天吗?
龙三懒懒地从床上下来,披上衣服,打开屋门走到院子里。夜风一吹,大腿根部凉冰冰的。
有人从墙角的暗影里走出来。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戴口罩的这个人是谁呢?挺眼熟的。那个人摘下口罩,龙三傻了眼,他不是快死了吗?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呢?
龙三转身就跑。
来不及了,一块方正平整的青砖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他的面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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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虎出事的时候是一个傍晚。
学校里的人都走光了,二虎才收拾书包回家。班主任老师为了改造落后生,在这学期开始的时候封了他个劳动委员的小官。这就让他挺高兴,说明人家瞧得起自己。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二虎干得挺邪乎,每天下课后都要一个人把教室打扫一遍。值日生要帮着干,他一瞪眼,也就不敢了。这样坚持一个月、两个月,闹不好能入个团呢!顶不济,也能把那个记大过的处分去掉,背着那玩意儿,一辈子都难抬头。
刚拐过学校的围墙,一伙人把他截住了。这些人都戴着大口罩,帽檐压得很低,就露出两只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二虎。
只有一个汉子没戴口罩,他的面颊上有一块极大的伤疤,整个脸被疤痕扯着,歪向一边,嘴角都和耳根连在一起了。
两条汉子抓住二虎的胳膊,把他推到墙上。两臂被分开,两把锐利的刮刀顶住了他的手。
“那哥儿们是谁?”大疤瘌猛地夺过二虎的书包,扔进围墙里面,恶狠狠地问。
“土匪。”
“大号?”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都叫他土匪!”
两把刮刀一齐用力,刀尖钻进掌心,血顺着胳膊流进袖筒里。
“住在什么地方?”大疤瘌又问,嘴凑近二虎,唾沫星子喷在他的脸上,一股恶臭。
“什刹海沿上。”二虎屏住呼吸,闭上了眼。
刀还在往掌心里钻。眼发黑,浑身的肌肉都疼得打战,但是绝不能叫喊,只要喊一声,今天就没命了。
“圈子呢?”
“哪个?大的还是小的?”
“两个!”
“大燕……小燕……”
刀尖钻透了手掌,扎在砖墙上,发出喳喳的怪声。
一个脸色苍白、面容俊秀的小伙子摘下口罩,厌恶地看了二虎一眼,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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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六月,北京城里就成了个大烤锅,热得让人受不了。阳光直上直下地晒着,空气中充满着焦煳味儿。
小燕烦透了。在街面上混的姐们儿,第一凭的是盘子和身条儿,第二凭的就是行头。天气都这么热了,开春置的那身蓝制服还下不了身。她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觉得丢不起那份人。其实,丢人不是光丢自己的,我没衣裳穿,他土匪的脸上就有光了?
前天晚上她去找了大燕,虽然吃了大燕妈的一顿白眼,可是话还是跟大燕说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既然我在名分上是土匪的人了,穿件衣裳,弄点零花钱什么的,他就得管。要不,你就干脆放了手。凭我小燕的这份人才,又不是找不着主儿!
暗下里,小燕对在厂甸碰上的那个小白脸儿挺有好感的,模样俊气,有主见,说起话来也不撒野。每当想到白脸紧闭着眼睛,栽倒在雪地上的样子,小燕总禁不住要鼻子发酸,掉几滴眼泪。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伤好了吗?土匪也真够心黑手狠的。
不过,有时想起厂甸发生的那回事,也挺自豪的。争夺她的双方,可是南北城玩儿主中的顶尖人物。
下午,大燕喜滋滋地来了。她不仅给小燕带来了钱,而且还捎来一整套夏季衣裳,从里到外,想得挺周全的。特别是那件乳罩,粉红色的,绣着花边,看着就让人喜欢。小燕没有戴过乳罩,心里甜滋滋的。
“这是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小燕心里挺高兴,嘴上却是淡淡的,“怎么,你见到他本人了?”
“我压根儿没去找他,找也没用,十块八块地就打发了。”大燕撇嘴,“我早就跟你说过,土匪是只嫩家雀儿,还不知道疼人呢。”
“那……这些是?”小燕疑惑地问。
“你那位干哥哥给的,记得他不?”
小燕的心里热乎乎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潮,害羞地低下头:“他……他挺好的?”
“他约你今晚见面,让我陪你去。”
小燕默默地点点头,两只秀美的大眼睛水晶晶的,满是天真、幸福的憧憬。
那一年,她十六岁。当年的许多人都说,她长得美极了,以后再也没见过长得那么甜、那么纯、那么美的姑娘。许多人还记得,她有一副好嗓子,能甜甜地唱一首《沂蒙山小调》,能把人的心唱醉了。
那天晚上的月亮真圆呀!那时,北京的天空中还不像今天这样地多雾、多烟尘。在清新的夜空中,月光一缕一缕地挂下来,伸手就能抓住它,揽在怀里。攀着月光,人能升到月空中去。
永定门外,护城河边。这里,有杂草,有野树,有流水,有堤岸,就是少有人声,静谧、安详、和平,是情侣们幽会的好地方。
北城两枝花下了公共汽车,已经有人在汽车站等着了。一共是四个,前后左右地护持她们,向着暗夜中的护城河南岸走去。
在河边堤岸上与她们幽会的,也不是一个人,而是十几个。十几条黑影在堤岸上一字排开,十几双眼睛泛着绿光,幽幽的。
小燕有点害怕了,她抓住大燕的手,抓得紧紧的。大燕也好像突然省悟到,她们这是来到了南城。
一条精悍的汉子迎上来,他脸上带着笑,说话也挺和善的:“走吧,甭怕。我们大哥在那边等着呢!”小燕一低头,看见了他手中的那把匕首,刀锋在月光里泛着寒光。
白脸把双臂抱在胸前,神清气傲地站在堤岸上。月光从他的头上泻下来,他的全身披着一层银灰。小燕觉得他像是神话中的王子,既让人崇拜,又令人畏惧。
两枝花战战兢兢地走到他的眼前,站住了。他先是看了看小燕。半年以前,这个姑娘还是个孩子,穿着件小花棉袄,显得伶俐、活泼,挺招人喜欢。现在,她已出落成一个妩媚、艳丽的大姑娘了。看上去她好像有点儿冷,身子紧缩着,两个肩膀微微地在颤抖。
白脸叹了一口气,又把目光转向大燕,冷冷地说:“我打听清楚了,你现在是没主儿的,而我的兄弟们都挺瞧得起你的,想和你玩玩,这也不算不讲义气。”他咬了咬牙,又叹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向了天空,转向了那轮月亮,接着说:“至于她,不是有了主儿吗?我也不能坏了规矩。请她来,没别的,捎封信回去。”
大疤瘌是第一个扑上来的。他利索地抱起大燕,怪笑着向杂草丛生的堤背面走去。四五条汉子紧紧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从那里传来大燕的尖叫声和汉子们淫荡的笑声。
白脸一动不动地站着,还是仰头望着月空。然后,他慢慢地走到小燕面前,目光射向她的脸。这张脸,在月光下显得楚楚动人,那双秀美的大眼睛里,溢满了泪水,让人疼,让人怜。
他把脸扭向一边,不再看她。这一刻,他似乎有些动摇了。
晚风起了。从水面上掠过来的风很凉,很湿,带着一股腥味儿。杂草丛中,还在不断地传来大燕痛苦的哭叫声。他隐隐地感到腹部的伤口有些疼痛。
小燕哭了,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像一颗颗断线的银珠。
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头发和眼睛。然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眼,掉转头向远处走去。
两条汉子扑上来,剥下小燕的衣裙,用刀在她的胸部、腹部和下部,写下了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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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收到“信”是在一个月以后。
护城河之夜后的第七天,大燕嫁了人,是大燕妈托人在老家乡下找的人家。丈夫在生产队赶马车,忠厚,有力气,能持家。
赶马车的汉子进城的当天就把大燕带走了,第三天入的洞房。洞房之夜,大燕哭着把一切都说了。丈夫用赶车的鞭子抽了她一顿,然后扔下鞭子,抱起她,说:“以前的事谁都不准再提了,我娶媳妇你嫁汉,都为的是过日子。”
两个人又哭又笑地热闹了一夜。从此就你恩我爱的,天天都像新婚初恋。
丈夫的表弟在县办煤窑当工人,大燕把小燕介绍给了他:“我这个干妹子不像我,人家到现在也是个黄花大闺女。不过……你们俩要是看着都合适,就先把她接来,过个一年半载的再圆房。她还小。”
矿工到了北京,和浑身是伤,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小燕见了面。朴实的汉子流了泪,他什么话都没说,硬撂下了二百元钱,走了。
又过了些日子,赶马车的送大燕回娘家,捎来了矿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喜欢她,愿意一辈子把她搂在怀里,疼她,绝不让任何人再欺负她。
小燕哭了,泪人似的。
小燕临走的时候,大燕执意要带她再见土匪一面。小燕不大情愿,土匪也没时间,他要参加高考。大燕说:“今生今世,我们姐俩儿最后见你一面,以后,一直到进了坟地,也绝不再看你一眼。”
土匪只好到大燕家来了。
小燕来得晚一些。姑娘的衣着很朴素,白衣、蓝裙、黑布鞋,像个普通的高中学生。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惨白。
“怎么,有病了?”土匪关切地问小燕,“拿着,买点吃食补一补。”他递过去二十元钱。
“补一补?能补得了吗?你看看,能吗?”大燕疯了似的扑过去,一边叫喊着,一边用力推开小燕的手,把她的裙子猛地撩了上去。
她没有穿内裤。应该由内裤遮护的地方,遍布着深深浅浅的刀痕。这些刀痕又被红的紫的药液涂染着,形成一幅极为恐怖、令人不忍目睹的画面。特别是这幅画,竟画在一具那么洁白、细腻、圆润的胴体上。
“谁?”土匪脸色铁青,两眼喷出了火。
“谁?你自己打听去!”大燕哭着说,“你自己作的孽,让人家害我们。”小燕没哭,她早就没有眼泪了,神情木木的,呆看着窗外。两只麻雀扑上窗台,正向屋内偷看着。
土匪冲出了屋子。
第二天考试,他草草地答完试题,就默默对着试卷上自己的名字出神。然后,他的手下意识地用钢笔在试卷的下角划着道道。这些钢笔道纵横交错,酷似小燕身上的那幅“画”。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土匪约大燕和小燕到莫斯科餐厅吃饭。平生第一次吃西餐,大燕很兴奋。每上一道菜,都要引起她的一番评头品足、大呼小叫。小燕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土匪赔着笑,吃得很少。到最后,他又开始愣神儿,下意识地用餐叉往自己的手掌心上戳,一下比一下狠。掌心上,浸出了斑斑血迹。
大燕和小燕都明白,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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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小燕以后,土匪单枪匹马地闯进了南城。
他带着两件武器,掩在衣襟里的七九步枪刺刀和灌进玻璃瓶里的浓硫酸。
在大街小巷转悠了一整天,没有见到白脸的影子。傍晚,土匪迈进白脸家的门口。
白脸的母亲和妹妹在家。
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她看着来人那疲惫、忧郁的面容,关切地问:“你找他有急事?你是不是他的同学?吃过饭了吗?”
“我吃过饭了。我不是他的同学,甚至和他不相识,但是我仍然有重要的事要找他解决。”
“他抢了你的钱?欠了你什么东西?要不,他欺负你了?有什么事你可以对我说,我去找派出所。”
“是的。他欠我很多东西,我也欠了他的东西。我要找到他,互相清了这笔债。”
“他离家已经五十八天了,公安局也在找他。你要是见到他,就劝他回家来吧!要不,早晚得死在外头。唉,上一次,差点儿就死了。”
“我一定会见到他的。我看,您也别那么操心了,为我们这号人操心,不值得。我走了。您老别送,别送。您老保重啊!”
白脸的妹妹,一个挺秀气、挺稳重的姑娘追了出来:“妈,我送送他吧!”
她对土匪说:“你怎么也不坐一会儿就走呢?真的,你找我哥到底有什么事啊?我能见到他,我可以代你转达吗?”
“我不能坐,一整天了,没坐过一下,我的怀里有把刺刀,挺长的,一坐下就会露出来。我要找你哥,也就为的是这件事,所以,你没办法代我转达。”
“我真弄不懂,有问题为什么不能依靠党团组织解决呢?非得用刺刀吗?”
“我也不懂,也许过正常生活的人能够按正常渠道解决自己的问题。可是,有许多的人过的是非正常生活。”
“你还挺有思想的。都是谁?又为什么要过非正常生活呢?是身不由己吗?”
“可能是。正常生活是理论规定的生活方式,而理论有时候也会变成教条。在现实生活中,谁都会遇到许多非常实际的问题。这些问题是理论没办法解决的。也许,这也可以算做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吧!”
“我觉得你讲得太深奥了,我听不懂。你能举个例子吗?和你聊天真有意思。你怎么不说话了?”
“好吧,我举个例子。我认识一个人,女的。她为了给父亲治病,自卖自身地嫁给一个有不少金子和烟土的军官当老婆。军官又老又丑,又傻又瘫,拉屎撒尿都得别人伺候。这个女人从过门的第一天起就伺候这个活死人,守了两年活寡。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和另一个也是伺候瘫子的男人相好了。好是好上了,但是不能和瘫子离婚,只好明铺暗盖的,生下的孩子还得说成是瘫子的。这就是非正常生活嘛!”
“为什么不能离婚呢?不是有法院吗?”
“怕舆论。再说,那是解放以前的事情了。解放以后,问题还是没法子解决,总不能去找人家说,这孩子是在我丈夫还没死的时候,我和谁相好的时候怀上的吧。说了也没用,人家不信,还会说出不少难听的话来。”
“人应该自重,应该对自己、对孩子负责任,我讨厌那种表里不一的人。”
“你这是正常生活的意识,按‘应该’去想问题,去要求别人。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强行按‘应该’去处理,非得把人逼到另一条渠道上去。”
“什么渠道?非正常的社会生活渠道吗?”
“是的,是反社会的渠道。”
“你的思想是危险的。”
“如果这个社会把那些‘应该’强化了,那么反社会的行为也会强化,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可能吗?”
“完全有可能。因为没有人去革那些‘应该’的命,那么它们自己就在不断地强化,不断地俘虏人的思想,也不断地制造自己的叛徒。”
“你这种想法是哪儿来的?看书看来的?”
“看过一些书。另外,一个刚从大狱出来的老右挺有想法的,他和我聊过几个晚上。”
“你没觉得这就是阶级斗争吗?是两个阶级在争夺接班人?你这样走下去,就把自己毁了,太可惜!”
“知道,我知道。你别送了,太晚了,快回家去吧!”
“我还想问你,你刚才说的那个女人是谁?她现在在哪儿?还有,那个孩子呢?”
“我不能再和你聊了,你快回去吧!你瞧瞧,那个老太太注意上咱们了。”
“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那个女人和孩子。”
“好,我告诉你。那个孩子,就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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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脸病了,伤口化了脓,小腹深处常常有一阵阵针扎般的疼痛。午后的低烧也使他感到气喘体虚、四肢无力。
小六子到医院去找药。
“谁病了?他为什么不自己来?他是怎么受的伤?你告诉他,让他自己来!”
大夫狐疑的目光透过近视镜片,直往小六子的眼睛深处扫描。六子慌了,答应让病人自己来,明天。
第二天,小六子再去医院探路时,发现了候诊人群中的张科长,他撒丫子就跑了。
大疤瘌给白脸找了个医生。此人解放前是个黑道上的人,现在是个三轮车工人,据说医术精深,但藏而不露,人称神医。
神医收下了大疤瘌奉上的二十元钱和四瓶衡水老白干,开出了药——半个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烟土膏子,嘱咐说:“疼得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就吞吃一点儿。年轻人火力壮,阳气盛,伤口慢慢地就会长好。”
白脸却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哭了。他对守在身边的小六子说,最后,自己还有两件事要办。一件事,杀了土匪,复仇。第二件事,真正地玩一个女人。
“是和女人睡觉吗?”小六子问。
“不是,我睡过的女人数都数不清了。我说的真正地玩女人,是玩一个比自己强大的女人。”
“比你强大的女人,有吗?”
“有。”
过了几天,小六子带着白脸的一封信去见一位姑娘,白脸一直暗恋着的中学同学。
姑娘天真烂漫,能说爱笑,神情举止就像个公主。她没有迟疑,看完信就跟着小六子来了。看得出,她为这种地下工作者式的历险而感到兴奋和激动。
“你是怎么搞的?公安局到处在找你,怪惨的。过去,你可是挺傲的,端着个架子,凡人不理的。知道吧,我们女生都叫你王子呢。”
笑,公主大大咧咧地笑个不停:“听说,你是大流氓头子,是真的吗?我怎么看着不像啊!挺好玩的,就像侠盗罗宾汉似的。”
说完,还是笑,大笑。在她们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在满怀豪情的笑声中解决的。因此,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谁能像她们那样真正地主宰着自己和别人的命运,主宰着未来。
“流氓头子是不是专门拦道劫持女孩子,然后把她们带到匪窝里去,再……挺神秘的。”
“你相信吗?”他也笑了笑。
“不太信,就是觉得好玩。要是有人劫持我,我就跟着走,多好玩啊!”她还是笑,挺开心的。
“今天我找你来,就是要干流氓头子对漂亮女孩子干的事。”白脸还在笑,但眼睛里已经没有笑意,阴沉沉的。
公主怔住了。
“上初中时,咱们俩挺要好的。别人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其实,想吃天鹅肉是人的天性,只不过有的人能吃上,有的人只能做梦想想罢了。我就属于那种只配做梦去想,而不能真正吃到嘴里的人。对此,我是至死也不甘心的。”
“其实,你挺聪明的,学习也是拔尖的,将来肯定有前途。为什么要当流氓呢?”公主有些着慌,但并不害怕。她们怕过什么呢?
“前途?入不了团,当不上三好生,升不了好学校,这就是前途?再说,不当流氓,我就永远也吃不到天鹅肉。”
白脸恶狼般地扑向天鹅,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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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城街头的第四天,天快黑的时候,土匪抓住了大疤瘌。
他想跑,但是来不及了,那把军用刺刀指向了他没受过伤的那半张脸,把他逼进街灯照不到的暗影里。
“我不难为你,”土匪咬牙切齿地说,“白脸躲在哪儿?”
“不知道。听说他带着几个佛爷去包头了。公安局天天堵他,风声特紧。”
他刚刚和白脸分手。他们商定好了,杀死土匪,报了仇以后,一起去包头避风。
“好吧,你要是不说实话……”土匪掏出硫酸瓶子,拧开盖,“我把它全泼在你的脸上。”
硫酸一滴一滴地流出来。大疤瘌的裤子被烧了几个洞,皮肤嘶嘶啦啦地痛。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大疤瘌怕了,这个土匪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他领教过,“要不,你找小六子问问,他知道。”
“小六子是谁?”
“白脸的把兄弟,小佛爷,住在菜市口。”
土匪收回了刺刀,大疤瘌撒腿就跑。跑出去十几步,他回过头来破口大骂:“我操你妈,土匪!你等着,你活不了几天了!”突然,他听到脑后的墙上传来玻璃瓶的炸裂声,几滴液体溅到自己的头上、脸上,火烧火燎地疼。墙上,浓硫酸啃啮着古老的青砖,嘶嘶作响。
北城的玩儿主们陆续得到一个口信,南城菜市口有个小佛爷叫六子,一定要抓住他。土匪要这个人。
于是,一张网,在南起长安街,东到朝阳门,西到海淀镇的广阔地域内张开了,静等着鸟儿投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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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人在紧张地追查着白脸和小六子。
张科长在给上级的一份敌情报告中说:“四清运动在北京城区全面展开以后,社会上的阶级敌人和潜藏在党内的修正主义分子不甘心失败,他们勾结起来,疯狂地向无产阶级专政发动进攻。
“目前,阶级斗争的一个突出动向,是一小撮社会渣滓和流氓学生组成的流氓团伙在和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一些青少年被逼或被拉下水。对此,我们绝不能放松警惕,必须对流氓团伙的骨干分子予以沉重的打击……
“本地区最大的流氓头子王××,绰号白脸,原为南城中学高三学生,出身反动资本家。王××和他的团伙长期以来多次进行偷窃、抢劫、强奸等犯罪活动,对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造成极大的威胁。
“慑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王××于今年四月初潜逃。
“据群众反映,王××最近曾和一名绰号小六子的惯偷在前门一带活动。”
四名精悍的公安干警在街道治保委员的引领下,去逮捕小六子。
“那小子住在小东屋,喏,挨着厕所的那间。”治保委员指着一间低矮破旧的小屋说,“他自小就没亲没故的,自己一个人挑门户过日子,也怪可怜的……”可能是发觉自己有点儿走了嘴,她又赶紧补了几句:“不过,这小子特坏,那次我们家二丫头上茅房……”
门没上锁,连钌铞(门窗上的搭扣)都没有。踹开门,一股臊腥的潮气扑面而来,熏得人直流眼泪。屋里黑得什么也看不清。
“把灯打开,灯绳在哪儿?”
“什么?这屋没安电灯?”
搜查仅用了四分钟。屋内,除了一张铺板、一床旧棉套以外,就只有一个水缸了。棉套里未发现赃款,水缸底下也没有赃物。
看样子,人是有几天没着家了。蹲坑地堵他?干警们看了看漆黑的四壁,犹豫了。
地上有土鳖、潮虫,铺板缝儿里挤满了臭虫,棉套里少不了虱子、跳蚤。那么头顶上呢?按照生物链的原理,那里应该有蜥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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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刚打开一道缝儿,小六子就挤下了车。
从本能上说,他想撒开丫子跑,离开这辆随时都有可能炸窝(扒窃败露,现场混乱)的车越远越好。但是经验告诉他,绝对不能跑。街上到处都是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人,哪怕稍微有点慌神儿,都会引起路人的怀疑,招来大祸。好在车过一会儿就会自己跑开的。
下车时,他没来得及知会一下钱惠。不过,这样也好,钱惠的肉馒头能把那个老小子多稳定一会儿。麻烦的是以后钱惠恐怕会说自己匿货,长八张嘴都说不清楚。
紧走几步,快进胡同了,回头一看,车终于关上门,开走了。六子偷偷地笑了,只有这个时候,那份货才真正地属于了自己。
得,就在这儿等着吧!等下辆车,坐一站地,准能找到钱惠。小六子开始想钱惠,想着晚上和她在一起……
糟,炸了,他是先有预感,然后才听到开出不远的车内传来的叫喊声的。
“我的钱被偷了,停车,快停车……别让这个女的跑了,他们是一伙的……”
车猛地停住,车门大开,几个人冲下车来。
六子早已跑出去了几十米,拐进小胡同,转眼间人影儿也没有了。
街上、胡同里到处都是人,乱哄哄地搜寻,乱哄哄地议论。没有什么结果,慢慢地也就散了。丢钱的主儿被人哄劝一番,哭丧着脸去了派出所。
有几条青年汉子没有走。他们装作是在自家门口乘凉的,把胡同的各个出口牢牢地把住了。这些汉子一个个不动声色,老谋深算,都是捕猎的好手。
一个多小时以后,猎物才露头。
一个穿着条脏乎乎的裤衩,光着上身,瘦得能数清肋巴骨的半大孩子急匆匆地从一个院门走出来。他手里拿着半个破碗,像是刚从家里出来,要到街对面的小铺去打黄酱。北京人,爱吃炸酱面条儿。
刚出胡同口,他就被两条大汉掐住了:“别吱声,谁也知道谁是干什么的!对,乖着点儿!”
大汉们笑呵呵的,嘴里不干不净地开着下流玩笑,押着擒来的猎物匆匆走了。
没有人注意他们。北京小胡同里的半大小子们都是这么闹着玩的,玩得低级、野蛮,大的欺负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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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脸又去找神医买烟土膏子。这东西还真他妈的能止疼。
神医把白脸和大疤瘌让进屋,自己伸出脑袋向门外四处张望了一阵,才把屋门紧紧关上。让座、倒茶等一番客套之后,他撩开帘子进了里屋,抠搜了好大一会儿,才拿出黄豆粒儿大小的一块烟膏子:“就剩这么些了,还是解放前的存货呢!”说完,他开始给白脸把脉。据说,他把脉,不仅能知病,还能知命。
“兄弟,”神医的眼睛朝天眯缝着,一副知晓过去未来的架势,“你命犯太虚,太虚属阴,女人是你的克星。”
白脸笑了笑。
神医瞄了白脸一眼,接着说:“病从女人起,命随女人归。小兄弟,你的脉象弱而急、躁而狂,来势凶而去势拥。峰起如频鼓,潮落似箫笛,眼下,你就有大难呐!”
白脸有点儿惊慌,忙说:“先生神算。不知还有救否?”
“难,难啊!”神医摇头,作欲言又止状。
“先生是一代名医,还请您施手搭救小可则个。”白脸一脸虔诚。
“用兵宜奇不宜正,用药亦是同理。当年刘伯温祖师传下一法,可治此症。传至我,已是第三十八代了,不过……”神医深感为难地说,“遵先师嘱,此法从来都是秘不宣人的。”
“先生如能治好小可的疾患,自有厚礼酬谢先生的一片慈心。”
大疤瘌拿出一厚叠五元票子放在医案上。
神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吧,算你命不该绝。不过,这位兄弟……”他用下巴点了点大疤瘌。
大疤瘌知趣地退出门外。
“附耳过来。”神医极神秘地凑近白脸的耳边,说,“病从女人起,还须女人治。男女交合,泄阴归阳。你须在三个月内,交合一十八名处女才可得救。”
“小可谨记了。”白脸立起身,抱拳作揖。
“且慢,此法不是自然可为。与之交合的处女,须先施以医术,令其敛阴而养阳。当年刘伯温祖师……”
“怎样施以医术?”白脸问。
“老朽可略施薄技,使其门户洞开,以为纳阳之所……”
话未说完,神医突然感到自己的生殖器似乎被一颗重磅铁锤猛撞了一下,他的身子一下子弯成了弓形,像一只煮熟了的大虾。
他的睾丸被撞碎了。
白脸儿把右膝从神医的两腿之间抽出来,让他绷得紧紧的身体缓缓地溜到地上。
“老王八蛋,快说,烟膏子藏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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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见到小六子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六子被打得遍体鳞伤,捆在太平湖边的小树上。那条唯一遮身的脏裤衩,连同掖在裤衩里的钱早就不翼而飞了。
土匪看着地上那具瘦小的身躯,皱了皱眉,对簇拥在他周围的玩儿主们怒喝道:“把人打成这样子,你们还算是人吗?”
他脱下自己的白府绸衬衣,给小六子披上。有人扔过来一条长裤,双面卡的,八成新。小六子哭着,穿上了。
土匪把六子带回自己的家。瘫子的寡妇见到这个瘦弱的少年,心疼得不得了,赶紧烧了一大锅水给他洗了澡,又做了一大碗鸡蛋煮面条。看着六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她说:“要是让你妈看见了,还不得把她心疼死?”六子放下饭碗,趴在桌子上哭了。
“您这是怎么说话的呢?他三岁的时候就没有妈了。”土匪埋怨着母亲。
“啧啧,这孩子真命苦。孩子,快别哭了,面条都凉了,你要是不嫌弃,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
小六子哭得更伤心了。
第二天,土匪送走了小六子。临分手时,他拿出了一百元钱,说:“这是你昨天出的那份货,九十元,我给你凑成个整数,你的手艺不错,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小六子又想哭。
“你回去以后告诉白脸,按规矩,南北城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扰。以往,是我们的不对,大家结下了碴口(结下仇隙),但是打来打去,两败俱伤,对谁都没有什么好处。
“你带个话,就说我们这边想和他和解。他要是实在想出出气的话,大家约个地方,也让他照样给我一刀。”
小六子抹着眼泪走了。
傍晚,六子回到了他和白脸的匿居地——一所小学校的锅炉房。
他没有注意到,有两双贼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后脑勺,直到他消失在锅炉房的门后。
这天夜里十点以后,南城玩儿主的头领们一个一个地悄悄溜进了这间废弃不用的锅炉房,白脸召集他们研究血洗北城和西撤包头的具体细节。方案已经有了,要利用小六子和土匪相识的关系,把土匪引出来,最好是引到南城,然后出其不意地把他干掉。事情办完,有关人员一律撤到京包线沿路各站去。
“关键是要快,最好一两天内就把事情办完,最近公安局追查得特紧,在北京多待一天都有风险。”白脸忧心忡忡地说。
凌晨四时,有人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问:“里边有谁呀?怎么到这会了还亮着灯?”
屋里,白脸一下子站起身来。
小六子说:“可能是小学校看门的老太太,我去看看,你们大伙严肃点儿,就好像正在开团支部会,研究学习雷锋的计划似的。”
大伙儿都笑了。大疤瘌煞有介事地大声说:“学雷锋要见行动,我不同意支部书记刚才说的意见,对落后分子的教育应该慢慢来……”
大伙儿憋不住,又要笑。
小六子刚拔开插销,门就被挤开了。
土匪第一个冲了进来。手里,是那把明晃晃的军用刺刀。
从他身后,飞出许多硕大的砖头、石块,急骤地砸向屋内围坐着的人群。接着,又是许多壮汉,许多刮刀,一齐扑向屋内。
血肉飞溅,鬼泣神哭。
几十秒钟以后,一切动作都停止了。那盏低悬着的电灯竟奇迹般地幸免于难,还在发散着昏黄的光芒。
灯下,除了躺倒在地上的人以外,就是土匪的人马了。
在这些人中间,没有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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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武医院收治了一名奇怪的病人。他的脖子上有很深的一道勒痕。人曾经是死了,不知靠的什么力量,他竟又活了过来,但是,也仅仅是剩下最后一口气儿。
小六子没有受伤。出事的时候,他就站在土匪的眼前,土匪用身子护住了他。
撤走的时候,土匪大声对他说:“六子,以后别再登车出货了。好好上学,钱不够花,来找我。”
安顿好受伤的哥们儿以后,六子到备用的匿居点去找白脸。
白脸不在,不,他曾经来过,存在这里的几百元钱已经被取走了。
病人一直昏迷不醒。
医生在抢救时,被他那遍布全身的新伤旧创惊呆了。在他的身上,竟找不到一块巴掌大的平整的地方。
这是一个苦难的生命,他顽强地活过来,图的是什么呢?
可是,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一定要杀死他呢?
傍晚的时候,六子到手了当天的第一份货——六元钱,吃了当天的第一顿饭。
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闲逛到晚上十点钟时,在前门箭楼子底下碰上了大疤瘌。他的头上缠着绷带,似乎还很神气。
“我正找你呢!走,白脸让我带你去找他。”大疤瘌亲热地搂着六子的肩膀,顺便搜索了他的全部口袋,把吃饭剩下的钱都抄走了,连两分钱的钢镚都没有给留下。
“明天再去出货,连卦都占不成了。”六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走进一条又黑又窄的胡同,大疤瘌指着一个黑乎乎的门洞说:“你就在这儿等着,待会儿有人来接你。”说完,他吹着口哨走了。大疤瘌真行,嘴歪成那样了,口哨还吹得挺棒,六子想。
他抬头看了看门洞里边的门牌号码,十三号,不吉利。他连着吐了几口唾沫,驱邪,然后叹了口气,在台阶上坐下了。
接他的人来的时候,他睡着了。
病人醒过来了。
他先是惊恐地看看周围,当他明白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以后,他哭了,哭得很惨,一直哭到又昏了过去。
睡着了,六子做了一个梦。白脸带着他和钱惠到了一个地方,好像是大森林深处的一个什么地方。那里有宽敞明亮的房子,有吃不完的鸡鸭鱼肉。而且,在那里不用干活,没有人打扰,只有他们三个人……
有人拍他的肩膀,他醒了。这个人以前从来没见过,中等偏上的个头,强悍、精壮。六子觉得这个人特别像白脸,不仅仅是长相和身材,主要是眉宇间的那股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白脸曾极秘密地告诉过小六子,自己万一出了事,会有人接着把事情办完。这个人特别能干,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能动用他,人家在学校还是个团员呢!
这个人就是他吗?
六子还没有从台阶上站起身来,一条绳索已经麻利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那个人的两只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坚决地抽紧了绳扣。
六子眼前一黑,神志飞快地逃离了这具受尽了苦难的躯壳。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人的眼睛,就像一潭泉水,清澈、平静,没有一丝涟漪。
病人又醒过来了。他不要医生,要警察。在病房外守候了几天几夜的张科长快步走了进来。
“我有一个条件,你们要是不答应,我就什么也不告诉你们。我就去死。”
“什么条件?”
“把我抓起来,判刑,关到远远的地方去,永远也别放我出来!我永远也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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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的,大团的乌云翻滚着涌来,层层叠叠地压迫在头顶上。远方,在天与地的衔接处,传来了第一声雷鸣。
还不到下午五点钟,郊外村舍中已经隐约闪出几星灯火了。那些低平的农舍,仿佛是大海中的一只只小舟,静谧、祥和、稳定。
顷刻间,大雨从天上倾泻下来,田野立刻变成了白花花的汪洋。小舟漂浮在水上。
白脸从藏身的瓜棚中走出来,仰头看了看天空,然后就毫不犹豫地钻进雨幕,在泥泞中费力地向护城河边走去。他没有雨具,湿透了的衣服贴在皮肉上,冰凉。
化了脓的伤口却像火烧似的疼。
约妹妹在永定门外的护城河堤上见面,再通知她改期,已经来不及了。他了解妹妹,今天就是下刀子,她也会来的。
走了很久,摔了很多的跟头,当远远地能看见河堤时,他已经一步也走不动了。过一道田埂时,他又跌倒了,很久也没能爬起来。他静静地趴在泥水中,喘了口气,抬起头来。白花花的雨水从他的眼前流向远方。水面上,漂浮着枯枝和败叶。
他也想变成一片叶子,随波而去,漂向那永无人知的远方。
虽然孤独,但是有了永久的归宿。
在北城,什刹海岸边的那幢小屋,也是汪洋中的一只小舟。
土匪知道,这只小舟已经不能保护自己了,在这里,一刻也不能再停留。
他早就清楚自己走的这条路将通向何处。路,总有一天是会走到头的。这一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到来了。
那个原来是马弁,后来当了传达室工人的老人,忧郁地看着儿子。儿子看不起他,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但是他与儿子的心是相通的。不同的是,他能够低着头生活,而儿子,却偏要抬起头来。
还有一个人也在屋子里。这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个子不高,瘦瘦的,稚气中透出一种坚毅的机智,两只细细的眼睛里闪现出穿透力极强的目光。现在少年的这双眼睛已经看明白了一切。
少年的家就在附近,今天,他要送他称之为大哥的人去匿居地。此刻,他知趣地走出屋去。外面,雨正急骤地倾泻着。
在临走前的一瞬间,儿子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给老人鞠个躬,叫一声爸爸。
老人从儿子的目光中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愿。他微微摇摇头,什么都不必做了,从儿子的那一丝柔情中,他已获得了报答。
渐渐地,儿子笑了。笑,代表了一切。
父亲也想笑,却笑不出来。
少年猛地撞开屋门。他一把将老人推出门外,随手把门插上,用背顶住门,小声而急促地说:“警察!”
妹妹在大雨中等着哥哥。旷野、乌云、长堤、暴雨,她那娇小的身躯显得那样孤弱无依。
白脸突然想起了小燕,那个和妹妹同岁、同样美丽的小姑娘,就是在这里,在这护城河堤上……小燕的惨叫声,又在他的耳鼓中响起,哀婉,凄厉,刺人心魄。妹妹,你的命运会是怎样的呢?
他哭了。雨水冲刷着泪水,流进了嘴里,他大口大口地吞进肚子。
自己的泪水,必须要自己咽进去。
妹妹看见了哥哥,高兴地跑过来,她滑了一跤,爬起来,还是跑。
哥哥看不见妹妹。雨水和泪水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
“哥,你怎么了?伤口好些了吗?”
他的嘴唇哆嗦着,好久,什么也说不出来。突然,他抬起手,狠狠地打了妹妹一记耳光:“我不是你哥哥,你没有哥哥。”
从小到大,他没有动过妹妹一指头。
警察敲响屋门的同时,土匪已经打开了后窗。窗外,隔着二十几米的雨幕,就是翻滚着波浪的什刹海。
少年一把拉住土匪:“我先出去。”
他跳了出去,在窗下滑了一下,跌倒了,又爬起来,然后沿着岸边向西猛跑。他跑得极快,像猫似的,一蹿一跳的。从窗外两侧包抄过来的警察,会合在一起向他追去。
窗口,另一个黑影跳了出来。他快跑了几步,一头扎进什刹海的水波中。
他,从此再也没有在北京露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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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土匪和白脸以后的遭遇和下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他们两人最后终于进行了一对一的决斗。这场决斗的地点选在荒无人迹的深山里。上山的时候,白脸已经不行了,是土匪把他背上去的。决斗开始时,他们曾有过一番争执,都要求对方先动手,在争执不下的过程中,白脸曾几度昏迷。
后来,土匪把白脸背进一个山洞,用石块把洞砌死。然后,他用那把七九步枪的刺刀刺中了白脸的心脏,结束了他的痛苦。最后,他又用刺刀刺进了自己的左胸。他没有立刻死去,很痛苦地挣扎了一阵子。
但是,血流了很多,两个人的血流在了一起。
还有人说,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死。
逃离北京以后,白脸到了内蒙古草原的深处,被一位很漂亮的牧马姑娘相中了,入赘到蒙古包里当了女婿。据说,北京知识青年到内蒙生产建设兵团以后,有人认出了他。
土匪则冒名顶替到煤矿当了矿工,他干得不错,曾被评选为先进、劳模。后来小燕的丈夫被砸死在煤窑里,土匪娶了小燕。
前一种说法太残酷,后一种说法又太浪漫,似乎都不太可信。但是有两点事实是可以确认的:第一,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两个人始终没有回到北京。他们有罪恶,但是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早已过了追诉期,他们尽可以回来了。人没有回来,信也没有一封。因为什么?沉重的精神负担和良心的苛责吗?
第二,在这么多年中,从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地点发现过他们的尸骨和遗物。一个人可以销声匿迹地死去,两个人同时无影无踪地消逝了,这不是有些蹊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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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八月以后,在北京全市范围内对青少年犯罪团伙和流氓骨干分子进行了一次扫荡式的打击。这次打击持续了半年之久,近千名玩儿主相继被捕。
审判程序简单而迅速,被捕者几乎全被判处徒刑,并远远地发送到青海、新疆等地服刑。
打击结束时,北京几乎成了一片净土。一九六六年上半年的刑事犯罪发案率,降到了历史的最低点。
扫荡结束时,已经是一九六六年的初夏了。“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开始在北京点燃。这场大火,又会烧出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