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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铁丝网外面的那条浅水沟里藏了三天三夜,他才躲过搜捕。劳改农场的那几条凶猛的警犬至少沿着水沟搜索过十次,每一次都仅差一点儿就发现了他。但是,那一沟臭气熏天的污水帮了他的忙,他还是躲了过去。
第四天,警犬没有再来。傍晚,他爬出水沟。身上的衣服已经泡烂了,过铁丝网时腿上划破的伤口也化了脓。他用刀子把脓血和腐烂的肉刮掉,然后用野草揩净伤口,走上了公路。
公路距劳改农场的铁丝网不到二百米,瞭望塔上的大兵不用望远镜就能清楚地看到这里发生的一切,所以,必须尽快地离开此地,离得越远越好。
他匍匐在路旁,仔细地观察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寻找着下手的机会。晚九点钟以后,车少人稀了。当他远远地看见一辆运货卡车自西向东驶过来时,他跃上公路,把一大抱干草堆在路中央,点着了火。
他要向东方去。东方,几千里之外,是北京。
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这次跑长途,是他娶了媳妇,并且确信已在那个盲流姑娘的肚子里植下了自己的种子之后的第一次出车。他骂了句粗话,猛地在火堆前刹住车。但是,一秒钟以后他就后悔了,火堆旁闪出一个人影,一把卡住了他的喉咙。
这个人简直就是鬼。借着火光,司机看见了一颗篮球般硕大的头,两只蚕豆大小的眼睛相距极远地嵌在球的正面;几乎没有鼻子,在应该长鼻子的地方长着两只毛茸茸的小孔;嘴却又长又大,撕开了整只球的下部。更可怕的是,这只球上长满了长长的毛发。
这个人几乎一丝不挂,身高绝不会超过一米五,但四肢却很粗壮。五个手指比胡萝卜还要粗。他跃上驾驶室,用刀子顶住司机的腰眼儿,命令道:“开车。”
卡车喝醉了似的向东驶去。
第二天中午,汽油耗完了。他命令司机把车开下公路,在戈壁滩上的一座沙丘后停下。此时,劳改农场已被他甩在八百公里的身后了。
他剥光司机的衣服以后,本想一刀捅死他。似乎是司机的苦苦哀求使他改变了主意。他用车上的绳索把司机的手脚结结实实地捆住,吹了声口哨,走了。
一个多月以后,人们在这里发现了一辆燃油耗干了的汽车和一具风干了的尸体。
在从兰州到北京的旅客列车上,他杀死了第二个人。
因为,那个人身上有钱,而且还戴了一块极漂亮的欧米茄手表。
深夜,在列车的颠簸声中,人们东倒西歪地睡着了。他没有睡,眯缝着眼睛盯着那个人,耐心地等待下手的时机。
机会来到时列车已快到银川了,车速逐渐缓慢下来。那个人睁开睡眼,看了一眼手表,起身去车厢的尽头上厕所。他跟了过去。
那个人刚刚推开厕所的门,身子就被一股极强的力量挤进门内。他没有来得及惊叫一声,喉咙就被捏住,一把尖利的刀子冷飕飕地钻进了胸口。
两个人面对面地僵持了一会儿,那只粗壮的手才从他的喉咙上松开。他的身子软软地瘫倒在便坑上,眼睛大睁着望着窗外。
“我叫土匪。你要是觉得死得冤枉,让你的魂儿上北京去找我。”凶手摘他的手表时,认真地说。
土匪在银川下了车。
三天以后,他终于到了北京。北京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
步出北京站的大厅,望着故乡的街景,他的眼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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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赈济父母被关押而失去生活来源的老红卫兵,刘南征决定搞一次大规模的行动。行动被命名为“正义的使者”。
最初,有人建议抢银行。刘南征断然拒绝了:“共和国是人民的,银行也是人民的。别人可以与人民为敌,但是我们不能。”
砸商店也不行。经过调查研究,发现商店里没有现金,不能解燃眉之急。
最后,陈北疆替刘南征下了决心:砸抢外地造反组织的驻京联络站。他们有钱,而且,从本质上说所有的造反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正义的使者”应该给他们以惩罚。
“哪个联络站最有钱?”
“‘中央文革小组’最支持谁,谁就最有钱。”
午夜,“全国揪叛徒联络站”的北京办事处仍是一片繁忙。
工作人员们都在极其严肃认真地工作着。刚才,他们着实地兴奋了一阵,因为从国民党的旧报纸上,又发现了一批叛徒的名单,而这些叛徒现在已经深深地钻进了党内。终于为共和国清除了一批可怕的定时炸弹,他们为自己的使命感到神圣和骄傲。
突然,门被撞开了,二十几个彪形壮汉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他紧绷着脸,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我们奉造反总部的命令来查封这个办事处。限你们在五分钟内交出公章和全部现款。”
办事处的头头是个戴眼镜的大学生,他态度傲慢地说:“我们不听什么总部的命令,我们只服从‘中央文革’!”
刘南征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凶狠的目光,逼视着“眼镜”,咬着牙说:“你们就是‘中央文革’下出来的王八羔子。”
“眼镜”惊愕地看着刘南征,愤激地抗议:“你竟敢……攻击‘中央文革’!你们是……”
刘南征跨上前,左手抓住“眼镜”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右拳抡圆了在那张瘦小的脸上猛击着。最后一拳,击在“眼镜”的左胸上。咔嚓一声,肋骨断裂了。
办事处的全体工作人员都挨了打;不过,最惨的是一个女大学生,她骂人了,骂刘南征他们是土匪、强盗。
田建国用双手抓住她的头发,来回抡了几圈,然后又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身前,用穿着皮鞋的脚发疯似的踢她的脸,足足踢了五分钟。但是,一直到昏死过去,女大学生没有哭叫一声。
据说,这个工作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女大学生姓姜,在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人们一直称她为“江姐”。“江姐”一生都没有嫁人,她知道自己的五官相貌是吓人的。又据说,“文革”结束以后,她畏罪自杀了。
公章和介绍信很快就交了出来。钱很少,不足二十八元。
陈北疆仔细地搜检所有的办公桌和文件柜,把大捆的资料堆在地上,泼了些油墨,点着了。
那一夜,“正义的使者”们连续砸了造反派的四个驻京联络站,缴获现金近五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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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成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父亲自杀以后,母亲也被监管了,他和三个妹妹每月只能领到四十元生活费。
钱到手的第七天,就花得一分不剩。
上午,他找出父亲的四双皮鞋去委托商店。商店没有收购,只好卖给了修鞋铺,拿到三元钱。
中午,他买了三十个牛舌饼和一袋辣咸菜丝交给大妹妹,嘱咐说,自己要出门去办几件事,三天后再回来。在这三天内,你们谁也不准迈出家门一步。
顺子这些日子顺风顺水,不仅自己连连捅出大货,而且还新收了几个小兄弟,每天能收到十几块钱的贡奉。
在饭馆喝了点酒,又胡乱找了个圈子混了一会儿,半夜时分才往家里走。
陈成正在家门外等他。暗夜中,他那双大眼睛里闪着青光。顺子一向就怕陈成。这个人勇敢、公道、正派,敢作敢为,说到做到,总让人感到他身上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力量。
“陈大哥,进屋里坐坐吧!”顺子说。
“不过去了。咱们到海边上走走。”
一路上,陈成的脸始终是阴沉沉的,什么话也不说。最后,他们来到前海岸边,站在一块条石上。
陈成默默地注视着水面。黑沉沉的水面上反射着斑斑点点的星光,几片新荷挺出水面,在微风中轻轻飘动着。
“这里,是我和父亲最后分别的地方。”过了很久,陈成才自言自语地说,“他告诉我,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他们又走,围着前海和后海走了一圈。天快亮时,陈成对顺子说:“我靠父母的工资生活了十七年,现在,要独立谋生了。”
顺子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有一百多元钱。他一分没留地都塞给了陈成。
陈成推开了他的手,说:“我想自己去挣。”
“那就收几个佛爷当兄弟吧!你给他们撑腰,他们给你上贡。”
陈成无言地望着夜空,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痛苦地说:“父亲没给我留下什么财产,只留下一把刀子。看来,我也只有走这条道了。”
“那你就去找周奉天、边亚军,让他们带你在街面上混几天。别人怕他们,自然也就怕了你。收几个佛爷当兄弟,他们巴不得呢!”顺子兴高采烈地说。
“我不靠别人,”陈成拔出一把锃亮的匕首,“我的刀子,不比别人的钝。”
“天亮以后,我就带你去找几个佛爷。用自己的刀子收下的佛爷,是铁饭碗。”顺子说。
第一个佛爷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有二十四五岁,一脸的凶相。
顺子把他指给了陈成,自己躲到一边去了。
陈成径直走到佛爷面前,告诉他,自己叫陈成,急需用钱,命令他在今晚必须交出五十元钱。
佛爷满不在乎地瞥了陈成一眼:“今晚在什么地方见面?”
“由你定。”
“那就在什刹海南岸吧,十点整。”
“可以。”
佛爷大摇大摆地走了。临走,他笑着对陈成说:“既然说定了,你可一定要来啊!”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大声说:“还有,你可别忘了带刀子。”
顺子告诉陈成,这个佛爷的大哥是鼓楼大街一带最有名气的玩儿主,绰号黑子,不仅人长得黑,心也黑,手更黑,没家没业的,是个亡命徒。
陈成点了点头。
第二个佛爷是个长了一脸雀斑的瘦高个儿,脸是三角形的,像蛇的头。两只眼睛也像蛇眼,凸鼓出眼眶,有点斜视,显得阴毒凶狠。
“这小子跑单帮,没有大哥,独往独来地单练。玩意儿不错,要是能收下他,进贡少不了。”顺子指着佛爷的背影向陈成介绍说,“不过,你得小心点儿,他的心特别毒。”
他们跟着雀斑脸走了好久,最后,跟着他进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胡同。陈成快走几步追上雀斑脸,拍拍他的肩膀。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住了。
“你想要干什么?”雀斑脸的那双蛇眼阴毒地盯着陈成,手伸进衣襟里拔刀。
“找你要钱!”陈成用目光回敬着对方,冷冷地说。
佛爷突然转过身去,撒腿就跑。陈成急忙追上去。刚跑了十几步,佛爷猛地停住脚,右手在转身的同时用力一挥,一把尖刀迎着陈成的脸刺了过去。
陈成已经收不住脚了,眼看着一道白光向自己的眼睛射过来,慌忙把头往右一偏,就觉得左耳上方的头皮一热,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陈成怒不可遏,抬起一脚把佛爷踢倒,紧接着又扑上去,照准那张蛇脸狠狠地踹了几脚。雀斑脸像条死蛇似的躺在地上不动了。
陈成弯腰捡起了雀斑脸的刀,正要转身离开时,那条死蛇突然又活了。他腾地从地上跃起,扑上来一下抱住陈成的后腰,拼命地要把陈成摔倒。
陈成没有犹豫,用尖刀往后一捅,缠在身上的手臂松开了,蛇软软地瘫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顺子搜了佛爷的身上,有八十几元钱。他递给陈成,说:“伤在大腿根上,死不了。以后,这个人就是你的了。”
血水染红了陈成的脸和脖子,他用手绢擦了一把,然后把湿淋淋的手绢连同二十元钱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顺子紧跑了几步,追上陈成。
晚饭是在顺子家吃的炸酱面,饭后,他又独自去了前海岸边。
站在那块条石上,他发现那几片新荷仿佛在一夜之间又长高了一截。不过,今夜没有星光,荷叶在灰黑的水面上,像一片片污渍。也许,阳光灿烂的白天,它们应该是翠绿色的吧!他想。
约十点整,他去了什刹海的南岸。
顺子心急火燎地去找周奉天,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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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疆去了王星敏家三次,道歉、交朋友、聊天。
每次去,她都看见王星敏在读外语、做数学题。这让她既不解,又妒忌,内心里还有几分恐惧。
“对当前的形势,你怎么看,星敏?”
“看不清楚。上海夺了权,全国各地都在夺权,而且是几派互相争夺权力,也闹不清哪一派到底代表了谁。”王星敏说。
陈北疆沉吟了一会儿,她又问:“星敏,你对中国以后的发展形势怎么看?”
王星敏叹了口气,说:“中国那么大,又那么穷。人口众多,文化水平却很低,农民中的大部分是文盲。要是鼓励他们都去造反而又没有正确的引导,国家就完了。中国的今后,恐怕还是要致力于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
“政治问题不解决,一切都谈不到。”陈北疆说,“星敏,你很有头脑,不过,好像你对政治不感兴趣?”
王星敏摇了摇头,说:“毫无兴趣。贫困的土地上只能产生贫困的政治。”
陈北疆惊呆了,她一把抓住王星敏的手,兴奋地说:“星敏,你的看法和我的结论完全一致。我也认为,造反,也就是政治上的极端民主化,对中国是极为有害的。群氓造反会是个什么局面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搂住王星敏的脖子,亲昵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星敏,你以后打算干些什么?”
王星敏挣开陈北疆的搂抱,看了看堆在桌面上的书本,轻声说:“教育农民。”
“教育农民?你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这个怪念头?”
“黄土高原、太行山、大寨。”
她太可怕了,有头脑、有意志,还长得这么美丽。分手时,陈北疆紧紧握着王星敏的手,默默地想:这是一个危险的,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一旦她得到了适宜的时机,她将是无敌的。
必须在这之前,毁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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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城,除了边亚军以外,所有的玩儿主都怕贵福三分。这还不是因为他心黑手狠,打架不要命。别人怕就怕他那种死缠烂打、浑蛋无赖的泼皮劲儿。
贵福还是个出了名的孝子。母亲十七岁怀着贵福的时候就守了寡。父亲被政府枪毙时定的罪名是恶霸地主,却一个大钱也没给母子俩留下。母亲靠着长年累月地糊纸盒和暗地里勾搭着几个相好的,把贵福拉扯大。
十一岁的时候贵福学会了偷钱包。他要用自己的手来养活母亲。那是一天夜里,贵福一觉醒来后,发现母亲的被窝里多了个人,一个男人。他拉开灯,一把扯起了母亲的被子,什么都看见了。
贵福大病一场,发烧、说胡话,差点儿死掉。母亲流着眼泪向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找野男人了,贵福才慢慢地好起来。
后来,母亲笑着对他说:“妈才二十多岁,也不能没个男人呀!”
“我就是你的男人,我挣钱养活你。”
就这样,他学会了偷钱包。十三岁时进了少年犯管教所,十五岁出来以后还偷,不仅偷,还要抢。在街上只要碰上佛爷,也不管是谁家的兄弟,非洗光扒净不放走。
于是,母子俩攒下不少钱;于是,贵福也就犯了众怒。
一天晚上,五六个有名有姓的玩儿主把他狠揍了一顿以后,把他带到丰台马家堡附近的铁道上。
一个名叫连升的玩儿主抓着贵福的头发把他按倒在铁轨上。远方,一列火车正轰鸣着急驰过来。铁轨在微微颤动着。
“贵福,你小子要是再不告饶,今天就让你舔舔火车轮子。”连升狠狠地说。
贵福仰在铁轨上,眼睛、鼻子、嘴和耳朵都往外淌血。他喘了口粗气,闭上眼,右手腕悄悄往上翻,抓住了连升的袖口。
火车越来越近,只有几十米了。
“你小子到底告饶不告饶?叫声大哥也行!”连升有些慌,“你叫呀!快点儿叫呀!”他一边急促地喊着,一边松开手想往路基下面跑。
贵福脚底下一蹬,右手猛地一拽,一下子就把连升拉倒在铁轨上,头并头地趴在贵福的身旁。
火车没减速,山一般地向他们撞过来。
别的玩儿主赶紧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拉下路基。火车掠着贵福的头皮驶过去了。
贵福擦擦脸上的血,扫了惊魂未定的玩儿主们一眼,说了声“后会有期”,一瘸一拐地走了。
连升昏了过去,好半天也没醒过来。以后,他就洗手不干了。
另外几个玩儿主后来都托人给贵福送了礼,事情才算了结。
贵福怕边亚军。因为边亚军比他更黑、更狠。
有一次,他抢了一个小佛爷的二十元钱以后,又把小佛爷打了个死去活来。临了,他掏出一把牛耳尖刀对准佛爷的眼珠子,说:“今晚,叫你妈来见我。她要是敢不来,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叫我姐姐来,行吗?”
“不行,福大爷就要你妈!”
从懂得了女人是怎么回事开始,贵福就渴望在别的孩子的母亲身上发泄自己。因为他亲眼看见过自己的母亲是怎样被男人搂抱着、压在身下的。现在,他也是男人了,他必须把别人的母亲压在身下,才能泄去自己的积愤。
晚上,来见贵福的是边亚军。
“贵福,两条道儿任你选。一条道儿,明天晚上跟我到永定河河滩上去,我已经给你刨好坑儿了。以后,我替你养活你妈,当你妈的男人;第二条道儿,要是你敢不去河滩,我让你三天之内死在家门口,还要找人把你妈轮了。你看着办吧!”
说完,边亚军笑着走了。
第二天晚上,贵福没敢去河滩,一对一地单打独斗,他不是边亚军的对手。而且他很清楚,在那荒无人迹的乱石滩上,边亚军真敢一刀把他宰了,埋在石堆底下。
凌晨四点钟,边亚军冻得哆哆嗦嗦地从河滩回来时,发现家门口跪着两个人:贵福和他的母亲。
贵福朝边亚军磕了个响头,什么话也没说,双手举起了一沓钱。他母亲则在一旁不住地磕头,哭着求边亚军高抬贵手。
边亚军把他们扶起来,让进屋里。
从此,贵福成了边亚军的死党,在南城的玩儿主中更加飞扬跋扈、为所欲为,被人称为活阎王。
但是,活阎王也有遇上真鬼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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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成到达什刹海南岸时,黑子已经带着人在等他了。每个人都握着刀子。
佛爷看见陈成来了,低声对黑子说:“就是这个人。”说完,他退到一边观战去了。今晚他带来了五十元钱,谁打胜了是谁的。
陈成冷静地打量了黑子和他手下的人一眼,他知道,他们不是他的对手。爸爸曾经告诉过他,狭路相逢拼命者胜。红军用梭镖能打败白狗子,就是敢拼命。
今天,自己就是来拼命的,混到这个地步了,命又算什么呢?
“这个人,以后归我了。”陈成用下巴指了指佛爷,“你要是让给我了,咱们今后是朋友;不给的话,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说着,他掏出了匕首,隐在胳膊后面。一看那架势,就知道是个玩刀子的行家。
“你是从哪个坟头冒出来的?在哪儿玩?先说清楚了再说别的!”黑子从陈成头上的绷带和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睛里,明白了他是来拼命的,从心里先畏缩了。
“你不用管我是从哪儿来的,说,你到底给还是不给?”陈成逼近一步,“不给?”
他不等黑子回话,突然猛扑过去,匕首闪烁着冷冽的蓝光,直刺黑子的喉咙。
黑子慌忙往后闪避,匕首划胸而过,衣襟被豁开一道大口子。紧接着,第二刀又刺了过来,这一次的目标是小腹。黑子拼命地往后一跳,又躲了过去。
第三刀是刺眼睛,但刀光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在黑子摆头躲闪的同时,突然中途变向又直奔小腹而去。黑子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这一刀子,慌急中用刀往下一格,手臂上重重地挨了一刀。刀尖刺透皮肉,剁在骨头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刀尖崩折在骨头上了。
黑子掉头就跑,其他人也跟着跑了。但是,没跑出多远,又都站住了。前面,顺子和宝安横眉立目地挡住了去路。
三天以后,陈成交给大妹妹三百元钱。
父亲在世时,月薪也是三百元,那是他在战争中九死一生而换取的报酬,是人民对他的功绩的肯定。
自己现在也在拼命,用父亲传授的刀法去搏杀,但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几张要吃饭的嘴吗?
他掏出匕首,狠狠地扎在桌子上,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对妹妹们说:“以后,你们谁也不许迈出家门一步。都给我在家里读书,读书——”他喊叫着,号啕大哭起来。
此后,他自己却几乎天天出门去,有时几天几夜出去不回家来。他学会了抽烟、喝酒,学会了骂大街、耍无赖,还学会了玩女人。学得越多,给妹妹们的钱也就越多了。
一天,大妹妹上街买菜时听到几个男孩子的闲聊,这才知道,陈成,自己敬爱的哥哥,现在是赫赫有名的流氓大首领了。
她回家后哭了很久,然后把自己所有的课本都撕了。
一年半以后,当哥哥受到公安局的通缉和追捕的时候,她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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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临睡前,母子俩都要把藏在屋内顶棚上的钱捆取下来,数一遍,然后再包好放进被窝里。搂着钱睡觉,做梦都踏实。
“贵福,有多少啦?”母亲自己已经数过两遍,但还是忍不住要问贵福一次。
“四千八。”贵福说,“还差二百。”
他们母子约定,攒到五千块钱,贵福就洗手不干了。母子俩搬回乡下老家去,盖两间房,给贵福娶个媳妇。
母子俩钻进一个被窝。自从贵福成了母亲的“男人”以后,他一再坚持和母亲睡一个被窝。他怕,怕半夜有男人来。
“贵福,给你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呀?丑的还是俊的?”母亲抚摸着贵福光滑的脊背,轻声问。
“能孝敬的。”贵福半睡半醒地说。
“傻小子吃花糖,娶了媳妇忘了娘。”母亲笑着拍了贵福的屁股一巴掌。
慢慢地,她笑着睡着了。
半夜,有个男人进来了。
门插被刀子轻轻地拨开了,一个矮壮的人影推门闪进身来,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照亮了小屋,也照亮了自己的脸。
在那人进到屋子里的一瞬间,贵福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火光一闪,他看见了一张男人的脸,一张又大又圆、长满了毛的脸,看见了那张大嘴和那两只蚕豆般大小、闪着凶光的眼睛。
贵福想从被窝里爬出来,跳下床去,但是太晚了,一把锋利的尖刀准确地刺进了他的后心。没有来得及吭一声,他就完了。
母亲听到了响动,顺手拉开了电灯。她不该伸出那只雪白浑圆的胳膊,不该露出半个裸着的肩膀,还有,她不该长得那么年轻、那么美……她更不应该的是,为了几个钱卖了自己,毁了儿子。
来人在灯光下稍一愣神儿,随即就扑了过去。用粗大的手捂住母亲的嘴,撩开了被子,爬上了床……
他的身材极短,不足一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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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南征把这次大规模的行动定名为“飓风”。五十个参加者都是从老红卫兵中严格挑选出来的。
飓风行动的具体方案是:把队伍分成两路,分别从海淀区的东部和西部向中央突进,形成钳状攻势。在突进的途中,各路队伍应以极快的动作奇袭若干个大学和中学的造反派组织。
目标仍然是钱,以及一切有用的物资。
整个行动的时间绝对不能超过两个小时。然后队伍迅速地化整为零,就地消失。
“风嘛,就是要来无踪、去无影,骤聚骤散。”刘南征这样说。
经过周密的战前侦察,方案又进一步具体化了。于是,按计划于八月一日凌晨三时整开始了飓风行动。据说,四十年前的这个时间,在南昌城头上人民军队打响了第一枪。
行动一开始极为顺利,战果惊人。左右两路在迅速突进的过程中队伍进一步分散,有奇袭,有短促突击,有顺手牵羊,有迂回闪避,搅一棍子就走,捞着一点儿就是便宜。八方打响,四处开花,突进路上一片混乱。
四时半,刘南征的左路部队已全部到达会师地点——黄庄车站。五分钟后,陈北疆的右路先头部队也到达了。刘陈会师后庄严地握了手,随即安排队伍带着战利品分头向紫竹院公园以南和以西撤离。他们两个人则留在原地接应后续部队。
十分钟以后出事了。
后续部队迟迟不到,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田建国从中关村方向骑车飞驰而来。见到刘、陈,他慌张地大喊:“快跑,体院的棒子队追上来了!”
他的脸煞白,车也没下,飞快地向南逃命去了。
刘南征和陈北疆对视了一眼,他们还不能走,右路部队还有八个人没有回来。
“南征,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迎迎他们。”说完,陈北疆骑上车向中关村方向蹬去。
望着陈北疆那娇弱的身影,刘南征鼻子一酸,胸中涌起一股悲壮感。他没有迟疑,操起那根用惯了的垒球棒,骑车追了上去。
那八个人是在中关村北面被追上的。在他们身后,二十几个体魄强健,身穿运动衣,手持垒球棒的小伙子蜂拥而上,群虎擒孤羊般地把八个人围在中间,一顿乱棒,一片哀号。顷刻间,除了躺倒起不来的,其余的都跪在了地上。
正在这时,刘南征和陈北疆赶到了。
刘南征急红了眼。他飞身下车,抡着垒球棒,大叫一声,雄狮般地突入虎群。棒子带着风声横扫竖抡,逼得群虎不得不稍稍后退。
八个残兵败将趁机爬起来,骑上车跑了。
有个小伙子也急了眼,举起大棒迎向刘南征,两棒在半空中撞在一起,啪的一声断成四截。
刘南征甩掉断棒,两脚一跺,双手成钳状向小伙子扑过去,小伙子稍一愣怔,被刘南征卡住脖子扑倒在地上。
其他人一拥而上,围着刘南征拳脚交加,一阵猛打。但是,刘南征咬紧牙关,瞪圆了双眼,两只手像铁钳子似的死死卡住了小伙的咽喉。他双眼上翻,脸已经憋紫了。
“住手,谁也不许再打了!”陈北疆突然出现在人群中,她那平静、清脆的女声把所有人都镇住了,混战的场面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她又微笑着拍拍刘南征的肩膀,柔声说:“你快松开手呀!人家已经住手了!”
刘南征缓缓地松开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怔怔地看着陈北疆,不一会儿,泪水流了一脸。然后,他突然两眼一闭,身子转了半个圈以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陈北疆走过去,轻轻地拍拍刘南征的脸。随后她站起身来,严厉地对持棒而立的人群说:“你们立刻派人把他送进医院,一定要保证他的生命安全。另外,绝对不允许外人接近他,特别要警惕阶级敌人可能的破坏活动。至于他是谁,你们以后会知道的。”说着,她的目光变得十分严峻:“如果他出了任何问题,你们和我,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笔记本,写了几行字,撕下来递给对方。
“你们中间谁是头头?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我联系。”
没有人敢接纸条,谁也不肯承认是头头。
“没有头头?乌合之众?那好吧,你们这些人谁都不能离开现场一步,把自己的姓名、学校、所在造反组织的名称、个人出身简历等情况留下,以备查找。”陈北疆严肃地审视着小伙子们的脸,目光像刀子似的冷峻。
“另外,你们中间谁打人最凶,谁是头头,也要由你们自己查出来。我可以告诉你们,在你们中间,有坏人,有黑手。”
人们面面相觑,争相往后退。
陈北疆怒容满面地逼近人群,扬手把纸条扔了过去。纸条飘飘荡荡地落在人群前面,像一颗炸弹,没有一个人敢捡。
大家只隐约地看清了纸条上的几个字:……中央文革办事组转……
一个愣小伙子猛地推了陈北疆一把,把她推倒在地,然后撩起运动衣把头一蒙,撒腿跑了。其他人也都跟着跑。跑远了,有个人冲着陈北疆喊:“你查去吧!我们都是头头!”
陈北疆站起身来,掸净身上的土,冷冷地望着跑远了的人群,愤愤地吐出两个字:“群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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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匪进了北京城,立刻把南北城的玩儿主们打得惨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许多大码头的主要首领都遭了他的手。先是南城的大疤瘌被刺了两刀,跪在地上求饶称臣;接着是北城的洋马挨了两砖头,脑袋上缝了十一针;以后是贵福被扎死,钱被抢,母被奸。再以后,又有许多人倒了霉。
一时间,玩儿主们不敢上街,佛爷们不敢登车出货,谁都怕碰上这个魔鬼。
玩儿主们都把扫除这个害群之马的希望寄托在周奉天、边亚军和陈成身上。的确,能够对付土匪的,也只有这三个人了。
可是,周奉天曾是土匪的大弟子,他能对土匪下手吗?边亚军不在北京,他带着几个佛爷吃京包线去了。陈成呢,也突然销声匿迹,不见了踪影。
陈成进了京西的大山。
陈成是受周奉天之托去看望王星敏的。一个月之前,一个很俊俏的农村少妇悄悄地找到王星敏,两个人谈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一起进了山。现在,她在大山里的一个农村小学教复式班。
在长途汽车的终点站下车以后,沿着乱石滩走了十几里,就开始上山了。此时,夕阳已经掉到山的后面去了,余晖染红了西天。莽莽苍苍的群山像大海一样起伏不平,一直绵延到天的尽头。
陈成在一座山顶上站了很久。据说,在远古的时候,这里曾是浩瀚无际的沧海。曾几何时,海水退尽了,耸起如此巍峨的大山。也许,这才称得上是历史吧!与历史相比,人的一生是何等地渺小短暂啊!
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又想到了父亲。
一个洪湖水里滚大的渔花子,扛着梭镖跟贺龙走时连条裤子都没有,二十年后竟成了指挥千军万马的高级指挥员,进城后又坐小车、吃国宴、搞女人。现在,他的历史终于结束了,又回到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前的那个地方去了。那个地方在哪儿呢?
既然所有的人最终都要回去,那么苦争苦斗又为了什么呢?父亲举着梭镖和白匪拼命,难道就是为了以后能坐小车、搞女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和自己现在的行为有什么不同呢?
不。父亲是为着像这些群山一样的东西才去拼搏苦斗的。
当他经过二十年枪林弹雨,二十年的政治斗争,最后连大山也看不见的时候,他才决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陈成现在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大笑着去死。他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哑谜:切开腹部,是让人们看看自己的内心世界;刺中心脏,是表示心死了。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大山突然没有了,心能不死吗?
也许,父亲在用裁纸刀刺向自己心脏的那一瞬间,是快乐的。因为只此一刀,他就把自己和大山永远地融合在一起了。山是永存的,从此可以不必再去为它而忧虑。
自己的那座山呢?什么时候自己才能获得魂归大山后的快乐呢?在这之前,还要经受多少痛苦和磨难呢?自己有勇气去承受它们吗?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大山已黑成一团,模糊难辨了。
他继续爬山。肩上的两个大手提包死沉。临行前,周奉天、顺子和宝安在提包里塞满了挂面、大米和咸菜。边亚军又派人送来了一大罐子炸黄酱。
没有奶糖,没有罐头,更没有人敢让陈成给王星敏捎钱。
看得出,这些人怕她,怕一个姑娘。这会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当夜,陈成宿在大山深处的一间农舍里。吃过一大碗野菜和山药煮的糊糊粥,他就坐在屋外的茅檐下看星星,看了一夜。
<er">10
边亚军突然回到了北京。
他把南城各路的玩儿主召集到一起,怒容满面地说:“你们都看见贵福的下场了吧!咱们中间不管是谁,只要还在街面上玩下去,都会是这个下场,甚至可能比他还要惨。
“你们先得想明白了,还敢接着玩下去的,就跟着我去找土匪;怕了的,就趁早回家去。”
说完,他拍出了一千块钱:“三天之内,你们大伙儿凑足三千八百元。打死土匪以后,我边亚军加倍奉还。”
当晚,就有人把四千多块钱给贵福的母亲送去了。但是,钱又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那个女人疯了,见到钱就怕,说是贵福的血。
第二天,边亚军带着一大帮人上了街,寻找土匪,为贵福报仇。
有人立即把这个消息报告了周奉天。他微微一笑,说:“边亚军是好样的,不过,我们也该干点儿事了。”
他派人去找宝安和顺子,宝安来了,顺子没有来。
顺子碰上了土匪。
顺子手下的一个佛爷好久没有上贡了,顺子在街上闲逛时正好碰上了他。
佛爷苦着脸说:“这些日子手气不好,连饭辙都混不上。大哥,你宽限几天,有了,一定给你送去。”
顺子没奈何,只好放他走了。
巧的是,中午顺子去前门老正兴餐馆吃饭,一进门又看见了那个佛爷。他陪着两个圈子在吃饭,桌面上摆着不少酒菜。顺子没说话,转身就出了餐馆。佛爷赶紧追了出来:“大哥,今晚,安定门外。”
出安定门往西走,有很大的一片苗圃,“文化大革命”以后没人管了,仅一年的时间就长成了荒林子。因为这里僻静,很少有闲人来往,所以,也就成了玩儿主们经常约会的地方。天擦黑的时候,顺子进了小树林。远远地看见林子深处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就走了过去。
佛爷没有来。来的是一个矮粗壮汉和几个小玩儿主。一见到壮汉那颗硕大的头颅和两只蚕豆似的眼睛,顺子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人是谁呢?
“你他妈的就是顺子?”壮汉的声音沉闷、粗野,透着杀机。
顺子向左挪了半步,让一棵手腕粗细的小树挡在自己的前面,随手抽出了匕首。
“我就是你顺大爷,你是谁?”
“土匪。”
“哪个河沟里的泥鳅?”
“河源头。”
“顺天漂下海啦?”
“在旱岸上撂了三天。”
“怎么又见水了?”
“堤漏了。”
顺子明白了,这个叫土匪的家伙是蹲过三年大狱的劳改犯,在大西北服刑,现在脱逃回来的,于是问:“入了海,是寻媳妇还是找舅舅?”
“媳妇见过红,找到就走。”
“在哪铺炕上?”
“四九城。”
“有媒人?”
“不用!”
看起来,今天是非得拼命了。这家伙和南北城的所有玩儿主为敌,且毫无通融的余地。此次脱逃回来,就是为寻仇的。
这是个疯子。
顺子四处扫了一眼,林子挺密,要跑,是跑不脱的。于是就说:“选个吉日?”
“今儿个就是好日子。”
土匪的话音还没落地,顺子的身子就猛地往左一闪,紧接着又从树的右侧飞了起来,两脚朝前,结结实实地踹在那张空白极大的圆脸上。
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上,但是顺子先站了起来。土匪刚刚仰起头来,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第二脚。
第三脚应该踹他的胸口,要从上而下地狠砸,如果看得真切,可以在半空中蜷腿,用膝盖砸敌人的要害处。这种致敌于死命的三脚功夫是边亚军在太行山上传授给顺子的。可惜,顺子临阵手软了。
顺子紧握着匕首,腰躬着,和土匪兜着圈子,谁也没敢轻易地出刀子。陈成如果在这里就好了,他的刀法好,顺子闪出这个念头,自己也笑了。
土匪把刀子交到左手,身上向左一晃,两脚同时飞出去向右猛蹬。顺子向左躲闪对方的刀子时,正迎上了飞来的两脚,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烁,身子横飞了出去,平平地拍在地上。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立即就挨了第二脚的猛击,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昏了过去。
土匪的第三脚准确地砸在顺子平坦的小腹上。顺子的身子卷成一个球,滚到一边去了。
土匪笑了笑,说:“功夫还嫩着呢,这个毛都没长全的雏儿!”然后,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二天清早,一个到林子里来搂树叶子的小姑娘发现了顺子,急忙喊来人把他送进医院。
医生说:“肠子断了几处,腹腔里都是血,恐怕没有救了。”
小姑娘说:“熬了一夜都没死,怎么到了医院就要死呢?再说了,他也不愿死,伤成这样子,还往林子外爬呢!”
医生笑了,说:“谁愿死呢?”
开刀以后,顺子竟真的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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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疆去了王家三次,才发现王星敏失踪了,她急红了眼,去找周奉天要人。
周奉天正闲坐在后海边上的小树林里打围棋谱,陈北疆来了。
“唉哟,陈大将军,有何贵干?”周奉天笑眯眯地递给陈北疆一个小木凳,自己挪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柳树。树的枝叶中,蝉鸣正响亮。
陈北疆没有坐:“我问你,王星敏在哪儿?”
“在那儿。”周奉天眯缝着眼向西方望去,天边有一道清晰的山的轮廓。“大山里。”他又补充说。
“她在山里干什么?”
“修行。”
“和谁在一起?”
“受苦受难的灵魂。”
“地址?”
“人鬼不同界,告诉你也没有用!”
“她为什么要躲起来?”
“躲避魔鬼的纠缠。”
“谁是魔鬼?”
“你和我。”
陈北疆眺望着西边的群山,沉思了一会儿,冷笑着说:“我看,她是躲在山里养孩子去了!”
啪的一声,周奉天一把拍碎了一颗玻璃棋子。他的脸色铁青,两眼喷着火,愤愤地说:“你太会造谣了,陈北疆。不过你可能忘了,造谣生事,弄假成真,这是流氓的看家本事,而我是流氓的头子,为了你这句话,我会耍尽流氓手段让你吃苦头的。”
陈北疆不理会周奉天的威胁,继续冷笑:“谁的孩子?是你的,还是无法确认到底谁是父亲?”
“谢谢你教会了我。我会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你的。”
“你会的,咱们两个人起过誓。”陈北疆说。
过后,周奉天十分后悔。他害怕那个带着妖气的女人。
他隐隐地感觉到那种妖气,将会给他、给王星敏带来无法逃脱的厄运。这使他感到格外地恐惧。
他托人给陈北疆带过话去,道歉、求和,希望能成为朋友。
陈北疆回了话:“我们起过誓。”
想了很久,周奉天决定做两件事。
一是,请陈成进山见王星敏。陈成有知识、有头脑,气质也好,也许王星敏会喜欢他。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谢天谢地了。陈成一定会保护她的。
二是,找到宝安,秘密地交代了几句。宝安领命去了。
三天以后,从老红卫兵那边传过来一个消息,陈北疆遇刺了。伤并不重,但受伤的部位不好启齿。
从玩儿主这边传过去的消息则是:陈北疆遇害了,几个仇人轮奸了她之后,还不解恨,又用刀子……
谁是凶手?没人知道,反正是她的仇人,而她的仇人,又太多了。
在病床上,陈北疆给周奉天捎来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我们起过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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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亚军终于找到了土匪。
一天下午,他独自一人乘3路无轨电车。当车停在白塔寺站时,他无意中发现马路对面的车站上站着几个人。他们也在等3路电车。
边亚军没有见过土匪,但是本能告诉他,那个大脑袋的矮壮汉子就是他!在那双相距极远、状似蚕豆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常人不易察觉的神色,那是杀人狂所独有的。
车门已经关上了。边亚军掏出了刀子,车门又迅速地为他打开了。
越过马路时,那边的电车刚好驶进车站。他紧跑了几步,从电车后面绕过去时,已经晚了。站上候车的几个人上了车,最后一个人正迈进车门。
最后一个人,就是土匪。
边亚军飞身冲了上去,在车门关闭前的一刹那,从门缝里把刀子捅了进去。
车内有人摔倒了,引起一片惊叫声。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有人用刀在边家的屋门外插了一个纸条:“明晚,小树林,恭候大驾。”
刀子上有血。边亚军认得它,三天前,他用这把刀子刺伤了土匪。明天,该轮上谁流血了呢?
<er">13
陈成到达小山村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晚霞把那几栋青石板盖顶的农舍涂成不伦不类的紫色,像是涂了一层污血。
落日也在王星敏身上镀了一层金黄色,使她不仅显得更加灵秀、祥和,而且还带有一种高贵而又神秘的气质。
“谢谢你,这么远来看我。”王星敏伸出手,文静地笑了笑。
她的手很瘦、很小,软软的,沾满了粉笔末。吃饭时,陈成没洗手。饭后,王星敏要备课。陈成歪在炕上,望着案头的那盏油灯出神。
王星敏递过来一本书,说:“你没事可干,就看看这本书吧!挺好看的。”
陈成接过书。书名是:《格林童话选》。
“这书我以前读过,现在不想再看。”
“为什么?”
“让人心酸。”
陈成走出屋,说:“你忙你的吧!我去山上转转。”
“路不好走,你去山上干什么?”
“看星星。”
王星敏和陈成一起上了山。
平躺在一块大青石板上,陈成望着星空出神。
“你懂星象?”王星敏问。
“不懂。昨晚看了一夜,又好像悟出了一点名堂,那里,也和人间一样。”
“是天人合一吗?”
“不是。你看,它们是那么多,那么拥挤,所以,它们之间必然充满了斗争。弱的依附强的,强的依附更强的。有相互的勾结和吸引,又有相互的敌视和排斥。还随时会出现飞来横祸,几亿光年形成的旧格局一下就被粉碎,重新开始新的组合。在那么大的宇宙空间里,这些小星星生活得也很不容易。”
王星敏说:“其实,它们要比我们容易得多。它们之间的斗争,是按照严格的规则进行的,谁都不会超越规则。而这种规则又极其简单,牛顿用一个短短的公式就描述了它的全部内容。人间的斗争和社会的规律则要复杂一些。”
“能用一句话概括社会生活的规律吗?”陈成问。
“可以的。”
“哪句话?”
“造反有理。”
“造反?造成天下大乱、社会大乱、民不聊生吗?造成道德沦丧、人心不古吗?”
王星敏摇了摇头,叹口气,望着夜空说:“不是,那是被人们误解和滥用了的结果。我们这个民族现在还不能真正理解造反的意义。只有在经济、文化和思想上获得高度发展以后,这条规则才能够被正确地实行起来。那时的人们,该是多么幸福啊!”
“你说的东西太遥远了,再近一点儿,有什么社会规律可循吗?”
“有,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地厮杀、搏斗?人与人之间的势不两立?战争、监狱、断头台?”
“是的。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取决于哪个阶级是战胜者。”
“是人为的吗?”
“是命定的。”
“谁?上帝?”
“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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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得力的佛爷被陈成硬抢了过去以后,黑子的财源就断了一大半。此外,为了维护自己在这个小码头的地位,他必须设法筹一笔钱送给周奉天。
而周奉天是从不要小钱的。
黑子决定破釜沉舟,亲自带着几个佛爷登车出货。偷钱包这行当,三分艺,七分胆,有大玩儿主用刀子给保着驾,佛爷们胆壮,不怕捅炸了窝。
“你们放开胆子练活儿,捅炸了,有我。”登车前,黑子对佛爷们说。他撩起衣襟,胸前交叉地别着两把锃亮的尖刀:“谁要是敢炸窝,我捅死他!”
佛爷们也急了眼,在5路汽车上,四个佛爷一站就出了五份货,但是钱不多。
“今天的手气不错。走,上大1路。”黑子给佛爷们打着气儿。其实,在5路车上就差点儿炸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乘客已经发现自己的钱包被偷了。黑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撩起衣襟,那人吓得把话硬咽回去了。
大1路的货肥,佛爷们都知道。但是1路又是块险地,一旦炸了,司机往往会紧关车门,直接把一车人拉到派出所去。
1路沿线,有好几个派出所。
带着刀子登1路车更是犯忌的,进了派出所就再也出不来了。但是,谁让黑子急着用钱呢?顾不了这么多了。
这一天1路车上的人真多,大都是刚从北京火车站下来的外地人,提包带卷儿,蒙头傻脑的,兆头不错。
五个人是从前门儿上的车。上车后,几个佛爷就像泥鳅似的挤着人缝向后门溜,沿途摸顺手货。顺手货往往不是什么大货,但是出得快。不管是谁,只要得了手,一个眼色大伙儿就赶快下车,然后就地等下一趟车。
这样是麻烦一点儿,但是保险,不用担惊受怕。再说,勤能补拙,积少成多嘛。
弟兄们的手脚可真够利索的。车门刚刚关上,两份货就到了黑子的手里。
第一份货是站在车门口的那个抱孩子的妇女的,没多大油水,顶多有个块儿八毛的,黑子随手把它甩了。
第二份货出自那个外地傻帽儿。你瞧他,把提包顶在脑瓜顶上,两只手紧紧护住提包,拼命往车厢中间挤。这样,所有的衣服口袋还不是都白给了吗?
这份货是老二递过来的。刚一接手,黑子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好家伙,一辈子都难遇着的大货,至少有三个整数。
他赶紧给佛爷们递了个眼色,告诉他们,逮着鱼了,车一停站赶快下车。
但是迟了,从他身后又递过来两份货。
黑子的冷汗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四份货,就是四颗冒烟儿的炸弹,每一秒钟都有爆炸的可能。而且一个炸了,其他的就都跟着炸,四颗炸弹,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老天爷,车怎么开得这么慢呢?快停车吧!
黑子知道,今天是在劫难逃了。他妈的,要炸就快点炸吧!别他妈的软刀子割神经,折磨得人难受。黑子几乎疯了。
终于,车进站了。在车门马上就要开启的瞬间,第一颗炸弹炸响了:“有贼,我的月票丢了!别开门,抓贼!”抱孩子的妇女惊叫起来,她的声音尖厉、紧张,混乱嘈杂的车厢内立刻沉寂下来。
几秒钟之后,几个更惊慌的嗓音也相继炸响了。
“我的钱包,我的钱包!”
“天杀的!我的钱包也被掏了!”
外地人丢开提包,两只手慌乱地拍遍了自己的全身,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我的钱丢了!四百块钱……全没了……”
车厢里,乱成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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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北京站前的一家饭馆里遇到她的。
当时,他正独自一人在吃饭。一只污脏的、纤细的小手伸到他的眼前,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大叔,你行行好,给我两个包子吧!”
他厌烦地抬起那颗硕大的头,鼓着两只蚕豆眼看过去,桌子旁边站着一个讨饭的小姑娘。她瘦瘦的、小小的,顶多十四五岁。脸上有污渍,两只小辫却梳理得很整齐,利利索索的。
他本来想挥手让她走开,但是小姑娘那双透着恐惧和乞求的黑眼睛使他改变了主意。他夹了两个包子给她。
小姑娘接过包子,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走了。走到门口时,小姑娘又给端盘子的服务员鞠了个躬。这让他感到挺有趣的,这小丫头,会要饭,懂规矩。
走出饭馆时,他又看见了小姑娘。她蜷缩在饭馆前的暗影里,可能有点怕冷,肩膀哆嗦着,头垂得低低的,单薄的身子在阴影中显得是那么弱不禁风。
他给了她一块钱。
在站前广场转了一圈,他上了2路无轨电车。车开动时,他偶一回头,又看见了那个小姑娘。她站在车门外,两只漆黑的眼睛透过车门定定地看着他,像是要记住什么。
车行一站,他下了车,折回站前广场。小姑娘仍在那里。
他摇晃着那颗大头,瞪着两只蚕豆眼问小姑娘:“你不怕我?”
小姑娘笑了:“大叔,你是好人。”
“好人?”他抬起头,仰望着夜空想了想,说,“我杀过人。”
小姑娘又笑了,漆黑的眼睛里闪出泪光:“我也杀过人。”
“你?”
“我娘生我的时候,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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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成刚回到城里,就听到了顺子出事儿的消息。
正要去医院看看他,边亚军来了。
“星敏在山里还好吗?”边亚军关切地问。
“还可以。二十三个学生,分成四个年级,她又教语文,又教算术,也够她的戗。”陈成说。
“听说过土匪这个人吗?”沉吟一会儿,边亚军问陈成。
“听说了,顺子被他打伤了。”
“明晚,他约我到安外小树林去会会他。我想找一个帮手。”边亚军说。
“我去。”陈成毫不犹豫地说。
“土匪和周奉天的关系很深,你和奉天的关系不错,你去合适吗?”边亚军说,“明天晚上,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没法躲了。”
“你和周奉天的关系不是也不错吗?”
边亚军不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你觉得王星敏这个人怎么样?你们能谈得来吗?”
“很难。不过,我挺佩服她。”陈成似乎不想再提王星敏,又问边亚军,“你是来找我帮你的吗?”
“我必须找个靠得住的人。土匪这家伙心毒手狠,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去,我心里就踏实些。”边亚军拍拍陈成的肩膀,又说,“周奉天托你去探望王星敏,也是觉得你靠得住。他打算把王星敏托付给你,你明白吗?”
“我不配。”
“那谁能配得上她呢?”
“咱们这些人,没有一个配得上她的。咱们都是走兽,她是在天上飞的。”
下午,陈成和边亚军去了医院。顺子一见到他们就要哭,床边,搂树叶子的姑娘拘谨地坐着,不知为什么,见到生人来她就要脸红。
“顺子,这人就是救命恩人吧?”边亚军很严肃地给姑娘鞠了个躬,“顺子救过我的命,你又救了他,我替顺子兄弟谢谢您了。”
陈成看了看姑娘,对顺子说:“出院以后,你该收敛着点儿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让人家姑娘替你揪着心。”
姑娘的脸更红了。
临走,他们给顺子留下一些钱。
<er">17
他把小姑娘带到永定门外的护城河堤上。回北京以后的一个多月里,他都是在这里过夜的。
“大叔,你也没家吗?”
“过去有,现在没有了。”
睡到半夜,他被小姑娘的哭泣声惊醒了。
“你怎么了?”他问。
“我怕。”小姑娘哭着偎进他的怀里。
“怕什么?”
“人。他们好厉害呀,那么多人,喊口号,开大会……”
他轻轻地搂着小姑娘,摸她的小辫。过了很久,他说:“我也怕,怕人。”
“为什么?”小姑娘不解地问。
“因为我杀过人,人们也就会杀我。”
“那我们一起走吧,找个没有人的地方,盖间房。我做饭,你种地,就咱们俩,永远不见别人,那多好啊!”小姑娘天真地说。
他看着小姑娘那双漆黑的眼睛,点了点头:“过几天,我带你去东北。那里的老林子特别深,钻进去一辈子都不会让人看见。”
这一夜,小姑娘睡得很甜,他却再也没有合上眼。
第二天傍晚,小姑娘早早地来到河堤上。他答应今天早点儿回来,给她带一只烧鸡。
烧鸡是什么味儿呀?她想着,笑了。忽然,她听到有人到河堤上来了。她高兴地起身迎了过去。
来了四个人,没有他。
这四个人好凶啊,手里都拿着刀子。为首的人个子不高,细长的眼睛射出一道寒光,小姑娘吓得浑身颤抖。
“土匪在哪?”这个人问。
“没……没有土匪。”小姑娘结结巴巴地说,“昨天晚上我就在这儿,没有碰上土匪。”
那个人笑了:“昨天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呢?他是不是个大脑袋,小矮个儿?”
“是。”小姑娘嗫嚅着说,“他不是土匪,是好人。”
那个人又笑了:“我们都是好人,杀人不眨眼的好人。”
他们在河堤上等土匪,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土匪也没来。那人突然变得很凶,抓着小姑娘的辫子,厉声问:“他今天到底回来不回来?”
“他说,不回来了。”小姑娘撒了个谎。她看得出来,这些人或许就是他所怕的那些“人”。
“他不回来,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不是他的小姘头吗?”另一个高个儿瞪着眼问她。
“我不是姘头,我是丫头。他叫我丫头。”小姑娘不满地说。
“那好吧,宝安,”那个矮个儿的人把小姑娘搡给高个儿,“你试试,到底是丫头还是姘头!”
没等小姑娘挣扎,宝安抱起她就进了树丛深处。不一会,从树丛里传来小姑娘撕心裂肺般的哭叫声。
土匪回到大堤上时已经快十二点了。小姑娘发现了他腿上的刀伤,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
“是那些人打的吗?”
“哪些人?”土匪吃惊地问。
“刚才,他们来了,拿着刀。没找到你,就……”小姑娘紧紧搂着土匪的脖子,痛哭着说,“我的身子,是给你留着的呀……”
他紧紧抱住小姑娘,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说:“睡吧!别怕,我再办完一件事,就带你去东北。那里有人参,有金子,咱们能活得过去的。永远不再见人。”
小姑娘渐渐地安静下来。她睁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土匪,说道:“大叔,我给你生个小孩子,好吗?”
“别胡说八道,快睡。”
“你答应了,我就睡。”
他点了点头,小姑娘合上眼,睡着了。那只烧鸡,他拖着伤腿带回来的烧鸡,也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半夜,他轻轻地把小姑娘放在地上。自己摸出一把薄钢片砍刀,下到河边,蘸着河水在一块石头上磨起来。
回到小姑娘身边时,她又在哭,漆黑的眼珠被泪水洗得更黑了。
“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我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死了,是被人打死的。浑身是血,脸上也是血……”小姑娘又扑进他的怀里哭起来。
他笑了,嘴一直咧到耳根:“我早死过几回了。”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他背着砍刀走了。临走前,他和小姑娘约定,第二天一早就坐火车去东北。他们将在北京站的售票厅前见面,到时候不见不散。
第二天天还没亮,小姑娘就等在售票厅门前了。她的脸和手都洗得很干净,小辫梳得整整齐齐的。
但是,他却没有来。
一天、两天、三天,他都没有来。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还是没有来。
饿昏过去的时候,小姑娘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颗很大的头,上面都是血。
这颗带血的人头咧开大嘴朝她笑。她想把这颗头抱在怀里,亲他,舔干净上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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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路公共汽车上炸得一塌糊涂。在纷乱中,有两个人最冷静。
一个是司机。在他的身后,车厢里已经乱成一团,这个中年汉子连头都没回一下。他不动声色地踩了一脚油门,让车驶入快行线,向派出所方向开去。
但是,仿佛他的脑后长着眼睛,他清楚地知道,有人悄悄地向他逼了过来。而且,那人手里一定拿着刀子。
黑子也极为冷静。既然事情的结局是意料之中的,那么慌有什么用呢?他慢慢挤到车厢的最前面,突然拔出刀子顶住了司机的后背,低声命令道:“停车!不停,我扎死你!”
司机似乎早有准备,他没有回头去看,但脚下却使劲地踩了刹车。车在木樨地大桥上停住了。
“你先下车!”黑子又命令道。同时,他的刀尖扎进了司机的左肩,血水一下子浸透了他的白背心。司机还是没有回头,随手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跳了下去。
黑子转过身来,持刀面对着惊呆了的人们,恶狠狠地说:“谁要敢动一动,我一刀捅死他!”说完,他掏出几个钱包,扔在地上,用脚踩住,说:“爷们儿今天认栽了。我们下了车,是谁的,谁拿走。”
佛爷们一个接一个地从他身边挤进驾驶室,跳下车。
黑子下车后,双手持刀一抱拳,对站在车门旁的司机说:“大爷,今天惹您心烦了,改日再面谢。”说完,他带着佛爷们向工会大楼后面的楼群中跑去。
跑在最后的佛爷还没跑出几步,就觉得身后有人追了上来,他刚要回头去看,脑门子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
追上来的人是司机。他拧着佛爷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蛮有把握地对乘客们说:“逮住这一个,就能逮住一串,钱也丢不了。”
有十几个着旧军装的老红卫兵恰好骑车从这里经过。骑在前面的一个瘦瘦的青年立即停下来,他望着正在狂奔猛跑的几个佛爷,对一个高个子说:“南征,佛爷!”高个子没有犹豫,说了声“追”,立即掉转车把向黑子他们追过去。
老二紧跟在黑子后面,忽然,他听到脑后一阵风声,急回头,吓了一大跳。
一大群气势汹汹的老红卫兵飞车追了上来。最前面的是一个剃着光头的粗壮汉子,他一手扶车把,一手抡着钢丝车锁向老二抽过来。
老二拼命地往前猛跑,钢丝锁的铜头一下又一下地呼呼着落在他的脑后。情急之中,他向跑在前面的黑子叫了一声:“大哥,快救救我!”
黑子听到喊声,猛地收住了脚,让过老二。光头正好冲刺到他的身前。他用左手的刀挡住钢丝锁,身子往前一进,顺势把右手的尖刀送进光头的臀部。
光头连人带车摔倒在马路上。
黑子转身再要跑时,刘南征已经追到他的身后。黑子只觉得眼前一黑,头上重重地挨了一击,身子一下子扑了出去。
他的肩膀撞在马路牙子上,昏了过去。
刘南征挥舞着皮带,很潇洒地骑车在黑子身边转了半圈,停住了。
<er">19
李大妈是街道居委会的治保委员。在胡同里,那帮子不三不四的小青年都有点儿怕她,可是,她愣是对自己的两个儿子没辙。
老大因为偷钱包,从少管所刚出来又下了大狱,被政府发放到新疆去了。老二在十三岁时又走上了这条道儿,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比他哥哥偷得还邪乎。
李大妈没少管教儿子,骂不行就打,铁锹把子都打折了几根,贼骨头就是不软。最后实在没辙了,老伴儿给儿子上了脚镣。挺粗的铁链子一头锁住儿子的腿,一头固定在柱子上,任你是吃喝拉撒,不许出屋门一步。
三天以后,儿子的脚脖子被铁链磨出了血。当妈的心疼了,给他开了锁。也就是一转身的工夫,那小子就跑了。
从此,就再也没了老二的影子。
中午,李大妈炸好酱,正要下锅煮面条时,有人来了。来的是两个穿旧军装的学生。一个瘦瘦的,有点装腔作势的样子;另一个,个子高大,身板魁伟,神情很严肃。
“我们是学校保卫组的。你儿子偷钱包被革命群众当场抓获。我们是按他交代的口供,来提取他藏在家中的赃款。”瘦子板着脸说。
“有介绍信吗?”李大妈端起治保委员的架子,公事公办地说。
“有。”瘦子递过来一张纸。
李大妈不识字,但她认得纸上那枚圆圆的鲜红的印章。于是,她闪开身,让来人进了屋。两个人进到屋里,立刻就翻箱倒柜地折腾开了。
李大妈知道儿子有钱。上次老兄弟从乡下来找她要钱给娘治病,当时她手头上正紧,急得直嘬牙花子。儿子看到她为难,一下子拍给她四十元钱。唉,人穷志短,那钱,她也就用了。
“找到了!”瘦子惊喜地叫了一声。他砸碎了一座领袖半身石膏塑像,塑像的胸膛里,藏着二百元钱。
来人拿着钱匆忙地走了,李大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儿子,这回可是完了。二百块钱!闹不好比你哥判得还惨。老李家祖坟上是哪根蒿子长歪了,把两个儿子都害了?”
儿子当天下午就回到了家,除了脸上有几道挨耳光子留下的指印以外,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
李大妈吃惊地看着儿子;儿子却看着打碎的领袖塑像发呆。
当天晚上,田建国和刘南征在莫斯科餐厅请客,招待参加洗佛爷的全体有功人员。
从这一天起,洗佛爷就成了老红卫兵们的重要经济活动。
<er">20
那一天是几月几号,现在已无人能记得住了。当时在场的人们只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大、很圆,低低地垂着,几乎就是挂在树梢上。
月光下的安外小树林,一片惨白。
当然,人们还记得那令人心惊肉跳的刀刃格击声、那惨烈的号叫声,还有那血……
边亚军和陈成到达小树林的时候,有两个小佛爷和一个圈子正在树林子里幽会。三个人都不过十四五岁。
佛爷们又急切又恐惧地在圈子身上胡乱摸了一气以后,胆子壮了一些,开始手忙脚乱地扒扯她的裤子。裤子扒下来了,在月光下,清晰地看见了两条细细的腿和两腿相交处的那个神秘的部位。三个人都不知所措了,傻呆呆地愣在那里。
陈成给了两个佛爷一人一个大耳光,又狠狠地在他们屁股上踢了几脚,把他们轰走了。
等佛爷们走远了,他才放圈子走。让她走时,他给了她两个耳光,说:“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两块。”小丫头怯生生地掏出一张两元的钞票,在手里揉搓着。
“你要钱有什么用?两块钱就把自己卖了?”陈成怒冲冲地问她。
“零花。别的同学都有零花钱,我……”
啪地又是一个大耳光,小丫头趔趄了两步,捂着脸哭了。
“滚回家去!以后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揍死你!”陈成掏出十块钱,塞给了她。
小丫头哭着走了,好像还骂了两句什么。
边亚军问陈成:“怎么不把她留下?”
陈成看着圈子的背影,一脸忧郁地说:“我有三个妹妹,都和她差不多大。”
沉默了一会儿,边亚军又问:“星敏什么时候回来?在山里还能多待些日子吗?”
“恐怕很难,”陈成说,“那么个小山旮旯儿里,阶级斗争也搞得热热乎乎的。全村都是贫雇农,连个中农都没有,她这个资本家的小姐还不是个活靶子?”
“那还不快点儿回来,受那份罪干什么?”边亚军愤愤地说。
“我这次去,给了生产队长一百块钱。他拍着胸脯打保票,说是一定照顾好星敏,不让她受欺负。”
“越给钱越麻烦。刚才,你给了那个圈子十块钱,钱花完了怎么办?花上瘾了又怎么办?”
正在这时,小树林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
来的人是周奉天和宝安。
“奉天,你……怎么来了?”边亚军吃惊地看着周奉天,“是想来说和吗?”
“我必须来。”周奉天脸色铁青,细长的眼睛里射出一股寒光,“因为他自称是土匪,我必须来。”
陈成远远地站着,没有说话。
“自称是土匪?那……他到底是谁?到底是不是土匪?”边亚军又问。
“他是疯子。”周奉天答非所问地说。
土匪是带着几个人一起来的。他右手反握着钢片砍刀,满脸杀气地走在最前面。
周奉天等四个人一字排开,都亮出了家伙儿。他们都带的是短刀。在树林子里,长武器吃亏。
双方相距七八步远站住了。见到这四个人,土匪的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他清楚地意识到,今天是碰上对头了,这些人,大概就是北京玩儿主中的头面人物了。
他略微回了一下头,发现跟着自己来的人已经远远地退到后面去了。他们怕了,怕死。
我怕死吗?他微笑着想,也许,今天自己得死在这些人的手里了。不就是死吗?自己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吗?
死了,也就痛快了。只可惜,东北去不成了,还让人家小姑娘白等。她以后该怎么办呢?会碰上些什么人呢?自己今天要是不死,一定……
边亚军向前跨了两步:“我就是边亚军,你到底是谁?”
“土匪。”他答了一句,亮出了砍刀。刀身在月光下微微颤动了几下,泛着耀眼的银光。两个人都不再讲话,握刀对峙着。
小树林里变得寂无声息,树叶子也停止了抖动,只剩下了月光,还是那么明亮、惨白。
突然,土匪挥刀向边亚军的头部砍去。边亚军一矮身子,砍刀呼的一声掠着他的头皮飞过去了。边亚军趁着土匪的砍刀还没有收回的机会,右脚向前迈了一大步,刀子直刺土匪的胸口。土匪退身用砍刀急挡,“啷”一声颤响,声音传出去很远,在小树林中久久地回荡着。
两个人又成相持状态。谁也不肯轻易出手。终于,土匪耐不住了,抡起砍刀又向边亚军砍去。这一次,边亚军没有闪避。在砍刀向自己挥来的同时,他猛地向前一扑,几乎是在与土匪相撞的一瞬间刺出了第二刀。刀子刺中了土匪的下嘴唇,那张大嘴一下子被豁开了,露出一排洁白细密的牙齿。
土匪用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血,微微地摇了摇头,笑了,好像在嘲笑自己的笨拙和莽撞。他就这样笑着又砍出了第二刀。
这一刀先是横着砍向边亚军的右肩,在边亚军向后急闪的同时,砍刀突然变向,直刺边亚军的胸口。边亚军急闪时,左臂已被刺中,他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土匪双手握刀,劈头盖脸地向边亚军挥刀猛砍。边亚军就地一滚,突然扬起身子,一刀向那颗硕大的头刺去。刀尖撞在土匪的头颅上,仿佛是击中一块硬木,“咚”的一声被弹了回来。
土匪左耳上方的头皮被掀了起来,先是露出了白色的头骨,很快,血水渗了出来,一缕缕黑色长发沾满了血水,紧贴在白骨上。
他疯了,抡着刀胡乱地向边亚军砍去。刀锋在空中急速地掠过,发出尖厉的啸声。边亚军被逼得连连后退,好像已力不能支了。这时,砍刀误中了一棵小树,树的上半截呼地一下子飞了出去,边亚军趁机又刺出了一刀。
刀子穿透了土匪的面颊,那张宽大的脸立刻变得血肉模糊起来。半截舌头无力地垂出口外,他用力地往回吞了几口,但是没有吞回去,血水和涎水顺着舌尖一滴一滴地淌下来。
他还想笑,却没笑出来,只是那双蚕豆般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下。
他又重新举起刀,一步步地向边亚军逼过去,离得近了,他从喉管里发出一声怪叫,身子突然腾空而起,砍刀闪电般地劈向边亚军的右肩。边亚军躲闪不及,惊叫一声,扬起短刀急挡。又是“唧”一声颤响,刀子被砍掉了。边亚军摔倒在地上。
土匪没待自己的脚站稳,又一次挥刀砍向边亚军。边亚军就地一滚,躲了过去。
土匪再举起刀时,陈成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先用短刀刺向土匪的右胸,趁土匪向左闪躲的时候,他急速跨步上前,紧紧抓住了土匪握刀的右手。
几乎与此同时,边亚军已经捡起了刀子,站了起来。陈成松开土匪的手,闪到了一边,决斗又继续下去。
土匪又猛劈了边亚军一刀,趁边亚军向后跳跃着躲开的一瞬间,他突然转过身来,猛虎般地扑向了周奉天和陈成。
周奉天从容地闪过刀锋,提起右膝磕中了土匪的手腕。
砍刀脱了手,出去很远。
边亚军和宝安分别从斜后方扑上来,两把尖刀一齐刺进了土匪的肩头。这条猛虎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喘息了一会儿,土匪又忽地跳了起来,张着双臂去抓周奉天。周奉天当胸踹了他一脚。他那矮粗的身子似乎一下子变长了,瞪着那双蚕豆般的眼睛,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周奉天的脸上。然后,他仰面摔倒了。
以后,他又爬起来几次,但每次都被重新踢倒。似乎谁也不愿再用手、用刀,只是用脚去踢他。他们怕沾上血,或者谁都没有勇气再用自己的皮肤去接触那具血肉模糊的身躯了。
最后,土匪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坐在地上,身子无力地歪在一棵小树的树干上。眼睛也微微地闭上了。
那张宽阔的脸,那颗硕大的头,已实在令人无法细睹了。红的血,白的牙,粉色的舌头和黑色的头发、泥土组成了一幅狰狞可怖的图画。这幅血画下面是什么呢?仇恨、犯罪和凶杀!当然,也有过童年的欢乐和对未来的憧憬,但是更多的,还是罪恶。陈成强迫自己眼睛不眨地看着这幅图画,强迫自己经受这种啃啮人的良知的折磨。经受残酷的考验,恐怕是度过人生所必需的。
“你到底是谁?”周奉天站在土匪的身前,用刀尖挑开他的眼皮。
“……”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血水又从嘴角和舌尖流下来。
“你认识土匪?”周奉天又问。
他点了点头。
“朋友还是仇人?”
“……”又是喉咙里的声音,但这一次大家都听清了,他想说“仇人”这两个字。
周奉天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说完,他走到旁边去了。
土匪的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声响,陈成凑过去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好像他说了“车站”两个字。陈成始终没有弄懂,是哪个车站,车站上又有什么。
过了多少年,陈成一直在想,人在生命即将离他而去的时候,想得最多、最渴望得到的是对他生命最宝贵的东西。难道车站有他的生命?
跟着土匪同来的几个人,跑得只剩下一个了。这是一个少年,眼神里既有恐惧,又有仇恨。
周奉天把少年叫过来,指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土匪说:“你想救他,让他多活几天吗?”
少年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那就快去派出所报案。他们在枪毙他之前,会给他治疗的。”
走出小树林时,宝安的衣兜被树枝挂住了,小八音盒掉在地上,盒盖打开,小天使跳了出来。接着,在寂静的树林中,回荡起和谐而安详的安魂曲的旋律。
月亮还是那么圆、那么亮,低垂在头顶上,跟着他们走,看着他们的脸,看得他们心慌意乱。
<er">21
我国进入社会主义阶段以后,社会各阶层之间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大的隔阂?人们积极造反的那种热情究竟从何而来?
对这些问题,段兵苦苦地思索着,他用了半年的时间细读了《资本论》,收获颇丰,但对上述问题,仍是不得其解。
虽然没有答案,他却发现自己的思想感情逐渐起了变化。参观阶级斗争展览,他不再为阶级敌人的种种复辟阴谋而愤激;对报纸上发表的那些大批判文章,他也感到拙劣浅薄得可笑。而当前最时髦的政治,是那么荒唐、庸俗、令人生厌。
刘南征已和他疏远,整天忙于洗佛爷、打群架;安慧欣也离他而去,成了溜冰场上的皇后;只有和陈北疆还能谈得来。他佩服陈北疆的敏锐和透彻,佩服她那种胜过男人的意志。
那天,他和陈北疆议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他们写了一份两万多字的题为“对当前局势的看法——对‘中央文革小组’的质问”的文章,复写了几份,趁着夜暗,贴上了北京的街头。
当贴最后一份时,出事了。当时,他们正在西四丁字街附近往一面墙上刷糨糊,突然被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三司的一伙人围住了。他们是在西单看了段兵和陈北疆的小字报以后,尾随他们而来的。
“抓住他们!他们是现行反革命!”一个戴眼镜的男大学生拼命地喊叫着,指挥着人们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怎么办?”段兵看了陈北疆一眼。
陈北疆竟然笑了,她平静地说:“你冲出去,你个子大,会打拳,能冲出去。中国就咱们这两颗火种了,不能都灭了。”
段兵也笑了,但冲出去已经不可能了。人越聚越多,紧紧地把他们围在中间。
“你说谁是反革命?”段兵理直气壮地质问戴眼镜的大学生,并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领子,几乎把他提离地面。
“就是你,还有她,那个女的。你们攻击‘中央文革’,就是反革命。”大学生一点也不示弱,“走,到卫戍区去。”
“走就走!”段兵猛推了大学生一把,和陈北疆一起领头向北走。后面,押解的和尾随围观的有近百人。
没走出一站地,迎面碰上了十几个穿军大衣的人。他们戴着大口罩,帽檐压得低低的,仅露出两只眼。看见了段兵和陈北疆,他们站住了。为首的一个人问押解的大学生:“他们是什么人?干什么事了?”
“现行反革命!贴反革命传单攻击‘中央文革’。”大学生说。
队伍过去了,没走多远,那伙穿军大衣的人又追了上来,迎头挡住了人群。
“这两个是反革命吗?”为首的那个人拦在路中间,压低声音问。
“现行反革命!”大学生答。
“那好,我们带走了。”说着,那个人拉过段兵和陈北疆,挡在自己的身后。
“你们是什么人?”大学生急了,要往回抢人。
“是你爷爷。”另一个穿军大衣的挥手给了大学生一拳。
段兵认出来了,这个人是边亚军,那个为首的人,是陈成。
“你们为什么打人?”
群情激愤,十几个穿军大衣的人齐刷刷地拔出刀子,横成一排挡在路中间。十几双眼睛凶狠地瞪着人们。
人们不敢再往前走,但也不肯罢休,双方僵持着。
突然,陈成挥了一下手,十几个人立刻像恶狼一般扑向人群。十几把利刃闪着一片寒光。人群大乱,掉头猛逃,惊魂稍定,再回头看时,两个现行反革命和十几个穿军大衣的流氓都没了踪影。
陈北疆一边跑,一边笑,最后竟笑弯了腰,再也跑不动了。
她对陈成说:“还是你们的战斗力强。以后我再去贴传单,就请你们当保镖。”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陈成冷淡地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们?”
“因为你们是反革命!”
分手时,段兵拍了拍边亚军的肩膀。两个人都低着头,没看对方一眼,也没说话。
这年年底,段兵去了内蒙古大草原。他是北京知识青年中第一批去农村插队落户的。临行前,边亚军送给他一把锋利的薄钢片砍刀。
“以后咱们两个人再决斗时,我就用这把刀吗?”段兵笑着问。
“有个人用这把刀和我决斗过。不过,他死了。”边亚军说。
“你把他刺死了?”
“被政府枪毙了。”
后来,段兵又劝边亚军别再胡闹下去了,人总得有个正当的归宿。边亚军摇摇头,说:“我的归宿,早就由命运安排好了。”
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过安慧欣。
<er">22
那年的年底,还发生了一件事:王星敏要嫁人。
王星敏的母亲找到周奉天,一边擤鼻涕、抹眼泪,一边说,星敏来了信,说生产队长向她求婚,她准备同意,来信征询家里父母的意见。
“星敏是怎么想的?”周奉天吃惊地问。
“还不是为了那二十几个孩子。”老太太说。
把老太太送走以后,周奉天对边亚军和陈成说:“这大概就是她的命,随她去吧!”
边亚军看了看陈成,说:“女孩子大了,身边没有男人不行。陈成,奉天,你们两个不管是谁,再进一次山,找星敏聊聊。”
周奉天摇了摇头:“这也许是件好事,随她去吧。当年小燕……不说了,随她去吧。”
“我见过那个生产队长。”陈成说。
“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周奉天急切地问。
“四十岁的老光棍。每天晚上都冲着星敏住的屋子手淫。”
“这个王八蛋!”周奉天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站起来,“我劈了他。”
顺子把搂树叶子的小姑娘叫柴禾妞。两个人兄妹相称,形影不离。
这天傍晚下了雪,刮起了白毛风,冷得怕人。柴禾妞从没吃过一个肉丸儿的饺子,顺子妈就买了两块钱的瘦肉,娘儿仨围着火炉包饺子。
忽然,一阵风把门刮开了,十几个彪形大汉闯进屋里。没等顺子操起菜刀,好几把匕首就同时顶住了他。为首的大个子,顺子认识,叫刘南征。
柴禾妞吓得浑身直抖,缩成一团。一个穿军大衣,头围毛头巾的女人捏住了柴禾妞的脸蛋儿:“顺子,说,王星敏的地址。”
“我不知道。”顺子嘴硬。
“你不说,那好吧!”女人把手指伸进柴禾妞的嘴角,狠劲儿地撕扯她的嘴,“这丫头的模样不错,我让人当着你的面,把她轮了。”
“我不是不说,是真的不知道。求求您了,把她放开。”顺子开始软下来。柴禾妞的嘴被撕出了血。
女人向一个瘦瘦的男人使了个眼色,男人走近柴禾妞,抓住她的手,用一把锋利的匕首伸进她的裤带,只一下,裤带断了……
顺子松了口。
长到十八岁,他从没有服过软。
这天晚上,一个肉丸儿的饺子没吃成,顺子紧紧地搂着柴禾妞,兄妹俩哭了一夜。
到了第三天中午顺子才想起应该告诉周奉天。
周奉天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大嘴巴。
一九六七年的最后一天,陈成动身进山去看王星敏。
边亚军送他去长途汽车站时,问陈成:“你去了打算怎么劝她?”
“去了再说吧。”陈成没什么信心。又走了一段路,边亚军说:“这姑娘有见识,有主见,意志又特别坚强,我佩服她。但是,也许正是这些优点会害了她。”
“为什么?”陈成不解地问。
“因为一旦她作出一个错误的选择,就会一错到底。”
“无论她作出什么样子的选择,别人很难代替,也不应该代替。”陈成说。
“如果她是蒙着眼睛在往深渊里跳,作为朋友,我们怎么能不拉她一把呢?”边亚军叹了一口气,说,“所以,有时我们必须代替她作出选择,出于友情,出于道义,我们也必须这样做。”
“用什么方式?”
边亚军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说:“陈成,你知道我和星敏的哥哥有很深的关系,他临走时,曾郑重托我照顾好星敏。受人之托,就要代人行事。我就代表她的哥哥,告诉你现在应该怎么办。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陈成点了点头:“我能理解。”
“劝说星敏不要作出错误的决定,劝她不要往悬崖下边跳,并且让她接受你的劝告,只能用一点非常的手段,用我们玩儿主的话说,要玩点儿黑的。”
过了一会儿,边亚军又补充说:“用流氓手段,破坏她的主见,夺去她的意志。”
陈成要上车了,边亚军扳住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上山以后,你找个机会,或者动硬的也行,把她睡了。这样,她就会一辈子跟着你。你看行吗?”
陈成无言地看着边亚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陈北疆们强迫王星敏放弃自己的意志,周奉天、边亚军也要千方百计地迫使她改变自己的选择,做一个有思想、有追求的女人,可真难啊!”他想。
新年来临的时候,陈成正在山上那个独户农家的茅檐下看星星。
天有点儿阴,只有几颗星星透过云层在向他眨眼睛。零点整,云层越来越厚,星星们都隐没不见了,只有东方天际的那颗小星星,还在云海中顽强地浮游着,挣扎着,闪现着它微弱的荧光。
乌云散去以后,它会不会更亮一些呢?陈成想,也许,没有了乌云,它也就隐没在群星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