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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西的大山上有一种鸟,羽毛艳丽,歌喉婉转,风姿雍容高贵。
但是,这种美丽的小鸟却是天灾星下凡变成的。谁要是经不起它的诱惑,捕捉了它,那么谁就会招灾生祸,甚至家破人亡。所以,山村的人们都把它叫做灾鹊。
于是,山村也就有了一种风俗,村里人进京或出门做事之前,必须上山打死几只灾鹊,以消灾弭祸。打死的灾鹊越多,越会得到神灵的庇佑。久而久之,灾鹊越来越少,几至完全灭绝了。
但是,神灵还是没有保佑着纯朴善良的山民们。因为自此以后,村子里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出门做事了。特别是政府招工招干、学生娃子上技校,从来没有一个人考上过。
据老人们说,那一只灾鹊是二十多年前光顾山村的。她在村子里住了八个月,最后,给全村十七户人家招来了大祸。
老人们说,她长得可人疼哩,惹得青年男女没了魂儿似的往学堂跑,在那疙瘩搞自由哩。跟着她念过书的学生娃子看不起祖宗哩。后来,玉皇大帝派九天神女带着人把她撵走哩。
老人们还说,九天神女和天灾星的人在村东的大山里打了一仗。现在村东的那道深沟,是九天神女用手指划下的,永远不许城里的妖孽再祸害山里人。
果然,自那以后,北京城里再也没人去过山村了。
他们赶了夜路,上午十一点钟进的村。一共是四个人,领头的是个模样俊俏、伶牙俐齿的厉害女人。
他们带着介绍信,要带走王星敏。村人们吓坏了,那个挺和气、灵秀的女教师,竟是土匪在村里设下的眼线!
陈北疆说:“王星敏的哥哥是北京城著名的流氓头子,目前就潜伏在这一带。她的任务,是建立据点,准备让城里的流氓进山打游击。”
生产队长说:“弄错哩,弄错哩,天底下叫王星敏的多着哩,当土匪的王星敏不是她哩!”
陈北疆说:“你是同党。”
村里的年轻后生说:“就是哩,他花过人家的钱。”
刘南征和田建国把队长捆了起来,陈北疆用皮带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村人们有的说下手太重了,把人往死里打哩;多数人说,痛快!
后来,他们又逼着队长和王星敏成了亲。
王星敏带着学生们上山采草药,算是搞勤工俭学,下午回到村里以后,立刻就发现了气氛的异常,人们都在用一种很古怪的目光远远地打量着自己。
回到学校的那三间石头房子时,她看见了陈北疆和刘南征,马上就都明白了。
两个女人进了里屋。王星敏问陈北疆:“你们到这里来要干什么?”
“没有别的事,就是想你,看看你。”
“什么时候走?”
“如果你答应了我的条件,我们明天一早儿就下山。”
“什么条件?”
“放弃你自己,永远跟随我,不分离。”
“像夫妻?”
“也是姐妹。”
“这是不正常的关系,我不可能答应这个条件。”王星敏看了陈北疆一眼,平静地说,“另外,我已经准备在这里结婚了。”
“你就甘心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
“我的家庭没有任何社会地位,所以,我也就没有你那么多的门第观念。此外,身体的隐秘,男女的欢情,以及诸如感情和占有等等东西,像金钱和地位一样,属于身外之物,生不能带来,死不会带去。我需要的是一个不受干扰的环境,干一点我应该干的事。”
“我佩服你的超脱和明智。不过,这个环境你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陈北疆的神态也很从容、平静,“从今天上午开始,村民们已经把你看成是一个女贼!”
王星敏笑了,说:“谣言能彻底破坏一个人的社会环境,你很懂得这一点。但是,全国的农村很多,到处都需要合格的教师,而我就是一个合格的教师。所以,我不害怕你。”
“你是个强者,我承认这一点。不过,占有强者,把她压在身下,听她的呻吟和哭泣,是最典型的性心理。正因为你的刚强,恐怕在你的一生中,永远逃不脱被强奸的命运。”
“你也自命是强者,甚至是统治者,你也有被强奸的思想准备?”王星敏反问道。
“是的。在弱者的社会里,强者永远是好的泄欲工具。”
“你,卑鄙。”
“我,诚实。”陈北疆笑着说。
傍晚,下了雪,不久又刮起了大风。狂风卷着碎雪在山谷中撞来撞去,发出尖厉的呼啸声,像狼嗥,更像少女的哭泣。
陈北疆伫立在风雪中,她深深地陶醉在这粗犷的乐曲声中了。嗥叫和哭泣组成的音符,强烈地敲击着她的神经,使她很快地兴奋起来,浑身震颤不已。
她回身看了一眼那间小屋,那扇亮着灯光的窗子里,正在进行着一场简单的手术,男人们用他们独有的武器无情地切割着女人的傲慢和意志。弱者用暴力占有了强者,这就是强奸?
窗内那幅生动的图画和耳鼓中的乐符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股温热的电流,缓缓地流过身体的各个部位,使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
终于,陈北疆仰倒在雪地上。她泪流满面,遥望着黑黝黝的苍穹,放声呻吟着,任由在自己体内郁积了十八年的欲望尽情地宣泄出来。
高潮过后,陈北疆感到浑身无力,小腹下部一片冰凉。但是,在内心里她畅快无比。
天黑以后,二十三个学生娃子结伴来到学校,恳求叔叔阿姨们放了王老师。于是,当着这些孩子的面,先是刘南征,后是生产队长,强奸了王星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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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闯过风雪的阻截,费力地向山上急驰着。
车内有四个人,周奉天、边亚军、顺子和宝安。一年以前的今天,他们跟着王星敏上了太行山。当元旦来临的时候,他们正在一个小山村里围着火炉包饺子,听王星敏讲牛顿和爱因斯坦。一年后的同一天,王星敏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这大山里了。
进山去干什么呢?不知道。只知道陈北疆在一天前已经进了山,只知道那个妖女人一定会给王星敏带来噩运。
不知道进山去干什么,但是每个人都带了刀,而且是长刀。
周奉天面色铁灰,额角的青筋凸现出来,眼睛像两只三角形的星星,射出怕人的凶光。
在他的脑子里,早就不记得王星敏这个人了,他只记得陈北疆,只记得他们之间的誓言:绝不两立、共存!
为什么要立下这么重的誓言呢?他和陈北疆到底有什么私怨?也都记不起来了。他只是清楚地意识到,在他和陈北疆的身后,都有着一大群人,像两座大山,推着他们走到一起。
他们只能拼死相斗,谁也无法躲开谁。最后,他们都会被山碾压得粉碎。
边亚军微闭着眼睛,手里紧握着一把长刀,他忽然想起了白脸。
白脸玩过多少女人,他不知道,反正是很多的。边亚军知道白脸强奸过一个女同学,毁过小燕。老天爷如果不报应他,那真是瞎了眼。可是,如果报应落在了他的妹妹身上,难道就算苍天有眼了吗?
自己呢?自作自受,肯定也有遭报应的那一天。所幸的是,我没有妹妹。这也算是苍天有眼吧!
宝安双手紧握着方向盘,两只阴沉沉的眼睛没有表情地注视着车灯前的黑暗。
他几乎没有和王星敏讲过一句话,但是他喜欢她,敬重她,愿意为她拼命。
大串联回来以后,王星敏家门口不断有小流氓滋扰。她上街,后面就跟上一群半大小子,他们骂她是破鞋、圈子、女土匪。宝安为此在王家的门洞里等了三天,当一伙儿小玩儿主在胡同里冲着星敏家院子胡喊乱叫“哥哥、妹妹”时,他猛地冲了出来。喊叫得最开心、最使劲的那小子脸上挨了三刀。
从此,王星敏家门前清静得吓人,没人敢停留,没人敢扔废纸、吐痰,甚至没人敢向院门溜一眼。
但是从那以后,王星敏更不愿和宝安说一句话了。
车行一路,顺子的眼泪一直没有干。他恨,恨柴禾妞。要不是为了她,自己能向陈北疆认熊,卖了星敏姐吗?
唉,怎么能怪柴禾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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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疆走了。天还没有大亮,他们就顶着风雪匆匆下山。
事情过后,所有的人都蔫了,像是被自己做过的事情吓傻了,愣愣地缩在暗影里出神。
王星敏在土炕上呆坐了一会,随后,她抹干眼角的泪水,理了理散发,把油灯挪到自己的案台上,开始批改学生的作业。她的神情专注、平和,只是握笔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陈北疆一分钟也不想再停留了。她怕王星敏,在这个女人身上,好像能发射出无数的利刃。利刃穿透墙壁,钻过黑暗和风雪,刺进自己的肌体。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些利刃正在剜着她的五脏六腑,切割着她的神经,使她想哭,想喊。
终于,她承受不住了,扑倒在刘南征的怀里大声哭了起来,好像被强奸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刘南征粗暴地把她推开了。
爱是有阶级性的,爱谁,恨谁,带有鲜明的阶级烙印。刘南征从小就懂得这个道理。
性,也区分为阶级吗?刘南征不懂,也从未想过,因为,他那时仅仅十八岁。
在他的一生中,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风雪之夜。十八岁的他,带着阶级仇恨,用性作武器,对一个弱女子进行过一次毁灭性的攻击。
那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性经历,也是唯一的一次。
临走前,刘南征在王星敏的身后站了很久,想说点儿什么,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他说:“我愿意对今天发生的事情负责。王星敏,你随时可以去找我,找我的父母,我可以对你负责,负责一辈子,赔偿一切。”
他希望王星敏能骂他一句,打他一个耳光,哪怕是瞪他一眼也好。但是,王星敏一动不动地伏案工作着,神情还是那么专注、平和。在她那双秀美的大眼睛里,既没有坚强不屈,又没有伤感悲戚,甚至没有仇恨和蔑视!什么都没有,像一潭黑水,把一切都沉没在心底下了。
“你他妈的说句话呀!求求你了,说句话呀!”他几乎是哭着喊叫起来。
王星敏还是没有说话。
“你说句话呀!说呀!”刘南征疯了似的狂喊着,猛地一脚踹翻了王星敏的椅子,王星敏摔倒在地上。
她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又伏在案子上工作了。
刘南征拔出刀子,一刀戳进了自己的左手心,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疯了一般拼命捶打自己的头。
此后,王星敏的身影就像鬼魂一样永远地纠缠住了他。
十年以后,当新婚之夜妻子裸着全身向他进攻时,那个鬼影出现了,使他无法尽到丈夫的义务。再以后,妻子当着他的面和别人调情,甚至不明不白地怀了孕,生了孩子,他也恼怒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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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成进村时,王星敏已经不在了。案头,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学生的作业本和教科书。一碗鸡蛋煮挂面一动没动地放在案子中间,上面结了一层薄冰。
他去找队长,那个汉子傻呵呵地笑着说:“昨儿个城里来了几个造反派,硬按着头让我和她入洞房。嘿嘿,城里咋是这么个规矩,要当着那么些人……”
陈成抬起一脚,把队长狠狠地踹倒在地上。接着,他拔出刀,挑开队长烂棉裤的大裤裆,只一刀就把他的睾丸挑了出来。
紧接着,周奉天等四个人杀气腾腾地进了村。
据说,民国的时候这个小山村里来过土匪,他们看山民们太穷,不但什么也没抢,还一家给撂下了一块钢洋。今天来的这些人,是真正的强盗。他们听说了昨夜发生的事以后,全部红了眼,四把长刀逢人砍人,遇狗杀狗。鸡、猪、羊、猫和狗死了一街,家家关门闭户,生产队唯一的大牲畜——那头八百元钱买来的老骡子,被边亚军一刀砍掉一只蹄子,疼得胡踢乱跳。
陈成对几位白发长者说:“她到你们这个穷山沟里来,教你们的儿孙读书识字,八个月,吃过你们一口饭吗?挣过你们一分钱吗?她张嘴叫你们大爷、大娘、大哥,王八蛋们来欺负她,你们还围着看热闹。你们的心,是黑的吗?”
长者们无话可说,都低了头,陈成指着他们的脑门子又说:“你们中间的一个人,像牲口似的糟蹋了她。你们说该怎么办?”
长者们说:“谁打烂了东西,谁家里赔吧!天公地道的。”
队长的老母亲送来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姑娘,说:“这是我的大孙女。按山里头的规矩,给她叔换亲吧!”
“多大啦?”周奉天问。
“十四。”
“不行,换大的来。把你们村里的大姑娘都交出来!”边亚军怒冲冲地说。
“行哩,小的好,嫩哩。”长者们息事宁人地说。
在教室里,他们把小姑娘的棉裤扒下来,扔到了房顶上。
周奉天瞪了顺子一眼,说:“你来吧,你不是喜欢柴禾妞吗?”
顺子把姑娘按倒在地上,自己也脱了裤子。但是,他不行,他说,太冷了。后来他又用刀子挑开了姑娘的棉袄,把手伸进去,还是不行。
中午村民们送来了饭:煮熟的死鸡肉和羊肉饺子。强盗们没吃,怕放了毒。
小姑娘吃得挺多,吸溜着鼻涕吃了有半锅饺子。一边吃着,她一边偷看着顺子,以为这个瘦子就是她的丈夫了。走的时候,顺子悄悄地塞给小姑娘两块钱,说:“买块手绢擦鼻涕吧。”
陈成独自一人下山,他要去找王星敏。
当晚,他又在独户农家的茅檐下看星星。乌云已经散尽了,整个天宇间一片星光。再看东方,天际间的那颗小星星已经隐没在群星之中,再也找不到它的踪影。
星敏,你在哪里呢?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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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成对妹妹们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也许三天以后就回来;也许,永远也不回家了。说完,他掖上刀子走了。
田建国交了一个女朋友。她长得漂亮,爱写些风花雪月的诗,一天到晚地蛾眉微蹙、莺喉娇嗔,被朋友们称为“黛玉”。
田建国爱黛玉,几乎每天都和她词诗唱和、书简往来。有时在花前月下,两个人还会长吁短叹、多愁善感一番,感情非常缠绵。
从山上回家的第二天,黛玉来找他,发现他瘦下去一圈,眼窝都黑了。黛玉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她用小手绢轻揩着面颊上的泪痕,哽咽着问:“建国,你这是怎么了?”
田建国怔怔地看着黛玉,说:“我从昨天晚上一直想到现在,决定和你分手,永远不再往来。我们这种关系,没意思透了。”
黛玉吃惊地望着田建国:“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没意思。你要是不愿意分手,就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田建国向黛玉走近一步,逼视着她的眼睛说。
黛玉又哭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我不愿意,你得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不愿意分手,那咱们就不分手,不过,”田建国严肃地说,“你必须立刻把衣服脱了,全脱光。”他几乎是喊着说这句话的。
黛玉吓得浑身颤抖,缩进床上的被套堆里。田建国全然没有了诗人才子的矜持,就像一个醉酒的嫖客,从容而又急迫地剥光了黛玉,又剥光了自己。
事后,黛玉娇羞地偎依在田建国的怀里,嗔怪地说:“建国,你怎么那么不含蓄呢?”
“含蓄?那是衣服,挡住别人眼的东西。脱掉了衣服,才能够看到本质。”
睡到半夜,黛玉醒了,发现田建国紧紧地搂着自己。他好像哭了。
“建国,你怎么了?”
“我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田建国大睁着眼睛,望着窗外那无尽的黑夜,痛苦地说。
“别这样说,建国,我早就喜欢这样了,只是没好意思跟你说。”
第二天晚上,田建国和黛玉在莫斯科餐厅吃了一顿私订终身的“婚宴”,回家时已经九点钟了。
在门外的暗影处,闪出一个人影挡住他们。那人手上握着刀,眼睛里喷着火。
黛玉吓得惊叫一声,扑进田建国的怀里。田建国倒很镇静,他左手抱着黛玉,右手偷偷地去摸腰里别着的刀子。不过,当他看清来人是陈成时,他的手又缩了回来。
“田建国,到底是谁干的?”
“我们大家干的。我自己,现在已经知道错了。”田建国沉着地说,“我准备承受你的一切报复。”
“你准备承受什么样的报复?”陈成冷冷地问。
“我用眼睛污辱了她,你可以剜掉我的眼睛。或者……”田建国一下子把黛玉推给了陈成,“我们刚刚喝过订婚酒,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你可以在她身上报复。”
“我会报复的。”陈成的眼睛紧盯着田建国,一只手抱紧黛玉,一只手把刀子伸进了她的外衣下边。
黛玉惊叫着挣扎,两只手拼命护着自己的裤腰带。但是,她的手很快地就抽了回来,手指被锋利的刀刃割破了,黏糊糊的都是血。
“你叫吧,大声点儿,我需要更多的眼睛。”
陈成仍然紧盯着田建国,手下一使劲,刀子把内裤、衬裤、毛裤和外裤连同皮腰带都豁开了。
陈成一松手,黛玉软软地跌坐在地上,裸露的那块肚皮在暗中显得很白。
“田建国,我们两清了。”陈成转身走了。走出不远,他又回过头来说:“不过,要是你把她甩了,我会重新找你算账的。”
他看了黛玉一眼,这是他看她的第一眼,他忽然觉得,那瘦弱的身子有点儿像自己的妹妹。
第二天早晨,刘南征挤进一家早点铺。他买好一份豆浆油条,刚刚把碗放在桌子上时,桌子对面有一个人把两碗油茶也放在了桌子上。他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一下子怔住了,是陈成。
刘南征想转身走开,又想说些什么话,还想掏出刀子。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两碗滚烫的油茶都扣在他的脸上。
脸上极度的灼痛使他弯了一下腰,用手捧住脸。这个动作使他侥幸地躲过了那柄正直刺向他胸口的刀子。刀尖划破衣袖,刺进了左小臂。他摔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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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时光,也是瞬息万变的季节。
经过近两年社会动乱的涵养,到一九六八年的春天,北京的玩儿主们已彻底地恢复了元气。也就在这时,他们内部的摩擦也在悄悄地加剧,终于酿成一场大火并。
春暖花开了,周奉天约集了二十几个有头有脸的玩儿主一起去香山春游。刚上路时大家兴致极高,有说有笑,但很快就出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
二十几个人乘一辆公共汽车到达香山公园站以后,正要进公园门时,黑子突然惊叫了一声:“谁把我的钱捅走了?别闹,快还给我!”
没人吭声。热闹的谈笑一下子冷了场,很明显,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家贼!
谁都可能是家贼,谁都有权任意怀疑哪个人是家贼。结果,每个人都成了贼。真是扫兴到了极点。
“多少钱?”周奉天问黑子。
“二百。”
周奉天扫了大家一眼,笑了,说:“黑子,你小子什么时候有过二百块钱呀?别在各位老大面前充大富翁了,你没有二百块钱!”他说着,狠狠地瞪了黑子一眼。
边亚军也打趣地说:“黑子,是不是昨天夜里塞到哪个圈子的裤裆里了,忘了拿出来?”
大伙全笑了,纷纷拿黑子打趣,笑呵呵地进了公园。
笑是笑,但是家贼没有找出来,事情总不会到此就算完了。大家都是街面上混的主儿,谁也不愿背上这口黑锅。
果然,刚拐过眼镜湖,来到佛牙舍利塔下的僻静处,周奉天就板起了脸。
他先是逐个地审视了一下每个人的脸,然后突然走到顺子面前,逼视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你,拿了黑子的钱。”
“怎么是我呢?我为什么要拿他的钱?我又不是没有钱!”
顺子强挤出一丝笑来,但是看得出,他有点儿慌,神色全变了。
“是你!”周奉天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拿出来,我们还是朋友。如果不拿出来……”他霍地一下拔出了匕首:“我的刀子可不讲交情。”
“不是我!”顺子镇静下来,毫不示弱地与周奉天对视着。
周奉天一把揪住顺子的衣领,用刀子一挑,割断了他的腰带。掖在衬衣里的一大卷钞票掉在了地上。
看着地上的钞票,谁都没有说话,静待着事态的发展。
边亚军捅了黑子一下。黑子蹲到地上,默默地把钱捡起来,退到一边去了。周奉天仍然紧握着刀子。过了很久,他低声问道:“顺子,你说应该怎么办吧!”
顺子的头低垂着,往后退了一小步,小声地说:“照规矩吧!”
周奉天阴沉着脸,眼睛微微眯起,透出凶狠的杀机。他冷笑一声,向顺子逼近过去。
“奉天,你给我个面子,放过顺子这一回。”边亚军急忙拉住周奉天,替顺子求情。
“不行!”周奉天推开边亚军,向围在四周的玩儿主们放声说,“对不住各位老大了,今天,我是谁的面子也不能给。这小子坏了规矩,我就不得不照规矩办。”
话音刚落,他就倏地一刀向顺子的小腹刺去。顺子本能地闪身一躲,手臂被刺中,血水顺着袖子淌了出来。周奉天再要刺第二刀时,陈成横身挡住了他。陈成把顺子掩在自己的身后,怒视着周奉天。他的手里,也紧握着一把刀:“奉天,什么规矩?”
“废了他!”
“我替他了,你冲着我来。”
“可以!”周奉天咬牙切齿地说。然后,他挺刀向陈成刺过去。陈成侧身闪开了,接着,周奉天又刺过来第二刀,被陈成用刀架住。
两把刀互相啃咬着,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两只手在拼命较力,谁也不肯退让;两双闪着怒火的眼睛只碰撞了一下,又迅即躲开了。他们,不敢看到对方的眼睛。
边亚军和宝安急忙扑上去,一人拉住一个,强行把他们分开。
中午在饭店吃饭时,气氛更加紧张。大家分坐两张圆桌,周和陈各据一桌,相向而坐。他们都沉着脸,不说话、不动筷子、不喝酒。大家也都陪着干坐着。
边亚军的座位挨着陈成,他劝陈成:“奉天为了星敏的事,一直不肯饶了顺子。今天顺子做出这种事,让他逮住机会了。为了星敏,你就别和他计较了。”
陈成默默地点点头。
边亚军又走到周奉天的身旁,低声说:“四个月了,星敏一点音讯都没有,陈成的心情不好。为了星敏,你就别和他计较了。”
周奉天叹了一口气,也点了点头。
“顺子的事,我来处理吧。”边亚军又说。
周奉天倒了一杯酒,站起身,走到陈成的身边,说:“陈成,今天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太过分了。你把这杯酒,喝了吧!”
陈成站起身,接过酒杯,一口喝干了。
周奉天轻轻地拍拍陈成的肩膀,又叹了一口气,低着头走了。
在陈成的另一边,坐着顺子。他哭了,哭出了声。
边亚军给顺子倒了一杯酒,安慰他说:“顺子,别哭了,喝酒吧!”然后,他又端起了一杯酒,高声对在座的所有玩儿主说:“这杯酒,是顺子的告别酒。从今以后,顺子金盆洗手,不在街面上混了。谁和他有怨有仇,今天也就一笔勾销了。以后,谁再找顺子的麻烦,我、奉天和陈成给他做主!大家把酒干了。”众人都喝了酒。
边亚军看了陈成一眼,又厉声地对顺子说:“顺子,以后在家里多帮你娘干点儿家务活,好好地和柴禾妞过日子。钱要是不够,大伙儿给你凑凑。不过,如果再让我在街面上看见你,可就别怪我边亚军不讲交情了。”
玩儿主们轮番走过来和顺子碰杯,喝告别酒,顺子流着泪,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下去,大醉。
黑子把一卷钱塞进顺子的怀里,搀着他走了。临走出饭店大门,他挣扎着站住了,号啕大哭着说:“奉天、亚军、陈成,还有……各位老大,以后如果再有用得着我顺子的时候,你们,说句话……”
他说不下去了,哭着走了。
在进城的路上,陈成对周奉天说:“让顺子洗手收山,是个好主意,对他有好处。”
周奉天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顺子能够收山,但是不会收心的。边亚军这是害了顺子,以后的麻烦事多了。”他轻轻地摇摇头,又说:“不说顺子了,随他去吧!陈成,星敏到底有没有消息?”
“没有,他家里人也不知道她的信儿,挺着急的,我真担心,她会不会……寻死?”
“不会。星敏这个人,比我们都坚强。她有自己的生活目标,任何东西都不会干扰她对这个目标的追求。”沉吟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也许,也许……她到那儿去了。”
“那儿是什么地方?”陈成一再追问,他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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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倒猢狲散,顺子倒了,手下的佛爷们立刻就忙着寻找新的靠山。
三福想投靠陈成。顺子说,陈成对手底下的人特别仁义,从不强人所难,再说他的名气也大,跟着他不受欺负。
三福必须找个又仁义又硬实的靠山,因为他挂着个漂亮得出了名的圈子。这个圈子名叫大丫头,是好多玩儿主都眼馋心想的美人儿。有一回周奉天见了她,大吃一惊地说:“这姑娘长得真水灵,活脱就是当年的小燕。”
大丫头和三福住在一条胡同里。她九岁时,母亲改嫁给一个送煤球的工人,她跟了过去。继父好喝酒,好唱京戏,对她们娘儿俩也不坏。
十三岁时,大丫头出落成个小美人,继父的脾气也改了,喝了酒就骂街、打人。他也不打别人,专打大丫头她娘,往死里打。打得娘实在熬不过去了,就在一天夜里趁大丫头睡瓷实了以后,把她塞进了继父的被窝里。
从那天以后,继父的脾气又改了回来。
本来大丫头对这档子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娘儿俩轮着钻一个男人的被窝,只要娘不生气就行。谁知道后来闹开了“文化大革命”,她也参加了红卫兵,革命烈火点燃了她心中的那点儿激情,不计后果地造了继父的反。她在继父工作的煤球厂贴出了大字报,揭露继父是“流氓”。继父在单位里有大半年没抬起头来,在家里可是把脾气又改了回去,喝酒,打人,不打别人,还是打大丫头她娘。娘对大丫头也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街坊上一个大姐见大丫头可人疼,就引她下了“海”。
头一个男人是个老玩儿主,折腾了一宿,才给她四毛钱。以后,她学精了,甩开大姐,自己在街面上去胡混,钱倒挣得多了。
身上有了钱,就想改善一下家里的气氛。有一次,大丫头看到继父就着咸菜喝酒,就掏钱买了半斤猪头肉摆在继父的桌子上。继父看了大丫头一眼,也没说什么,捏起一个猪眼睛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大丫头在一旁看着,心里也喜滋滋的。
谁知道老家伙有了下酒菜,竟喝多了,喝多了就开始骂大街:“我们家缺了八辈子德了,怎么就花人家卖大炕挣的钱呀?”
他扯着嗓子喊,招来一街筒子看热闹的人。
大丫头眼里流着泪,说:“我怎么就那么下作,我平白无故地给你个老骚猪花钱。”说着,她操起切菜刀,一下子砍下自己两个手指头。
三福也是来看热闹的,看见大丫头砍了自己的手指头,他不知怎么的竟流出了眼泪。他抱起昏了过去的大丫头,跑着把她送进了医院。
从此,三福挂上了大丫头。不仅是挂上了,而且还动了真情。大丫头模样俊,心也细,会疼人。没多久,他们两个人就整天形影不离了,半真半假地成了小两口。
小两口在一起也没别的,就是紧紧地搂在一起,亲嘴儿、流眼泪。
不怪他们流眼泪,家有美人胎,没病也招灾。玩儿主们三天两头地来找大丫头,当着三福的面就动手动脚的。全仗着顺子的保护,小两口总算是没被人欺负惨了。
顺子倒了,以后靠谁呢?小两口哭了一晚上,决定找陈成。
三福提着一份见面礼去拜陈成。陈成没有在家,他妹妹说,陈成上山了,去看星星。
找不到陈成,三福就想找大丫头商量一下,先到郊区三福的姨家躲几天,等到陈成正式收了三福,大丫头也就算安全了。
回到家,小两口正商量的时候,黑子来了。
“三福,顺子收山了,你就跟着我吧!大哥我错待不了你。”他手里玩着一把刀子,脸上皮笑肉不笑的,斜着眼睛瞅大丫头。
“顺子不玩了,我也想洗手。”三福嗫嚅地说。
“那太好了!你洗了手,大丫头可就算是没主儿的人了。”黑子坏笑了两声,对大丫头说,“大丫头,跟了哥哥吧,我可比三福会伺候人多了。”
“陈成,他说收我当兄弟了。”三福又说。
“陈成?他算老几?奉天说了,让你跟着我。”提到陈成,黑子就有气,“告诉你,三福,三天之内,你给我送去一个整数,奉天有急用。如果拿不出来……”黑子掂了掂手中的刀子:“就把大丫头给我送去。我不嫌寒碜,破鞋也照样儿能穿。”
说完,他朝大丫头打了个响指,走了。
当晚,三福去找顺子,顺子又找了周奉天。周奉天笑着说:“顺子,你现在是良民百姓了,少管这些街面上的事,管好你的柴禾妞就行了。那丫头跟着你吃了两天大米白面,越长越俏了。以后要是耐不住贫寒,闹不好也会另择高枝呢!”
接着,周奉天派人把黑子找来,甩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陈成算老几?他算你的爷爷!你是一只狗,他是一条龙!”
黑子捂着脸,狠狠地瞪了顺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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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星敏给父母写来一封信。她现在住在长城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里,还在教小学。星敏的母亲兴冲冲地找到陈成,给他看了信。陈成又告诉了周奉天。
周奉天很严肃地对陈成说:“老太太相中了你,你现在必须要下决心了。”
陈成说:“我下了决心,上山。”
周奉天默默地看了陈成一眼,说:“下了决心,你还必须要有思想准备,王星敏的很多想法是很超凡脱俗的,没有一点儿神胎仙骨的人,是很难和她相伴终身的。”
陈成说:“那我就修炼吧!”
周奉天又看了陈成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最后,他说:“你上山去吧!我和陈北疆的账,也该了结一下了。”
坐了一天汽车,又走了两天的山路,陈成才到达那个小山村。
这里的景色真美。村子在半山坡上,抬头往上看,在苍凉巍峨的群山之巅,一道残破的长城边墙绵延不绝地伸向极远方,消失在雾气蒸腾的大山腹部。脚下,是一潭深黑色的碧水,潭水深邃而幽暗,好像从这里可以一直通向地层的深处。
王星敏还是笑吟吟地迎接了陈成。
“陈成,谢谢你来看我。”
“大家伙儿托我来看望你,顺便捎来点儿东西。另外,我自己,也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终身大事?”
“是。终身大事。”
“这个问题我不和你谈。”
“那和谁谈呢?”
王星敏抬头仰望着群山以及山脊上那道如长蛇般的灰色边墙,说:“它们。”
陈成说:“我愿意终身与它们为伴。”
王星敏定定地盯视着陈成,好一会儿,她笑了:“你凡缘未了,终难修成正果,不必自寻烦恼了。”
“我父亲也是肉体凡胎,他搞政治,也搞女人;拿梭镖捅死过无数敌人,最后用刀子捅死了自己,但是,他最终还是把自己融化在这大山里了。”
“正因为你父亲搞政治、杀死过敌人,他才能化成这山石、这墙砖。陈成,你呢?”
第二天,王星敏陪陈成去看水潭。
从近处看,潭水呈浅黑的绿色,水面上蒸腾起团团白雾,使人感到宁静、神秘而又凶险。巨大的条石从水面一层层砌上去,像一道坚固的石箍,把潭水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坐在水边的条石上,王星敏哭了。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放声痛哭。内心深处压抑了很久的痛苦,随着泪水,一滴滴地流进了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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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期限已到,三福给黑子送去了七十块钱。
黑子冷笑着接过钱,说:“剩下的三十元,我宽限你一天。明天晚上要是不给我送钱来,就把大丫头给我送过来。我出大价钱,一宿,三十元钱。”
第二天一早儿,三福就登车去出货了,但是捅第一份货时就炸了,幸好货还没到手,事主骂了几句也就算了。三福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车也不敢再乘了,一直从西单走回家。
下午,他又和大丫头抱着哭了一场。哭够了,他让大丫头走了,自己用钳子撬开了父母放钱的抽屉。
他拿了两张十元钱的大票和一些毛票以后,抽屉里的钱就所剩无几了。想想一家人还要过日子,他不忍把钱都拿走,就放回去十元。他看看抽屉,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钱,两头都不够,他又哭了。
“我不活了!”他把钱都扔回抽屉里,揣上把刀子走了。
晚上,黑子喝得醉醺醺地走回家,刚要进院门时,他看见了三福。
“大丫头……来了吗?”黑子问。
“来了。”三福的手里有个东西一亮,猛地送进了黑子的怀里,黑子只觉得肚子上一热,被酒精烧得酸疼的胃一下子舒服了许多。他张开双手想搂抱三福,没有搂着,扑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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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禾妞怀孕了。两个娘家哥哥把她扒光了狠揍一顿,然后在她的光身子外面裹了一块破塑料布,扔给了顺子,说:“以后她是死是活,过好过歹,娘家一概都不管了。”
柴禾妞哭闹了几天,又是寻死觅活的,又是要吃顺口的,急得顺子差点儿没去上吊。实在没办法了,他找到边亚军。
边亚军说:“结婚吧!”
“她比我还小一岁,才十七,怎么结呢?”顺子哭丧着脸说,“再说,结了婚,我靠什么养活她?再添上个小崽子,一家三张嘴,也不能总吃我妈的那点儿退休金呀!”
“顺子,别着急,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慢慢想办法吧!”说着,边亚军塞给顺子二十元钱,“你先应应急吧!”
“别着急?我能不急吗?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比气吹的都快,能不急吗?”顺子差点儿哭出来。
边亚军皱了皱眉,没说话,走了。
顺子又去找陈成。陈成刚从王星敏那里回来,心情不好。
他没好气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自己做下的事,必须要由自己负责任,别人谁也帮不了你。”
顺子哭着走了。陈成不忍,追出去拉他回来。顺子说:“我的事我自己管,你就别操心了,大不了就是个死嘛!”
陈成叹了口气,说:“顺子,你的事我不管了,柴禾妞的事,我还是要帮忙的。”
顺子刚走,宝安就来了,他带来了周奉天的口信:顺子收山以后,又为了争一个圈子,把黑子刺成重伤。奉天要教训他,请各位老大别插手。谁插手挡横,就和谁翻脸。
听到这句口信,陈成的脸立刻阴了下来。
宝安说:“你有什么口信要带给奉天吗?”
“有。你告诉周奉天,我知道顺子是个王八蛋。不过,现在柴禾妞怀孕了。在这个时候,谁要是敢动顺子一根毫毛,我陈成也会翻脸不认人的。”
宝安使劲儿地握握陈成的手,什么也没说,走了。
赵大夫做了一天的手术,下班的时候,他已经心疲体乏,快散架子了。但是,他还是坐在办公室里读了一会《毛选》,等到科里的人都走光了,他才收拾东西回家。
他是解放初期从东南亚回来的华侨。“文革”刚开始的时候,革命群众揭发他是国民党派遣特务,逼得他差点儿自杀。
现在,进驻医院的工宣队正在审查他的历史问题。他不能不表现得进步一些。
在医院门外的菜站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买了点青椒和西红柿。他赶紧骑上自行车回家,家里两个十一二岁的儿女还等着他回家做饭呢。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拐弯时他骑得很慢,甚至还捏了车闸,但还是被逆行而来的一个小伙子撞倒了。小伙子长得挺文气的,赵大夫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小伙子帮助赵大夫把散落在马路上的西红柿和青椒收拾起来以后,掏出一把匕首顶住了他的后腰。
“别喊。喊一声,我就要你的命!”
“你要干什么?抢钱?”
“你是妇产科大夫?”
“是,又怎么样?”
“我遇到了一件为难的事,想请您帮忙。”
“什么事?”
“必须给一个女孩子做人工流产。”
“谁?”
“你不要管。要是你不去,我一刀捅死你!”
陈成带着赵大夫来到顺子家时,已经九点多了。因为赵大夫又回医院取了一些药品和手术器械,耽误了一点儿时间。
顺子没在家,柴禾妞像只小猫似的偎在床上,惊恐地看着陈成。
“顺子呢?”陈成问。
“出去了,说是要搞点儿钱。”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就不等他了。你,脱了裤子。”
“你们,要干什么?”柴禾妞吓得脸色苍白,缩进床的最里边。
“做人工流产。快脱。赵大夫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没吃饭呢!”
手术仅二十分钟就做完了。走出屋门时,赵大夫又问:“这个孕妇是谁?”
“一个十七岁的孩子。”陈成塞给赵大夫一卷钱,说,“我实在是出于不得已,才用这种劫持的办法把您请来。他们都还年轻,以后还得生活,需要您帮助他们保留一点儿自尊心。”
“我理解。”赵大夫坚决地把钱退给了陈成,“另外,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您问吧,可以告诉您的,我一定诚实地回答。”陈成说。
“如果我拒绝来,你会用刀子杀死我吗?”赵大夫紧盯着陈成的脸,严肃地问道。
“我想,我是不会的。”陈成犹豫了一下,说。
“我也认为你不会真的杀我。”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一个天良泯灭净尽的杀人者。还记得吗?两年前,在太平湖边,有一家四口人要投水自尽。”
“您是……”陈成惊疑地打量着赵大夫。
“那时,我们一家似乎已经无路可走了,到了非死不能解脱的地步,很偶然地碰上你们,没有死成。其实,过了这一关,硬挺着活下去,也就慢慢地熬过来了。”
“您的爱人和孩子,他们……还好吗?”陈成的语音发颤,心情很激动。
“老婆离婚另嫁了,她现在生活得很幸福。”赵大夫苦笑着说,“我们本来是要同生共死、携手赴黄泉的。你们的捣乱,使我们有机会修改了结婚时的誓言。”
“我们不该救你们,让这个世界上少了一对忠贞相守、矢志不渝的夫妻,多了两个背情变节的聪明人。”陈成打趣地说。
“你错了,小伙子。生活多变,情,怎么能不变呢?”
走到院门口时,陈成又说:“赵大夫,请教一个问题,怎样才能把自己喜欢的女人追到手呢?”
“把女人追到手,靠的是技巧和机遇,但是要得到女人的心,必须要有为她和她的事业献身的勇气。”
院门外的台阶上趴着一个人,腰上挨了一刀,浑身血淋淋的。
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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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疆也怀孕了。经期已经过了二十几天,还是没有动静,呕吐、心烦,想吃酸的食物。自己摸摸肚皮,硬硬的、鼓鼓的,而且一天比一天胀鼓起来。
她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刘南征、周奉天、陈成,还有其他许多不知道姓名或知道姓名的男人都与此有关。这里面,有中国人,还有外国人;有电影明星、政治领袖、中国同学,甚至还有肮脏污秽的乞丐。就像周奉天所说的,有一万人。
山村的风雪之夜,既使她感到了报复后的快感,又使她隐隐地感到一种后悔和不安。强迫男人们去强奸一个女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当时,她对刘南征说,王星敏代表了与我们敌对的那个阶级,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是阶级的象征,或者说,她本身就是那个阶级。因此,必须彻底征服她,而不是简单地毒打一顿了事。
征服的含义是什么呢?就是侵略、占有和强暴。
刘南征严肃地点了点头,以一种战士的雄姿和殉道者般的勇气毅然地推开那道屋门。后来,小屋里传来厮打和挣扎的响动,但是,没有哭喊、没有哀求、没有呻吟。是的,阶级斗争就是在无声无息中拼出你死我活的。
回来以后,她开始不断地接到周奉天通过各种渠道寄给她的信。
这些信有的简洁含蓄,甚至简洁到只有几个字,如“誓言”“一万人”“你已经被轮奸”等等。有一封信上竟形象逼真地画了一个勃起的男性生殖器。
有的信则极尽杜撰编织之能事,言之凿凿地描绘了她被轮奸的具体细节和过程。
对所有的信,她都是以浓厚的兴趣认真地读了。惧怕卑鄙的人,不是强者。
正在这时,学校进驻了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军宣队长亲自找陈北疆谈了一次话,让她反省和交代“文革”初期打人致死的问题。她和队长大吵一场,从此再也不到学校去了。
但是从这以后,她便开始了不断被噩梦吓醒的恐怖历程。甚至在白天,睁着眼和家人们说话,她也能看到一个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这些噩梦的主题只有一个:强奸。
先是梦见王星敏被强奸,被刘南征、生产队长,甚至是被驴、狗、猪所侮辱。这使她感受到极大的快感。从梦中醒来后,常常是身上大汗淋漓、冰凉精湿。
有一次在梦中她见到了赵大锁。他笑着说:“我操你!”
她紧紧地捂住耳朵,但是这句话却顽强地穿透她的手指,不断地在耳鼓中鸣响着,轰不走,赶不开。
以后,梦中的被强暴者,就是她自己了。当赵大锁那粗壮的身子向自己扑来时,她曾竭尽全力地抵抗过,但是不一会儿就精疲力竭了,她的身体像断弦的弓弩,一下子就瘫软下来,接着,就是被无情地侵略和占有,忍受无尽的痛苦和屈辱。再以后,她就根本无力再抵抗任何男子的攻击了,甚至是三岁的男童。更可怕的是,这些梦一个接着一个,使她无法弄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
但是,她毕竟是陈北疆,她笑着承受了这一切,尽管在梦中她常常泪流满面。
母亲带陈北疆去部队医院作了一次检查。妇科大夫拿着化验单哭笑不得地对母亲说:“你的女儿还是处女呢,怎么会怀孕呢?”
精神科大夫的诊断是:受到强烈的暗示影响,假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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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福和大丫头在郊区住了几天,吃够了姨母的白眼和冷饭,实在熬不住了,又回到城里。
刚到家,大丫头的娘就找上门来了,三句话没说完,就和三福妈对骂起来。
“哟,我说我们大小姐怎么老是往你们家里钻呢!敢情你们家有长三只手的,花起钱来就是气派!”
“哪敢和您家比呀!娘儿俩伺候着一个老公,那辈分儿呀,也不知该怎论!”
小两口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又抱着哭了一场。三福说:“大丫头,要不,你先回家去住几天吧!”
“我不!回了家,那条老色狼还不得把我揉搓烂了。你要是逼着我回家,我就去死!”
“你别总说寻死的话,这会儿我心烦,不爱听这个。”
大丫头又哭了:“我不是说给你听的,我是真想去死。”
“那你就死去吧,没人拦着你。”三福气呼呼地说。
大丫头捂着脸哭了很久,然后,她擦干眼泪,对三福说:“三福,那我就走了。”
“你走吧!我心烦。”
大丫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三福想去追她,但是终于没有去。把她追回来又怎么办呢?也不能总是靠眼泪来打发日子呀!算了吧,无情无义才是真丈夫。
黑子被刺成重伤,住进医院,老二就成了这一帮人的大哥了。从小佛爷混成吃佛爷的玩儿主,一靠机会,二靠手黑。现在机会有了,还得显显手段。坐稳这把椅子,得冒几分险。
老二和弟兄们凑了二百块钱,找到周奉天,说顺子把黑子刺伤了,求周奉天做主。
周奉天说:“这件事我不管。按照街面上的规矩,你们要是有本事呢,你们就把顺子干了,挣回面子;要是没本事呢,别人还会欺负你们,不如赶早散伙儿,各寻新的靠山。这就叫适者生存,自然淘汰。”
老二又问:“陈成和边亚军会不会管呢?”
周奉天说:“顺子已经不是街面上的玩儿主了,他还争圈子,干玩儿主的事,谁也不会给他撑腰的。”
老二领了周奉天的旨,带着七八个人到处找顺子,终于在一天傍晚找到了他。
“顺子大哥,这些日子混得还不错吧!”老二搭讪着靠近顺子,其他人也从四面围了上来。
“我洗手不干了,有什么吃什么,苦日子苦熬吧!”顺子没精打采地说。这时,他忽然发觉了围上来的人,顿时警觉起来:“你们哥儿几个到哪儿玩去啊?”说着,他习惯地摸摸后腰。
但是自从收山以后,按规矩,他就不能再带刀子上街了。
“我们哥儿几个现在混得还不错,顺子大哥,这钱你先用着,以后……”老二把两张十元钱的票子硬往顺子的怀里塞。
“不行,这钱我不能收。情意,我领……”话还没说完,他突然觉得腰间一阵刺痛,用手一摸,一把尖利的弹簧刀扎在自己的右胯上部。
那帮小子!刀子没拔出来就跑了。雏儿!顺子想笑,但腰间的剧痛使他没有笑出来。他扶着墙,站稳身子,右手紧握刀把,猛地用力一抽,把刀子拔了出来。
刀子上沾满了血,顺子在街灯下认真地看着血水沿着刀尖一滴滴地流下来。他玩过刀子,也见过血,但是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血。
他终于笑了,尽管笑得头晕目眩,笑得浑身出虚汗,他还是笑了。
他妈的,老子要重开山门了。
半夜里,三福突然惊醒了,他听到了大丫头的哭声。三福穿上衣服走出家门,街里街外找了一圈,没见到大丫头的影子。他疑疑惑惑地又躺回床上,再也睡不着了,耳朵里老是响着大丫头的哭声。
“又想你那个大姑娘呢?早钻进那老浑蛋的被窝了。”三福妈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三福的心里腾地烧着了一把火,再也躺不住了。他翻身下地,摸了一把菜刀,拉开屋门走出去。
他不想别的,只想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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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奉天能写一手好书法,这天,他抄录了两句诗贴在自己床前的墙壁上:志须预定自远到,世事岂得终无成。
宝安读不懂,问边亚军。边亚军说:“周奉天下决心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誓言,而且他已经作出了具体安排。”
“报复陈北疆的誓言吗?那怎么可能实现呢?”宝安不解地问,“一万个人轮奸一个人?”
“怎么不可能?‘世事岂得终无成’,他相信自己是能够实现誓言的。”边亚军叹了口气,又说,“不过,实现了这个誓言,他自己也就彻底完了。”
“为什么?”
“毁了别人,也就是毁了自己。”
春天的时候,陈北疆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发现这些跟踪者并不难,因为他们都是些流里流气、嬉皮笑脸的小流氓。
而且,他们好像毫不隐蔽自己的跟踪意图,甚至常常故意地暴露自己,但是要想摆脱掉这些跟踪者却很难。他们油滑敏捷,死皮赖脸、寸步不离地黏上你,想甩都甩不开。
陈北疆知道,这些小流氓都是周奉天的人。
他派人来跟踪我,到底要干什么呢?
渐渐地,陈北疆发现跟踪者的队伍扩大了很多,路上的行人、卖冰棍的老太太、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甚至连大院传达室的那个老头都用不怀好意的眼光在盯着自己。
陈北疆索性不再走出家门一步了。
五一节时,父母逼着她去中山公园散散心。她去了,但是刚一出门就被人跟踪上了。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发现这个神秘的跟踪者。
这个人像是外地来京的旅客,脖子上挂了个照相机。他跟着陈北疆坐公共汽车、进公园,又出了公园。整整一个上午,他按动了不少次快门,照街景、照花卉、照行人。但是,这些景物行人都是照片的背景,镜头真正对准的是陈北疆,是从各个不同角度对准她的脸。
不久,陈北疆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的发信地址是河南省某市。她疑惑地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放大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腆着肚皮在卖弄风情。
仔细看,陈北疆发现那个女人竟长着一张和自己完全相同的脸,那张脸笑吟吟的,和那风骚的体态恰成一体。
不难发现,这张裸照是拼版叠印的,洗印者的暗房技术并不十分高明,照片背景物就极不协调。但要命的是,人体和脸的拼接却几乎是天衣无缝。
照片的背面有几个铅笔字:印一万张。
陈北疆呆愣愣地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她拼命地大喊了一声“卑鄙”,接着就痛哭不止。
她从来没有这样痛哭过。因为,她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卑鄙的流氓手段。哭完了,她大病一场,发高烧,说胡话,拼命地打自己,把全家人吓得半死。病好以后,她一头秀发都掉光了,长出稀稀落落的几缕卷曲的黄毛,像是烧焦的枯草。那个美丽、坚毅的少女,再也不是陈北疆了。
但是,周奉天并没有就此罢手。“志须预定自远到”,为了那个可怖的誓言,更残酷、更无耻的手段还在等待着陈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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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黑子大哥都怵三分的顺子,竟被自己轻而易举地刺了一刀,这使老二激动不已。
腰里经常掖着刮刀、匕首,但真正地动刀伤人,这还是第一次。老二清楚地记得,当刀尖刺透皮肉,往人体深处切割的那一瞬间,他感到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从指尖一直传遍全身。这一瞬间,使他成熟了、强大了,使他成为真正的男人。
当晚,他们在一个小佛爷的家里痛饮了一顿,以庆祝胜利。酒后,老二毫无困意,他提着一把大号的刮刀,带着几个弟兄沿着后海沿岸巡视着。他雄心勃勃,豪情满怀,似乎自己已成为天下的主宰。
三福爬上街灯的灯杆,再从灯杆上跨上墙头,然后沿着墙头走了七八米。墙下,是一间自搭的茅厕。当他从茅厕顶上下到院子里时,一块瓦片也跟着他一起下来了。瓦片掉在地面摔成两半,发出很响的声音,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但是院里的住户们没有被惊动。夜太深了。
大丫头家住在西屋,屋内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显然,那老浑蛋还没睡,正在干那事儿。三福胸中的那股邪火,腾地一下又胀满了。他掏出菜刀,轻步走到屋门前,正要破门而入时,从纸糊的窗子里传出说话的声音。
“你还有完没有?折腾得人家一宿都没睡。”
这是大丫头娘的声音。
“我不折腾你折腾谁去?你要是不把那小娼妇给我找回来,我天天折腾你,折腾死你!”
这是那个老浑蛋。
“你不是人,是牲口!”
“人都是牲口。”
接着是一阵无声的厮打、翻滚,间或有一两句对骂声。
“老狗!”三福暗骂了一句,向院门走去。临出院门时,他拾起一块青砖,用力砸向那扇窗户,窗棂被击得粉碎。
住户们还是没有被惊动,或许,他们是被惊呆了。
但是,大丫头,你到底在哪儿呢?难道,你真的去寻了死?
三福胸中的邪火熄灭了,眼泪却不断地涌出来。大丫头,如果你死了,我也绝不活下去。
天快亮的时候,老二有点儿困了,他带着弟兄们打算到后海南沿的一个小佛爷家去睡觉。刚走到柳树林子的边上,忽然听到海边上传来了一阵嘤嘤的哭泣声。
他一挥手,带着兄弟们围了上去。
三福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大丫头,他盲目地向后海方向走去。刚走出胡同口,就看见一个人正在街灯下痴痴地望着自己。
大丫头!
三福扑过去抱紧大丫头,两个人哭成一团。大丫头浑身都被露水和泪水打湿了,冻得瑟瑟发抖。她拼命搂紧三福,恨不得钻进他的心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
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儿来找你呢?
都不知道,也许是心的指引?
哭够了,他们决定,分着把大丫头带在身上的那瓶敌敌畏喝了,一起去死。天快亮了,不能到远处去了,就在后海边上去死吧!他们是在这被称为海的水边出生的、长大的,那么也就死在这里吧!出生的时候,他们是单独地来到人间的;死的时候,他们是两个人在一起!
在海边,又紧紧地抱着哭了一阵。摸出药瓶子,正准备喝下去时,几条黑影已经紧紧把他们围住了。
一块砖头重重地砸在三福的脑袋上,在昏迷过去的一瞬间,他似乎又听见了大丫头的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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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夫帮着陈成把顺子送进医院的急诊室。顺子的伤不重,缝了三针。把顺子送回家以后,陈成去找周奉天。
“奉天,一个叫老二的佛爷把顺子刺了。这件事,你知道?”
“我不知道,但是老二在几天前找过我,说他们要给黑子报仇,我默许了。”
“我的口信,宝安带给你了吗?”
“带到了。”
“那好吧!我走了。”陈成转身走了。
周奉天迟疑了一下,等他追出门去时,陈成已经走远了。
第二天早晨,陈成的大妹妹推开院门时,吓了一跳,门沿里跪着一个人。这个人除了能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以外怎么看都像是个死人。他的头上和脸上的血迹已经成了黑紫色,两只眼睛半睁半闭,眼珠子呆滞地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
“你是谁呀?怎么跪在这里呀?”大妹妹惊慌地问他,“你有什么事?怎么不说话呀?”
那个人只是直挺挺地跪着,眼珠都没动一下。大妹妹只得把陈成叫了起来。一见到陈成,那个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陈成大哥,救救我们,你救救大丫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起来,慢慢地说。”陈成认识三福,但是不知道大丫头是谁。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三福固执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好吧,能帮的,我肯定帮你!说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三福还是跪着,一边哭着一边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大丫头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那些人都是谁?”
“有一个人,是黑子的兄弟,叫老二。”
黑子、老二,他们的背后肯定又是周奉天!陈成咬了咬牙,慢慢地握紧拳头。好吧,周奉天!
“三福,我派几人跟你去找大丫头,其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送走了三福,陈成回到屋里去洗脸,大妹妹关切地问:“大丫头是谁呀?”
“三福的女朋友。”陈成不耐烦地说。
“他们把三福的女朋友抢走,想干什么呀?”
“你少管!”
陈成没吃早点,气哼哼地走了。他走时,大妹妹没有像往常那样,堵住门不让他出去。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也是在这天的早晨,周奉天找到了边亚军。
“亚军,陈成和我闹翻了。”
“为了什么?”
“顺子。”
“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很难。我搞错了一件事。黑子被刺,其实与顺子无关。但是昨天晚上,黑子手下的人还是把顺子刺了。更糟的是,他们事先来问过我,我默许了。”
“奉天,你来找我,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在顺子的问题上做错了,后悔了?”
“是做错了,但是已经晚了。亚军,我想问你,在我和陈成之间,你准备选择谁?”
“我无法选择。奉天,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你都不会伤害陈成,是这样吗?”
“是的。不过,陈成是会伤害我的,一旦有了机会,他一定会下手杀死我。”
“也许。但是陈成一定会采取一种公正的方式下手的。奉天,你放心,到了那个时候,我当仲裁人。”
“那就多谢了。”周奉天忧郁地说,“另外,你告诉陈成,陈北疆的事我再有一段时间就可以解决了。在此之前,我希望不被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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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警卫班在院门口堵住了一个企图闯进院里去找陈北疆的人。
这个人四十几岁,满脸污垢,衣衫褴褛,一看就知道是个以乞讨为生的盲流。
盲流疯疯癫癫地与警卫胡缠乱搅,招来院内院外不少人围观。
“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盲流翻着大白眼珠子,梗着脖子喊。
“你没有在来访登记簿上登记,按规定,不能让你进去。”警卫耐心地给他解释。
“我找自己的老婆也要登记?我手心朝上地走遍全中国,也没听说过这个理儿。”盲流说话有点儿河南口音,急而且快,唾沫乱飞。
“谁是你的老婆?”
“陈北疆啊!”盲流面向围观的人大声说,“陈北疆,她就是我的老婆。”
围观的人群哄然大笑起来,说这人肯定是疯子。
“人家是个学生,怎么成了你的老婆?”警卫有点儿火了,“你再捣乱,我就把你抓起来。”
“她和我睡过觉,就是我的老婆!”盲流理直气壮地说,“你不和你老婆睡觉,难道和破鞋睡觉?”
人们又哄然大笑了。
“你们笑什么?不信?我这儿还有她的相片,不是我老婆,她能给我?”盲流掏出一沓相片,向围观的人们散发着,“她要不是我的老婆,能给我这种相片吗?你们大伙儿看着,给爷们儿主持个公道!”
许多人拿到相片:裸体的陈北疆。
盲流趁乱溜走了,拐过街口,宝安正等着他。
“老小子,干得不错。相片都发出去了?”
“我留了一张。”
“你留着干什么?扔了!”
“我爱看,光溜溜的,招人疼呢!”
宝安塞给盲流十块钱,转身走了。盲流追了两步,问:“明天还干一回吗?”
“你要是再露一次面,我非把你宰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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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妈觉得很奇怪,几天没回家的儿子一早儿就回来了。老二回到家,不吃不喝不睡,只是愣愣地发呆。
“老二,又在外面被人家洗佛爷啦?”李大妈当着治保主任的官,又守着两个当佛爷的儿子,黑话懂得不少。
“您甭烦我!”老二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瞧你那能耐,在外面受了气,就知道回家跟我耍蛮。老李家坟头也不知哪两根蒿子长歪了……”李大妈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数叨着儿子。忽然,她听到身后“扑通”的一声响,赶紧回头一看,惊呆了。儿子跪在了她的面前。
“妈,我活不成了,我……杀死人了。”
黑子的伤势很重,胃壁被刀刺穿,血水、胃液和未消化的食物流满了腹腔。幸亏及时动了手术,才幸免一死。
每天上午老二都来医院,给黑子送吃的、报告外面的情况。今天到这会儿他还没来,也不知道他们把顺子刺了没有。黑子一边想着,一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肚子上的伤口被人狠狠地捅了一指头,钻心地疼,他一下子就醒了。
陈成正站在他的床前。
“顺子被刺了,是不是你让老二他们干的?”
黑子不说话,又闭上了眼。
“别装死,快说!”陈成又用手指使劲地点了一下黑子的伤口,疼得他差点儿没从床上蹦下来。
“是。”黑子的眼角流出两滴泪,但还是闭着眼,不愿或是不敢看陈成。
“老二抢走了大丫头,是不是你让他干的?”陈成又问。
黑子突然睁开了眼,惊讶地问:“老二把大丫头抢走了?我可真不知道这件事。”
正在这时,一位年轻的女护士拿着针剂走过来。她生硬地用肩膀把陈成挤开,没好气儿地说:“让开!你没看见要打针了吗?”
“对不起,我没看见。”
“没看见?长眼睛了没有?”护士还是不依不饶的,态度非常傲慢、无礼。
“我没长眼睛,你就长了眼睛吗?”陈成愤怒地抓住了护士的后衣领,猛地一拽,针管和药液瓶子掉在地上摔碎了。他指着黑子怒声对护士说:“你长了眼睛,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是流氓、杀人犯。就在昨天晚上,他指使一帮子小流氓把一个姑娘轮奸了。那个姑娘,和你的年龄差不多,也和你一样漂亮。我告诉你,昨天是那个姑娘,明天就会轮到你!你说,你长了眼睛吗?”
护士吓得浑身发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陈成的脸,她怕他愤怒得不能自制,会突然扬手打她。但是陈成没有打她,而是轻轻地松开了紧抓住她衣领的手,说:“对不起,我失态了。请您找来纸笔,记下口供,行吗?好,太谢谢了。”
陈成又俯身在病床上,右手的手指像锥子似的钻进黑子的伤口,开始问:“你指派老二杀害顺子?”
“是。”
“你唆使老二和一帮小流氓轮奸了大丫头?”
“是。”
“你的后台是周奉天?”
“是。”
陈成突然又狂怒起来,右手的手指一使劲,钻进了黑子的伤口。黑子疼得大叫起来。
“说,你说!周奉天是怎么向你交代的?你又是怎样唆使老二去干的?时间、地点!老二和那帮小无赖都叫什么名字?他们住在哪儿?快给我说!”
黑子连编带造地把什么都说了。
陈成出医院时,小护士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直到看不见陈成的背影了才回到病房里去。从这天开始,她拒绝再给黑子打针和送药。
李大妈吓坏了。
“我的小祖宗,别吓唬你妈。你没杀人,是吧?没杀死,是吧?”
“我杀了。她死了。”老二痴呆地说。
“祖宗呀,你不让我活了!你怎么杀的?杀死的是谁呀?哎呀,你倒是快说呀!”
“大丫头。我们几个都和她干了那事,后来,她喝了敌敌畏。”
李大妈突然紧紧地把儿子搂进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心肝哟,娘不能没了你哟!快说呀,那个大丫头,她后来没死。”
“死了。”
老二被娘搂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他还是紧紧地贴着娘的身子。这是他唯一的靠山和保护伞了。
李大妈突然镇静下来,她推开儿子,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然后果断地说:“没别的路了,你快跑吧!跑得远远的,留住一条命,以后再慢慢地想办法。留住命,就是给老李家留住了一条根……”
说着,娘儿俩又抱头大哭起来。
正在这时,陈成推门走进来,他的眼睛通红,手里握着一把尖利的刺刀。
三福是在大丫头家的院子里看到她的。
她还是穿着那身被露水和泪水打湿了的衣服,光着两只脚,没铺没盖地躺在院子里的碎砖地上。她生前长得漂亮,死后还是很美,只是两眼愤怒地望着天空,再也没有了流不尽的眼泪和哀婉、柔顺的神情。
三福知道,大丫头的眼睛是不会闭上的,她在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看着自己给她报仇,等着自己一同去见冥冥中的上帝。
“你是干什么的?”李大妈气势汹汹地问陈成,“青天白日的,你持刀弄杖的,是想抢劫吗?”
“青天白日的,你儿子轮奸少女,逼死人命。我是来要他的口供的。”陈成逼视着老二,冷冷地说。
“有介绍信吗?”
“有。”
陈成举起刺刀,对着老二说:“要是敢说一句假话,我立刻就要了你的命。”
“陈成大哥,不能全怪我呀!我喝醉了,还有,也不是我一个人。你抬抬手……”老二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陈成。
“起来!拿出纸、笔,给我写!”陈成厉声说。
“写什么呀?”
“我说,你写!”
李大妈想溜出去找人,她怕,怕这个叫陈成的家伙用那把刺刀把儿子杀了。
“大兄弟,你们爷儿俩先聊着,我去给你买盒烟来。”说着,她推开门就要往外走。
“不行!”陈成伸出刺刀挡住了她,“他是你的儿子,你就应该知道他干了些什么缺德事,应该知道他为什么必须为死去的姑娘偿命!”
李大妈吓得又缩回了屋子里。
“写!”陈成猛地把刺刀戳进老二眼前的桌面上,刀身颤抖着,铮铮作响。
“我在周奉天和黑子的唆使下,犯下了以下的罪行……”
这一天,陈成一共取得了七份由本人签字画押的口供。
<er">18
陈成逼人写口供、按手印的消息,周奉天当天晚上就知道了。他急忙派宝安把边亚军找来商量:“亚军,事情闹大了。陈成如果真的把那些口供递到公安局去,那就糟了。”
边亚军笑了,说:“陈成逼出的那些口供,是为了给自己找出与你彻底决裂或者与你决斗杀死你的理由。奉天,你说对了,陈成要杀死你的心一直没死。但是这两年来,你和他毕竟是朋友一场,没有充足的理由他下不去手。”
周奉天也笑了,说:“陈成有情有义、有始有终,是条汉子。不过,他也别弄些假玩意哄弄自己呀!大丫头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
“如果大丫头的事是你干的,陈成就不会到处找口供了。他现在就会拿着刀子来找你。”边亚军站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在周奉天写的那张条幅前站住了,“奉天,你打算怎么办?”
周奉天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和为贵,找个中间人出面调解一下吧!”
“谁有这么大的面子呢?”
“有一个人。”
“谁?”
“王星敏。”
边亚军又笑了:“奉天,请王星敏出面调解,当然再好不过了。但是,你必须给她准备一份见面礼,否则她绝不会出山的。”
“我请你来,就是想让你帮助我备齐这份礼物。”
“礼单呢?”
“黑子、老二……一共八个人。”
当天深夜,边亚军去了大丫头的家,吓唬了一顿,又劝慰了一番,临走还送了五十块钱的奠礼。
第二天中午,大丫头娘和老浑蛋一起去公安局、军管会喊冤,要求政府为屈死的女儿报仇。
三天后,公安局的干警们开始调查、抓人,但是晚了,八名被告在一天之内全部遭了毒手。
周奉天派人跟着顺子到了医院,把黑子从病床上拖下来毒打一顿以后,扔在了大街上。
老二先是被三福砍了一菜刀,在被人送去医院的途中,又碰上了顺子。顺子拿出一把弹簧刀,一刀送进老二的腰窝里。
其他几个人也相继遭了手。打人的既有陈成的兵马,又有周奉天的喽啰。
紧接着,陈成手下的弟兄们开始对周奉天的人马发动袭击,大打出手。宝安统领着周奉天手下所有玩儿主,立刻进行了全力反击。一时间人翻马倒,人号鬼叫。
在混战中,南北城的玩儿主们则浑水摸鱼,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或明或暗地向拼死搏斗的双方伸出援手。边亚军天天和周奉天在一起,但他手下的弟兄们却在暗地里支持陈成,这些人,出手就是黑的。
周陈之战持续了五天,周奉天的损失不小,陈成已经快成了光杆司令了。手下的人有的受了伤,有的躲了起来,还有的投到那边去了。到第五天晚上,跟着他上街的人,只剩下三福一个人了。陈成笑着对三福说:“现在,该轮到我和周奉天单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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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疆到湖北休养了一个月,精神好多了,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在武汉军区担任领导工作,他见到面黄肌瘦、委靡不振的陈北疆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哪里有什么病嘛,你就是装病!这么小的娃娃还要休养?乱弹琴。到连队去、到军营去,和战士们一起摸爬滚打、吃大锅饭,我保证你什么病也没了。”
陈北疆被安排到驻守在山区的一个步兵连队进行锻炼。
连队里突然来了个女学生,而且这个女学生还是这么漂亮、瘦弱、娇小,立刻就吸引了全体战士的注意,一个个地都雄健、文明、高雅起来。但是,在陈北疆面前,战士们表现得最多的还是骑士风度。他们变着法儿讨她的喜欢,哄她笑。
于是,陈北疆就整天地笑,不停地开怀大笑,笑了一个月,精神振作了,体重也增加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急着要回北京。临走时,老军人拉着她的手说:“娃娃,留下吧!山沟里生活艰苦,但是能养人、养精神。当年,我们就是靠着这股精神,跟着毛主席从井冈山走到天安门去的。北京那地方,人多、热闹,但是毁人!别说你们这些娃娃了,多少老家伙还不是毁在那里了?”
陈北疆没有留下,还是回到了“毁人”的北京城。
到家的第二天,刘南征就来看她。
“北疆,你这种病叫忧国忧民症。其实,政治上的事、国家的事,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你看过去的老红卫兵,有几个还关心政治?以后多玩玩,别瞎操心了。”
陈北疆笑着说:“我的病,别人治不好,只有一个人能治,但是这个人不好找。”
“哪个医院的?”刘南征关切地问,“我去找,八抬大轿去抬他,还能不来吗?”
“轿子是抬不来的,”陈北疆脸上的笑容没有了,“得用绳子。”
“用绳子捆来?到底是谁?”刘南征不解地问。
“周奉天。”
“好吧,这个大夫,我给你请定了。”
“南征,你不行,你请不动他。”
“那你就等着瞧吧!”
<er">20
晚上,陈成回到家里时,发现田建国和黛玉来了。他们和三个妹妹正围在一起玩跳棋,又吵又笑,很热闹。
陈成愿意看见妹妹们开心地笑,但是近来她们已经很少有笑模样了。特别是大妹妹,总是用忧郁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和田建国握了手,问:“你最近干什么事呢?还好吧?”
“什么事也不干,整天在外面闲逛,天一黑就脱裤子上床。一天到晚,也就那么会儿舒心。”田建国毫不隐讳地说。
陈成笑了:“小心点儿,要是黛玉在大观园外面养活了孩子,那就贻笑大方了。”
说了一阵闲话,田建国开始说明来意:“陈成,听说你和周奉天闹翻了,我们都愿助你一臂之力。你要多少人,就有多少人。”
“我和周奉天之间的问题,是私仇,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别人不能插手。”陈成坚决地说。
“我们也和周奉天有仇。如果我们打击周奉天的话,你也不会插手帮助任何一方,是吗?”
“我当然不会袖手旁观的。因为你们和周奉天之间的仇恨,涉及我,涉及陈北疆,还有……”陈成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还有王星敏。”
送他们出门时,陈成问黛玉:“你还写诗吗?”
黛玉说:“男人们都没有诗意,写出诗来给谁看呢?不能总是对牛弹琴啊!”
“女人的诗,都是写给男人看的吗?”
“当然。没有男人,女人就更没有诗意了,眼枯即见鬼,天地终无情。女人们就会成为女光棍、女疯子,就像……”
“像谁?”
“陈北疆、王星敏。”
田建国和黛玉走了以后,边亚军又来了。陈成对边亚军说:“和周奉天打了几天,我现在支持不住了。烦你告诉他,我认输了。”
边亚军关切地说:“陈成,我可以借给你一些人,再支持几天,奉天也就不行了。”
陈成摇摇头,说:“刚才田建国来了,他们要帮我打周奉天。所以,我一天也不愿再打下去了。让他留下点力量,去对付陈北疆吧!”
“你呢?”
“我要对付王星敏。”
边亚军把陈成的口信告诉了周奉天。他沉默了很久才神情沮丧地说:“我和陈成之间,有一道深沟,最终也不会成为朋友。现在,唯一的一座桥,就是王星敏了。而这座桥,很快也会断的。”
“为什么?”边亚军问。
“王星敏毕竟不是流氓,而我们是。她和我们的连接点,是友情,这是极不牢靠的。”
和谈的方式是很荒唐的。在边亚军的提议下,周奉天和陈成两路人马聚在一起,联合举行了大丫头骨灰的安葬仪式。
安葬地点选在北京西山的一个荒草坡上。那天的天空阴沉沉的,好像马上就会有倾盆大雨自天而降,但是终于没有下起来,只是勉强挤下来几滴水珠,像是眼泪。
大伙儿一本正经地朝那个极精致的盒子鞠了三个躬,然后就一边抽着鼻子表示悲伤,一边看着那个盒子被埋进荒土中。
大丫头的娘和三福妈也来了。两个女人没怎么哭,干号了两嗓子也就算了。哭得最惨的是两个男人,一个是三福,一个是大丫头的继父。老浑蛋哭得死去活来,是在哭情人呢,还是在哭女儿?不知道。也许,人的感情就是一种混合物。
玩儿主们对大丫头的真正悼念,是在下山的时候,陈成唆使顺子在老浑蛋的脑袋上砸了一砖头。人老骨头硬,血流了一脸,他还是自己慢慢地走了。
周奉天似乎显得很悲伤,人们都走远了,他和边亚军、陈成等几个人还留在墓地。
“你,和她睡过吗?”陈成问。
周奉天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不把她收下呢?把她收下了,她的结局可能不会这么惨。”边亚军说。
“当年土匪收了小燕,小燕的结局不是也很惨吗?再说,她长得太像小燕了,不吉利。”
周奉天用铁锹把坟头的土铲平,又铲来一大块草皮盖在墓穴上。这样,一场雨过后,大丫头的安身之地就永远隐没在荒草坡上了。
“这个小燕也死了,以后就会吉利了吗?”陈成说。
“下一个,就会轮到我。”
周奉天默默地朝墓地又鞠了一个躬,转身走了。
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陈成似乎看见一条彩色的灵光,从周奉天的头顶上飞向了阴沉的天空。
远方天际间传来阵阵沉闷的雷声,像是敲响了丧钟。宝安的小八音盒也奏响了和谐、安详的安魂曲。
陈成走了几步以后,再回头寻找那块小小的安身之地,除了萋萋荒草和累累乱石以外,什么也找不到了。
人,是很容易回归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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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陈北疆在大操场上跑完步,正往家里走时,突然又发现人们对她指指点点、嘀嘀咕咕。她意识到自己又有了犯病的征兆,就拼命地摇头,放声地大哭,努力把头脑中的幻觉驱赶出去。
中午,刘南征来了电话,催她赶快到一所废弃的仓库去。
“有什么急事吗?妈妈和阿姨好像今天对我监视得很严,不许我出门。”她说。
“我给你找到药引子了。”
“大补还是小补?”她惊喜地问。
“先慢慢地补一点儿,补药用猛了,也会伤身子的。”刘南征说。
“好,我立刻就去。”
放下电话,陈北疆笑了。很久以来,妈妈没有见过女儿这么舒心地笑了。
赶到仓库时,刘南征正在等她。他把陈北疆带到一间幽暗潮湿的仓房里,指着被捆在木柱子上的一男一女说:“这是刚刚逮到的,是周奉天手下的小佛爷。他们在公共汽车上偷钱包,下车以后撒腿就跑,被田建国他们抓住了。我们还一下都没动,是新鲜的,你挑吧,要男的,还是要女的?”
“都要!”
“好嘛。谁让你是病号!”刘南征大方地说,带着人走出仓房。
两个小时以后,当陈北疆走出阴暗的仓房,又回到蓝天白云之下时,她在内心里感到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舒畅。
那个佛爷就是周奉天。皮带沉着、有力、准确地抽击着他全身的各个部位,使他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哀号。自己胸中那团郁结了很久的闷气,随着他的哭叫声而一点一点地化解开,再发泄了出去。现在,她感觉浑身轻松,心胸也极为坦荡、宽广。
在那个圈子身上,她又恢复了自己是统治者的自信。侵略和占有所带来的快感,使她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在精神上和体魄上都是强健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两年以前,那时,整个世界和全部历史都被自己踩在了脚下。
在回家的路上,陈北疆发现街上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朝她笑,尽管都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献媚式的笑。她也回之以笑。
那是领导者宽容大度的笑。
如果她后来没有见到周奉天的那份杰作,如果她立刻就动身去湖北军营,也许,她的病就会从这一天起被彻底根除了。
但是,那条病根从哪一天起种植到了她的心里呢?
吃过晚饭,陈北疆要出去散步。阿姨刚想要拦住她,被她挥手推开了。她先是在大院里各处转了转,又走出大院,打算围着院墙走一圈。
环绕着院墙有一条清静的砖石便道。陈北疆曾用步子精确地测量过,便道的里圈整整是五公里。沿着里圈走一圈,正好用一小时,走外圈用时要长一些。
今天,陈北疆感到精力都很充沛,所以她是沿着便道的外圈走的。
当转到院墙西南角时,她看到有三五个人在围着看院墙上的一份传单。陈北疆向来对街头张贴的大小字报无兴趣,因为它们的内容大都极不可靠,不知为什么,今天她竟鬼使神差般地离开了便道的外沿,向院墙上的那份传单走去。传单告知革命群众,这个院子里住着一个女流氓。她卖淫成癖,流氓成性。前不久,她曾去湖北生下一个私生子。这个女流氓的名字是——陈北疆。传单还号召革命群众要提高警惕,不要上当,云云。
陈北疆惨叫一声,昏倒在便道上……
以后,在石景山区和丰台区相交的地带,人们常常看到一个年轻的女疯子,两眼直勾勾地到处闲逛。她身穿旧军服,臂佩红袖章,手里提着一截麻绳或一根皮带,嘴里不清不楚地哼着歌,偶尔还自得其乐地做出几个滑稽动作,引起围观者的哄笑。
她有时会无端地用手中的绳子或皮带抽打人,追得男人和女人们狂跑;有时,她又痴呆呆地紧缠住某个男人或女人,因此,又常被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勾引走,几天不回来。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疯子跟随父母下放到冀东的一个农场。那个冬天,她生了一个男孩子。
孩子出生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察觉,是疯子自己给自己接生的。她把孩子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等她再去抱孩子时,孩子已经死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疯子用麻绳捆住孩子的脖子背在自己的后背上,在县城里游荡。孩子的小腿是青色的,长了一层细细的白毛,在寒风中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疯子的后背。疯子的神色极愉快,喜滋滋的。
一位老大娘看不下去了,在一天夜里趁疯子熟睡的时候,剪断麻绳,把孩子埋了。
疯子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孩子没有了,号哭着沿街狂跑,凄惨地号叫着:“我的孩子,孩子!谁把我的孩子偷走了呀?快还给我孩子吧!”
听到叫声的人,没有不流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