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05年——刘宗祥 吴秀秀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彭建新 本章:第三章 1905年——刘宗祥 吴秀秀

    从督署出来,东方曙色正浓。

    一柱彤云作手臂状正缓缓舒开五指,如巨人大梦方觉欠伸的慵态。太阳还未露脸,可阳光已从指状云隙中透出来,呈扇面撒开一天的金光,把个洪山宝塔衬得金璧辉煌。

    春三月的天,清晨的风仍有料峭的寒意。见老板和冯先生从督署出门,吴二苕从耳房迎出来,腰背仍直直的,几步过去,喊醒另一个包租来的车夫。

    与送出门的堂官打躬作揖完毕,直到督署的朱漆大门重又合上了,刘宗祥看一眼大门上那憨态可掬的衔环兽头,又瞥一眼这只石狮子。石狮子一点也不可恶,张着的嘴不像在吼,更像温和的笑。他不由自主的伸手抚一抚狮子朝天翻起鼻头,冰凉的感觉又让他头脑一醒。他畅快地伸了个懒腰。

    与刘宗祥的洋装成对照,冯子高一身灰夹袍,外罩一件藏蓝起暗红团花的马褂,戴一顶与马褂同色的瓜皮小帽。他没有伸懒腰,尽管他比刘宗祥年长,到底是在日本待过几年,有些洋学堂的底子。他转动转动头颈,上下振动振动手臂,又双手叉腰,向左右扭腰,活动坐久了的筋骨。

    他们是凌晨才得到传见的。张之洞总督深夜办公的习惯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说起学问、勤政,张中堂口碑极好,接见刘宗祥这样的洋派实业家,张之洞是极有兴致的。张之洞本身就是个积极的洋务派。他不仅提倡而且身体力行、实际操办了许多洋务项目。像汉阳兵工厂,就是他的大手笔。

    张之洞便服坐在公案后,受了刘宗祥、冯子高的礼,手一摆,随和地邀他们入坐。

    “冯先生,你弃老夫而去,另栖梧桐,此来,定是又有冲天之策以成冲天之举了?刘先生,少年才俊呀,哦,随便用些果品。”张之洞怀里伏着一只纯白的长毛猫。刘宗祥注意到,这是白天托黄炳德送给张中堂的。这只猫是刘宗祥从法租界弄出来的,花了他二百两银!这猫也真是异种,浑身银白,无一根杂毛,就四只脚爪在离地一寸处漆黑,更一桩奇处,是它的眼珠子,一只碧绿,一只深蓝,因而得了个“乌云托月鸳鸯星”的名。

    张之洞爱猫和嗜食蜜果,刘宗祥是知道的。送一只猫,也算不上贿赂,却又深得张之洞爱猫之意。看张中堂惬意爱怜抚猫的慈祥模样,刘宗祥暗里感叹,人之所好,大异其趣,这二百两银,真是搔到了这大老官的痒处,二百两银就把个封疆大吏给弄得舒舒服服,实在太便宜。

    “刘先生,这只猫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张之洞果然说起了怀里的猫。正说着,一只全身漆黑、四爪雪白的大猫呼地蹿上张中堂的公案。只见它在蜜饯果子上逐碟地嗅,喷喷鼻子,摇摇头,一副大不以为然的样子;然后,又把鼻子伸向那只“乌云托月鸳鸯星”,喉间噜噜作响;再抬起头,朝张中堂喵呜喵呜叫个不休。

    “嘿,嘿嘿嚯嚯!”张之洞极开怀的样子,“看来,你是嫉了!嫉耶妒耶,偏旁皆从女,哼哼,倒是情理之中,情理之中噢!嚯嚯!”

    “张大人,这只母猫可有‘芳名’?”冯子高不枉了在督府作了几年清客,一听就知道这只黑猫是母猫。

    “尚未取名,此时有了刘先生馈赠的‘乌云托月鸳鸯星’,老夫倒想请先生为此猫赐名,先生雅趣,幸勿辱拒。”

    “学生才疏学浅,不足大人谬奖。这猫么,是否就叫‘雪之梦’?”见张中堂兴致勃勃,冯子高也乐于凑趣。

    “雪之梦,哦,倒是有些意思。雪之梦,怎么像有点东洋味?嚯嚯嚯!冯先生不枉了在日出之处喝了些洋墨水,好,管它东洋西洋,总之,还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就是这雪之梦罢!好了,都做梦去吧!”

    张之洞把黑猫、白猫放到一起,手轻轻地推它们,让它们自便的意思。刘宗祥脸上留着笑,等着这漫长寒喧客套的结束,看张之洞怎么切入主题。

    “冯先生,听说你到上海去了一趟?”张之洞随手向嘴里扔进一颗蜜枣。那手刚才还在盘弄猫,也不见他揩擦,把枣丢进嘴里后,似觉手有些黏,就又放进嘴里吮,嗍得啧啧作响,很有味的样子。

    见张之洞仍无进入主题的意思,刘宗祥精神有些不集中了,但他一眼瞥见冯子高肃穆的脸色,又为之一振。不知为什么,张之洞平平常常一句客套性质的问候话,冯子高听来却如临大敌。

    “是的,是的,学生赴沪一行,只为料理归国后遗留在彼的私事。”冯子高很快恢复了他那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矜持之态。“中堂大人好耳风呵!”

    “不是老夫好耳风,是如今世上风太多也太大呵!冯先生学贯中西,交游四海,值此天下纷攘之际,倒是宜多韬晦养性,以佐刘老板多多发财。老夫编练的新军中,也多有偏颇激昂青年,高调唱得一个比一个好听。这主义,那思想,全不顾大清国情,一味只是说些吓人的空话,无异于儿戏耳!”刘宗祥不知张中堂何以教训起冯子高来。平常只是风闻省城这边有些不平静,也风闻张之洞仿西洋编练的新军中,多有知识军人结社的事。结社读书,研讨些时事,于国也无什么不好。难道冯先生也是“激昂青年”?如果冯先生是不受张中堂欢迎的只想闹事的偏激人物,现在刘宗祥手下做事,那张大人对他刘某人怎么想?张中堂还会支持他筑堤买地吗?

    刘宗祥是生意第一的商人,他信奉商人以赚钱为本的原则。世上一切,都是生意。捐钱可以做官,已是朝廷不是秘密的秘密。这不也是生意么?只不过赚钱的是皇帝大佬官。当了官有什么好处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还是“清”知府,要遇上那浊的,还不把地皮刮三尺!

    刘宗祥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妨碍他做生意。

    “大人教训的极是。虽然学生淡薄宦途,改辙扬帆逐利,大人的教诲,仍令学生闻之足戒,闻之加勉。”冯子高谦恭平和,让刘宗祥放心不少。

    “先生高人,亦当如此审时度势。譬如老夫,虽身在官场,心却在名利场外。如这提倡洋务罢,老夫看准了乃富国之途,决非营老夫室家私利。如以为老夫此言有虚,尔等可拭目以待。老夫今年六十有八,墓冢在望矣!”

    张之洞的这番话,的确不是虚言。他督鄂期间,创办的汉阳铁厂、大冶铁矿、萍乡煤矿、湖北枪炮厂,设立纺纱局、织布局、制度局、巢丝局,使得湖北省俨然中华的洋务活动中心。他改革书院,兴建学堂,派遣大批学生赴德国、日本等国留学,又兴建图书馆、印书局,大刀阔斧,年有大动作。尽管功过是非,不一而足,可四年之后,当他病死北京时,他的治丧费用却靠门人僚属致送的奠仪支撑。可见其虽位极人臣,却宦囊空空家境不裕。一副挽联似已写尽张之洞身后的清贫……

    “死者长已矣,云门石甫同伥望;魂兮归来乎,朝云暮雨各凄其。”

    据说,云门石甫是张之洞的两个得意门生,朝云暮雨是他老先生的一对爱妾。

    “也罢,聊了这么半天的闲篇,再说说正经事罢。”张之洞开始讲他在后湖筑堤的打算。正说到兴浓处,那“乌云托月鸳鸯星”逐“雪之梦”,急骤而至,呼地跃上张中堂的公案。那“雪之梦”竟不顾雌性廉耻,在公案上屙下猫屎一坨,一时漾开一股腥臭。

    一侍候在侧的老仆看不过眼,过来驱赶,口里呵斥了一声:“呔,下去!”

    “罢了,让它自去罢。”张之洞出语阻止,他又朝冯子高扫一眼,“猫本无知,何必责怪?人若如此,则不可恕矣。”

    虽然又困又饥又乏,但张之洞办事效率之高,着实让刘宗祥佩服不已。筑堤从何处起,至何处止;堤基几宽,堤面宽几,堤高多少,都明明白白。预算80万银,接受刘宗祥捐银50万,并以刘宗祥去年成立的填土公司为筑堤总承包。给刘宗祥的好处是:后湖的官地,由汉口同知商议作价优先卖给刘宗祥,私地由汉口同知与后湖农户协商,愿卖则卖。

    刘宗祥已经非常满意了!他清楚他得到了多少,他亟想赶快庆贺一番,亟想赶快找个安静地方,细细捋捋即将得到的好处。他突然想起张之洞警告冯子高的语气,心里一沉,但见冯子高无事人一般,心里又一宽。

    “冯先生,是否先填一填我们的五脏庙?省城您家熟悉些,可有什么特殊的好东西?”刘宗祥朝二苕的车走过去。

    “那就多了。粑粑巷的粑粑,豆腐巷的豆腐,户部巷的面窝……”冯子高踢踢腿,关节嘎吧嘎吧响。

    “冯先生哪,听说武昌有个美人店,做的一种什么蝴蝶面,堪称是省府一绝,吃的人还必须赶早,晚了还买不到。今日我们这是绝早了,何不去一趟?”刘宗祥今天心情很好,想起平日没有工夫想的传闻。

    “哦……噢……蝴蝶面哪,早就没有了,没有了啊!哦,不过咧,有还是有的,去吧,去一趟吧!”冯子高忽然显出伤感,语气也闪烁不定。因常见他这种大起大落的文人情绪,刘宗祥也没有作多的想法,只一味地催他带路。

    出督署左拐,向北进兰陵路,过长街,穿芝麻岭,再折向东进中营街,横过大魏巷,一条大道直通宾阳门。直到出了城门,太阳还没有爬上洪山。过长春观、东岳庙、神祗坛,在宝通寺侧不远,冯子高叫停下来。

    冯子高带着刘宗祥,爬上一道土坎,指着三五个食客就餐的铺面,说:“刘老板,这就是卖蝴蝶面的地方。”

    铺面不大,一个烟囱在屋顶升出,吐出袅袅的烟。前面店堂里,一个脸孔黑黑的汉子在为食客送面收碗。刘宗祥抬头一看,“蝴蝶面”三个大字颇有颜体味。

    “刘先生,请!”冯子高在刘宗祥后面,请他先进。

    “冯先生,您家请。你我都是客,何故作此主人之态?”

    刘宗祥随口的一句话,竟把冯子高说得身上发冷样的一抖。

    见有客来,且来客气度不凡,黑脸汉子从肩上扯下抹布,揩揩那张本来就不脏的桌子,问:“两碗?”等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又大叫一声:“蝴蝶面!全料两碗!”

    “请问,这可就是蝴蝶面美人店?”刘宗祥笑着问。

    “是咧,是咧,您家!”黑脸汉子五官还端正,只是脸太黑,简直像擦了锅底灰。

    听了这一问一答,几个俯脸吃面的食客也笑了起来。也难怪他们笑,这里是只见黑脸不见美人,如以黑脸汉为美人,天下之逐美者,岂不个个都要投河上吊?

    两碗面很快就端上来了。这面实际上是面片,不是汉口人常吃的那种长条子面。面片呈蝴蝶形,汤白中带红,浮着几片红菜薹尖。面片有嚼头,汤鲜,红菜苔尖脆而爽口。刘宗祥吃得微微见汗。

    “确是不错,嗯,不过,也不至于像在江那边汉口传说的那样,好到了天上,说得玄而又玄的。”刘宗祥用手巾揩揩汗,见冯子高未动筷子,只是怔怔的盯着面前的那碗面,不禁诧异起来。“呃,冯先生咧,您家么样不动筷子咧?难道肚子能看得饱?”

    “刘老板哪,您家可晓得,真正的美人店的蝴蝶面,哪里是这个样子咧?您家要晓得,这里原来叫蝴蝶面店,美人店是食客随口叫的……”看来冯子高对这个店子很熟,但不知何故,说得总是吞吞吐吐的。

    “刘老板,您家随我慢慢走一截,我细细地跟您家说。”可能注意到了刘宗祥探询的眼光,冯子高从那碗一动也未动的面碗前站起来,邀刘宗祥暂时安步当车。他同刘宗祥走下那道红土坡坎,又回过头来,久久地凝望那已经变小了的“蝴碟面”三个字,眼眶湿润了:“噢,噢,我说过再不来此伤心地,可我又来了,又来了……”他喃喃而语,连站在身边的刘宗祥都听不清他说什么。

    “冯先生,也许是我不该提出到这里来,也许触动了先生的心底事?”冯子高为人达观,如此动容,刘宗祥很感意外。

    “刘老板咧,真正的蝴蝶面,早就死了哇!”冯子高向着已爬上洪山宝塔尖尖的太阳,仰面长叹一声,讲出一个哀婉的故事。

    现在三镇都有的红菜薹,真正的原产地,您家肯定晓得,就在这洪山一带。可您家肯定不晓得,这个所谓的一带,到底是几大个范围。您家不晓得,只怕全汉口也冇得几个人晓得。真正的洪山菜薹,出产在洪山宝塔钟声能听到的地界!这一带,都是红壤土,最适合长这种红菜薹了。出了这块地界,种出的红菜薹,味道都不如这里的好。这是冇得法说清楚的事。您家也许听说过,前年有个京都大员回京,带了些红菜薹的籽回去,结果种是种出来了,就是只长叶子不抽苔,到它抽出苔来,就即时结籽了,那薹根本就老得吃不得。后来,这大官又派人到这里运了些土出去,后话不得而知,倒是又造出个刮地皮的笑话。还是说蝴蝶面吧。不过咧,这东西跟菜薹有关。几年前,哦,不过十年罢,一个二十五岁的富家小伙子,听说这里一家卖蝴蝶面的面馆,掌勺送面的都是一个姑娘。都说蝴蝶面罕见且鲜美无比,姑娘比蝴蝶面更是罕见的美丽,简直像从哪幅画上走下来的。这传说把富家公子的耳朵说痒了,挪步去吃面,哪知接连三天都没有吃到口,而且每次去都只看到门板!那正是岁末时节,红菜薹刚上市不久,天寒地冻的,连去三次呀!他后来晓得了,这家面店一年只做五个月、每天只做一柱香的生意。这五个月就是市面上有红菜薹的日子。面店每天一开张,那美得像画中人的姑娘就在店堂里燃起一柱香,再卖面。一柱香燃尽,面店也就关门了。或许是富家公子的虔诚感动了姑娘,第四天,富家公子刚轮上,香正好燃尽。姑娘破例多卖了一碗面。那碗面来之不易呀!富家公子端着那碗面,怔怔地半天不下箸!面作成蝴蝶形,上面缀着碾细的星星点点的山楂片,嵌着比头发还细的青翠翠的青梅丝。精白的面片,粉红的山楂,碧绿的青梅,不妆自媚的姑娘,鲜艳醒目,未曾入口人已是如蚀骨般的醉了!这哪里是蝴蝶面哟,简直就是勾魂汤唦!就说面汤吧,心窍不足之人,绝对想不出来。用洪山宝通寺后园的红菜薹,掐去嫩尖,薹榨成汁,再配上火腿、虾米、香菇、银鱼、玉兰片,取寺后的龙泉共熬。火用粗谷糠文火,熬好后,火腿那些东西都要滤出泼掉,只用汤。客人来了,先热汤,再投进用铜模子压成蝴蝶形的面片。盛进碗之前,加上几枝掐下的菜薹尖。这样的东西,您家不吃,只要想一下,还有不吞涎水的!我们今天吃的面能比?聊胜于无而已。我是么样晓得这么细的?其实咧,您家心里肯定明白,我就是那个富家公子唦。后来我就天天去,天天去吃到姑娘关门为止,直到姑娘嫁给我。姑娘嫁了我,面店也就关了门。老食客们不依不饶,辗转打听到我家,“兴师问罪”。姑娘,也就是我太太公开了治作蝴蝶面的一切秘密,后来,这黑脸堂倌一家顶下了这个铺面。您家还不晓得咧,当年,一个熟食客见姑娘嫁我关门而去,惋惜之余,在门上涂了这样几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羹汤相映红。玉人不知和处去,空令食客怅东风。”虽是剥唐崔护的“人面桃花”诗意,倒也还有些意思。仅此一节,您家就可想见当年蝴蝶面店的吸引力和生意的火爆了。

    说到这里,冯子高顿了顿,一层苦笑泛上脸来,苦笑退下之后,又是一层凄婉的阴霾。

    刘宗祥本想问问下文,一转念,记起上次去阳逻,舟行江中,对一轮秋月,感慨岸上飞移着的朦胧的村树田畴,冯子高吟哦苏轼的词作,对照今天他吐出的心思,可见他心头压着多重的相思债!世上事,不如意难道真的十之八九么?世上人,不幸者难道也十之八九么?幸与不幸,是本来就摆在那里呢,还是各人各自感受到的呢?沿街乞讨者,有上顿没下顿的如棚户人家者,也照样活得有滋有味活蹦乱跳,该娶妻照样娶妻,该生伢的照样生伢,能生的还生出一大群来,也没见他们叹说不幸,是他们不觉得苦,还是晓得说了苦苦依然,不如不说呢?像我刘宗祥,不到而立之年,就挣下偌大家业,全汉口有几个如我之财?如我之名?我如对世人说我刘宗祥也很不幸,谁又相信?或许,幸与不幸,就是一对孪生子,伴随着每一个人。仿佛自己的影子,明明在那里,绝大部分时间是因为忙名忙利勾心斗角去了,所以从不去注意它。当你注意到它了,幸与不幸早就几经转换了……

    刘宗祥随冯子高默默走。看上去,他好像是被冯子高的故事所感动,实际上,他是在默默地品咂人生。

    “噢,刘先生,您家对张中堂张大人训诲我的那段话,有何看法?”冯子高转了话题。前面那个话题太沉闷,也太小了,男子汉不宜过多地沉缅在儿女之情的伤感里。美人店的那个美丽的姑娘,也就是冯子高的前妻,难产而死。死时冯子高正在日本。回国后,他一度息了奔波的心情。妻子虽不是他害死,毕竟他同她巴心巴肝地爱过抱过,爱时抱时恨不得连命都贴进去。当他播在她身子里的种子,已长成另一个他或她而且就要来到这个苦难的世界,她正需要他爱的时侯,他却为蜗角虚名而远在东瀛……

    刘宗祥仍默默地走。通往宝通寺的人多了起来。太阳悬在洪山宝塔尖上,于雾霭憧憧中,仿佛宝塔上一团肉孜孜的血红的佛光。他明白冯子高的意思,实际上冯子高这一问,已承认他自己与“激昂青年”是一路人物。他需要刘宗祥表明态度,不然,怎么好共事?再说,刘宗祥马上要着手的,几乎是再造一个汉口的大事!再造一个汉口!想到这一层,刘宗祥倏地豪迈起来。这豪迈感是从赚钱这种极简捷的目的超脱出来的纯精神的感觉。以前刘宗祥赚钱没有这种感觉。如果要问他赚钱做什么,他会回答,赚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买地是为了卖地或在地上建房卖钱。总之,赚钱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是每笔生意操作的开始,也是每笔生意的终结。就像同紫竹苑的陶苏在床上,总是那冷冷的烛影,滚烫的烛泪;滚烫的胴体,麻木的心;麻木的动作,迟钝的感觉。这次也是生意,也是赚钱,但似乎这次的生意赚钱并非目的,而仅仅是手段。这就有一种全新的感觉了我刘宗祥要再造一个汉口!清新,绝对的清新,就像秀秀站在一丛翠绿的枸杞边,整个空气都荡漾起一片清新之气。

    “冯先生,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像军人,是不过问政治的。尽管生意人和军人一样,离不开政治,受制于政治有时也可以左右政治。但由于政治也是一种生意,也是一种战争,但终归是与我的生意不同的。不搭界不欺行,是做生意的准则。您家帮我做生意,好像并不影响您家自己的生意。先生以为如何?”由于心情好,好多以前明白、清楚但一时又说不明白说不清楚的道理,现在居然一口气说清楚了。刘宗祥有几分得意。雄辩毕竟不是他的强项。

    “好!刘先生,说得好!您家的生意比我的急,我那是慢性子不赚钱搞不好要折本的生意,是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的危险生意。缓事缓办,先把您家这笔生意筹划好吧。”冯子高跟刘宗祥有一段时间了,对他的口才和快捷的思辩,还不甚了了。刚才这一席话,倒是刘老板情感的真流露。

    “从汉阳门过江罢!”

    “好,上车走吧。”

    吴二苕和那个包下的车夫一直空车不即不离地跟在身后,见老板回头看,几步就耸到了跟前。

    “张妈,秀秀咧?”刘宗祥从昨天晚上忙到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合眼。刚才,他又派人去请赵吉夫到刘园来议事,另外又发帖子到同知府,请黄炳德同知大人晚上过来“搓几圈”。直到快下午了,才感到困意爬满全身。来到刘园他的卧室,佣人张妈正在拍枕头。

    “秀秀带几个人到后头种树去了。她说正种树的月分不种,以后种难得活。这些都是她刚才换的。”张妈为他沏上茶水,就退出去了。

    淡蓝的麻纱帐,像一匹瀑布从天花板上泄下;极淡的水红色床单,是柔柔的棉绒布;雪白的被里,极淡的水绿色净面绸被面;极淡的粉黄色窗帘。整个房间仿佛浸在一弘温馨、素雅的秋水里,让人一进来就感受到全身心的舒适和松弛。这一组色调最容易使人感受到无端的幸福与伤感,对于总在羁旅中漂泊的心灵,更有一种孤独被旅途中的温情慰藉之后而愈益孤独的凄情。不知秀秀这不识字的乡下女孩,何以会调配出这样一种色调?是女人的天性使然,还是她天生灵慧?刘宗祥在情感的世界里,不是个善于思考的人,在这方面,他远没有在生意上的那分灵气。在生意场中投入的精力和在紫竹苑这样的风月场中消磨的精力,前者可以得到快感,后者可以得到满足。这正如饮食,玉髓琼浆,虽饮之涓滴,亦可获微醺的快意,鸡黍蔬食,果腹而已,仅是一种满足。人生在世,快意当是一种奢侈,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满足,却可用随遇而安代之。

    靠在床上,思绪如飞絮,纷至沓来纷纷扬扬,要捕捉成形,却又很难。刘宗祥感到困乏仍在而睡意全消。他干脆起来,换上一身白绸便服:束腰撒脚裤,布扣对襟衫,圆口黑布鞋。穿好后,他对着镜子照了照,不禁笑起来:这不有点像送给张之洞的那只猫么?云托月,只是没有鸳鸯眼!

    秀秀正在柳荫下指挥几个人种树。看来事情已近尾声了。一片桃林,一片梨树,都已栽好。树苗刚及人高,枝条都剪过,一眼望过去,整个果园呈褐红色,这是已经绽出叶芽的颜色。看到刘宗祥,秀秀仅只礼貌地点点头,继续吩咐民工清理场子,收拾工具。看看妥了,她才命令道:“先回去吧,五天后再来领工料钱。”

    见事情完了,秀秀拍拍手,又弯下腰去,在水塘边洗手。一套深蓝的单衣衫裹住曲线玲珑的少女胴体。弯下腰去,衣服朝上扯,裤腰往下坠,露出一段腰脊,如凝脂一样润泽。秀秀洗罢手,站起来,转过身子,把手上的水向四下甩,笑嘻嘻的,恢复了少女在大哥面前的顽皮,没有了刚才指挥者的严肃。

    “秀秀呃,蛮能干蛮泼辣的咧!”刘宗祥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她的身子,从腰上扯下一块绸手巾。他穿着便服,没有口袋,手巾就掖在腰带上。秀秀瞟他一眼,接过手巾,先揩脸,再揩脖子,刚要把手巾伸进衣服,忽然意识到有个大男人在跟前,手停住,脸一红。

    “过来,秀秀,妹子呃!”一股久违而又熟悉的感觉强烈地冲上脑门。是什么呢?是要为一个人做点什么的冲动!对,是这种感觉,是这种冲动,是这种愿望,是这种需要!当年,17岁的刘宗祥就想为不到10岁的小秀秀做点什么,比如,帮她掐半篮子枸杞尖。少男的羞涩阻止了他,只让他把她喊过去,叫她自己掐。今天,轮到秀秀17岁了,他能为她做点什么呢?他能为她做很多很多,但他此时最想做的是,抱抱她。对,抱抱她,轻轻地亲她的浓密的秀发,亲她翘翘的鼻子、翘翘的下巴……

    “秀秀呃,过来唦”刘宗祥感到喉咙特别干涩,心跳得厉害,却没有汗出来。

    秀秀没有过来。她拿着那条手巾,呆在那里。她看到刘宗祥的脸色红白不定,站在那里随么事都没做,却气喘吁吁,不由心里一阵害怕。她似乎预料到迟早会发生点什么事。她在心底甚至在梦中体验过她与他之间发生的事情,不清晰,但却很有质感:她与他肌肤相触,她感到他战栗呼吸的热气,她接受了他巨大的盲目的挤压和冲撞……梦毕竟是梦,少女的梦是绚丽的,但永远不是完整的。这正如她现实的人生之路一样,还有太多未知的幸福和痛苦,在前面未知的地方潜伏着,等待着吞噬她。

    午后的斜阳,从仲春的柳条中筛下来,更少了热辣。春天的气息,有的化成了声音,有的调成了色彩。青的紫的塘藻,不时发出噗噗的鼓泡声,是鱼儿在说悄悄话罢?一只青蛙呱呱叫着,从一片睡莲叶上跳进水里。一群小蝌蚪发现妈妈走了,欢快匆忙地追逐而去。不远处,两只灰喜鹊不顾及自己的嗓子早已沙哑,嘎哇哇地商量一年一度筑巢育雏的事。池塘对岸,一排广玉兰憋不住了,拳头大的花蕾,已探头探脑地绽出白中透绿的肉孜孜的花瓣。玉兰后面一丛矮紫荆,长串长串的花缀成一片紫罗兰的小天地,那褐红色的叶,反倒成了陪衬。

    一时好静。静得满脑满耳都是葸葸蔌蔌的声音。

    秀秀软了。她感到无端地发软,她本能地觉得背后是一棵树,她极需要靠上去小憩片刻。对,她只需要小憩片刻。她靠在柳树上。柳树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树,一颤一颤的,柳条轻抚她的长发,轻轻地抚,反复地抚摸,仿佛要在她的头发上涂一层完整的青春色彩。从头发上传来春的气息,热辣辣的。柳枝轻抚她的肩,轻抚她的臂,温暖而又温情。突然,一绺柳枝拂上她的细腰。这是可以与柳枝拮抗的柔而韧的腰。柳枝在颤栗,柔韧的腰在颤栗。秀秀倏地睁开眼睛,眼前竟是一片空明,复又阖上,一阵陌生的饥渴感闪电般地攫住了她,使她一阵眩晕。眩晕中,她幻想靠着的大树轰然倒下,把她紧紧地压住。她需要呼喊,需要撕咬,需要流血流泪;大树无言,大树默默地压着,大树也在流血流泪。她幻想她死了,她不得不死,她渴望立即死在大树下;大树也死了,死得气派。在她和大树死的地方,长出一蓬茵茵的枸杞,绿翠翠的长条,红莹莹的果……

    “噢,秀秀,秀秀!”最先醒来的是刘宗祥,或者说,他本来就一直醒着。他的手碰了她的腰后,就一直轻轻地搂着。秀秀在他怀里颤抖,开始抖得他血脉贲张,继而抖得他箭拔弩张。就在大树临近轰然倒下的瞬间,他注意到了秀秀倏开即阖的眼睛。这是一双微微上翘的细长的眼睛,眼皮似透明的琥珀,颤颤地抖,眼睛哟,是一潭可以调和任何色彩的最纯净的碧水!仅这一瞬,刘宗祥似在这潭碧水中照见了自己浑身所有的世俗污浊,陡然自觉的形秽感,如一盆盛夏的柏泉井水当头淋下,顿时天窗开朗,神清目朗。

    秀秀又睁开眼。这回能看清东西了。她还站在池塘边,靠在刘宗祥胸前。刘宗祥含着笑,笑中有满足,也有歉意。见她睁开眼,他一手抚着她的肩,一手轻轻托起她的辫子,轻轻地、轻轻地放到鼻子底下,轻轻地吻,好像那不是辫子,而是一件极贵重的易碎品。秀秀转过身来,两臂攀住他的颈子,仰起脸,嘟起肉孜孜的小嘴,调皮地眨动细长的眼睛。刘宗祥佯嗔地轻轻打下她的手臂,见一层尴尬的红晕爬上她的脸,就故作严肃地哼一声,复又捧起她的脸,在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我们回去吧,怕是有人等呢。”

    其实,赵吉夫他们早就到了刘园。冯子高问清刘宗祥到后头找秀秀去了,就叫张妈先预备晚饭,他与赵吉夫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与生意无关的话。按刘宗祥的安排,园里的内务一应由秀秀管,冯子高一心帮刘宗祥参赞后湖筑堤的事,另抽时间教秀秀读书识字。冯子高明白老板的用意,觉得这种人事安排很妥贴,只是有些隐隐的担忧。老板的后院,很不牢靠呢,一旦失火,大事可能受损,说不定还会殃及池鱼呢。

    菜一样一样地端上来了。清蒸鳊鱼,八宝鸡,虎皮肉,素十锦,黄焖家常圆子,凉拌藜蒿,腊肉炒白菜苔,一大陶钵排骨煨藕汤。

    “这是秀秀吩咐的菜单子。我说是不是太不像摆席的样子了,她说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就吃几样家常菜还显得亲热些。”张妈话里含着歉意。“还有一样菜,秀秀姑娘说由她自己做,她正在弄。”

    这几样菜合摆在一起,根本不成正规酒席的规矩,可正因为不成酒席规矩,所以才多了浓浓的家庭情味。不过,就这几样菜,也决非平常人家天天置办得了的。就说这清蒸鳊鱼罢,家常可以吃到,做起来也不难,无非是鱼新鲜,生姜、醋、料酒一类东西上甑蒸。这里自然也是这样,但也有些不同。首先是鱼不同。严格地说,清蒸鳊鱼应该叫“清蒸武昌鱼”或“清蒸团头鲂”。鳊鱼各地皆有,而团头鲂仅武昌粱子湖所独有。团头鲂肋骨刺13根,其它鳊鱼肋刺只有10根。鳊鱼易得团头鲂却不多,只不过因两者外形相近所以都呼之为鳊鱼。桌上有一味野菜,凉拌藜蒿。这是遍生于柏泉和后湖一带野生蒿类的一种,有一股特殊的药香味。取嫩尖或地下未长出嫩芽,用开水一汆,或炒或凉拌,佐酒最妙。不等秀秀的另一味菜到,刘宗祥即拈一筷子藜蒿,一入口,清淡药香,生姜的辛香,小麻油的浓香,一起在舌尖漾开来。

    “如此妙品,不管士农缙绅,可能都是喜欢的,应该有诗咏哦的罢?”刘宗祥在这方面一向是请教冯子高的。

    冯子高拈起几根藜蒿,放进嘴里细细品味,仿佛品尝龙肝凤髓一般。待他徐徐咽下,又吱地抿下一口酒,把筷子一放,身子向后一靠,才开言道:“怎么冇得呢?苏东坡就有一首七绝,‘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桃花开于春三月,正斯是时也,那蒌蒿即藜蒿也。”冯子高平时并不掉文,谈起诗文,倒是搔到了痒处。

    冯子高正自摇头晃脑,秀秀端着盘子进来了。盘子未放下,几双眼睛都盯了过去。

    秀秀换了一身极淡的水红色衣裤,裤脚、袖口、领口都滚嵌了一道粉白的花边,因水红色极淡,淡到几近于白,所以那白花边就显得不突出,只是更像几处镂空的本色花纹浮在衣服上。秀秀发育得熟了,像一颗新鲜的草莓,胸脯挺起来,衣衫上挺出明的暗的褶子,走动伸展处,腰肢衣衫也扭出明的暗的褶子。

    盘子一放下,眼光就不得不移到桌子上来了。

    “哦,枸杞尖!”刘宗祥看一眼枸杞尖,看一眼秀秀。他真埋怨自己忙糊涂了,怎么就没有注意咧,明明端上一碗腊肉炒白菜薹——是白菜薹而不是红菜薹,这就说明正是掐枸杞尖的时节呵!这清炒枸杞尖苦茵茵的味、绿莹莹的色,很快就把他拉到了柏泉,拉到了柏泉老堤下无数碎玻璃片样的水凼湖荡,他仿佛看到了湖边一丛丛一蓬蓬清香的枸杞。他不能不佩服秀秀心细如发,用这种方式让他与她一起回到天真无邪的少年时代。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回忆,是碌碌人生途中医治孤独和疲惫的一剂良药。

    这餐饭吃得很长。在吃饭中间,赵吉夫谈了祥记商行的资金状况,谈了一江春茶楼的装修和经营情况。中途,到同知府下帖子的二苕回来了。带回了同知大人黄炳德的口信,今晚省府有员过汉口来,他恐怕不能到刘园来了,“搓几圈的事,改日罢。至于刘老板在后湖的作为,无论怎么办,他都鼎力促成。”二苕说,“同知大人要我莫忘了着重说‘鼎力’二字。还对我讲,鼎力就是拿个大鼎锅垫在底下。老板,为么事要用鼎锅垫咧?垫么事咧?哎呀,真是的,当那么大个官,连个话都说不清白……”

    二苕详细地汇报了之后,又对黄炳德大加评议。开始,刘宗祥几个人只是听他说情况,还没有注意他嘀嘀哆哆的议论,待听明白,不由都笑起来。

    冯子高谈了他对整个后湖筑堤工程的设想:劳力嘛,就地征柏泉、后湖农民渔民,如不够,则另征附近黄陂农工。刘宗祥的父亲有监工的经验,请老人家作现场监督为宜……

    在几位谈论时,刘宗祥一言不发。直至撤碗碟,移坐客厅,上茶上咖啡,刘宗祥始终不作声。

    “秀秀,你说说看!”刘宗祥见秀秀只是不停地端茶倒水地走动,提醒她,“端茶倒水已经不是你的事了,你的事情是管理。管理,明白么?管理的人不到必要的时侯,只动口不动手。要学会不动手就能办成大事!”这些话,明显有教训的意味。

    “冯先生说的都蛮在道理的,”秀秀坐下,挨着冯子高,开始还有些不安,话说顺溜了,也就放松了。“照说呢,请刘老伯来监理是很好,只是咧,筑堤事太烦,是极累的事,他老人家是不是扛得住?再就是,做活的民工虽多是乡亲,也是良莠不齐,要管住,光靠说好话,怕是不中,要用个狠人。再说,筑堤责任重大,刘老伯挡在前头,一旦有事,也冇得个退路。”

    “依你之见呢?”冯子高见秀秀参与伊始,就有这般见识,惊讶之余,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秀秀姑娘呃,看不出咧,我这先生要甘拜下风了咧。”冯之高已经在为秀秀扫盲,两人已有了师生的名分。

    “先生您家莫这样夸我,我懂个么事唦?我晓得,因我年幼,说错了也不会有人见怪罢咧。老话说得好哇,甘蔗冇得两头甜哪!不过咧,我听赵经理说的茶馆被么腊狗呀疤子呀那些人砸了,倒有个主意。刘老板总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硬打软还才不吃亏。我也是瞎想,莫不如让那个么腊狗疤子去监理筑堤的事,银钱咧反正抓在填土公司手上,也不怕他们翻个么浪。再说,让他们有钱赚,就会感念老板,就会和原来的主子作对头。还有,要真的出了点么乱子,朝廷大事,哪个做事哪个抵!填土公司到那时就只有公事公办了。”

    秀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看出是深思熟虑过的。有些话似还没有说明,但意思在座的人还是明白的:要是张腊狗之流在筑堤的事上犯刁,借张中堂的手整死他们都不难。

    “也许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赵吉夫想,“也许秀秀姑娘的主意本身就是个‘笼子’,只要张腊狗他们见钱眼开,‘揭了榜’钻进去,不管他们犯不犯刁,只要刘宗祥、秀秀随便找个理由,比如安个督办不力、贪污银钱或偷工减料之类的罪名,就可以置他们于死地。不过,秀秀何以这么恨张腊狗他们呢?噢,对了,她刚才已晓得她的爹是被他们打死的!这个姑娘,心还是蛮深的哟!张腊狗,陆疤子,个狗日的!老子这回要站在干坡子上,看你们是么样在阴沟里翻船咧!”

    “秀秀用的是一箭多雕之计呀!她难道晓得劫持她到紫竹苑的人是张腊狗一伙?”一年多来,刘宗祥已认准了秀秀在谋事上有着与她的年纪、阅历不相称的成熟。生意嘛,一样是行成于思。多思多谋、防患于未然总是不错的。

    “这丫头,是在设计为她的爹报仇。”冯子高为秀秀刚才的一番谋虑深感震惊。他是老刀笔了,何尚听不出秀秀主意的弦外之音?“这丫头,看来是有一股血气的。只是,小小年纪,又是个女孩儿家,出此伤人之计,恐不是祥兆。这么和眉善眼的女孩儿,心地怎这般深沉?倒像是历过沧桑的城府。”冯子高在官场作吏作幕宾,又接受维新思想漂洋过海求学东瀛,在留学期间结识了革命党人,加入了革命团体,时时参加团体活动。冯子高是用帮刘宗祥做生意影占着身子,暗里从事“反清复汉”的“党人”。这一点张之洞已有警觉,不久前,已是敲山震虎的训戒了一番。具有这种阅历和城府的人尚且没想出这种曲里拐弯的计谋,而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居然不费力地想出来而且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的确不简单。

    “我看把冯先生的主意和秀秀的主意合在一块,就是个蛮严丝合缝的计划了。”刘宗祥开口了。“这样罢,计划已定,操办就由赵老板筹措。赵老板,解铃还须系铃人,张腊狗那边由您家出面只有好处。再说,整个事毕竟是朝廷、民生大计,必须一板一眼,要签合约,官家作中人,要铁板上钉钉!大预算我已有了,您家再弄个细预算,我父亲可请来坐镇填土公司,谋划进款出款的事。冯先生您家一定要稳住黄同知,该往他嘴上摸蜜糖的,还是要抹,令要由他张中堂出,我们只能拉大旗作虎皮。我呢,再同秀秀筹划一下买地的事。”

    “买什么地?”冯子高记得刘宗祥要买后湖的地,但不知是在筑堤之后还是在筑堤之前。

    “买后湖的地,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先买官地。”刘宗祥斩钉截铁,胸有成竹。“当然在筑堤之前买,筑堤之后还能买什么地?那还不豆腐盘成了肉价钱?冯先生赶快与黄炳德大人讨个文出来。地价一定要便宜,他老人家可以额外沾点腥嘛。还有,丈量方法一定要简单易行!那么大一片后湖,一尺一丈地量,还不把人烦死了?”

    自从进刘园,秀秀在棚户区的时侯就不多了。她总是下午抽时间回去,把三狗子叔叔的晚饭备好,再返回刘园。吴三狗子说了好多次,叫她不要来回跑,晚饭他自己来安排。三狗子担心晚上路上不安全。秀秀不肯。爹死后,就三狗子叔叔一个亲人了。他做的事又累,交游又广,存不住钱,喝酒,还喝得蛮凶,看样子一时还没有讨个婶婶进门的意思。秀秀常想,如果有个婶娘,三狗子叔叔不会喝那么多酒。

    正是梅雨时节,整天阴沉沉的,刚见到一块蓝天,一阵浓云盖过来,又一阵淅淅沥沥的雨。雨下得不断线,即使偶尔停了,空气中也能挤出水来。这闷热潮湿的滋味真是不好受。梅雨季节是棚户人家的灾难。铁路两边地势低洼,加上屋挨屋,户挤户,人又多,各种奇形怪状简陋的棚屋挤密挨密,到处是水凼子,到处是稀泥烂浆,空气中凝着一股以霉味为主的气味。

    秀秀一蹦一跳地跨过一个个污水凼子,好不容易才到自家门前。黄泥垒基芦杆夹的墙,不少泥都被水淋融了,露出变黑的芦杆,芦杆上还敷着一朵朵绿色的霉斑。打开门,一股酒味、霉味、馊味、汗味直冲鼻子。可能在刘园生活了一阵子,高的桌子低的板凳,高屋敞轩,鸟语花香,一日三餐,习惯了,对这一股子棚户人家所特有而又十分普遍的气味,秀秀已感到陌生了。

    她麻利地推开所有的窗户也就是偏厦屋的一扇窗和堂屋的一扇窗,想把这些难闻的怪味放出去。接着又操起扫帚,刷掉结在窗上、墙角的蜘蛛网,呼呼啦啦又把地扫干净了。锅台上,放着两个空酒瓶、两只脏饭碗、两双脏筷子。揭开锅盖,锅里还有一点糊叽叽的剩锅巴。看不出三狗子叔叔与谁在一起喝过酒,也看不出是用什么下的酒。

    真该娶个婶娘了。秀秀一边洗洗涮涮,一边想。这种想法最近越来越强烈,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为了叔叔呢还是为意识到自己就要离开这棚屋呢?“我已经离开棚屋了吗?这就算离开了吗?刘园是我的家吗?”这些念头一经产生,她的自信,她的利索和泼辣,顿时没有了,代之而出的是心慌和茫然。

    她带回几个萝卜。这种萝卜春季过了也不急于开花结籽,靠近叶子的部位粉红色,水灵灵煞是好看。汉口人给这种圆溜溜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萝卜取名“春不老”,贴切且有几分诗意。秀秀把“春不老”切成丝,用盐腌上,又把生姜切成丝,撒在萝卜丝上。把买回的一包拆骨肉和带壳花生装在碗里。拆骨肉是从猪头骨的缝隙里剔出来的,全是些带碎骨脆骨的瘦肉,零零碎碎的不成形,但便宜,卤一卤,是出体力的汉口人下酒的好东西,最受离不开酒的“酒麻木”们的欢迎。秀秀把拆骨肉端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包了半天,这鬼闷天气,闷臭了冇?”还好,卤得透,还香喷喷的。看看萝卜腌得差不多了,秀秀把腌出的水滗出来,淋上点酱油、醋。酱油不多了,醋像是长了白白的醋霉。想倒一点小麻油出来,一看,瓶是空的,把空瓶倒过来,等半天,才算滴出来两滴。她用指头把瓶口抿一抿,再把指头在萝卜丝上一揩,用筷子拌匀。

    她进到偏厦她睡的房间,揭开粗糠枕头,压在枕头下的几件衣服也有一股霉味。她从腰间荷包里抽出一块手绢——这是刘宗祥给她买的,打开手绢,里面是一张20两的银票。这是她这个月的工钱。本来,刘宗祥要每月开给她50两,不算做衣服,另包吃喝。她死活不肯。她清楚,50两银子,对于刘宗祥,一根汗毛都算不上,但对于做工的人,奔一年也难挣到手!三狗子叔叔白汗跑成黑汗,一天下来能有几个铜板到手?她是在刘园做工,做工拿工钱,20两已经够多了。刘宗祥对她好,刘宗祥喜欢她,那是另一回事,跟钱没有关系。她又回想起春季种树的那天,她靠在刘宗祥怀里的情景。

    “我真的长大了吗?”秀秀抚一抚自己的胸,回头朝堂屋看看,屋门关着。她慢慢解开水绿色湖绸大襟衫,丰满的乳房裹挟着少女的体香弹出来,柔柔的,挺挺的,一点下坠的迹像都没有,颤颤的释放出一股浓浓的期待和骄傲。乳峰上,小小的乳头一点也不突出,像嵌在馒头上的两颗吉祥印。秀秀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怜爱。她觉得自己是一堵泥抹的篱笆墙,在绵绵梅雨的浸泡下,变软,终于融化了,慢慢地,她与这梅雨季节一样潮润一样慵绵无力……

    “狗子叔!狗子叔!”

    秀秀蓦地醒过神来。她羞惭地发现自己是半裸着的,而且不知什么时侯还躺在床上。她记得自己是准备换下这身绸衣服,到张太太那里去坐一坐,再到李大脚家去,商量想请大花子到刘园去帮忙做些为园子剪枝除草的事。熟人熟事的,用起来也方便,有事也好商量。不知怎么竟迷糊过去了。想起刚才的荒唐,秀秀一阵耳热心跳。外面是谁还在喊叔叔,秀秀换衣服已来不及了,又原样把衣服扣好。

    “狗子叔,狗子叔!”喉咙沙哑,是那种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喉咙,像鸭公哈沙哈沙的声音。

    “我当是那个咧!”秀秀开门一看,是大花子。好久不见,脸似乎也长方了,身杆子像被人扯住头、脚拉扯了一通,瘦长瘦长的,脸颊上尽是红疙瘩。大花子一双蒲扇大脚十趾箕张,脏叽叽地插在泥水里。一见开门的是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先是一愣,待看清这一身华丽衣装的女子是秀秀,大花子布满红疙瘩的脸,整个儿都红了。

    “花子哥,进来唦!”秀秀闪开,一手扶着门框,侧身站着,请大花子进屋。屋里比外头黑得多,秀秀侧身站着,耸挺的胸把衣服撑起,侧光的立体效果太强烈,大花子瞟一眼,眼皮垂下,又瞟一眼,低下头看自己泥糊拉呲的脚。脚陷在泥水里。泥水的颜色发黑,黑色上又浮着一些褐红色的油垢。

    “我爹请三狗子叔叔到我们家去喝酒。”大花子终于说出了来意。

    “进来唦,进来唦!站在泥水里头搞么事唦!”秀秀被大花子的憨实感动了,手一伸,就把大花子拉进了屋。大花子进来得很快,秀秀的手一触到他的手,他就像被电击了一下,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跳了进来。没有被漂亮女孩接触的思想准备,所以跳得太猛,一个趔趄,晃了晃才站稳,让他又一阵脸红。

    “你看你看,这大个儿子伢,像个小脚婆婆样的!”看着大花子的一双大脚和印在地上的大脚印子,对比大花子动不动就红脸的害羞劲,秀秀感到特别好笑。

    “呃,花子哥,先莫说吃饭喝酒的事。吃饭还早。再说,等下就在这里吃吧,菜都弄好了。干脆等下叫你爹都过来吃。”

    “不,不!我爹昨天就是在这里吃的,都喝醉了,吐得吓死人!”大花子赶忙为他爹推辞。穷家小户的,汉口人又特别讲客气。昨天你请我吃了一餐饭,今天我必定要请你喝一顿酒,就是家里弄了点新样菜或煨了一铫子汤,不是喊左邻右舍过去尝一尝,就是盛一碗送过去。

    “好了,算了,不说吃饭的事,”秀秀看大花子又说到吃饭的题目上去了,就又岔开。其实,升斗小民,一天忙到黑,一年忙到头,还不就是为了一张嘴?虽然在刘园一段日子,吃喝不愁,而且多是棚户人平日吃不到的东西,但她深知“吃”对棚户人家的重要。现在她急于要和大花子谈到刘园帮工的事,不想多说这个一辈子都摆不脱的“吃”字。“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哟,坐唦!”

    大花子朝屋外看看,不肯坐。天阴阴的,雨又淅淅沥沥的。仿佛有一只庞大而又不现形的蜘蛛,在耐心地织一张密密的非雨非雾的网,一阵风吹过,网支离破碎了,刚像烟一样地飘走,复又匆匆覆上。

    “你晓得我在刘园里头做事唦?”见大花子执意不肯坐,秀秀也就算了。只是她也不好坐,也就站着,把想请他到刘园做事的打算说了。

    “你说请我到刘园做事?你说了就可得了?你的话算得了数?”大花子既喜且惊,很感意外。都十八岁的人了,还没有个进钱的活路。想跟爹到码头去出汗,可那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挑脚”的都有“资格”,买个“资格”,汉口码头行话叫“买条扁担”,绝不是几两银子就能到手的!现在秀秀请他到刘园去做事,简直是天上掉下个大喜饼!再说,跟秀秀做事,每天跟她在一起,每天能看到她,就是不要钱,也是可得的唦!想到这一层,大花子大胆地抬起眼皮,瞅了秀秀一眼,可这一瞅又把他的信心瞅跑了。他这才注意到秀秀的衣着。他不认识她穿的是什么衣料,看似薄薄的,还有些闪光,但肯定不便宜!能够穿这种衣服的人他见过,都是坐车的,不是住在这破屋里头的女人。他终于敢正视秀秀了,眼光在她身上停住。这分明还是住在这里的秀秀哦,这分明还是喊他花子哥的乡下女孩哦!秀秀是不会哄我的!

    “你未必还不相信?我现在就是管园子的。”秀秀朝大花子盯了一眼,想搞清他为什么盯着她看了又看。她看到自己耸挺的乳房撑起的绸衣,联想到刚才自己在偏厦房里的一幕,不由也红了脸。

    “刘园的老板叫刘宗祥,是我们柏泉一个湾子的,小时侯我们在一起玩过,还摘过野菜咧!”顿了顿,秀秀稳住神,开始给大花子介绍。“他请我管园子,说园子的事由我说了就可得了。咳,你还不相信啵?你还当我管不了啵?你当我还是小丫头啵?莫说是管个不赚钱的花园,就是把个大洋行我管,我照样要它翻番地赚钱!你信不信咧?”

    秀秀跟冯子高读书识字。教授之余,冯子高常讲些三皇五帝打江山、外国人维新革命一类的事。眼界拓宽后的秀秀,受了刘园生意圈子的熏陶,她的天生灵慧被外在适宜的环境所催发,孵化出她的经商才华,使她的谈吐显出泼辣决断的风格。这自然是大花子感到非常陌生的一面,所以,他听得呆呆的,像是面对一个大人物,一个鼓动家在演讲一般,脸上自然流露出佩服和惊讶混合的表情。

    “秀秀呃,你像是在四官殿演讲咧!”秀秀正说在得意处,吴三狗子回来了。“唷!大花子呀,你怎么在这里听我们的秀秀演讲咧?”

    秀秀倏然停住,有些发窘。大花子脸又一红:“吴叔叔呃,我爹叫我来请您家到我们屋里去吃夜饭。”

    “我去?哪我们的秀秀咧?你不请她?”三狗子笑嘻嘻地看着大花子和秀秀。

    看样子,吴三狗子今天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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