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05年——穆勉之 钟毓英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彭建新 本章:第四章 1905年——穆勉之 钟毓英

    幕还没有拉开,后台的锣鼓家什一片震天价地响,急迫而急骤,好像在催促场外的人赶快买票,快进来看一场好戏。踏着这促迫的鼓板节奏,穆勉之走进天生戏园。

    天生戏园在租界内,是唯一可以让中国的平头百姓在里头找点正经欢乐的热闹处。这是穆勉之洪帮兄弟的产业,他在里头有三分之一的股分。在穆勉之看来,投资娱乐业,赚钱还在其次,把根留在洪门里,才是顶顶要紧的。

    天色还不是很晚,只是绵绵阴雨,把天涂得黢黑。戏园门口亮起了汽灯,既造声势,也便于看客买票掏银子。几个披蓑衣的正在兜售零食。

    “葵花籽!葵花籽!香死人的葵呃花籽咧!”

    “糖麻花!盐麻花!椒盐馓子枯麻花呀!”

    一个模样周正的中年妇女,撑一把黄油纸伞,跍在戏园门口,守着一篮花,花摊开在一块湿毛巾上,她有一声无一声地吆喝……

    “栀子花!茉莉花!栀子花咧!”

    叮铃铃一阵车铃响,夹着噗噗噗的脚步声,两乘黄包车轻轻快快地奔戏园而来。车夫左脚朝前一蹬,右脚跟上一并,车稳稳的停住。放车把,掀帘子,一套动作干净利落。在没有汽车飞机的年代,黄包车在汉口是洋人、有钱的中国人最主要的代步工具。车帘掀处,一青年女子作势下车,后面一辆车上先下车的更年轻的女子,伸手虚托住她的手臂,作出搀扶的样子,并随手撑开一把黑布伞,又回头对车夫嘱咐了一句,相搀着进戏园去了“栀子花咧!茉莉花!”卖花的妇女陡地吆喝一声,瞟一眼进戏园的妇女,“个婊子!”

    其实,这进去的是主仆俩,根本不是婊子。卖花妇女看见那黑布伞,嫉得很,随口丢出一句骂人的话。在汉口,“个婊子”、“个把妈”或“个把妈日的”,大多虚化了骂人的意思,虚化成相当于“喂”、“啊”之类打招呼或感叹的发语词。卖花妇女看见的黑伞,不是中国货。中国有钱的也只是打油纸伞或油布伞,只是既有钱又跟洋人有关系的租界阔老,才有这罕见的黑布伞。卖花妇总在这天声戏园门口卖花,也总见到这刚才进去主仆俩,知道是阔老的家眷,随口溜出的“个婊子”,除了嫉妒之外,还有赞美的意思在里头。

    门帘掀开,戏园的经理亲自把主仆俩迎进包厢。一阵香风飘过来,隔壁包厢里的穆勉之照例欠身点头,优雅地含笑致意。

    在这里,穆勉之守候猎物样地守候半个多月了。从戏园经理那里,他知道刘宗祥的太太和女仆,凡有戏几乎每场都来看。“刘宗祥,你这个法租界的宝贝儿,你为法国人掏中国人的腰包,也趁机把自己的腰包弄得满满的,老子不去说你。做生意嘛,不都是想掏别人荷包里的钱放到自己口袋里吗!能掏到就是本事。世界上的事么,本来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泥巴。不过,你刘宗祥下口也下得太狠了一点,完全是吃死人不留骨头的架式。抢我穆某人的生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既然已经赚了过手钱,就不该转过头来又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让老子连×毛都落不到一根不说,还害老子赔船又赔面子!先前,老子还以为你是君子,做生意光明正大,搞半天你比老子还下流三分!”穆勉之想起那趟芝麻生意,就无名火冒三丈高!虽然借张腊狗陆疤子他们的手砸了一江春茶楼,还是不解恨。最近,刘宗祥又出新点子,把张腊狗陆疤子一伙苗家码头十兄弟都收买去了,就更激起了穆勉之的心头之恨。

    “刘宗祥,不把你戳得死人翻船一生不安宁,老子誓不罢休!”穆勉之的笑意还留在脸上,他看到刘宗祥的太太也转过头,望他莞尔一笑,心里一喜,“嘿嘿,黪子鱼,哼哼,喜头鱼,咬钩了喂!”

    “这个男人倒真是个翩翩君子咧!”

    穆勉之长像不恶,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周正。国字脸,配两道粗重的眉毛,大眼睛,鼻翼稍有些宽,但与厚厚的嘴唇配在一起,十足的男子气中透出些憨厚。为了钓鱼,穆勉之在穿着上也下了工夫。穿一件银灰色绸长袍,不穿马甲,却戴了一顶巴拿马礼帽。这套装束,发出的是文质彬彬生意人的信号。这样打扮的人,主要在华界做生意,也与租界来往。

    长期的夫妻分居且又无事可干,刘宗祥的太太钟毓英终于走出了刘公馆,找到了消磨光阴的去处。白天,她邀租界商人的太太到自己家或自己去别人家打牌。晚上,她往往到天声戏园看戏。

    徐策跑城,在钟毓英看来,就是一个长胡子的老头在台上不停地来回走,转圈子,边转边口里不停地嘀嘀咕咕咿咿呀呀。她不喜欢看武戏。画个花脸壳,背上插些花花绿绿的三角旗,手里拿根烧火棍样的矛,明明可以杵得到,搠得到,偏偏要把两根棍子举在脑壳高头搅,看得人烦死!她喜欢看文戏,特别喜欢看悲悲凄凄的旦角戏。今天这“六月雪”,就很对她的口味。你看这窦娥,死得有几苦!丈夫不在了,跟婆婆相依为命,婆婆人老心不老,还在那里春情荡漾,把张驴儿父子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到家里来,埋下祸根扯皮拉筋终于搞出了人命。钟毓英看得很投入,完全进入了剧情要达到的“看唱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的境界。窦娥披枷戴锁,绑赴刑场,愤多于悲的那段唱,直把她引得手绢都湿了。

    “想我钟毓英,也是名门望族之女。外无犯法之男,内无再嫁之女,家教家风,醇厚绵长。自己深闺藏娇,也不是撑不起门面的角色。嫁到了刘家,虽则锦衣玉食、富贵风光,但实同笼中孤鸟。且此种苦情,怎好向他人启齿!”

    窦娥生不能报仇,死后尚可化为厉鬼,托梦亲人,终至伸冤雪恨。我钟毓英这不死不活的日子,要到哪天才是个头?

    钟毓英看似哭窦娥,实际是在哭自己,哭自己的命运。

    戏散了,熙熙攘攘的戏迷们往外走。戏园外漆黑混沌,像张开巨口的巨兽,把这些还沉浸在兴奋中的人吞进肚里。钟毓英朝左右看一看,两厢都没有人了。丫环小梅傍偎着她。看看戏园的人稀了,才慢慢往外走。

    戏园门口的汽灯不知是什么时侯熄的。凭记忆,钟毓英和小梅朝黄包车停的位置摸索着走。果然,两乘黄包车影影绰绰地停在那里,只是看不清车夫的脸。

    两乘车四条腿一前一后地跑。小梅的车在前,钟毓英的车在后。渐渐地,小梅坐的车越跑越快,开始还看到个隐隐约约的黑影子,不一下就连响动都听不到了。

    “么回事?这是么样回事?”钟毓英不敢往太恶的方向想。这是在法租界里呀。未必还遇到鬼不成!看看车夫的背影,仍在一耸一耸地跑。

    “怎么还在往这边转咧?”钟毓英终于叫了起来。她发觉本应向南走,向江边的方向走,才是回刘公馆的方向。现在这车夫又朝右拐。这是到哪里去咧?

    “错了吧?等一下,停一下!”钟毓英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小梅已经不见踪影,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就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个车夫要把她拉到哪里去呢?车夫如聋哑人,朝前奔,速度一点也不见减慢。她只有听天由命了:反正就是这条命了,死活都无所谓,再大不了就是赔上这条命吧!她索性闭上眼,任车夫朝前跑。很明显,她是遇到绑票的了。

    车七拐八转地跑,终于,停了下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两个人,把钟毓英的胳膊一架,朝一个乌漆巴黑的门里头走。屋里除了黑还是黑。架她的两个人把她一推,呀地一声关上了门,屋里就像坟场一样静了。

    钟毓英想理一理思绪。想一想这绑票事件会是个什么结局。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始想,黑暗中一双手就把她搂住了。

    她本能地张嘴想喊,已是来不及了。搂住她的手有一只腾出来,迅速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就把她的嘴也捂住了。

    这手怎么有股雪花膏的香味?她居然能辨出雪花膏的味道。她很想回忆这香味在哪里闻到过。虽然想不起来,但她的身子却软了。是这绵绵的雪花膏的香味薰软的么?是这双突然变得温柔而又坚决的手探索软的么?她闪过恨自己的念头:我怎么这样贱!那只搂着的手游龙般地搜索了,执着而老道。她彻底软了,仿佛拾回了遥远的梦境,迎来一种巨大的期待。这期待原始而急切,像早春薄冰下的桃花水期待春阳,像皴裂的禾田期待甘霖,不,这是生命对于生命的期待。在这期待里,生命没有善恶,生命没有美丑;在这期待里,生命被敷上一层与宇宙一样无边与际、与时间一样无穷无尽的悲凉。

    “鬼话耶差的差!”

    这黏稠的黑夜,极像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在这条隧道里,可以尽情的作恶,也可以默默地行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知有何用,知亦何言?

    “鬼话耶差的差!”

    江浙女子叫卖“桂花赤豆汤”,在汉口人听来,虽然可笑,却也余韵悠长。

    钟毓英回到刘公馆,已是凌晨时分。小梅早就回来了,左等右等,不见主人太太,又不敢声张,又不敢打电话到刘园告诉刘宗祥,连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谢天谢地,太太,您家回来了!”

    太太是被人护送回来的。小梅记起来了,这人是坐在天声戏园她们隔壁包厢里的那个男人:国字脸,浓眉毛,宽圆的鼻头,厚嘴唇。只是,他们是怎么到一起的呢?

    钟毓英感到自己像一条涸辙里的鱼,眼看就要渴死了,忽然,一场狂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狂风暴雨撼着天,撼着地。狂风暴雨引发了呼啸的山洪,引发了威武雄壮的泥石流。热腾腾的泥石流淹没了无助的鱼,窒息了它,它无力地挣扎。终于,洪水稀释了泥石流,凉津津的山洪裹挟着它,沿着生命的河床顺流而下……

    钟毓英又被两个男人架着,在曲曲拐拐的巷子里,跌跌撞撞地走。三寸金莲的她从遥远的梦中被强行拖到了仍然漆黑一团夜的混沌里。小巷不平,似是一块块的条石铺成的,条石的嵌缝处时宽时窄。这小巷的条石,也是被踩得久了,留下了凹凸的脚窝,留下脚窝的脚走了,留下脚窝的人忘了,却让她在不平常的日子记住了这人世路的坎坷。

    “搞么事的?”一声断喝,在寂寥的小巷深处嗡嗡地响。钟毓英抬起头,从披散的头发丛中,看到一座黑铁塔样的人影挡在前面。“搞么事的?深更半夜的……”

    “嘿,哪个婊子的裤裆漏了掉出个管闲事的?快跟老子遣开些!”架住钟毓英的一个家伙丢开她,两腿蹲一蹲,摆个架势,一个箭步冲拳,就向对方擂过去。也看不清楚对方用了个么招式,刚才还在骂人声音变成声惨呼,还伴着身体撞地的闷响。这个还架着她的男人见同伴仅一招就栽了,想也不想就丢下她,车身几个耸步就不见了影。

    小梅侍候主母洗了脸,整理了衣裙,也就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主母失踪这段时间的前因后果。当然,钟毓英略去了那不尴不尬忘又忘不掉记起又心慌的一段插曲。

    “小梅,下去看看,看穆先生走了冇。要是冇走咧,就安置他您家歇。哎哟,我累死了哇!”只到这时侯,钟毓英才感到一阵甜甜的困意袭上身来。这种甜甜的困意,只有在大惊大险大苦大乐交相冲击身心俱疲之后才能得到。钟毓英慵慵地想,这真如伯牙遇我们的老祖宗钟子期一样,是可遇不可求的奇遇呀!

    “太太,穆先生还在客厅里等太太的吩咐呢!他说,要是冇得别的吩咐,他就走了。”小梅上楼来,又把钟毓英弄清醒了些。她想了想,头脑还不是很清醒,只是觉得应该把穆勉之留下。留下,留下穆先生,这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让穆先生在先生房里歇息歇息再走吧,我还冇谢他咧!”

    小梅扫了太太一眼,又扫一眼刘宗祥的卧室,转身轻手轻脚下楼去了。

    小梅今年十八岁,是从钟毓英娘家钟家大湾带出来的本家远房侄女。十五岁以前,还单单薄薄黄皮寡瘦没有什么看相;打从十六岁那年起,小梅就一年一个样地往好看处变。单眼皮虽然有些肿,那一对眼珠还是有神得很,黑鼓溜叽像一对龙眼核浸在蜜水里,见人一睃一瞟,水灵灵捉人的魂。钟毓英不止一次对她说,看男人不能用睃、用瞟,姑娘伢这样看人,是要惹祸的。小梅听了也点头,就是改不了。生就的眼睛,有么办法呢!好在刘公馆就园丁、厨子是男人,但都五十大几了,像酥了心的老萝卜,也就谈不上惹个什么祸。钟毓英说得最多的是小梅的胸……

    “怎么就像发过了头的剁馍,那么样的鼓胀!耸得这样的高!么办咯!”

    为此,钟毓英还摸过几回,她似乎有些怀疑,一个冇经过男人的姑娘伢,再怎么长,也不至于长这么泡酥的胸。莫不是有么毛病?摸得小梅又羞又恼又不好发作。摸了几回,也就是软软和和柔柔坨坨实在没有什么不正常。没有出嫁之前,钟毓英听湾里媳妇婆婆们说,大奶子的女人克夫且子嗣不旺。“奶儿大,饿死伢。”莫看做姑娘时奶子挺挺翘翘的,生了伢就成了空米袋子,空吊在胸前晃,一点用都没有。所以,小梅挺着胸走来走去,特别是热天单衣薄衫的,一走路衫子里头只哆索,钟毓英看她的眼光就更多了挑剔和遗憾的意思。只不过钟毓英自己也没有生养,就不好多说什么。

    小梅上楼下楼地走,走来走去地端茶送水,穆勉之的眼光就来来去去地跟着转。穆勉之看小梅的眼光,与钟毓英的恰恰相反,或者说心态完全相反。钟毓英内心深处,还是觉得小梅蛮好看的,起码是匀称,看着舒服。之所以不舒服,总爱挑剔,是因为女人特有的嫉妒在作怪。一个女人最难得说另一个女人好。穆勉之就不同了。他有男人的客观,而且,有强盗的蛮横,总是直奔主题透过衣服去看。就像他做生意毫无迂回什么手段都可以用一样,他看女人不是文人墨客赏花或迁客骚人咏景那样,或真或假搞些黄花鱼溜边黪子鱼叨食躲躲闪闪的把戏,他看女人马上想的是,如把这个女人抱在怀里,滋味如何?

    他决定听从钟毓英的安排,在刘公馆歇息。

    “个婊子养的,老子是色旺财不旺!”他自己笑自己。

    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归家落屋了。从刘公馆出来,穆勉之叫了一乘黄包车,一车拉到东华园。偌大个澡池子,弥漫着一层水气。刚换的水,泡在里头,穆勉之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无一个不舒张开,浑身每一节骨头,无一根不松软。他把头搁在澡池边,舒张开四肢,任热水泡着,享受着周身血畅脉通的舒泰。他觉得泡透了,有些睡意上来了,从池子里爬起来,水淋淋的,浑身像刚从开水里捞出来的虾,透出鲜活的红。

    搓背的老头拎一只木桶,臂上搭一条毛巾进来,问:“您家搓不搓下子唦?”

    “算了,算了!给我揩干算了。”搓背老头扛腰凹脊,两颊深陷,朦朦的水气中,俨然孤魂野鬼。大清早的,穆勉之极不愿这种形象在自己身上掰摸。“算了,算了,我自己揩!你去把老板叫来。”穆勉之一转念,干脆取消了叫老头揩身子的主意。

    “大的热,小的甜。”歪在矮榻上,穆勉之等老板派人送“过早”的东西。他精神松弛,脑壳晕晕乎乎的,尽往得意的事上头想。穆勉之平常是酷好“相公”的,不想为了报复刘宗祥,“杀”进刘公馆,一夜间竟有两度春风的艳遇。他越想越有点飘飘然。

    这刘宗祥个婊子养的,不晓得是么样在招呼自己婆娘的,那婆娘硬像是渴了卤的,在那个半开门婊子臭烘烘的板子床上,恨不得把老子含口水吞下去!简直是一副从来都冇经过男人的相。那个叫小梅的,倒真是刚出笼的包子,硬是有味!这下好了,看老子么样慢慢地来收拾你们这些货!刘宗祥呀刘老板,你叫老子折财,老子先把一顶绿汪汪的帽子给你戴上,看你刘大老板戴顶绿帽子满世界跑,晓得有几过瘾!

    要不是饭馆的跑堂送来“过早”的,穆勉之不知道还要想出些什么牛黄狗宝屎渣滓出来。

    东华园楼上设有雅座。实际上到雅座来的都是穆勉之帮里的兄弟伙。雅座旁边有一间秘室,既是穆勉之平时议“大事”的地方,也是他接待“五湖四海”朋友的会客室。

    刚刚迷糊了一阵子,“议事”的弟兄就找来了。

    这一两年来,穆勉之除了大生意外,他的主要精力,就是花在帮里的事务和应酬中了。他虽在洪门,却与青帮瓜葛很紧。他的生意,也还是以经营棉花、生猪、生漆、牛皮这些土特产为主,用的大多是买空卖空的手段。买空卖空的生意,凭的不是本钱的大小、投资的多少,而是面子的大小,是不是能“斗狠”。穆勉之既然是洪门花楼街一带“香堂”的老五,面子自然是大的,当然也是能“斗狠”的了。

    平常所说的“红帮”,又叫“洪门”,原来最早叫做“天地会”。这是明朝末年一批亡明的遗臣志士,因对满清军队残杀汉族百姓表示愤懑聚众结社而成的秘密组织。尽管大清朝一统江山二百多年,“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子民”,但洪门仍活跃异常。洪门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以聚集志同道合的人结社拜盟开山堂的秘密形式开展活动。任何一个社党,在其创立之初,必有诱惑人的口号、纲领或受社会拥护的作为,不然不会取得会众的支持。洪门以“兄弟平等拜盟”为横向关系,一些帮规都是极正儿八经的。

    相传,咸丰年间,曾国藩的部将林钧率部在江淮一带作战,结果连连败绩,损兵折将一塌糊涂。曾国藩一向治军颇严,林钧如此大败,他不惩怎能治军?正当曾国藩要严惩林钧时,曾府中林钧的一位把兄弟向林钧泄了凶讯。林钧连夜率他的心腹残部18人遁逃。因事起仓促,不辨方向,正自踌躇,忽然烟雾迷漫处,道旁现一古刹。古刹甚破败,衰草满庭,蛛网织户。林钧一行19人正不辨东西,饥疲交迫,也就顾不了许多,进庙休息,聊胜露宿户外吧。这群惊弓之鸟才睡下,附近村民忽听空中巨响如雷,有红光起于村畔。村民寻红光直到破庙中,进庙一看,衰草依然满庭,蛛网依然织户,只是廊下睡着19个狼狈的士兵。村民深为诧异,唤醒林钧等人,告诉巨响及红光冲天一些异兆,林钧才知这一逃,已经逃出500多里地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呀!莫非冥冥之中有神灵佑着?天明起身一看,斑驳的门楣上,“鸿钧庙”三字依稀可见,才晓得昨晚是鸿钧老祖显灵。林钧想,在曾国藩军中是呆不得了,莫若聚啸山林,替天行道。反正这世道,也是老百姓难得活下去了。俗话说,树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何况林钧他们“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口号对水深火热中的穷人,无疑是报仇雪恨和获得温饱的希望。不久,林钧他们就搞成了极大的气候。一天,他召集主要部属,说,原先避难时,得力于鸿钧祖的庇佑,我们也需为团体取个名,制章定规,否则无以规范徒众。七嘴八舌之后,取民间俗谚“先有鸿钧后有天”的意思,为帮会取名为“鸿”,称为“鸿帮”。而“洪帮”、“红帮”是后来叫讹了的结果。

    在200多年的发展中,洪门一直在秘密从事反清活动,多次遭到朝廷镇压,多次潜入地下,改名换面,所以,洪门又叫汉留、天地会、三合会、三点会、哥老会、袍哥、红帮、在园,不一而足。在湖北,光绪29年,分别由袁庆凯、孙近州、戴海廷三人成立了三个小山堂:太安山、永安山、福圣山。这“三山”之下,又纷纷自立香堂。在一个香堂中,被称为龙头大哥、大哥的寨主,自然是首领。但最有权威的,还是被称为总管事或大管事的五爷,五爷在一个香堂中的地位,是所谓“头顶三十六本天书,怀抱七十二本律书,上管三十六拜兄,下管七十二拜弟”的实权人物。

    穆勉之在香堂中取得“管事五爷”的职位,是凭本事、凭为人,而不是“浪得虚名”。他仪表堂堂,武功不弱。他为人义气,为弟兄伙敢于三刀六洞乃至割头换颈。他丈义疏财,凡拜码头或有过路的青洪两门的弟兄,不用开口,进门洗尘接风,离境馈赠盘缠。他狠狠地赚钱,在兄弟辈中也极撒漫地用钱。他极贪色且有断袖之癖,喜欢与“相公”鬼混,却不沾染兄弟伙的妻女,从不在兄弟伙中干苟且的事。

    今天来的是帮里管巡哨、巡风的“花官”六爷毛玉堂,绰号毛芋头。毛芋头是个瘌痢头,满头的黄痂皮,黄痂皮脱落的地方,露出粉红色围白边的嫩头皮,就在这斑斓的头皮上长出稀稀朗朗的黄毛。毛芋头的绰号,既谐音,也写实。如果不是这个花脑壳和朝天的狮子鼻,毛芋头还是个相当帅气的男人,双眼皮、大眼睛。白白净净的面皮。毁就毁在头皮和鼻子上。

    “五哥,有个高头来的弟兄来拜码头,您家看……”汉口地居长江中游,所以,汉口人称上游为“高头”,称下游为“下江”或“下头”。毛芋头吭吭两声,鼻孔红呲呲地翕动几下。鼻孔朝天,容易干燥,就有了爱吭鼻子的习惯,一般是吭吭两声,急了,也吭四五下,每吭必伴随一阵鼻孔的蠕动。

    “过一下副管事五哥要来的,一起商量一下,您家看好不好?”尽管毛芋头生相不雅,同门弟兄,穆勉之能够克服。

    “那我先到四官殿的一江春茶楼去安排一下拜码头的场子,等下您家和‘清袍袱’的五哥一起来?”一般洪门弟兄到另一个城市谋生或办事,需要找同门亮明身分,求告帮忙,叫拜码头。对来拜码头的进行必要的盘查,叫“清包袱”,那个管盘根问底的副管事五爷,就叫“清袍袱”五爷。清袍袱拜码头的仪式,一般在茶馆举行,也有在香堂或其它被认为合适的地方举行的。

    “这个哥子说了来办么事冇?”穆勉之问。外地同门来拜码头,必然有事。如有机密见不得人的事,是不宜在茶馆这类公共场合举行仪式的。只有那种壮本门声势又不机密且不受朝廷注意的拜码头仪式,才适合在公共场合办。

    “冇明说,说一句退半句,吞吞吐吐的,像口里夹了根骚萝卜。一口的川片子,说快了又听不清白,烦死人!”

    “出言吞吐,必有隐情,六哥,您家耐点烦。这样吧,就在这里清袍袱。”穆勉之果断地决定。

    临近午饭时分,花官毛芋头把拜码头的“川片子”领到东华园楼上。这里也的确是拜码头清袍袱的隐秘处。澡堂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谁都可以来。而且澡堂还是个最平等的地方,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只要你进来,一律赤条条,泡在水气蒸腾的池子里,都只能露出分不清贵贱的嘴脸。有这种环境掩护,东华园二楼还有什么事不能办?

    这里毕竟不是香堂,所以,一应香案及香蜡纸烛一类的陈设物件都不齐全。穆勉之干脆不管这些细文缛节,八仙桌当香案,穆勉之居中,毛玉堂和专司清袍袱的副管事孙厚志各坐两边。

    孙厚志原是牛皮巷的小混混。他至今不晓得哪个是他的爹。只是听街坊说,他爹是个收猪毛的,吃鸦片吃得连人都不见了踪影。他娘挺着个大肚子到处找丈夫,丈夫没有找到,在牛皮巷的麻石路面上生下了孙厚志。娘躺在猩红冰凉的麻石路上再也没有起来过。孙厚志由奶奶东家讨一口,西家求一把,把饭、油饺、饼子放在瘪瘪的嘴里磨碎,把孙厚志喂到四岁,终于熬不过岁月的重压,脚一蹬,死了。适逢穆勉之的族叔从武昌到汉口发展铺面,在牛皮巷附近开一家布铺,族叔是个良善之人,经街坊促劝,就收养了孙厚志。小时侯,穆老爷子惜其父不争气,怜其祖母、母亲的妇德,为小家伙取命厚志,姓穆。长到十岁上,让他复归姓孙,也显出穆老爷子为人的厚道。照说,穆家待孙厚志不薄,衣食无虞。无奈孙厚志先天不足,生下来不足四斤,始终长不出肉来,尖嘴猴腮的,总像个没有吃饱的样子。隔壁左右街坊撩他,叫他孙猴子,他也不恼。穆家老爷子有时也笑,说这伢一点也不为我装面子,硬是个属螃蟹的,肉都长到骨头里头去了。孙厚志也只是嘿嘿的笑。孙厚志诸般都好,就一样让穆老爷子见了不舒服。他特喜欢和穆勉之泡在一起。穆老爷子虽然疼爱穆勉之,一是看他一貌堂堂,还是个读了几天书的人;二是看他寡母守节不易,但对他浮浪放荡三瓦两舍惹事生非的性子既看不惯又奈何不得。孙厚志这伢莫看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做事实在机灵,记性又好,待人实在,上是上下是下很有礼数,也从不见他做出格的事。

    “要是不跟勉之搅在一起,这伢还兴许成得了人。这样就完了。跟好人学好人,跟巫婆学跳神,这伢丢了!”穆老爷子时常慨叹。

    见穆勉之三个坐好了,来这里拜码头的张全生从旁边的一张条凳上站起来,两手拇指向上直伸,食指弯曲,另外三个手指伸直,然后把两只手贴在胸前,弯腰向上坐的三个人行礼。这两手的动作有讲究,叫做“三把半香”。

    毛芋头和孙猴子也站起身,右手握成个拳头,左手呈“三把半香”状放在右臂上,右腿跨前一步弯曲,左腿向后伸直,呈前弓后箭,然后手臂三起三落。这是回礼,叫“凤凰三点头”。这二人坐下后,穆勉之才站起来。他把左右手都做成“三把半香”的样子,掌心向上,分别放在左右的“腰际”穴前。穆勉之的这套动作也有个讲究,叫做“怀中抱月”,是帮中管事这一特殊身分的大礼。见面礼行过,已知双方都是帮中人了,就开始清袍袱、盘根底了。

    洪门开山,以字号作为团体的区别和代号。这些字号分为内十个字、外八个字和五堂字号……

    内十个字:威德福自先,松柏一枝梅(其中“德”字号为低辈组织,不能与其它字号并行)。

    外八个字:孝娣忠信礼义廉耻。

    五堂字号:仁义礼智信(其中“义”字堂号就是德字号)。

    洪门的每个山堂内部,级别分明,纪律严肃,对首领是绝对的服从和尊重,但之间又是以兄弟相称、和睦相处。洪门的各山堂之间,没有上下从属关系,都是单独成立,各自为政,仅有友谊的纽带关系。这样外地的会中兄弟来到一个“码头”,必须要拜码头,接纳时的盘根问底就很有必要了。

    “请问,有站无站?”孙猴子与张全生之间开始了清袍袱的问答。

    “有站。”

    “站东站西?”

    “站西。”

    “水旱二字站哪个字?”

    “站水字。当年关帝擒庞德。”

    “站文站武?”

    “站文。”

    “威德福自先,松柏一枝梅十字站哪个?”

    “站威字。”

    “孝娣忠信礼义廉耻八字站哪个?”

    “站耻字。”

    “有爱无爱?”

    “蒙您哥的雅爱。”

    这一问一答,盘出这张全生从四川水路来,在内十字的字号中属威字号,外八字里第八位耻,按字号分工,耻字是幺满,又称老幺。也就是说,张全生是威字号里的老幺。

    洪门既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必然会遭到朝廷的追捕、通缉,因此分散活动,各自为政实在是化整为零便于隐蔽保存力量的办法。也唯其这样,之间的联系就不得不有一套严密、隐晦、繁琐的仪式、手续,也是不得不如此。

    “请问阁下,什么为光,什么为棍?什么为江,什么为湖?江湖海,海湖江,当中有块大石头,石头上面几个眼?哪个眼内出犀牛?何人放,何人收?何人造下铁龙头?何人酒醉长街走,撞倒何人几层楼?打破几千几百琉璃瓦、撞倒几十几根金柱头?何人随口高声骂?何人与他作对头?何人背榜桥上走?何人桥下翻筋斗?说得清来道得明,小弟弯腰来领凭,说不清来道不明,阁下光棍玩不成。”

    孙猴子的确伶牙利齿,嘟嘟噜噜,一口气把盘光棍根底的辞儿说了出来。

    帮会兄弟走江湖,称为“玩光棍”,这是极体面极自豪极荣耀的称谓。在山堂里,如果说某人是条光棍,那是表扬,是赞美。“十年考得到状元,十年混不成光棍”,想混成个像样的光棍,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仁兄不必把弟盘,细听余下说分明。虽然记得三两句,不周不全请海涵。日光为光,一木为棍,耳目为江,口吐为湖。江湖海,海湖江,当中有块好石头,石头上面三个眼,当中眼内出犀牛。秦王放,楚王收。老君造下铁龙头。杨戬酒醉长街走,撞倒王母娘娘九层楼,打破三千六百琉璃瓦,撞倒七十二根金柱头。王母娘娘随口高声骂,齐天大圣作对头。子牙背榜桥上走,猿猴桥下翻筋斗。说得清来道得明,若还不是再领凭。”

    张全生也不愧是个老幺。在洪门中,老幺一般是执掌刑罚的,也掌印信,所以也叫“执法幺大”、“铜印”,是帮内极受重用的角色,也一定是极精明的人物,否则不能充此重任。听张全生答完盘光棍的条令,穆勉之和毛芋头微微地笑了。只有孙猴子没有笑。穆勉之和毛玉堂都由答光棍条令的“齐天大圣作对头”、“猿猴桥下翻筋斗”想到孙厚志的绰号孙猴子,而孙厚志本人,帮内兄弟或熟人邻里街坊,喊他孙猴子,他高兴,如是生人,要这样喊他,当然就被视为嘲弄或戏谑。

    “金码头,银码头,来到你老哥的贵市大码头。久闻你老哥有仁有义,有才有志,在此扯旗挂帅,山青水秀,聚集英雄豪杰,栽下桃李树,结下万年红,兄弟特来与你老哥随班护卫。初来贵市大码头,理当先用草字单片,到你老哥的大衙门,三十六衙门,七十二辕门,投报挂号。金帐银帐,黄罗宝帐,中军宝帐,红罗宝帐,莲花宝帐,今日到你老哥的龙虎宝帐,请安道喜。兄弟交接不到,礼仪不周,瓶子不满,钳子不快,衣帽不整,过门不清,长腿不到,短腿不齐,跑腿不称。所有金堂银堂,位主盟堂,上四排哥子,下四排哥子,上下满园的兄弟,兄弟暂时请安不到,还托三位兄长先代为致候、请安。金字旗,银字旗,请你老哥打个好字旗,金吩银咐,请你老哥出个满堂好上咐!”

    张全生说完一套拜码头的交接套话,两拳相对,举与眉齐,行了个洪门兄弟已经相认后的“歪歪礼”。洪门的这种礼节,又叫“拉拐子”,也叫“丢歪子”,只有同门相认了,才行这样的礼。张全生这是先入为主的作法。盘光棍后,没有听到孙厚志提出什么异议,他就急于进入只有承认是同门兄弟之后才开始的客套。

    “好说,好说。不知你老哥大驾来到,兄弟未曾收拾安排,未曾接驾休见怪。你老哥仁义胜过刘皇叔,威风胜过瓦岗寨,交结胜过及时雨,斗经上过斗法台,好比千年开花,万年结果的老贤才。满园桃花共树开,早知你老哥大驾到,应当铺三十里地毯,结四十里彩虹,五里摆茶亭,十里摆香案,派遣三十六大满,七十二小满,摆对迎你老哥,我兄弟少礼,还请你老哥海涵海涵。”

    听了一番对答,孙厚志也看出张全生是个老江湖了,就与穆勉之对视一眼,作了认可。

    拜码头的事不是天天有的,所以,洪门各寨所,都看得很重。即使是在简陋的地方举行仪式,这一番繁琐空洞无聊的对答,既是显示副管事口才的机会,也是必不可少的手续。这一套对答,实际内容并不多,大都是客气话。只不过这些客气话在帮会山堂的交往中很重要,是最能看出一个山堂水平的,所以,明知是虚套子,也必须走完过场,而且必须很严肃很庄重地走完这个过场。这正如鸭子会在水里游,鸡不会在水里游,这之间的区别,除去本性等等很多很多原因之外,其中重要的一条是,鸭子下水之前必须举行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用它的扁嘴在自己的屁股上揩油,然后把这油通过扁嘴抹到全身的羽毛上。鸭子的这套把戏做得很认真,很不厌其烦,因为它们深知,不履行这套手续,它们就将和鸡一样,只能在岸上,不能下水——而鸭子在岸上生活,是很吃力的。

    穆勉之、毛玉堂、孙厚志这几只鸭子,看看“油”抹得差不多了,是该下水觅食的时侯了,就开始打探张全生此行的目的:大老远的从重庆到汉口,总不能只是为说一套拜码头的客气话就完事吧?

    “兄弟远来,想必也累了,楼下也方便,是不是闹一趟海?再上来吸玉子、收粉子?”孙厚志这句话是说,请张全生先到楼下洗个澡,再上来喝酒、吃饭。

    张全生知道“盘海底”已经结束,也就完全放松了。他又行了个“歪歪礼”,说道:“老哥子莫客气,英雄自有英雄爱,豪杰自有豪杰亲,江山是打出来的,朋友是交出来的。兄弟到贵市大码头,是想做点‘鸾窑’的生意,在老哥子龙虎旗下讨碗饭吃。”

    “桃园的义气,瓦岗的威风,对识是一家,不对识是两家。”穆勉之听明白对方是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开个赌场,略一沉吟,也就爽快地同意了。“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都是同门兄弟伙,不说两家话。‘鸾窑’的生意单做怕是于法有碍,老哥是否还有些别的生意装装门面。再则,既是在这个码头发财,凡事多商量的好。”

    穆勉之的话软中有硬,既给了面子,又留下些“签子”,那分明是警告对方,搞碗饭吃可以,发财也不是不行,只是在我的地盘里,凡事要请示,要利益均沾。否则,一味不要命地用手当耙子搞钱,只怕要戳到签子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都是玩光棍的,清水混水趟得多了,哪有不明白的?张全生已经在心里掂出穆勉之一伙的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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