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牵着彼得的手,像领盲人一样,领着他,慢慢走完那段铁路,走完几条小街,走过那个教堂,走回彼得住的地方。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杨红只觉得一切都像在梦中一样,一切都是缥缥缈渺的,像现实,又像是电影里的蒙太奇,或者是书里的某个场景,她不知道电影里书里的女主角在这样的情况下会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谁,连她自己都希望自己是梅拉蒂,或者她就是?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愿离开彼得,不愿就这样让他一个人待在那间屋里面对潮水般的记忆而没有一个人拉着他给他这个世界的人气。她希望自己能像天使一样,把彼得搂在怀里,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安静地睡一觉,而等到他一梦醒来,过去的痛苦就消失殆尽。她希望自己能有一种魔力,能一把就把他心里的忧伤抓起来扔掉。如果海燕说的有关男人喜之极悲之极的表现是真的,那就希望彼得能用性来疯狂一番,发泄一番,减轻他心中的悲伤,在发泄之后的疲乏之中沉沉睡去。
走到楼下的时候,彼得反握住杨红的手,把她带到他的车前,用遥控开了车门,沙哑地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杨红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一句话,而且是英语,好像那些刚来美国的小孩子一样,半年不说话,一说就是流利的英语。也许正因为是英语,才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她现在也比较理解为什么这里的人会英汉夹杂,有时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词,有时是因为没有一个更好的词,有时是因为说汉语说不出口,而很多时候,是因为说汉语的时候,人们会认为你在搞笑。可能大家的英语还没有纯熟到自由搞笑的地步,所以英语听起来严肃一些。
在杨红听来,有些话一旦用英语说出来,就平添几分深情。她听到彼得叫“宝贝”的时候,虽然知道他是在叫梅拉蒂,她也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融化了一样,那份亲切,那份宠爱,那份深情,绝对不是“宝贝”能够传达的。
彼得看了她一会儿,用遥控把车锁上,仍有点沙哑地说:“那跟我来吧。”就握住杨红的手,带着她上楼。
杨红觉得好像这是一个做过千百遍的动作,好像从前每天都是这样回家的,每天都是两个人从各自的单位回来,等在门口,当两个人都到齐了,彼得就会拉着她的手,把她带上楼回到自己的家。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也许上一辈子两个人就是夫妻?或者自己的前半生只是一场梦,现在醒来了,回到现实了?或者现在这个场景只是一场梦?杨红使劲摇了摇头,用空着的那只手掐了自己一把。知道痛,应该不是梦。
进了门,彼得走去把几个窗子都关上,找到一件很大很长的t恤,递给杨红:“洗了澡当睡衣穿吧。”
杨红接过“睡衣”,彼得把她带到浴室,为她开了水,就走到客厅去了。杨红让温暖的水冲在头上身上,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她想起有些电影里的镜头,女主角在冲澡,男主角推开浴室的门,然后观众就只看见浴室玻璃门上映出的男女接吻的剪影。她不知道彼得会不会这样撞进来,觉得心在怦怦乱跳,这好像太出格了一点儿,自己还从来没有做过。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主动要求留下来陪一个男人,但眼前这个人,仿佛又有一种并非外人的感觉,而他也似乎没把她当一个初次留下过夜的女人。她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是把她当谁,她宁愿他把她当梅拉蒂,那样就可以让他得到片刻的安慰。也许他永远都只是在她身上寻找梅拉蒂,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想要他幸福,她想分担他的哀伤,只要能分担,他把她当作谁都可以。她只担心自己像梅拉蒂像得还不够,不能真正使他把她当梅拉蒂。
冲完澡,杨红就走到镜子跟前,把头发挽上去,像梅拉蒂很多相片上一样。她没有发夹,不能挽成一个高雅的发髻,只好用一根橡皮筋把头发高高地挽在脑后。然后她拿起那件“睡衣”,贪婪地嗅着上面彼得的气息,觉得自己有点心头撞鹿,脸也有些发烧发红。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不难看,有点像梅拉蒂。海燕说得对,除了眼睛不像,其他都像,不过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眼睛。梅拉蒂不戴眼镜,眼睛很大,所以漂亮很多。但如果离远一点,如果垂着眼睛,还是很像的。
杨红走出浴室,来到客厅,彼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好像在想心事,看见她,有点愣愣地看了浴室好一会儿,才伸开两手,低声叫道:“到这儿来,宝贝。”
杨红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彼得抱住她,把脸埋在她身上,很久才放开手,抬起头说:“对不起。”
杨红知道他说对不起是因为他刚才把她当梅拉蒂了,就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然后拉拉他:“去洗个澡吧,你累了,早点休息。”
彼得到浴室洗澡的时候,杨红走到卧室门前,门是关着的。杨红握着门把手,突然想到肖娴说过的话,说彼得卧室里是一张双人床。杨红不由得停住了正在转动门把手的右手,心想,肖娴究竟有没有在那张床上睡过?但她马上想到这个问题很无聊,肖娴在那张床上睡过没睡过,都不能改变我想跟彼得在一起的心情。如果跟肖娴上床能使彼得获得生理上的满足或者心理上的安慰,那又为什么不能上呢?我不就是希望他幸福开心吗?
想到这里,杨红推开卧室门,发现里面是一张特大号的大床。她明白肖娴是在撒谎,或者开玩笑。多半是开玩笑,因为肖娴跟老罗一直都很亲热,平时在路上看见他们两口子,他们都是挽着手走路的。肖娴还说秃顶的男人体内雄性激素多,性欲旺盛,说老罗算个下帅上不帅。最帅的男人是上也帅下也帅,如果不能两全,就难以选择了。肖娴有时说“宁可分享帅哥,也不独享赖哥”,有时又说“宁可独享赖哥,也不分享帅哥”。可能跟彼得说的一样,现在的人都是信口开河,乱开玩笑的,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自由,你不能指望别人每句话都是真的。信什么,不信什么,那就是你的事了。
这是她第一次进彼得的卧室,墙上挂着不少梅拉蒂的照片,正用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但她勇敢地看着梅拉蒂,小声说:你能理解的。
床边的桌子上摆着彼得跟梅拉蒂两个人的结婚照,女的漂亮,男的潇洒,真正是一对璧人。桌上还有那本她上次看过的影集。杨红开了床头的台灯,又翻到陈大龄全家福那张,她吃惊地发现他额头都有了皱纹,看来上次看照片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岁月无情,人生苦短,一下子就过去了十几年。这十几年的生活都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十几年前跟陈大龄在一起的那些片断,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子里。
她感到陈大龄正怜爱地看着她,说:“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我还知道你如果做了你现在想做的事,你会永远在心底开道德法庭的。因为按照你的道德观,爱情只能有时间上的继起,不能有空间上的并存。”
杨红看着照片上的陈大龄,轻声说:“你错了,这一次,我不会在心底开道德法庭的,我的爱情确实只有时间上的继起,没有空间上的并存,在任何一个时候,我的心从来没有同时爱过两个人。我想我仍然爱你,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了。”
她翻看着影集,吃惊地发现了自己在青岛跟陈大龄和张老师的合影。她不知道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在彼得这里,她自己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张照片。那次是用张老师的照相机照的,张老师带回去冲洗之后,就寄了几张给她,但没有这张,而这是唯一一张有她和陈大龄两人的。张老师还拉着陈大龄照了几张,而杨红却不好意思跟陈大龄两个照一张,是陈大龄提议三个人一起照一张,才请一个游人为他们三人照了这张。
她听见彼得关水了,应该在用毛巾擦他那结实的身体了,过一会儿他就会走进这屋子里来了。杨红不知道再下去要发生什么,好像电影里面都是两个人疯狂地边吻边脱彼此的衣服,但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那样失态,反而像两个老夫老妻一样,按部就班地做着睡觉前的准备。但她心里却不像老夫老妻,她的心很快地跳着,为即将到来的一幕快速跳着。
彼得走进屋来,用一条浴巾擦着头发,轻声问:“你头发不放下来让它干?湿头发睡觉会头疼的。我用电吹风给你吹一下。”说着,就走过来,拆开杨红的发髻,让头发披散下来,然后拿出电吹风,为她吹头发。
杨红闭上眼,听着电吹风嗡嗡的声音,感觉到彼得的一只手正在她头发林子里梳理,托起一缕缕头发,吹着,吹着。杨红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浪,如果以后的日子就这样过着,那该多好。
杨红从他手里拿过电吹风,说:“我好了,吹久了坏头发。我来给你吹一下。”彼得坐到床上,顺从地把头伸过来,杨红也用一只手梳理着,另一只手用电吹风为他吹着。他的头发很浓密,很黑,可能有一段时间没剪,有点太长了。
过了片刻,她感到彼得用手搂住了她,把脸埋在她胸前。她放下电吹风,想捧起他的脸,但他不让她捧起,她知道他一定是流泪了。可能刚才这一幕太像从前了。也许海燕说得对,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复习从前的一切,而是忘记它。杨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在这里,也许应该告辞回去,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她不知道彼得心里在想什么,他的眼里没有那种不顾一起的疯狂,好像也没有燃烧的火焰,她不知道他现在眼里是什么,因为他一直躲避着她的目光。
也许他对我没有什么感觉,杨红有点悲哀地想到,他时常那样温情脉脉地看我,是因为我像梅拉蒂。但是他又知道我不是梅拉蒂,只是时不时地,就忘情了,但走到绝对忘情的边缘时,他又想起了我是谁。杨红不怪他,反而很敬重他,一个男人,能这样深爱自己的妻子,哪个女人会不敬重他?杨红突然想起萨曼莎,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飞蛾扑火般地投向他的怀抱,而他把她推开了?不过他今天并没有推开我。
彼得默默地掀起被子的一角,轻声说:“睡觉吧,不早了,明天还有课。”然后就钻进被子。杨红想了想,也钻了进去,两个人平躺在床上,彼得伸过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她听见他又说了一次,“睡吧。晚安。”
杨红睡不着,她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做法究竟对不对,她原来希望彼得会疯狂一阵,然后沉沉地睡去,忘记那些痛苦,哪怕是暂时的。这一次,她非常希望自己是一剂安眠药,彼得吃了就会睡去。她没有强求彼得爱她,她只是想帮他。她相信他这样的心情是这次扫墓引起来的,过几天他会慢慢平静下来。她以为无论彼得爱不爱她,最终他都会做那件事,他现在正是悲之极的时候,他也肯定有很久没有做了,现在有一个女人睡在身边,他会不想做?看来他根本就不想碰她,只是因为她自告奋勇地要留下,他不好赶她走。
她不怪他,她知道自己无论多像梅拉蒂,终究都不是梅拉蒂。她只希望能用自己的生命换回梅拉蒂,让儿子也跟着他们,那样彼得就有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就能幸福地生活了。他们两口子都爱小孩,他们肯定会照顾好周怡的。他们的三口之家一定是很幸福的。像现在这样,彼得想念梅拉蒂,自己又牵挂彼得,一个都不幸福,还不如将自己的性命给了梅拉蒂,大家都幸福了。想到自己不能换回梅拉蒂,无力把彼得从痛苦之中拯救出来,杨红忍不住流下泪来。不过她没有让自己抽泣,只让泪水悄悄地流下。
彼得仿佛听见了她的泪一样,把她拉到怀里,用手抹着她的泪,小声说:“别想太多了,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是因为我……我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等自己平静了一点,杨红悄声问:“你要我走吗?”
她看见彼得眼里闪过一丝惧怕的神色,他像孩子一样抓住她,恳求道:“别丢下我一个人,就在这里陪我。”
那个夜晚,杨红就半靠在床上,让床边的台灯一直开着,让彼得躺在她怀里睡去,就像她在儿子生病的时候经常做的那样。周怡经常感冒,睡觉的时候就会又堵鼻子又咳嗽,用什么药都没用,只要一躺下就堵就咳,一坐起来就好了。杨红就把被子放在身后,半靠在床上,把周怡斜抱在怀里,让他睡觉。睡着了,周怡会作出各种表情,有时微笑,有时皱眉,好像在做着各种各样的梦。这样的日子很多,多到杨红练得可以半坐着睡觉了。现在她看着怀里的彼得,觉得他睡觉的样子很像周怡,眉头不舒展,睡得不安稳,不时地弹动一下身体,有时又像生病的人一样,呻吟几声,她就把他搂得更紧一点,默念着:希望你能在这里找到一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