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讲学校里那些视他为偶像的女生怎样在一夜之间换了一张脸孔了,就连郑东霓,都像是变了一个人。那些日子,17岁的郑东霓拒绝和小叔说话,饭桌上,她冷着一张脸,我们谁都可以看出来,小叔在刻意地和她开玩笑,那种眼神里的小心翼翼可以算得上是在讨好她。但是她就是不理不睬。不管场面多么尴尬。她性格里其实有种非常残酷的东西,在那段日子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姐姐,”那个时候我还是肯这样叫她的,“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小叔。”某一天,我找到她们班的教室里,把她叫出来。
“用不着你来装好人。”她轻蔑地看着我。尽管我14岁的个头已经超过了她,可是她仰着脸,依然像过去那样用眼角看我。少女时的她和娇嫩的郑南音完全不是同一个类型,她比现在瘦很多,整个人就像一个金属制成的冰锥,精致的脸庞散发着寒气,眼神里的热情和专注全是以冷酷为能量,才得以妖娆地燃烧。那些同龄的男生们为她疯狂,她当然看不起他们,可是这种疯狂给了她惩罚所有人的权力。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姐姐,小叔现在很惨。”我努力地吞咽着唾沫,“你没有去过他现在住的地方,可是你能想到,那是咱们学校最脏最破的一栋楼——”
“他活该。”郑东霓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姐姐!”我愤怒地看着她,“你怎么可以帮着外人一起落井下石。”
“因为他比外人更让我恶心。”
她轻松地说,“我们班里的女生们现在每天都在议论这个,议论郑鸿老师和唐若琳那个贱货。我告诉她们,想议论的时候不用背着我,想说坏话的时候也不用背着我。我不会不好意思,而且我会陪着她们议论,我总是能想得出来一些她们都想不出来的难听话——”
“你怎么能这样。姐姐,我们是一家人。”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如此,当我真的非常生气,或者非常高兴的时候,反而觉得把这种强烈的感情表达出来会很累人。因此我在心里波涛汹涌的时候,往往会选择最平静的语气。
“一家人。得了吧。我用不着这样的一家人。”郑东霓幽深地看住我,看到我的灵魂里面去,“你有家吗?明明是寄人篱下,还总是张嘴闭嘴地用‘一家人’来压我,我看不惯你这副奴才相。”她缓慢地微笑,嘴唇弯出一个美好的弧度,露出的两排贝齿和她眼睛里的嘲弄一样,雪白而晶莹。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该怎么打败她,我应该说:“你只配做大伯大妈那种父母的女儿,因为你和他们一样恶毒。”就这么一句话,足够了。就能像她伤害我那样,重重地伤害她。可是我没有那么说,因为我不愿意为了自己一时的满足让她难过。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区别。仓促间,我说了一句非常孩子气的话:“郑东霓,你是个贱人。”
她笑出了声音,她说:“麻烦你去告诉郑鸿老师,这个星期,我们班的全班同学都不会交语文作业本,周记本,还有作文本了。这当然是我的主意,我挑的头。他可以去找我们班主任告状,但是我们班主任理不理他,那我就不知道了。”
为什么郑东霓要带着大家这样羞辱小叔,我不知道。我至今都不知道。
然后,有好几个月,郑东霓他们班,真的没有交过小叔的任何作业。这当然是郑东霓的杰作。她自己就是语文课代表,他们班又有那么多心甘情愿服从她的男生,和那么多真心实意地愿意表现自己不满的女生,因此,郑东霓成功了。大半个学期,郑鸿老师收不上来任何一本作业。当然,这和小叔在学校里受到的种种蔑视,嘲笑和冷眼相比,或者不算什么。整个学校都知道了,那个身败名裂的郑鸿老师还得应付一个公开跟自己做对的侄女。郑东霓太傻,真的太傻了,她不知道,她竭尽全力伤害自己的亲人,想要维持尊严。在别人眼里,却早已沦为笑话的一部分。
有一天,是小叔的语文课,小叔走上讲台之后,习惯性地,说了句“上课”。那天正好是班长请病假了,就没有人来说“起立”。尴尬的一秒钟的静默之后,开始有人零落地站起身来,就在这个时候,教室的一角传出来郑东霓清脆利落的声音:“大家都坐下。”
站起来的那十几个人最为尴尬,他们环顾四周,发现站起身来的自己就像一片荒芜里枯死的树木。有人把犹疑不觉的目光投向了讲台,但是没有用,我的小叔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在摆弄黑板擦。
当又有两三个人站起来的时候,郑东霓继续说:“我刚才说了,坐下,大家都坐下。”我虽然不在现场,可是我能够想象出来她平静,凌厉的声音。就像是很多年前,她说:“三叔,你们走吧,不要再管我们家的事情了。”
于是没有人再继续站起来了,站起来的人有一半坐下了,当“上课起立”这个平时司空见惯的过场演变成一场阴谋的时候,他们觉得最好的选择是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郑东霓端然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美丽地微笑着。
“坐下。”她继续抑扬顿挫地命令站着的几个人。
“郑东霓,你不要太过分了。”有一个站起来的女孩子终于开始反抗了。她曾经是小叔最死忠的粉丝,即便是现在,也对小叔保存着最后一点尊重。这个女孩子叫江薏,有趣的是,很多年以后的今天,她是郑东霓最好的朋友。
“江薏,你不要太夸张。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郑东霓懒洋洋地在她的座位上换了一个姿势,就好像她正坐在一张无比华丽和温暖的沙发里,“你自己看看,现在是坐下的人多,还是站起来的人多?”
“站起来,都站起来呀!”江薏甩了甩头发,朝着空旷的教室,不管不顾地喊着,“你们都怎么了?你们难不成还真的怕她?”但是没有回音。每一个坐着的人都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该投靠哪一边,仅存的那几个站着的人更加难堪了,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跟着江薏和郑东霓作对。
“郑老师!”江薏转过了脸,热切地盯着讲台的方向。
“江薏,请你坐下。”沉默了很久的郑老师终于说话了,语气很平静,然后他说:“请大家都坐下,我们开始上课了。”
寂静。非常彻底,非常辽阔的那种寂静。每个人似乎都在为郑老师的退让觉得尴尬,不忿,或者脸红,除了他自己。他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对着所有的人温暖地微笑了,他说:“今天这节课,和上一节一样,我们做现代文阅读的练习。”
从那一天起,小叔走上讲台的时候,再也不说“上课”,也因此,没有人“起立”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看。
已经过去了十年,我却依然记得那天,那个幽暗的,飘着霉味的楼道里潮湿和冰冷的气息。因为我在不顾一切地奔跑,因为我不顾一切的脑袋里充满了疯狂的,想打人、想杀人、想嚎叫,想把眼前的一切景物变成废墟的念头。从我不顾一切的眼光看过去,那个阴暗的走廊有一种萧条的快感,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奔跑带起了身边的一阵风,我清楚地知道谁挡我的路我都格杀勿论。我的身体像个燃烧弹那样,炸开了小叔的房间的门,那个声响震耳欲聋。一个14岁的男孩子,想要表达自己的愤懑和不满,除了自己日益蓬勃的力气,还有什么别的工具吗?
小叔从书桌上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说:“已经打过上课铃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重重地喘着粗气,我说:“小叔。郑东霓这么嚣张,为什么你还要忍?”
他笑笑:“谁的话传得这么快,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整个学校都知道,小叔,大家都知道你连自己的学生都怕。”我弯下腰,手扶着膝盖,我的心脏像个黑子爆炸的太阳那样,滚烫地敲击着。
“随他们去吧,我不在乎。”他安静地说。
“可是我在乎。”那可能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如此直接地对小叔表达出来一些情感,“我在乎。你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对你。你为什么不去告诉郑东霓的班主任,告诉校长,他们联合起来整你。”
“西决,”小叔笑了,非常宽容的那种笑,“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找机会来给我难堪,我何必再去自己送上门给别人寻开心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那你辞职吧。”我说,“你别在龙城一中待着了。不是有的老师辞职以后到南方去教私立学校吗,你也走吧,你还在这儿有什么意思?”
“你知道得还挺多。”他还是笑着,“别替我担心,孩子,他们会忘记的。过一段时间,他们自然会对另外的事情感兴趣,然后忘了在背后嘲笑我。”他从来没有叫过我“孩子”,从没有。
“那现在呢?难道你就这么忍着,什么都不做?”
“对。忍着,什么都不做。”小叔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颤抖的,紧紧攥着的拳头,“我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呢?这班学生们已经高三了,他们马上就要去参加一个可能是这辈子最重要的考试。在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丢下他们。”
“那就不能想个办法教训一下郑东霓吗?”
“如果一定会有一个学生站出来,领着头和我作对。我宁愿是她,不是别人。”
“为什么?”我一拳头捣在了那扇苍老的门上,“小叔,就算你真的不喜欢小婶了,你为什么不能找个别的女人,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唐若琳!为什么?”
“西决。”他认真地看着我,“她已经离开学校了,她现在受的苦,一定比我受的要多得多。你答应我,不要再跟着别人骂她,行吗?”
“你不过犯了一个错,可是为什么这些人都因为这一个错忘记了你所有的好?”那扇门似乎在对我表示不满,“咯吱咯吱”地咳嗽着。
“有什么办法,总得忍耐。”他悠闲地伸了一个懒腰,“总有一天,等你变成了大人,你也学得会。”
“所有的大人都会忍耐吗?”我看着他,仓促地一笑,“不见得。我妈妈怎么就没有忍?”
“你不要怪她,西决。你妈妈她只是一时冲动,后果比较严重而已。她在天有灵,早就后悔了。你一定要相信这个。”
夜已经很深了,唯有在这样的时候,往日的对白才会如此清晰地被回忆起来。包括语气微妙的变化,包括一些偶然的停顿,包括那些句子和句子之间隐约的呼吸声。我把这些都告诉了郑南音。这个过程很仔细,也很艰难。我犹豫过,要不要跟郑南音描述郑东霓的恶行,但是最终我还是觉得应该说。既然我已经决定了把小叔的故事讲给她听,那么她有权利知道所有的情节。
她安静了很久,然后说:“东霓姐姐那么做,一定有原因的,对不对?”她抱紧了膝盖,像是怕冷。
我诚实地说:“我不知道。”虽然有原因并不代表可以被原谅,但是我还是会原谅她,她做任何事,我都会无条件地原谅她,当然包括她说我是寄人篱下的奴才。
“那后来,小叔和东霓姐姐是怎么和好的呢?”
“自然而然地,过了一阵子,就变得跟往常一样了,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样也可以啊。”郑南音困惑地说,这可怜的孩子脑袋里估计是从来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装过这么多的事情,一时间转不动,也是正常的。
“为什么不可以。有时候,只要大家都愿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就是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像绕口令。”她嘟哝着,一边抻着她的裙子的下摆,麦兜呆头呆脑的脸被拉长了,变成了一个类似哈哈镜里的表情,“不过,我不会因为这件事情不喜欢东霓姐姐的。”
“当然,我也不会。”
“小叔他真的那么说过吗?他说那个女孩子一定也受了很多苦?”她的大眼睛在暖暖的灯光下面凝视着我,即便她目不转睛,她的眼睛里也似乎总有水波在精妙地荡漾着,“他们两个人好可怜。”她惆怅地说。
我微笑。
“真的。”她认真地歪着脑袋,“我自己恋爱了以后,才知道,不管怎么样,两个人相互喜欢都是难得的事情。被别人这样对待,他们真的很可怜。”
“咱们过去的小婶一定不会同意你这种说法。”
“我讨厌她。”郑南音恶狠狠地说,“我才忘不了,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奶奶病危了,大家都得每天轮流去医院。我妈妈就让我每天中午去他们家吃饭。她只有当着我爸爸妈妈面的时候才会对我好。要是只有我们俩,我不听话,她就过来使劲拧我的屁股。难怪小叔不喜欢她了,她心肠歹毒。”
“我同意。”我捧着笑疼了的肚子,说,“现在你要去睡觉。”
“我都有点不敢和东霓姐姐睡一张床了,突然觉得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她。”她站起来,光着脚丫往门口走,转过脸,“哥哥,我现在是不是真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和你一起睡?”
我简练地回答她:“滚出去。”
关上灯,在周遭的一片黑暗里,我才想起,我还是有个细节,忘记了告诉郑南音。那是在我和小叔那场非常重要的对话之后的事情。我似乎说过了,整整一个学期,拜郑东霓所赐,小叔收不上来任何一本作业。我们学校每到学期末,都会在每个班随机一部分人,检查他们的各科作业本的批改情况,也就是说这项检查针对的不是学生,是老师的日常工作。所以,没错,随着例行的抽查日逼近,小叔会有麻烦。
但是小叔一点都不在意。他只不过是再也不提收作业的事情。就好像批改作业这件事,自然而然地不再是他的工作。可是他没有想到,在检查日到来的前一天,他的办公桌上,突然多出来一叠又一叠的本子。习题,周记,作文……仔细数一数,大概占全班人数的一半。我问小叔,他知不知道这一半的人是被谁团结起来的,他说,这不重要。
那天,我彻夜留在小叔那间小屋里,帮他赶工。我来负责看那些有标准答案的习题,打钩或者叉,然后写优良中差,唯一比较头疼的是需要捏造一下日期来掩盖前两个月的空白。小叔负责看周记和作文,我跟他说,差不多就好了,用不着每篇后面都写评语,小叔笑笑,摇头。那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通宵达旦,看着曙色一点点染白了肮脏的玻璃窗,我觉得眼前这些堆积的本子代表着一段新生活开始的希望。而小叔,他写的评语未必很长,却字字珠玑。他的脸一点一点地红润了起来,他的字永远都是那么漂亮,看不出来彻夜无眠的零乱潦草。我怕是一辈子也写不了那么好看的字。然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就像是一个烟瘾犯了的人深深地把一口烟吸进肺里那么心满意足。
其实我一直在盼望着,我希望能在这一堆堆的本子里,找到一本,上面写着郑东霓的名字。我知道,小叔心里其实也在这么盼望着。我们心照不宣地等待着,就像两个在火车站接站的人。一个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从我们的手指间掠过去,未批改的那叠本子越变越薄,我们一起期待着那个息息相关的人,希望“郑东霓”这三个字会在越来越渺茫的希望里浮出水面。
但是我们终究没有找到。没有办法,郑东霓她就是这么狠,她一直这样。
一直如此。好比——那一年。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我说过了,我并没能考上我想去的大学。三叔当时想送我出国去念书,其实他和三婶已经开始在做相关的咨询了。但是我不肯,我说我不想去,我还说我去上这个大学没什么不好,我很喜欢物理这个专业。
然后,郑东霓从新加坡回到龙城来。
她带我去咖啡厅,叫我随便点饮料。那是我第一次去这种地方。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中,我们彼此有些不自然地看着对方。“你看上去总是那么小,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呢?”她习惯性地嘲弄我,按灭了烟蒂,过滤嘴上留着淡淡的唇膏印迹。
我18,她21。她看上去比我大很多。我还是一个穿着运动衫的中学生,她浑身妖娆,举手投足都是属于异乡,属于物质的气息。我知道店里穿梭的服务生们都在暗暗猜测我们的关系,这让我尴尬,几乎不敢抬头看她。
“你为什么不肯去留学?”她问我。
“我不想去。”
“撒谎。”她狠狠地瞪着我,只有在她故作凶悍的时候,她眼神里那一点稚嫩才会出卖她的真实年龄。
“三叔的公司刚刚开张不到三年,现在周转得其实不算好。”我淡然地说。
她沉默了一下,粲然一笑:“跟我去新加坡。我来付你的学费。你成绩好,补一补英语,一定能念名校的。”
我被她逗笑了,我说:“算了吧,与其欠你的,我宁愿欠三叔的。”
“等你以后发达了,把钱还给我不就行了。”
“钱以外的东西,永远都还不清。”我无意识地摆弄着包过方糖的纸。
“拜托。”她吃惊地挥挥手,丁冬一声,把打火机扔在玻璃的台面上,“除了欠债还钱之外,你总得有点自己的理想吧?你只有这一辈子而已,你明白不明白?”
“我的理想就是能快一点自己站稳,能早一点凭自己的力量活下来。就这么简单。”
她侧着脑袋,凝视了我片刻,把一口烟喷到我脸上:“你去死吧。”她清晰地说,“我懒得理你。我怎么会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弟弟。别人都还没怎么样,你自己就先因为你是孤儿看扁自己。连赌一把都不敢。所以你去死吧,你只配庸庸碌碌地一辈子活在烂泥坑里,死到临头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做过什么值得回忆的事情。”
我躲闪着她的眼光,什么都没有说。她永远是这样,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深深地刺到别人心里去。
我只能拿起她的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支:“能给我一支吗?”
“当然,当然。”她大惊小怪地笑着,“你已经18岁了,连一支烟都没有抽过,那像什么话。”
窗外一阵闷雷不动声色地压境。那种轰隆隆的,似有若无的声音令人联想起深夜躺在火车里面,耳边充斥着的铁轨和车轮间的对峙。“要下雨了。”郑东霓喃喃地说,“而且是暴雨。”一道闪电就在这个时候迅捷地映亮了她的脸。咖啡馆的那些靡靡之音顿时沾染上了某种诡异的无力。
18岁那年,我在一场暴雨来临之前,点燃了这辈子第一支烟。
隆冬的时候,郑东霓走了。那是2006年的年初,一个寒冷得非常清爽的星期六。我们都去送行了。三叔借来一辆七座的车,载着我们大家,穿越又漫长又寂寥的高速公路,直奔首都机场。
高速公路是个好去处。因为全世界的高速公路都长得差不多,所以你很容易就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因为一望无际,所以让人安心。我这么想的时候,非常巧,郑东霓突然笑了,她说:“有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家乡根本就不是龙城,而是这条高速路。”
“怎么可能呢?”郑南音使劲摇着她的小脑袋,“你可以说,我现在在龙城,在北京,在新加坡,在美国,可是你总不能说,我在高速路吧,那像什么话?你最多只能说,我在高速路上。”
然后她又非常大度地说:“好吧,反正你要走了。我不和你争。”
“东霓,”三叔从驾驶座上转过脸,手指着窗外,“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方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排烟囱。以及烟囱们上空那片呈现出奇怪的土黄色的天空。
“怎么可能?”她惊讶得杏眼圆睁,“这个地方离龙城有50公里。”
“这儿是清平县。”三叔的表情里掠过一点不自然,“龙城钢铁公司在这里有个很大的分厂。出一些不在龙城做的钢材。你爸爸他,在这儿工作过几年,你出生以后不久他才调回到龙城的总厂来。”
“我还以为,我爸爸他,一直都在龙城总厂。”郑东霓微微地笑了一下,“他们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起过,我居然不是在龙城出生的。”
说真的,我也觉得意外。
小叔从副驾座上转过脸,不紧不慢地说:“没错,你爸爸原先是在龙城总厂工作的。那个时候,你爸爸和他们厂里另外一个人都在在追你妈妈。然后你爸爸在车间里狠狠地揍那个人,差点一拳头把人家打进一大锅铁水里面。所以喽,头儿们罚你爸爸,把他调到清平县来。然后,你妈妈从龙城追到清平县来和你爸爸结了婚,过了好几年,生下你,才重新回龙城。”
小叔微笑了,心满意足地欣赏着由他制造出来的,满车的寂静。
是三婶先说话的,她的脸颊上泛着一丝红润,冲着驾驶座上三叔的后脑勺说:“喂,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这个呢?”显然,女人们都会遭遇从灵魂深处爆发八卦的时刻,比如此刻的三婶。
三叔有些尴尬地瞟了小叔一眼,小叔无辜地说:“这有什么,孩子们大了,告诉他们也没什么不好。”
我和郑南音愕然地对视了一眼,没错的,我想我们俩实在没办法把我们记忆中那个粉身碎骨的热水瓶,跟我们刚刚听来的故事联系在一起。
“太酷了!”郑南音尖叫着,“好浪漫呀!爸爸,爸爸,”她兴奋地拍拍前边的椅背,“你有没有为了抢我妈妈,跟人家打过架?”
“死丫头!”三叔恶狠狠地说。
“怎么可能呢?”三婶拍了拍郑南音的脑袋,自我解嘲地说,“像我这么一般的女人什么地方找不到?争风吃醋,打架出人命这些事情,只能轮到像你们大妈那样的美人头上呵。说真的,我看现在电视上那些女明星,没有一个赶得上当年的大嫂。”
“无聊。”郑南音沮丧地伸了个懒腰。
东霓默默地托着腮,看着窗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对满车人的兴奋一点都不关心。那个时候,我不敢正视她的脸。我想起她跟我过的,大伯车间里面的高炉,一锅液体的太阳,一个杀气腾腾,热情四溢的火树银花。一个人若是掉进铁水里面,会化成无,会化成奔放的血液。这样的一个背景,多适合上演狂暴的爱情。性情暴戾的男人,妖娆多情的女人,一个用来衬托他们伟大激情的情敌,钢铁,高温,晚霞一般的火焰,劳动的男人健壮性感的赤膊,全齐了。还有什么能比一锅魔法一般溶解一切的铁水更适合做情敌的葬身之地呢?没有了,化为乌有,无影无踪是浪漫的戏码里对反面角色来说最仁慈的墓志铭。他没掉进去是上天可怜他。可是,观众们,你们不会知道,你们也不关心。那种推动着这对男女上演这幕精彩大戏的力量,同样在落幕之后毁灭了这两个人的生活。只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固执地不肯卸妆。或者说,他们早已丧失了卸妆的勇气和能力。
然后,他们的女儿把从他们继承来的义无反顾,用在了别的地方。比方说,旁若无人的冷酷,还有,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首都机场里,人多得像是沃尔玛超市的特惠日。
“到了机场,万一看不到他来接你,你就找地方打电话哦。对了,你的英语行吗,要是得找人问路什么的——”三婶不厌其烦地担着心。
“你糊涂了。”三叔打断她,“也不用用脑子,东霓在新加坡待过那么多年,那边也是要说英语的呀,东霓怎么可能连这点事情都办不了。”
“好了,三叔,三婶。我自己会当心的。”郑东霓笑吟吟地说,然后她迟疑了一下,走上去,紧紧地拥抱了三叔一把。她由衷地说:“三叔,谢谢。”
三叔脸上多少有点不自然,可能他不大习惯这么百分之百的拥抱,他用力地捏了一下郑东霓的胳膊,准确地说,是捏了一下她的大衣的袖子,他说:“只要不习惯,就回家来。别勉强,别硬撑着,不管遇上什么事儿,——”
“哎呀你怎么说来说去只会说这两句。”三婶抢白他。
“你会说话,你来讲。”三叔的表情几乎是羞涩的。
“三婶。”郑东霓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三婶,“要是你是我妈妈,那该多好。”她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可是催出了三婶的眼泪。三婶说:“你看你,乱讲话,你妈妈这些天身体不舒服,不然她怎么可能不来送你呢。”当然了,没有人觉得这句话有什么说服力,包括三婶自己。
“小叔。”她仰起脸,笑靥如花,“我爱你。”
小叔拍拍她的肩膀:“不要委屈自己,东霓,大不了离婚,家里永远支持你的。”
“有你这么说话的嘛——”三婶尖叫。
“还有我还有我!”郑南音跳了起来,冲上去和郑东霓娴熟地和了一会面,“姐姐,我好想去美国玩。你到时候一定要给我发邀请信哦,还有顺便帮我把机票也买了——”
她最后站在我的面前。
我笑着说:“你我就免了吧,你知道,我最不会应付的就是这种场面。”
她不由分说地走上来,抱紧我。她在我耳边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这句话应该我说才对。”我轻轻地对她说,“对热带植物好一点。不要总是红杏出墙。”
“不会的。”她笑,“‘偶尔’还是有可能的,不会‘总是’。”然后她正色,真挚地说:“西决,你要对你自己好一点,知道吗?”
一直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的时候,她都是微笑着的。
从机场回龙城的路上,车里一直都很安静。因为郑南音小姐在后座上寂寞地睡着了。五个小时的路程,比来的时候漫长。我接替三叔,坐上了驾驶座,天色已经暗了,高速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所有的车灯都点亮的时候,汽车就在那一刹那间拥有了生命,像是缓缓在黑色幽暗的深水底游动的鱼。
小叔在我身边摇下了车窗,拿出他的烟盒,问我:“要吗?”
我摇头。然后我对小叔说:“我突然想起来,当初是郑东霓教会我抽烟的。”
小叔也笑:“她能教人什么好。”
她那时候头发很长,烫成非常大的卷,染成紫色,软软地垂在腰上。看上去就像动画片里的美人鱼:“你好笨啊。”她大声地嘲笑我,“这样吸进去,再吐出来。像呼吸一样,呼吸你懂吗?你连呼吸也不会吗?”
小叔突然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她算是有了个归宿。”
“眼下的去处而已,是不是归宿,难说。”我笑笑。
我的手机开始震动了。屏幕上的蓝色光芒一闪一闪,是短信的标志。小叔俯下身子看了一眼,告诉我:“是陈嫣。”
然后他又问我:“你和陈嫣,是怎么打算以后的?”
我说:“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真的就是她了?”小叔问我。
“我想是。”
“还年轻,再多看看也没什么不好。”小叔把一口烟长长地喷到窗外的暮色里。
“没什么好看的。”
小叔看了我一眼,说:“西决,你一点都不像你爸爸。”然后他又说:“东霓就像她爸爸。他们俩一样,冲动,没脑子,脾气坏,想起一出就是一出。”
“大伯和大妈到今天都不来,也太过分了点。”我有些不满。
“你知道他们告诉我和你三叔什么?”小叔苦笑着摇头,“我们俩跟他们说,不管怎么样,东霓这次是远嫁,怎么着也该来送个行。结果你大妈说,谁知道她这辈子要嫁几次。我当时气得都要笑了。”
“知女莫若母。”我也笑。其实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就在她走之前的一个星期,我和陈嫣逛街的时候,无意中看见过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咖啡馆里,相谈甚欢。我当时在犹豫到底要不要问她那个男人是谁。可是陈嫣说:“算了吧,你姐姐比你聪明多了。她不想让你知道的事儿,你也打听不出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小叔睡着了。转过脸去,发现坐在后面的三叔和三婶也在闭着眼睛打盹。旅途对大多数人来讲都是催眠的。但是我总是很享受那种漫长的,只是为了等待到达什么地方的时光。往往在目的地真正到达的时候,我反而会有点隐约的失望。
这漫长的旅途就像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冰箱的冷冻室,散发着恒久的寒气。把我们,这些一个又一个的开车人变成井然有序存放其中的食物,在不知不觉间,把表情凝固成淡漠的样子,还有意识的表面也结了薄薄的霜。沿着眼前的路途滑行变成了唯一要做的事情,变成了活着的目的和意义。
有股温热的呼吸吹在了我的脖颈后面,我愣了一下,随即恶狠狠地骂:“死丫头,你想让我酿成交通事故。”然后我听见了郑南音的声音:“我刚刚醒来,看见大家都睡着了,我有话想跟你说,我,这两天,我一直找不着跟你说话的机会。”
我知道有事情发生了,且不管这事情是大是小,总之它已经非常严重地影响了郑南音。
“你说吧。”我正襟危坐。
可是她却在我身后惊呼了一声:“哥哥,你没有看见陈嫣刚才给你发的短信吗?”
我刚想继续恶狠狠地对她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乱动我手机。”就在我马上就要开口的一瞬间,却听见她在说:“哥,陈嫣说她怀孕了,要你回电话给她。”
我咬紧了牙,努力驱赶走脑海里那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白。我说:“你是不是真的逼我出了车祸才开心。”
她凑近了我,幽深地看了我一眼:“好奇怪,”她笑笑,“怎么陈嫣也怀孕了?”
“南音,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陈嫣‘也’怀孕了?”
一秒钟以前我还在想,还会发生更坏的事情吗?可是更坏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我们不应该低估上天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