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园的修葺工程如火如荼,傅镜殊和贾明子的好事也将至。阿照无可避免地和明子打过几次照面,明子浑似不认识他一般。他本该感到松口气的,七哥都不再提起他和明子的旧事,他哪里敢主动触碰禁忌,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撇清所有,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原先的事只是一场荒唐的意外,如今才算回到正轨。七哥和明子的婚姻即使出于家族利益,看上去也那么般配,他理应奉上祝福,虽然再看到明子绽放笑颜时,心里会偶尔飘过怪异的感觉。
事情本来会朝着大家预料的方向发展,可是他酒醉后亲手造成的一场莽撞而疯狂的事故将一切改变了。阿照恨陆一,但当他得知陆一的死讯时,心里也凉了半截,酒全醒了过来,只余恐惧,他知道自己也完了。即使七哥找人将他保释出来,试图将他的行径掩饰成酒后驾驶造成的意外事故,阿照还是奢望求得方灯的宽恕,然而那天病房里发生的事让他明白,姐姐将永远不会原谅他,七哥也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越不想失去他们,越是亲手葬送了这份亲情。
他没有家了。
而在此同时,濒临疯狂边缘的方灯给他带来了一个无比震惊的消息——明子肚子里有可能怀着他的孩子。
阿照有生以来的记忆是从孤儿院开始的,世界上的孤儿不止他一个,但七哥、姐姐和院里的其他伙伴,大部分人至少见过他们的父母一面,唯独阿照没有。他在一个冬夜被扔在孤儿院的大门口,被发现时只剩一口气在,他从未与世上任何一个血亲打过照面,只能把唯一给过他温情的方灯和傅镜殊当做了生命中的至亲。
一个小生命,流着和他相同的血液,长得或许还有他的影子,这会是怎样奇妙的存在!
阿照去找明子,她不肯见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也没有人接。阿照只得给她留了条信息。他不敢打扰明子和七哥的好事,只是想亲耳从明子那里证实,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如果是,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死也值得!
在那条信息里,他约了明子去他们曾去过的那家火锅店见面。他点了一桌的东西,一直等到天黑,夜深。如他意料之中那样,明子并没有来。火锅蒸腾的热气里,只有他茫然而孤独的脸。
火锅店打烊之前,阿照心灰意冷地离开,没想到在渡口附近与刚上岛的傅至时狭路相逢。这时的阿照无心与傅至时纠缠,两人擦肩而过时,他仿佛看到了对方脸上充满了嘲讽意味的笑意。是了,这王八蛋曾经把他和明子的事捅到七哥那里,心里一定也知道些什么,他在讽刺他的窝囊和无能!
傅至时有什么资格笑话他?
阿照原本就郁结在心中的烦闷化作了重重吐在傅至时脚边的一口唾沫。
“哈巴狗!”他轻狂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傅至时身边是他妆容精致的妻子,看来是下班后两人回岛上看望父母。那口唾沫差一点溅上了傅至时一尘不染的皮鞋,他面色一寒,身边的女人迅速拉住了他的胳膊。他盯着阿照的眼神像是要从阿照身上剜下一块肉来,但到底没有在人来人往的渡口和阿照计较,冷冷地错身走开。
阿照回头,看到傅至时走远之后用力甩开了妻子的手。
“狗就是狗,一辈子都要夹着尾巴。”阿照心里暗想道。这样的不战而胜给了他几许快慰,但远远不够。
回到市里,郁郁寡欢的阿照去找崔敏行喝酒,没想到那老东西居然不在。换做平时,崔敏行即使有事,手下的人通报一声,他也会屁颠屁颠地赶来拍马屁。看来姓崔的也听到了风声,知道阿照现在闯了祸,傅镜殊正是恼他的时候,所以也看风使舵地远着他,趁机避避风头。阿照气得牙痒痒,都是帮小人!要不是崔敏行在旁煽风点火,他那天未必会回头去找陆一算账,这才闯下了大祸。
阿照原已下定决心要把酒戒掉,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大家都冲着他来吧,所有的人都恨他也无所谓!他在崔敏行的场子里叫了一堆酒,自己独自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摆摆走出去的时候,崔敏行的人居然追出去让他买单。
阿照把钱狠狠地砸在对方的脸上,大吼着“滚!”
那人听话地滚了,阿照站在夜深的街头,却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他吐了一阵,走走停停,又到了方灯最喜欢的那家粥店。明知道姐姐再也不会喝他买的粥了,到了这里,阿照还是习惯性地进去买了碗鸡粥,让老板给他打包,好像这样,家里就会有个等着夜宵的人,他也才有了归处。
拎着粥,还没走出多远,阿照忽然被一股力道拽进了没有路灯的小巷,还来不及回过神,好几双拳头和几条腿纷纷朝他身上招呼过来,他一下子被打蒙了,趴在脏污的路面上动弹不得。
对方见他无力还手,教训够了就扬长而去。阿照哪肯吃这暗亏,吃力地爬起来,吐了口血沫,在四下转了几圈,找到一块废弃在路边的木板就追了过去。
到了光线充足的地方,他才发现对方有五六个人,他手里的板子只砸倒其中一个,另外几人又迅速地把他打翻。这一次对方下手更狠了,阿照咽下了自己脱落的一颗槽牙,嘴里仍不服软,把所有他知道的恶毒的话都骂了一遍。
没等他骂完,一只脚踩在了他贴地的脸上,将他五官都碾得变了形状。那只脚上的鞋子一看即知价值不菲,干净得不染纤尘。
他早该想到的,夹着尾巴的狗最爱在暗处咬人一口。
“小杂种,我忍着你,你还以为我怕你不成。”傅至时的唾液吐得斯文,但正中阿照的脸部,“你以为现在还有傅七罩着?想都别想!你搞得方灯半死不活,又上了他要娶的妞,以傅七的为人,他没把你弄死就不错了!”
“你他妈的放屁!有种你在七哥面前横呀!在他面前你只会猛摇尾巴,哈巴疯狗一条!”阿照吐字不清地回骂道。
傅至时的脚下更为用力,“傅七有什么了不起,他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属于他的一切原本统统都应该是我的!地位、女人……都是他从我这里夺走的!我知道他不把我放在眼里,还存心保住久安堂来恶心我。总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他也跪在我的面前,把属于我的东西全都还给我。你等着瞧!”
踩在脸上的脚松开了,更多的脚继续朝阿照身上招呼。疼痛让他将身体蜷做了一团,可是再难受的时候,他的骂声也没有停过。
“这小子还挺硬气。”又是一脚重重踢在他的背上,阿照嘴里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
傅至时终于出言制止,“够了,给他点颜色看看就行,别闹出人命。苏光照,我也为你做了件好事,光这样也够你躺一阵子,这下你就有理由不去参加傅七的订婚礼,也用不着看你上过的妞戴上别人的戒指。”
傅至时笑着走开,还不忘扔下一句,“也说不清是谁给谁戴的绿帽子。只是可惜了方灯。”
阿照用尚能动弹的那只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他该打给谁?连崔敏行这个时候也不可能过来帮他一把。他咬紧牙关,再一次捡起脚边的木板,将身体支撑起来,拖着脚几步冲上前,用尽全力将板子砸向了傅至时的后脑勺。
傅至时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全是惊讶,然后一句话来不及说就软倒在地,暗红色的血从他脑后静静淌出。他身边的人也急了眼,用力来夺阿照手里的凶器。阿照虎口有伤,一下拿捏不稳,木板被人从手里抽走,然后他也吃到了头颈处的重重一击。
那些人没料到这些变故,都慌了神,扔下木板就作鸟兽散去。阿照已经站不直了,周遭的一切都是血红色的,他像无头苍蝇在原地转了两圈,听到几声轰鸣,勉强仰起头,淌着血的天幕炸开了绚丽的花朵。
明子最喜欢放烟花了,如果她看到,一定会高兴得又跳又叫。阿照残存的意识模模糊糊地想起,明天就是元旦,也是明子和七哥订婚的好日子。到时候应该会燃放更多的烟花,可惜他从来没有和她一起看过。
阿照仰倒在地,手机响了,他想去接,手却软绵绵地使不上一点力。他的指尖碰到了口袋里的另一个东西,太好了,它还在。那是他刚编的草蜻蜓,无依无靠的童年,这样的草蜻蜓是他仅有的玩具和慰藉,后来,这慰藉又成了他对姐姐和七哥的依赖。他什么都给不了明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只有这只草蜻蜓,他的孩子会喜欢吗?
烟火就在他视线上方,仿佛为他而燃放。如果他还能站起来看见明子,会对她说什么?他会要她亲口承认,孩子是他的。要是还有可能,要是他还能站起来,他愿意带着她和孩子走,这样,他又有家了。
可是这些想象都太远太远,远得仿佛天上的烟火。触手可及的反而是傅至时的身躯,他倒在地上像条死狗。
我还没有输!这是阿照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渡轮上的明子也看到了这场美丽的烟火,可她无心细赏。她的身形还没变,但是肚子里的宝宝仿佛已经会悄悄地吐泡泡,像条快乐的小鱼。她发过誓不会让阿照知道孩子的存在,这辈子她和宝宝都不会再和他扯上关系,然而当她收到他的短信,犹豫了一整晚,到最后,她还是想见他一面。她只想最后一次听听,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阿照到底是没有耐心,等她赶到火锅店,已是人去店空。明子对自己说,一开始她就没什么期待,现在何必失望?她坐最后一班渡轮离开了瓜荫洲,明天再登上小岛,她将会站在焕然一新的傅家园里,当着父母亲朋的面成为傅镜殊的未婚妻。
迎新的烟火美好得就像流星,绚烂地绽放,怀着火热的心呼啸着奔向它渴望的终点,等它终于到达地面,已丧失了所有的热度,化作冷石与飞灰。
岸上隐约传来救护车尖锐的鸣笛,不知是赶往何方。它是否能赶得及在最后一刻救下垂死的人?世间事,太多如同行百步溃于九十,救人的心是如此,爱人的心也一样。
燃放烟花的地方大概是在中心广场,等她赶过去,会不会只看到满地烧尽的碎片?明子莫名地想起了小时候,父亲为了让她和叔伯家的孩子多了解传统古典文学,特意从台大请来讲师给他们讲解四大名著。她最感兴趣的是老师解说里的灯谜,里面就有一句是关于爆竹的——回首相看已成灰。
傅镜殊不眠不休地陪在方灯身边,但他发现,方灯的情绪已经彻底失控。她安静的时候就像没有灵魂的木偶,任凭周围人的摆布,什么她都不在乎,狂躁的时候却仿佛想要摧毁一切,离她最近的傅镜殊身上也添了不少伤口。
他不让人对她采取强制措施,也不肯听老崔的给她请精神科医生和特殊看护。她只是过度地沉浸在悲恸之中,等她回过神,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公司还有很多事等着傅镜殊去处理,傅家园的重建、订婚仪式的逼近更是有理不清的千头万绪。元旦那一天,郑太太也将在离开几十年后重返傅家园,参加孙子的订婚礼,她已决心在仪式后,就把傅家的大权正式交到傅镜殊手中。这些事对于傅镜殊来说非同小可,他不能允许有一丝的纰漏出现。但是方灯身边也必须有可靠的人照看着,阿照现在是不能再让方灯看见了,老崔年纪又太大,交给别的人他放心不下,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傅镜殊同意了医生的建议,给方灯注射了一定剂量的镇定剂。
这些镇定剂帮了方灯的大忙,她很久很久没有睡过那么香甜的一觉,还做了好多的梦,这些梦里没有血和泪,也没有生离死别,都是她遗忘了许久的零散片段——朱颜姑姑在灯下凝视她珍爱的那面镜子,不时朝写作业的方灯莞尔一笑。方学农给家里的两个女人带回了晚餐,他也有过眉清目秀的年轻时代,在沉迷于酒精之前,他并不是时刻猥琐得教令人生厌。方灯第一次踏上瓜荫洲,展露在她面前的小岛是那么美,连缠绵的雨季都让人骨头酥软。风吹过傅家园,她坐在墙头晃动着两条腿,潜伏在草丛中的石狐诡异而神秘。她还梦见了小时候流鼻涕的阿照,被她打得嗷嗷直哭的傅至时,甚至是怕老婆的色鬼老杜和他的杂货店……无数旧时的光影片段在她的梦里交织,无风无浪,无悲无喜,唯独没有梦见他。
然后方灯醒了过来,她伸了个懒腰,仿佛回到小女孩的时代,醒在一个难得清闲的周末早晨。只不过她身下不是临时搭建的木板床,四柱的黄花梨大床摆在光线昏暗的房间中央,崭新的深红色帘子缝隙里透进一缕晨曦,她赤足下地,脚下是温润的拼花地板,一幅风景习作画搁在靠窗的书桌上,空气里有种年代久远的灰尘和霉变的味道。
她知道这是哪里了。半昏半醒的时候,他曾对她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原来就是傅家园。他把她安置在自己过去的房间,因为今天是元旦,新年的第一天,他答应过她,要陪她度过每一个新年,即使这一天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方灯走到窗前,轻轻拉开了帘子。原本放在她公寓里的美人蕉被挪到了这个窗口,方灯拨动了一下美人蕉的叶子,浅浅一笑。
窗外可真热闹啊,衣香鬓影、欢声笑语、繁花如似锦……她记忆中的傅家园从未涌进过那么多人,也从未如此欢乐喜庆。这是当然的,它新一任的主人正在举行一场迎新宴会,同时也是他的订婚仪式。
说起来,傅家园的重建还远远没有完成,东西两栋楼都还未改破败的模样,只不过中庭的开阔绿地被彻底平整清理了出来。听说在这里举行仪式是郑太太坚持要求的,眼下看来,只要费心装点一下,这里不仅像模像样,还别有一番情调,不失为一个有意义的好去处。谁会在意美轮美奂的主会场不远处破败的背景呢?
今天来道贺的宾客很多,除了生意场上的伙伴,贾家和傅家的人也从世界各地赶了回来。但是他们都不住在傅家园,也仅有傅镜殊的房间是在老崔的安排下被打扫干净了,没有人注意到东楼的小窗后还有个人在静静欣赏这一切。
上天很眷顾傅七,给了他难得的好天气,明媚的阳光将小岛上常见的阴霾一扫而空,风细细的,吹得人心旷神怡。方灯贪心地想捕捉到更多的风,索性坐到了窗台上,双脚悬空,这样一来,整个人都仿佛沐浴在风里,她深吸口气,很少感觉到自己是这样的清醒。
仪式应该还没有正式开始,宾客们三三两两地或寒暄或谈笑,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愉悦的笑容。场地一侧的乐队正在演奏,小提琴的曲调舒缓悠扬,远处飘来教堂的圣歌,伴着若有若无的大马士革玫瑰香气……这一幕美好得让人心醉。她曾感受到的伤痛和入骨入髓的绝望好像远在天边,没有任何的意义。时光在理直气壮地往前,所有人都理直气壮地迈进新的一年,他们还会拥有新的生活,只有她尘封在旧时光里。
方灯想走近些,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可以如此开心,那些眉眼嘴角间的笑意都是为何?怎样才能将这样的幸福匀给她一点,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她往前挪了挪,风声骤然变得有些凌厉,小提琴变了调子,像是剧烈的刹车声和沉闷的撞击。玫瑰的颜色宛如鲜血,风吹过,落了几片花瓣,让她想起了支离破碎的躯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没有人给她回答,曾经有过的答案也被泪和血浸得模糊,她心中向往的那扇猩红色帘子的窗是吞噬人心的血口。
方灯捧起美人蕉盆栽,在窗台上磕碎了花盆。陶片散裂,花泥撒落,盆底藏着傅七最在意却一直没有找到的东西。方灯的确留了一手,在把陆一家发现的资料交给傅镜殊之前,她把每一样东西都做了备份,扫描件就在手中的这个U盘里。她当时没有告诉陆一,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因为她太了解傅七。
傅镜殊也隐约料到了这东西的存在,可惜他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唯独错过了他亲手栽种的这盆美人蕉。方灯就是知道,即使他掘地三尺,也不会动到这个盆栽,不但如此,他还特意将美人蕉从她的公寓捧了过来。
有人听到了这边发出的碎裂声,自然也发现了坐在窗台上的人。渐渐的,开始有宾客交头接耳,朝方灯所在的位置指点张望。方灯也看到了傅七,她爱了半辈子的男人依旧充满了让人心动的魔力,此时他正陪在郑太太的轮椅旁,弯腰倾听对方说话,脸上挂着柔和温煦的笑意。
很快,有人挤到他身边焦急地附耳低语。傅镜殊直起了腰,微微侧身,视线终于与方灯交会。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方灯真想笑着问:傅七,你在想什么?
可她什么都没说,只需要扬起她握有U盘的那只手,他会知道那是什么。是她亲手将他送到了今天,也可以亲手将这一切毁掉,就像他毁掉了她一样。
如果陆一还在,不一定会认同她的做法,他总是太过柔善。方灯心里说,我又做了一件你看来“不好的事”,如果你会责怪我,那么想到我这样做的时候心里有多难过,或许你会原谅我。
方灯想到了陆一,握着U盘的手又开始发抖。这个世上只有陆一曾那么珍视她,可为什么当他化作了游魂,她清醒或是梦中都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
陆一,在另一个世界,他还会不会迷路?是否依然惧怕车辆?他的父母能不能与他团聚?如果他活着,他们现在大概已经到了芬兰,雪会在他们的发梢融化。最初的浪漫消散后,他们会沦为世间最庸俗的一对夫妻,柴米油盐,吵吵闹闹共度一生,可这已经成了一种奢望。不过值得安慰的是,他们最终都会抵达同一个地方,他的耐心一直都比她好,所以,他会等她一阵的吧?
方灯的身体在风中晃了晃,有人发出了惊叫,宴会上大多数人已转向面朝她的方向,郑老太太也示意身边的人将她的轮椅掉头。方灯还是第一次和郑太太打照面,她过去恨透了这个老太婆,现在亲眼看到对方,不过是风烛残年的垂暮之人。今天美丽的女主角也看了过来,她似乎想与傅镜殊交流,却忽然接了个电话,然后她良久地低着头,捧花脱手掉落在草地上。
傅镜殊朝方灯伸出手,想靠近却又不敢冒失上前,他的眼神炽热,嘴巴张合,只可惜方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四下一片嘈杂,听清傅镜殊说话的只有跟在他身后的老崔。他亲眼目睹自己一手带大的小七被无边的恐惧所攫住。
不远处的崔敏行意识到了什么,低声吩咐手下的人赶紧上楼,被傅镜殊厉声阻止。
“别碰她!”
傅镜殊知道方灯要做的事,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郑太太,在他的梦想触手可及之际撕破他的伪装,让人知道他不过是个野种,不配享有这一切。这曾是傅镜殊噩梦中最怕发生的一幕,然而临到头来,他发现自己唯一恐惧的只是她一脚踏空。他承诺过永不骗她,最后他还是骗了她一件事,也骗了自己。
身边的人都像在惊呼,那扇窗虽然看似只开在二楼,但是东楼仿照西洋建筑风格,底层阶梯架空,一楼挑高设计,所以方灯所在的位置离地将近六米,这是足以致命的高度。
傅镜殊忽然盼着方灯立即就将所有的事公开,如果这样能够让她感到快意,让她得到安慰,那么,她或许会意识到脚下的危险。他爱名利富贵,也珍惜到手的一切,为此他豁得出所有,除了他的命。他的命也就是她的命,现在悬在窗台岌岌可危。
方灯举起的手又放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傅镜殊似乎看到她朝自己粲然一笑,就好似她从前坐在墙头上那样。那一刻,他读懂了她的心思。
“不要这样……算我求你……”
傅镜殊的低语淹没在周遭的声浪中。
方灯仿佛看到她的小七站在长满青草的墙下,笑着对她说:“来啊,我接住你。”
朝她伸出手的那个人忽而又换了张面孔,不变的是他嘴角温暖的笑容。
还有什么值得犹豫?她这一生所求的不过如此。
她从窗台上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