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返回内地,带着女儿去了趟瓜荫洲。她女儿小名叫“阳阳”,今年四岁。
阳阳没来过这个小岛,看什么都新鲜,妈妈却把她领到了一个长满野草的地方。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孩子眨着天真的眼睛问,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只残破得不成样子的草蜻蜓。她隐约记得,自己更小的时候很喜欢这只草蜻蜓,后来妈妈怕它坏掉,就收了起来,这次忽然又准许她带在身边。她总猜不透大人们心里在想什么。
明子弯下腰,想要拔掉些坟前的青草,想了想又作罢。他本来就是和草一样野生野长无拘无束的人,说不定现在这样才是他想要的。
那天她提着曳地长礼服赶到医院,他身上已经盖着白色的布。警察问她认不认识躺在病床上的人,他留下的手机最后拨打的全是她的电话。
明子掀开了白布,她从没有在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那么多伤痕。警察在一旁叙述他死亡的原因,她竟也没有感到意外。他一生争强斗狠,从不服软,最后死在一场街头斗殴里,也算另一种形式的死得其所。
当值的警察见她从赶到那时起脸上就是一副无所适从的呆滞表情,想劝也不知道从哪说起,例行公事地办完手续,递给她一包封在透明证物袋里的物件,里面有手机、钱夹,还有一个染血的草蜻蜓。
“喏,这个是他最后交待说要给‘明子’的,你是‘明子’吧?”警察指了指草蜻蜓说道。
明子回过神来,“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活着?”
警察摇头,“救护车开往医院的路上就不行了,不过刚抬上车的时候还勉强能说几句话。”
“他还说了什么?”明子急切地问。
警察摇头表示不知,他当时并未在场,不过他好心地替明子找来了当时救护车上的随行护士,她和另一个医生共同见证了阿照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
“他最后到底说了什么?”明子把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他临死还提到过她的名字,他还想对她说什么?这成了她如今能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
年轻的小护士回想了很久,才迟疑地说道:“他说草蜻蜓是给孩子的。但是我不确定有没有听错,因为他后来几声叫的都是‘明子’。”
“我就是‘明子’,他叫我的名字,是不是有别的话说?”明子红了眼眶。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小护士点了点头,明子的心也悬到半空。
“他问的是‘明子,我赢了没有?’”
明子颓然放下了抓住护士胳膊的手。多可笑,她竟以为他会说爱她。结果到了最后一刻,他唯一关心的只不过是那场斗殴的胜负,仿佛这结果远比她和孩子更加重要。
明子这时才悲从中来,认尸时都没有掉过的眼泪夺眶而出。那天经过急诊室的人都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华美的礼服,弄花了精致的妆容,像个疯子那样坐在地板上嚎号啕大哭。她这辈子从没有那么痛恨过一个人——一个死去了的人,她曾付出过感情的人。
“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想赢?”时隔数年,她领着孩子站在他的坟前,这个问题依旧没有答案。但是在他和她之间,他还是赢了。
“妈妈,你在和谁说话?”阳阳困惑地问。
明子趁孩子不注意,擦去了眼角的湿痕。她对阳阳说:“只是个陌生的人。”
她们母女俩在岛上转了一圈,阳阳嚷着口渴,明子于是到小超市去买水。她和孩子坐在超市门口休息的时候,不经意看到了对面傅家园窗口前的人。
傅家园早在三年前就修复一新,据说考究的程度与傅家鼎盛时相差无几,只不过它并不对游人开放。
明子都快忘了,自己也曾做过傅家的媳妇。她和傅镜殊的婚姻实质上只维持了一年。他们的订婚礼以一场悲剧终结——对于明子来说,这悲剧则是两场,但是婚约却被延续了下去。
之前就已中风偏瘫的郑太太在当晚旧病复发,再也没有回复清醒的神智,三个月后,她告别了人世。任她的女儿女婿一家如何不甘心,漫长的官司拉锯战结束后,傅镜殊还是得到了一切。明子的父母也接受了订婚仪式上的突变只是未来女婿的亲戚精神失常而导致的一场意外事故,明子肚子已现端倪,两家的联姻势在必行。
明子生下阳阳半年后,与傅镜殊和平分手。她的家人并不谅解这个决定,劝也劝过,骂也骂过,一向疼爱她的父亲甚至打了她一个耳光,然而这些都没能改变她的心意,到最后也只得听之任之。离婚协议上,傅镜殊答应了明子娘家提出的大部分要求,只留下了傅家园的完整产权。现在,他是偌大的傅家园唯一的主人。
后来关于傅镜殊的事,明子大多只是听说。他把事业的重心放回了内地,对于一个精明且成功的商人而言,在任何舞台上,他都能唱好属于他的那一出。只不过傅镜殊的野心似乎有所收敛,一年里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会落脚在傅家园,那是他的家,家里还有个需要照顾的病人。
傅镜殊并没有注意到楼下来来往往的游人里有张熟悉的面孔,他低头不知对坐在窗前的方灯说了什么,嘴角含笑,表情柔和。方灯一动不动,如同假人般对周遭全无反应。
明子知道方灯的身下是一副轮椅。早些年传来的消息都让人惋惜,好端端一个美人,不但再也站不起来,连魂魄仿佛都已死去,只余一副残破的躯壳,也不知傅镜殊的悉心照料有没有起到作用,现在是否有所好转?
明子也隐约听说过一些关于傅镜殊和方灯的旧事。对于有些人来说,死像是一种解脱;但是在另一些人眼里,只要那个人一息尚存,就不至于一无所有。
阳阳感觉到她的失神,不满地摇着她的手,“妈妈,你今天怎么老是怪怪的,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明子哄着孩子,“乖,妈妈在想事情。”
“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阳阳天真烂漫,却不依不饶。
明子被阳阳吵得无奈,把她小小的身躯搂在身前,说:“还记得妈妈跟你讲过的美人鱼的故事吗?”
没有哪个孩子对故事不感兴趣,阳阳马上转移了注意力,点头道:“我知道,是,小美人鱼后来死了。”
明子说:“美人鱼没有死,她只是化成了海上的泡沫。”
“妈妈,为什么美人鱼要化作泡沫?她不是有魔法吗?难道还不能保护自己?”阳阳稚声问。
“她当然有魔法。”明子怅然道,“人鱼是美丽又邪恶的动物,她狠得下心撕裂自己的鱼尾变成两条腿为王子而上岸,就有本事杀死辜负她的人。化成泡沫,是因为她的心已经先死掉了,其余的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
阳阳似懂非懂,说:“我不喜欢王子,王子是坏人,美人鱼明明救过他!”
“王子其实早就知道救他的是美人鱼而不是公主。但是他掉进过深海里,尝过那里冰寒幽暗的滋味,他只是害怕了,怕自己会和人鱼一样变得没有体温,他想借着公主爬到温暖有阳光的地方去生活。”
“那小美人鱼多可怜。”阳阳嘟着嘴说。
“王子也没能过上他想要的生活,美人鱼消失后,她化作的泡沫同样溺死了王子……”
“骗人,泡沫才不会溺死人呢!”
明子不答,她在心里说,会的,如果那泡沫里全是伤悲。
有风吹过,阳阳惬意地闭上眼睛。明子最后一次看向傅家园的小窗。窗前的美人蕉开花了,娇黄夺目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傅镜殊把方灯被风吹乱的头发归于耳后。方灯将头转向了迎着风的方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浅浅地笑了,脸上是她这一生仿佛从未有过的幸福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