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跟社区内其他住户打交道,连同栋且同楼层的人也不认识。
但由於这个社区内很多居民常到莉芸的店里用餐,
我因而在店里认识了一些邻居。
比方说管委会主委李太太,也经常到莉芸的店,喜欢在吧台边聊天。
有次她在吧台边跟莉芸聊天,也把我叫了去。
“我的初恋情人被海浪卷走,第一个论及婚嫁的男人车祸身亡。”
李太太重重叹了一口气,“唉,没想到结婚後先生也走得早。”
我觉得听这种话题很尴尬,有点坐立难安,但莉芸似乎很专注。
“我常在想,我是不是就是俗称的黑寡妇?”李太太说,
“因为我喜欢的人,都会早死。”
“黑寡妇形容心狠手辣的女人比较贴切,你只是命苦。”莉芸说。
“蔡先生认为呢?”李太太问。
“黑寡妇确实可以用来形容心狠手辣的女人……”我勉强开口,
“但形容你喜欢的人都会早死的状况,似乎也可以。”
“那我从现在开始,要努力喜欢你。”李太太说。
“喂!”
“开玩笑的。”
李太太放声大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我暗自调匀内息,不然在李太太的笑声中,很容易受内伤。
我也认识了一位住B栋6楼的周先生,他总是戴墨镜走进莉芸的店。
周先生以前是个警察,但现在却是专业摄影师。
他常在高速公路上拿着摄影机,抓住车辆超速瞬间,清楚拍下车牌;
也常一手骑车,另一手拿着相机,拍下路旁违规停放的一整排机车,
不仅车子平稳前进,沿路拍下的车牌也没因手震或晃动而模糊。
经过高速摄影与无手震100连拍的严格锻链,他终於成为摄影高手。
周先生总带着一片CD走进“遗忘”,里头只有一首歌:《Knife》。
他会让莉芸播放《Knife》,一遍又一遍。偶尔他会跟着唱:
“像把刀,痛如刀割。我怎麽可能会痊癒,我受伤好深。
你已经割去了我生命的重心……”
用自己翻译的中文歌词唱英文歌,也算是一种境界。
他还当警察时,有天夜里拦下一辆红灯右转的车子。
当他第一眼看见女驾驶,便深深为她着迷。
之後他们开始交往,那是他的初恋,滋味特别甜美。
“警察与违反交通规则的女驾驶谈恋爱,必须要抵抗一切礼教道德与
社会上的异样眼光,这是被诅咒的爱情啊。”周先生说,
“就好像罗密欧与茱丽叶一样。”
“你现在不当警察了吧?”我问。
“嗯。”他点点头。
“所以你现在身上没带枪?”我又问。
“没有。”他说。
“这算哪门子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我大声说。
“别理蔡先生。”莉芸问他,“後来呢?”
“後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後来,终於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他说。
“那是刘若英的《後来》。”莉芸说,“你跟女驾驶的後来呢?”
“後来她开始遵守交通规则,我们之间便产生隔阂,於是渐渐疏远,
直到分手。”他缓缓叹了口气,“痛如刀割啊。”
我原本想说:你找个遵守交通规则的女孩会死吗?
但莉芸用眼神制止我,然後到音响旁按了播放键,播放《Knife》。
周先生又跟着哼唱中文歌词。
我心想幸好那女孩只是红灯右转,如果她是酒後驾车,
那这段感情应该会更恐怖。
还有位住在A栋9楼的王同学,也喜欢在吧台边和莉芸聊天。
她是个青春亮丽的大三女生,个性应该很活泼。
俗话说:姜是老的辣,美眉还是年轻的好。
所以我有时会偷偷移动至吧台边,加入她与莉芸的对话。
“我爸要再婚了,对方甚至还有两个女儿。”王同学似乎很气愤,
“现在是怎样?把我当灰姑娘吗?”
“搞不好你後母才会变成灰姑娘。”我低声自言自语。
“我听到了。”王同学瞪了我一眼。
王同学在大一时,喜欢上一位任课的老师。
每当上他的课时,她会偷偷录音,回家後一遍遍播放。
但毕竟这是师生恋,她没有勇气跟他表达,只能单相思。
上学期他离开学校,但她始终无法忘记他。
尤其是他的脸和声音,总是随时随地出现在她的生活周遭。
“没想到喜欢一个人会这麽痛苦。”她说。
“你才20岁吧?”我问。
“是呀。”王同学没好气地回答,“20岁不可以谈恋爱吗?”
“当然可以。”我说,“但20岁时的爱情应该是阳光而开朗的,
你怎麽搞成这样?”
“我也不想这样,我已经很努力要忘记他了呀。”王同学很不服气,
“可是忘不掉又有什麽办法。”
王同学走後,莉芸说也许是因为店名叫“遗忘”的关系,
很多人会来店里寻找遗忘的感觉。
李太太想遗忘失去爱人的痛苦记忆,王同学想遗忘爱人的脸和声音;
周先生却想遗忘曾品嚐过的甜蜜爱情。
大多数人都试着想遗忘某些记忆,只可惜越想遗忘越忘不掉。
“但有的人却总想记起某些曾遗忘的事。”
她说完後,凝视着我。
我的记忆从国二以後,就不再清晰,总是模糊的片断。
比方说我会记得她叫莉芸,却老是记不住她的姓。
或许真如莉芸所说,我想记起某些曾遗忘的事。
但问题常常是,我连“忘记”了什麽都不知道,
又怎麽知道到底想努力记起什麽?
“阿姨,我要一杯葡萄柚汁。”
李太太念国小六年级的大儿子走进店里,要了一杯饮料。
莉芸见他愁眉苦脸,问了句:“你怎麽了?”
“我养的狗狗,昨天死掉了。”他回答。
“请节哀。”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什麽。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葡萄柚汁後,问我:“你了解生命吗?”
竟然是问这麽深奥的问题,我吃了一惊,答不出话。
“生命……”他又喝了一口,再重重叹了口气,接着说:
“真是无常啊。”
“你才11岁啊!大哥。”我大声说。
莉芸则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此我在莉芸的店里待着的时间变长。
吃完饭喝完咖啡後,我会离开位子坐到吧台边,听听别人的故事。
很多人都想遗忘某些东西,可惜都不能如愿,於是显得无可奈何。
有时我会庆幸自己的记性不好,也许会因而忘掉一些痛苦的事;
但有时却更想知道,自己到底遗忘了什麽?
会不会我跟周先生和王同学一样,也曾经想遗忘某段刻骨铭心恋情?
但因为我天赋异禀,脑中有一道像电脑防毒软体的自我防护机制,
可以把想要遗忘的记忆当成电脑病毒清掉,所以我成功了?
会是这样吗?
“你把店名取为遗忘,那麽你一定有想遗忘的东西。”我问莉芸:
“你想遗忘什麽?”
“不。”莉芸摇摇头,“我不想遗忘。”
“不想遗忘?”
“我害怕遗忘,也害怕被遗忘。”她笑了笑,“所以店名叫遗忘。”
“这种逻辑怪怪的。”
“你今天有发生特别的事吗?”
“你怎麽老是问这个问题?”
“因为不想让你今天的记忆被遗忘。”
“嗯?”
“说吧。”她笑了笑。
“公司里有个女同事今天刚生了个男孩。”我说。
“嗯。”她点点头,“算了算时间,也差不多该生了。”
“你认识她?”
“不。”她说,“是你告诉我的。”
“啊?”
“你第二次走进店里时,曾告诉我公司有个女同事怀孕四个多月了。
现在已过了五个月,也该生了。”
“我来这里有五个月了?”
“是的。这五个月来,包括今天,你总共走进“遗忘”63次。”
“63次?”我很惊讶,“你竟然算得那麽清楚?”
“嗯。”她笑了笑,“因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的人。”
我不仅忘了曾告诉她女同事怀孕的事,也感觉不出已过了五个月。
更别说是已走进“遗忘”63次了。
当我偶尔回想过往时,总会对时间的飞逝觉得震惊。
好像什麽事都没发生时,却已过了好几年。
会不会是因为我的记性不好,所以对时间的感觉很迟钝?
某个假日午後,我在家看电视。电话声响起,是管理员打来的。
“苏小姐请你到她店里坐坐。”他说。
“苏小姐?”我一时想不起来我认识什麽输小姐或是赢先生。
“就是A栋一楼简餐店的老板。”
“喔。”我拍了拍脑袋,“我马上过去。”
坐电梯下楼,穿过社区中庭,走出社区大门,左转到莉芸的店。
“过来这里。”我刚推开店门,看见莉芸在吧台内向我招手。
我走进吧台,见她身旁有一个像是断头台的东西,约40公分高。
断头台上面挂着8字形小玻璃杯,杯下有个像是调整阀之类的东西;
断头台下面放了一个玻璃盛水瓶。
“我示范冰滴咖啡的作法给你看。”我还没开口询问,她便说:
“这种咖啡需要细研磨的咖啡粉,磨豆的时间不能太短。”
我正想问冰滴咖啡是什麽时,她刚好打开磨豆机。
咖啡豆哇哇叫了起来。
拿出一个金属制小杯,杯底有筛孔,先放入一张滤纸;
将磨好的咖啡粉倒入金属制小杯中,轻拍侧边让咖啡粉表面平整,
再放入一张滤纸在咖啡粉上。
然後将金属制小杯放在玻璃盛水瓶之上。
从冰桶中舀出一些冰块放入量杯,“约到300c.c.处。”她说。
再倒入冷水,水便充满冰块间隙,直到切齐300c.c.刻度。
“我还会再加10c.c.的威士忌哦。”她笑了笑,打开酒瓶。
将这310c.c.冰、水、威士忌的混合物倒入圆弧形玻璃杯中,
用插了根金属管的栓盖封住杯口,倒转放回8字形小玻璃杯之上。
打开8字形小玻璃杯下的调整阀,冰水便一滴滴缓缓往下滴。
圆弧形玻璃杯内的冰水,藉由栓盖的金属管,流进8字形小玻璃杯;
再经过调整阀,滴入装了咖啡粉的金属制小杯,与咖啡粉缠绵後,
最後滴进玻璃盛水瓶中。
她拿出一个计时器,眼睛紧盯着水滴,右手微调调整阀。
“若滴太快,味道会淡而且会积水外溢;若滴太慢味道则会苦。”
她说,“标准速度是10秒7滴。”
“10秒7滴?”我看着缓缓落下的水滴,“这得滴多久?”
“三个多小时吧。”她说。
“这麽久?”我很惊讶,“那岂不是点完咖啡後可以先回家吃个饭、
洗个澡、上个厕所、出门看场电影,再回来喝咖啡?”
“不用这麽麻烦。”她笑了笑,“滴完後会密封放入冰箱冷藏,约可
保存5天左右。不过我让你喝的咖啡,都刚好冰了3天。”
“3天?”我说,“你的意思是要喝现在这杯咖啡,还得等3天?”
“嗯。”她说,“接近零度的低温萃取咖啡,咖啡中的醣类在低温中
会持续发酵,因此会有酒酿香味。虽然放越久越香醇,但放三天是
最好的。所以冰滴咖啡又叫冰滴酒酿咖啡。”
“那你干嘛还加威士忌?”
“你鼻子不好,容易鼻塞,闻不出一般冰滴咖啡的酒酿香。”她说,
“所以我偷偷加了10c.c.威士忌。”
“你知道我鼻子不好?”
“你喝咖啡的口味较浓,所以我做冰滴咖啡时,不是10秒7滴。”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接着说:“而是11秒7滴。”
“你怎麽……”
“因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的人。”她笑了笑。
虽然有满肚子疑问,但视线已被水滴吸引,而且心里不自觉数着:
一滴、两滴、三滴……
背後突然传来“喀嚓”一声,我反射似回头,只见她手里拿着相机。
“这个角度很好。”她笑了笑。
“你把我当模特儿,我要收钱。”我说。
“那麽我请你喝杯冰滴咖啡吧。”
她打开冰箱,里头放了几壶咖啡,壶身都用贴纸贴上日期。
她选了日期是三天前的那壶,拿出冰箱加热。
最後分成两杯咖啡,一杯端给我,另一杯放在她面前。
“请。”她说,“这是你的模特儿费用。”
“这麽麻烦的冰滴咖啡,大概只能限量供应,而且很贵。”我说。
“不是限量,是没量。”她说,“因为我不卖冰滴咖啡。”
“为什麽?”
“我每天只能滴一次,310c.c.大概只有两杯咖啡的份量。”她说,
“而且随着冰水变少,滴速会变慢,每隔一段时间要略微调整速度,
很麻烦的。吧台里还有很多事要忙,不能常常分心。”
“好可惜。”我喝了一口冰滴咖啡後,说:“你这麽会煮咖啡,店里
却不卖咖啡。其实你还是可以卖别的热咖啡。”
“刚刚磨咖啡豆的时候,你听到哇哇声了吗?”
“当然听到了。”我说,“我的耳朵很正常。”
“难道你不觉得咖啡豆会痛吗?”
“你又来了。”
“既然咖啡豆会痛,我怎麽忍心再用热水烫它呢?”她说,
“所以我店里不卖咖啡。”
“那你连冰滴咖啡都不应该煮,因为还是得磨咖啡豆。”
“说的没错。”她叹口气,“可是你只喝热咖啡呀。我只能找出这种
用冰水滴滤咖啡的方法,我已经尽力了。”
“这……”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只好说:“你想太多了。”
“很好。”她笑了笑,“从此以後,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且
想太多的人。”
我只能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