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神地望着窗外,心里充满了零乱的遐想。瞧!列车留下的烟和云拥抱了,它们很快在大自然里融为一体。按道理讲,生命元素相同的物质,都是会合二为一的:烟和云!云和霞!霞和气!气和水!水和烟……以此类推,周而复始。但是为什么范汉儒和陶莹莹却违反了这一自然法则呢?他和她的分子排列难道有什么不同吗?他俩在苦难中萌发了爱,象天上的银河两岸的牛郎和织女一样苦等,三中全会已经为他和她搭了鹊桥了呀!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反而来信向我告急呢?怪事!
“十四个鸡蛋的夜宴”之后,约摸过了三、四个年头——我们虚弱的身体已经复原时,“六点钟”结识了陶莹莹。“事不如意常八九”,偏偏在我们的扇面胸膛增加肌肉的时刻,我们失去了最可贵的东西——“黑姚期”调离了这支劳改队。接替“黑姚期”队长职务的,是个部队复员下来的班长。他姓崔,是个四川人,白净脸,淡眉毛。这个满口“啥子啥子”的白面书生,既没有“黑姚期”的热诚,也没有“黑姚期”的直率。他总用眼角瞟着我们,似乎这儿的一个个“右派”,都是一得到机会就会演“火烧草料场”的林冲。如果有人对他的训话做一个统计的话,他嘴边带出多少家乡方言“啥子”来,就会有多少“反革命”和“啥子”作伴:“你们是啥子东西?你们是‘反革命’;你们是啥子右派?是‘反革命’右派!你们是啥子地方来的都有,不管是啥子地方来的,都是地地道道不掺假的‘反革命’。 ‘反革命’该干啥子活儿?下水塘耙地种谷。是啥子人叫你于养鸡的活儿?‘反革命’养的鸡,下的蛋都有‘反革命’味儿。从今天起,你……你……叫啥子姓名来着?对!对!你叫范汉儒……从今天起,你就别给我养啥子鸡了!那些鸡叫不是 ‘反革命’的刑事犯去养。”
完了。
在劳改农场闻名遐迩的范汉儒,莫名其妙地被摘去了“鸡倌”的乌纱帽。他去鸡房搬行李时,这位姓崔的“啥子”队长,象范汉儒的贴身马弁一样,紧紧地跟随他形影不离。本来,“六点钟”知趣一点,夹起行李就走也就完了;可范仅儒是个 “犟种”,告别鸡舍之前,偏要去看看那些“来亨”、“澳州黑”和“芦花翅”。范汉儒惜别似地招呼它们:
“‘大黑’!飞过来!”
“‘二黄’,来,让我最后看一眼。”
“‘花姑’!我要走了,我们换了队长,你们也要换爹娘了!”
“你这是讲的啥子话哟?”被“右派”们很快授予“催命三郎”绰号的崔队长,心中早已不耐烦了。此时,他那个嗅觉灵敏的鼻子,似乎从“六点钟”和鸡舍的诀别词中,闻出了什么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扬起双臂,把围绕在范汉儒身旁的鸡群轰开,朝范汉儒嚷道,“你是不是对调你去水田不满意?”
“满意。”范汉儒说,“我只想向崔队长提一个问题。你不叫我养鸡了,我是磨盘上的驴——听吆喝的,只是你说我养的鸡下的蛋都‘反革命’味儿,这可是违反遗传科学的。按队长你的说法,调个盗窃犯来养鸡,下了蛋是不是也会有股子贼腥味儿?”
“你反动——
“你是‘反革命’——
“你是加双料的‘反革命’!”
“催命三郎”讲不出个道道来,但政治帽子却非常富有。他一连给范汉儒戴上了一摞帽子还不算,还在全体大会上,号召所有成员加强对他的监督。范汉儒—— 这个被“黑姚期”看成鸡群中凤凰的人,在“催命三郎”眼里成了一只秃尾巴鸡了。
我们都为此愤愤不平:几年来,范汉儒为研究养鸡,付出了一腔热血;他为农场贡献了数以万计的鸡蛋,可是他自己的收获却是个零。全场各队谁不知有个大脑门的鸡倌?他顶风冒雨去各个队传授养鸡经验。就连男号从来不许涉足的女队,范汉儒也常来常往。“黑姚期”信任他,给他恢复了一个人所具有的全部智能。而这位“啥子”队长一来,范汉儒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催命三郎”那只“左视眼”,发出如同新式武器中的激光,一下把范汉儒的存在和他创造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六点钟’,别难过了。”晚上收工回来,躺在人挨人的大炕上,我安慰他说,“天有阴晴,月有圆缺,碰上这种东西,算咱们倒霉!”
他两眼看着房顶。一动不动。
“怎么了?你把荣誉看得那么重?”
他还是若有所失地圆睁着两只眼睛。
“你小子那点豁达劲儿跑哪儿去啦?”我捅了他一拳。
“唉!”范汉儒长吁一口气,“我该怎么对你说呢!养了几年鸡,我当然眷恋鸡房。可是你不知道,还有比那些长翅膀的,更值得我眷恋的东西。这些事情我都没对你说。”
“我知道,你想‘黑姚期’。”
“全队都想。不是这件事。”他摇摇头。
“这么说……是你独家独想的了?”
“对了。”
“我猜着了,二八月猫闹春,你大概是想起反‘右’前,爱你的女性函数了吧?”
他不安地蠕动了一下身子,舔舔厚厚的嘴唇,苦笑着说:“你瞧我这副模样,是姑娘追求的目标吗?不过,你猜的已经贴边了……不,还得说是个未知数。”
“那么说,你是有目标的了?”
“象一团雾。”他马上修正,“不,比雾还模糊。”
“你跟我打什么哑谜?”我用胳膊支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的脸, “忘了我们属鸡的同庚——”
“嘘——”他一下把我拉平了。
崔队长来查夜了。过去,“黑姚期”来查夜时,人们对他毫无防范;看书的,写字的,各随各便。崔队长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是没收所有成员的书。不管是文艺小说,还是理工医学都一概照收不误,而且一律不给收条。现在,这群落难秀才的宿舍,已经没有带铅字的纸片了。他还常常在夜里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用眼角那点斜光,打量着每一个没有睡去的成员。现在,他那锐利的目光,一下盯在了范汉儒的脸上。他走到我们的炕沿前狐疑地说:“你们说啥子话哩?为啥子见我来又不说了?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是在对叶涛发泄你被调离鸡房的不满!”
我不愿他在我们眼前久留,应付地说:“没有。他没下过水田,分不清稻苗和稗草,正问我稻草和稗草的形状差别哩!队长,明天我们是不是去最边缘的那块水田拔草?”
我转移他注意力的提问,产生了效力,他下着命令:“明天开展稻田拔草竟赛,中午地头送饭,吃了饭连轴干,啥子龙门阵也别摆了,快快睡觉。”
他走后,我们继续刚才中断了的谈话,“六点钟”这才向我交代隐藏在他心中的秘密。
“该怎么对你说呐!也许有人生存的地方,就会产生爱情。你看,我们的祖先原始人,茹毛饮血,围树皮,住岩洞;生活比我们现代人不知要艰苦多少倍。可是他们并不因环境的极其艰苦而停止繁衍后代。”范汉儒摆开“龙门阵”,开始陈述他刚刚开篇的罗曼史,“我真想不到,在这个荒芜的地方,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这话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奉‘黑姚期’之命,去一支女劳改队帮助女号鸡舍控制鸡瘟蔓延。她们监舍的周围,不仅有咱们这样的铁丝网,还有岗楼和持枪守卫的士兵。老弟,说实在的,看见这个阵势,我心里有点发怵。可是她们那位姓田的女队长,把我领进‘大墙’以后,却另是一番天地了——咱们这儿到处都是男人,那儿到处都是女人。年老的、年轻的、美的、丑的……老弟!咱们不谈这些‘女儿国’ 的观感,专谈和我命运发生联系的那颗星星。
在监房角落的一间医务室门前,田队长勒令我停下脚步。
“陶莹莹!”她向房里喊着。
“有。”一个身背红十字药箱的年轻女犯,从医务室走出来,低着头站在田队长面前。看样子,她是奉命配合我工作的,早已在医务室待命了。
“这是来帮助咱们队……”女队长显然在寻找最合适的称呼,她的话在嗓子眼卡壳老半天,才找出了准确字眼,……帮助咱们队控制鸡瘟的劳教人员。关于鸡舍消毒以及给鸡打针、服药等问题,你要听他安排。他是……他是……养鸡能手,他们队养鸡死亡率只有百分之三;而咱们高达百分之五十七。”
“是!”她仍然低着头。
“你服刑后,一直表现不错。”田队长貌似在告诫她,其实在对我发出警告, “要注意监规纪律,不许谈与养鸡无关的事情。”
“老弟!我真不知这位女队长是什么意思,鸡舍明明在‘大墙’外边,可她偏偏带我到气氛森严的‘大墙’里走了一遭。是信任?没有这样一种信任的方式…… 我头脑里‘轰’地一下明白了,这是对我不言而喻的提示:‘喂!到女监来的男人,应当知道法律是铁的。如果你这个劳教分子,做出什么不轨的事情来,对不起,你也会从‘铁丝网’到这‘大墙’里来的!’我不能不钦佩这位女队长的精明,她顶多三十四、五岁,但是她对我无言的警告已经充分表明她是一个很老练的劳改工作干部了。比起我们这位‘啥子’队长,简直没法放在一个秤盘里计算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