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王的小子跑进屋来,屋里只有老许一人,老许晓得他找的是老朱,不理他。
姓王的犹豫了片刻,就说:“老许,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
“借我6块钱!”
“做什么?”老许晓得他本来是找老朱借的。
“买条裤子。”
老许看看,姓王的裤子是破了。想了一想,点头说:“6块钱,有。”
“好,我看你原不是小器人。”姓王的高兴了。
“慢着。”老许笑笑说:“裤子要不要穿?要。6块钱多不多?不多。不多借你送你都可以,不过这算什么?你是无产阶级革命派,我是三反分子,我借你送你钱,算不算丧失立场?如果都不算,马上拿去。”
姓王的脸一灰,悻悻地说:“算了算了……”转身就走了。
老许称赞说:“对了,还是算了好,我是怕害你。”
老许知道,姓王的说他不是小器人,其实就是说老朱小器。不错老朱吝啬出名,由此可知他拿钱来敷衍姓王的该多肉痛,姓王的不懂,反把老朱当肉头摸,老朱真屈。
第二天老朱来了,老许把姓王的来借钱买裤子的事告诉他,老朱颤颤嘴巴说: “这个小赤佬……”老许想起老朱花了钱也是得了好处的。趁机问道:“你也了不起,今年双抢[注]时,全五七干校的学员,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请长病假待在宿舍里,独阔!”
老朱跟着老许笑了一笑,便皱起眉头,低声说:“敲掉我这个!”老许看他送到自己面前的右手,伸直了四个指头。
40块,差不多6条裤子呢。
下一个礼拜天,老许和老朱都请假回家。礼拜天上午,两个人在大街上碰到了,他们虽然在五七干校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学习同挨斗挨批,但是在校外都自觉不搞串联,已经记不起何年何月单独见过面了,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说:“幸会,幸会。”
说了几句高兴话之后,老朱就把这次幸会推上高潮说:“难得碰到,我们上馆子吃顿饭,聊聊天。”
“好呀,谁请客?”老许料想他舍不得。
“当然我请客。”
“你请客?”老许仍旧不信任。
“我邀你的嘛。”
“那好呀,你打算请我吃什么?”老许不会轻易上当。
“吃什么由你决定,我请客,你点菜,这是老规矩。爱吃什么你就点什么。”
“好。”老许大叫一声,决定跟他走。
两个人在馆子里坐定,老朱把菜单递给老许,今天果然气派十足,好像豁出去了。老许想也许这一场革命果然触动了老朱的灵魂,要不然,他肯为躲一次双抢劳动被人敲掉40元竹杠吗?从前是一钱如命,现在大概也懂得这毕竟是身外之物了吧。
可是老许仍旧摆脱不了老观念,真真下笔点菜的时候,还是怕老朱多花了钱肉痛,只点了一荤一素一汤两碗饭,一共2元1角6分,可算最简单节约的了。
“好,好,好。”老朱看了连连称赞,把单子交服务员送进厨房。
老许见大局已定,便要和老朱聊天。这时老朱忽然忙碌起来,一双手从上身摸到下身,外衣口袋摸到内衣口袋,最后裤袋里那只手捏着一张5角票伸到桌子上来,愁眉苦脸地说:“糟糕,上街换衣服,把钱丢在家里了。”
老许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把脸扭到一边去,把笑也忍住了,把气也忍住了,然后平平淡淡抬手把服务员叫过来,让他进厨房把刚送进去的菜单取出。
“不吃了吗?”老朱连忙问,不由得脸露喜色。
老许沉吟片刻说:“不吃了。”他把开的菜划掉,然后一面写一面对服务员说: “2角5分一碗盖浇面,来两碗!别的不要了。”
“啊……好好好。”老朱呻吟说。
服务员拿走。老许看着老朱还肉痛,暗暗发笑,他硬不让老朱把5角钱缩回去,他晓得,对老朱来说,2元豆角6和5角一样肉痛,今天哪管老朱只摸出来5分钱他也照吃,因为老朱照样肉痛。
老朱还是老朱,原封未动。
真不知那40块是怎样被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