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森生日过后两个礼拜,我为了找参考资料,来到高雄的中山大学。
在图书馆影印完资料后,顺便在校园内晃了一圈。
中山大学建筑物的颜色,大部分是红色系,很特别。
校园内草木扶疏,环境优美典雅,学生人数又少,感觉非常幽静。
我穿过文管长廊与理工长廊,还看到一些学生坐着看书。
和成大相比,这里让人觉得安静,而成大则常处于一种活动的状态。
如果这时突然有人大叫quot;救命啊quot;,声音可能会传到校园外的西子湾。
可是在成大的话,顶多惊起一群野狗。
走出中山校园,在西子湾长长的防波堤上,迎着夕阳,散步。
这里很美,可以为爱情小说提供各种场景与情节。
男女主角邂逅时,可以在这里。热恋时,也可以。
万一双方一言不和,决定分手时,在这里也很方便。
往下跳就可以死在海水里,连尸体都很难找到。
我知道这样想很杀风景,但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我,只要看到有人在堤防上追逐嬉戏,总会联想到他们失足坠海后浮肿的脸。
当我又闪躲过一对在堤防上奔跑的情侣,还来不及想象他们浮肿的脸时,在我和夕阳的中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坐在堤防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微曲起的膝盖上,身体朝着夕阳。
脸孔转向左下方,看着堤脚的消波块,倾听浪花拍打堤身的声音。
过了一会,双手撑着地,身体微微后仰,抬起头,闭上眼睛。
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吐出。
睁开眼睛,坐直身子。右手往前平伸,似乎在测试风的温度。
收回右手,瞇起双眼,看了一眼夕阳,低下头,叹口气。
再举起右手,将被风吹乱的右侧头发,顺到耳后。
转过头,注视撑着地面的左手掌背。
反转左手掌,掌心往眼前缓慢移动,距离鼻尖20公分时,停止。
凝视良久,然后微笑。
quot;我来了quot;我走到离她两步的地方,轻声地说。
她的身体突然颤动一下,往左上方抬起脸,接触我的视线。
quot;我终于找到你了。quot;她挪动一下双腿,如释重负。
quot;对不起。我来晚了。quot;
quot;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quot;
quot;你等了多久?quot;
quot;可能有几百年了呢。quot;
quot;因为阎罗王不让我投胎做人,我只能在六畜之间,轮回着。quot;
quot;那你记得,这辈子要多做点好事。quot;
quot;嗯。我会的。quot;
我知道,由于光线折射的作用,太阳快下山时,会突然不见。
我也知道,海洋的比热比陆地大,所以白天风会从海洋吹向陆地。
我更知道,堤脚的消波块具有消减波浪能量的作用,可保护堤防安全。
但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在夕阳西沉的西子湾堤防上,我和荃会出现这段对话。
我也坐了下来,在荃的左侧一公尺处。
quot;你怎么会在这里?quot;我问荃。
quot;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呢。quot;荃笑了笑,quot;你怎么会来高雄?quot;
quot;喔。我来中山大学找资料。你呢?quot;
quot;今天话剧社公演,我来帮学妹们加油。quot;
quot;你是中山大学毕业的?quot;
quot;嗯。quot;荃点点头,quot;我是中文系的。quot;
quot;为什么我认识的女孩子,都念中文呢?quot;
quot;你很怨怼吗?quot;荃笑了笑。
quot;不。quot;我也笑了笑,quot;我很庆幸。quot;
quot;你刚刚的动作好乱。quot;
quot;真的吗?quot;荃低声问,quot;你……看出来了吗?quot;
quot;大部分的动作我不懂,但你最后的动作,我也常做。quot;
quot;嗯?quot;
我慢慢反转右手掌,眼睛凝视着掌心,然后微笑。
quot;只不过你是左手掌,而我是右手掌而已。quot;
quot;你……你也会想我吗?quot;
quot;会的。quot;我点点头。
荃转身面对我,海风将她的发丝吹乱,散开在右脸颊。
她并没有用手拨开头发,只是一直凝视着我。
quot;会的。我会想你。quot;我又强调了一次。
因为我答应过荃,要用文字表达真实的感受,不能总是压抑。
荃的嘴唇突然微启,似乎在喘息。
正确地说,那是一种激烈的呼吸动作。
荃胸口起伏的速度,愈来愈快,最后她皱着眉,右手按着胸口。
quot;你……还好吗?quot;
quot;对不起。我的身体不好,让你担心了。quot;
荃等到胸口平静后,缓缓地说出这句话。
quot;嗯。没事就好。quot;
荃看了我一眼,quot;是先天性心脏病。quot;
quot;我没有……quot;我欲言又止。
quot;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想问。quot;
quot;我并不是好奇,也不是随口问问。quot;
quot;我知道的。quot;荃点点头,quot;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不是好奇quot;
荃再将头转回去,朝着正要沉入海底的夕阳,调匀一下呼吸,说:
quot;从小医生就一直交待要保持情绪的和缓,也要避免激烈的运动。quot;
荃拨了拨头发,接着说,
quot;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压抑的。只不过我是生理因素,而你却是心理因素。quot;
quot;那你是什么颜色的呢?quot;
quot;没有镜子的话,我怎能看见自己的颜色?quot;
荃笑了笑,quot;不过我只是不能尽情地表达情绪而已,不算太压抑。quot;
quot;可是你……quot;荃叹了口气,quot;你的颜色又加深一些了。quot;
quot;对不起。quot;我有点不好意思,quot;我会努力的quot;
quot;没关系,慢慢来。quot;
quot;那你……一切都还好吗?quot;
quot;嗯。只要不让心脏跳得太快,我都是很好的。quot;
荃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quot;我的动作都很和缓,可是呼吸的动作常会很激烈。这跟一般人相反,一般人呼吸,是没什么动作的。所以往往不知道自己正在生活着。quot;
quot;嗯?quot;
quot;一般人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但是我可以。所以我呼吸时,似乎是告诉我,我正在活着呢。quot;荃深呼吸一次,接着说,
quot;而每一次激烈的呼吸,都在提醒我,要用力地活着。quot;
quot;你什么时候的呼吸会……会比较激烈呢?quot;
quot;身体很累或是……quot;荃又低下头,轻声说:
quot;或是情绪的波动,很激烈的时候。quot;
quot;那……我送你回家休息,好吗?quot;
quot;嗯?quot;荃似乎有点惊讶,抬起头,看着我。
quot;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你似乎累了。quot;
quot;好的。我是有些累了。quot;
荃缓缓站起身,我伸出右手想扶她,突然觉得不妥,又马上收回。
荃住在一栋电梯公寓的16楼,离西子湾很近。
我们搭上电梯,到了16楼,荃拿出钥匙,开了门。
quot;那……我走了。quot;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quot;喝杯水好吗?我看你很累了呢。quot;
quot;我不累的。quot;
quot;要我明说吗?quot;荃微笑着。
quot;不不不……你说得对,我很累。quot;被荃看穿,我有些不好意思。
quot;请先随便坐,我上楼帮你倒杯水。quot;
quot;嗯。quot;
荃的房间大约10坪左右,还用木板隔了一层阁楼。
楼下是客厅,还有浴室,简单的厨房。靠阳台落地窗旁,有一台钢琴。
我走到落地窗前,眺望窗外的夜景,视野非常好。
突然听到一声幽叹,好像是从海底深处传上来。
我回过头,荃倚在阁楼的栏杆上。
quot;唉……quot;荃又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疑惑地看着荃。荃的手肘撑在栏杆上,双手托腮,视线微微朝上。
quot;罗密欧,为什么你要姓蒙特克呢?只有你的姓,才是我的仇敌,请你换一个名字吧,好吗?只要你爱我,我也不愿再姓卡帕来特了。quot;
quot;好。我听你的话。quot;
quot;是谁?quot;荃的视线惊慌地搜寻,quot;谁在黑夜里偷听我说话?quot;
quot;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我痛恨它。quot;
quot;我认得出你的声音,你是罗密欧,蒙特克家族的人。quot;
quot;不是的,美丽的女神啊,因为你讨厌这个名字。quot;
quot;万一我的家人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办?我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你。quot;
quot;如果得不到你尊贵的爱,就让你的家人发现我吧,用他们的仇恨结束我可怜的生命吧。quot;
quot;不,不可以的。罗密欧,是谁叫你来到这里?quot;
quot;是爱情,是爱情叫我来的。就算你跟我相隔辽阔的海洋,我也会借助爱情的双眼,冒着狂风巨浪的危险去找你。quot;
quot;请原谅我吧,我应该衿持的,可是黑夜已经泄漏了我的秘密。亲爱的罗密欧,请告诉我,你是否真心爱我?quot;
quot;以这一轮明月为证,我发誓。quot;
quot;请不要指着月亮发誓,除非你的爱情也像它一样,会有阴晴圆缺。quot;
quot;那我应该怎么发誓呢?quot;
quot;你不用发誓了。我虽然喜欢你,但今晚的誓约毕竟太轻率。罗密欧,再见吧。也许下次我们见面时,爱情的蓓蕾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quot;
quot;你就这样离开,不给我答复吗?quot;
quot;你要听什么答复呢?quot;
quot;亲爱的朱丽叶啊,我要喝的水,你…你倒好了吗?quot;
荃愣了一下,视线终于朝下,看着我,然后笑了出来。
quot;我倒好了,请上楼吧。quot;
quot;这……方便吗?quot;
quot;没关系的。quot;
我踩着木制阶梯,上了阁楼。
阁楼高约一米八,摆了张床,还有三个书桌,书架钉在墙壁上。
右边的书桌放置计算机和打印机,左边的书桌堆满书籍和稿件。
荃坐在中间书桌前的椅子上,桌上只有几枝笔和空白的稿纸。
quot;请别嫌弃地方太乱。quot;荃微笑地说。
我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背靠着栏杆,站着把水喝完。
quot;这是我新写的文章,请指教。quot;
quot;你太客气了。quot;
我接过荃递过来的几张纸,那是篇约八千字的小说。
故事叙述一个美丽的女子,轮回了好几世,不断寻找她的爱人。
而每一次投胎转世,她都背负着前辈子的记忆,于是记忆愈来愈重。
最后终于找到她的爱人,但她却因好几辈子的沉重记忆,而沉入海底。
quot;很悲伤的故事。quot;看完后,我说。
quot;不会的。quot;
quot;怎么不会呢?这女子不是很可怜吗?quot;
quot;不。quot;荃摇摇头,quot;她能找到,就够了。quot;
quot;可是她……quot;
quot;没关系的。quot;荃笑了笑,淡淡地说:
quot;即使经过几辈子的轮回,她依然深爱着同一个人。既然找到,就不必再奢求了,因为她已经比大多数的人幸运。quot;
quot;幸运吗?quot;
quot;嗯。毕竟每个人穷极一生,未必会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即使知道了,对方也未必值得好几辈子的等待呢。quot;
quot;嗯。quot;虽然不太懂,我还是点点头。
quot;这只是篇小说而已,别想太多。quot;
quot;咦?你该不会就是这个美丽的女主角吧quot;
quot;呵呵,当然不是。因为我并不美丽的。quot;荃笑了笑,转身收拾东西。
quot;你很美丽啊。quot;
quot;真的吗?quot;荃回过头,惊讶地问我。
quot;当范蠡说西施美时,西施和你一样,也是吓一跳喔。quot;
quot;嗯?quot;
quot;这是真实的故事。那时西施在溪边浣纱,回头就问:真的吗?quot;
荃想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quot;你又在取笑我了。quot;
quot;对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quot;
quot;可以的。怎么了?quot;
quot;我右手的大拇指,好像抽筋了。quot;
quot;为什么会这样?quot;
quot;因为你写得太好,我的拇指一直用力地竖起,所以抽筋了。quot;
quot;我才不信呢。quot;
quot;是你叫我不要压抑的,所以我只好老实说啊。quot;
quot;真的?quot;
quot;你写得好,是真的。拇指抽筋,是假的,顶多只是酸痛而已。quot;
quot;你总是这样的。quot;荃笑着说。
quot;不过,这篇小说少了一样东西。quot;
quot;少了什么东西呢?quot;
quot;那种东西,叫瑕疵。quot;
quot;你真的很喜欢取笑我呢……咦?你为什么站着?quot;
quot;这……quot;
荃恍然大悟,quot;我忘了这里只有一张椅子,真是对不起。quot;
quot;没关系。靠着栏杆,很舒服。quot;
quot;对不起。quot;荃似乎很不好意思,又道了一次歉,接着说,
quot;因为我从没让人到阁楼上的quot;
quot;那我是不是该……quot;
quot;是你就没关系的。quot;
荃站起身,也到栏杆旁倚着。
quot;我常靠在这栏杆上,想事情呢。quot;
quot;想什么呢?quot;
quot;我不太清楚。我好像……好像只是在等待。quot;
quot;等待?quot;
quot;嗯。我总觉得,会有人出现的。我只是一直等待。quot;
quot;出现了吗?quot;
quot;我不知道。quot;荃摇摇头,quot;我只知道,我等了好久,好久。quot;
quot;你等了多久?quot;
quot;可能有几百年了呢。quot;
我突然想到今天傍晚在西子湾堤防上的情景,不禁陷入沉思。
荃似乎也是。
于是我们都不说话。
偶尔视线接触时,也只是笑一笑。
quot;我说你美丽,是真的。quot;
quot;我相信你。quot;
quot;我喜欢你写的小说,也是真的。quot;
quot;嗯。quot;荃点点头。
quot;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quot;
quot;什么事?quot;
quot;我们刚刚演的戏。quot;
quot;我……我也不知道呢。quot;
quot;我想,我该走了。quot;我又看了看表。
quot;好。quot;
我们下楼,荃送我到门口。
quot;如果累的话,要早点休息。quot;
quot;嗯。quot;
quot;那……我走了。quot;
quot;我们还会再……quot;
quot;会再见面的。别担心。quot;
quot;可是……quot;
quot;可是什么?quot;
quot;我觉得你是……你是那种会突然消失的人呢。quot;
quot;不会的。quot;
quot;真的吗?quot;
quot;嗯。quot;我笑了笑,quot;我不会变魔术,而且也没有倒人会钱的习惯。quot;
quot;请别……开玩笑。quot;
quot;对不起。quot;我伸出右手,quot;借你的身份证用一用。quot;
quot;做什么呢?quot;
quot;我指着你的身份证发誓,一定会比指着月亮发誓可信。quot;
quot;为什么不用你的身份证呢?quot;
quot;因为你不相信我啊。quot;
quot;我相信你就是了。quot;荃终于笑了。
我出了荃的家门,转身跟她说声晚安。
荃倚着开了30度的门,身躯的左侧隐藏在门后,露出右侧身躯。
荃没说话,右手轻抓着门把。
我又说了声晚安,荃的右手缓缓离开门把,左右轻轻挥动五次。
我点点头,转身跨了一步。
仿佛听到荃在我身后低声惊呼。
我只好再转过身,倒退着离开荃的家门。
每走一步,门开启的角度,便小了些。
直到门关上,我停下脚步,等待。
清脆的锁门声响起,我才又转身往电梯处走去。
继续在台南的生活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