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联会又要开会了。月香照例到隔壁去叫金根嫂一同去。
quot;她到溪边洗衣服去了,quot;谭大娘说。
月香走开了,谭大娘就嘟囔着说,quot;要去不会自己去,还非得拉得别人一块儿去。别人又不是坐在家里没事干。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一天到晚忙着开会去,家里这些事谁做?一会来叫,一会来叫,一会儿来叫,叫魂似的。你又不是妇会主任,要你这样巴结,到处去拉人。倒真是夫妻两个一条心。算你当上了劳模了——quot;她掉转话锋,说到金根身上,声音越来越高。quot;人家捧你两句,就发了昏。也不想想,你收的那九担粮食都到哪去了?到哪儿去了,我问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饿肚子!quot;
quot;好了好了,不要说了,quot;谭老大轻声说。
quot;唉,年轻人傻呵!quot;谭大娘叹着气说。她坐在那里绩麻。quot;受不了人家两句好话,就恨不得为人家扒心扒肝,命都不要了,我老太婆活得比你们长,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都多。我见过的事情就多了。一会儿这个来了,一会儿那个来了,兵来过了又是土匪都厉害。地下埋着四两小米,他都有本事知道!嗳,不要想瞒得过他们!quot;
quot;嗨哟,老天爷,这都是说的什么话呀?quot;谭老大高声叫了起来。quot;今天发了疯了!quot;谭大娘索性大喊起来,quot;老头子你不用害怕!我不会累你的,你放心!让他们去报告去!去立功去!随他再巴结些,还不跟我们一样饿肚子!quot;
谭老大知道她那脾气是越扶越醉,拦不住她,也就由她去了。他知道顾冈同志今天不在家,又到镇上去买他的私房糕饼去了——这现在已经不是秘密——金根也出去了,到山上打柴去了。他们看见金根出去,但是他回来恰巧没被他们看见。他一直在自己屋里。
月香也回来了,因为她忘了叮嘱金根一声,要留补不要让孩子溜到顾同志屋里去。她一走进院子,就听见谭大娘在那里大嚷大叫,一时也听不出她是和老头子吵架还是在骂媳妇。她回到自己屋里,看到金根站在门口,姿热很奇异,笨拙地垂着两臂,像一个长得太高的半大孩子。
她把冰略略向隔壁侧了一侧。quot;在那儿跟谁吵架?quot;
他望着她,仿佛听不懂她的话。
然后她也就听清楚了谭大娘在叫喊着些什么。金根的脸色是凄厉的。她很快地从他脸上望到别处去。她恨那老妇人这样残酷地揭他的痛疮,使他心里这样难受。
quot;大娘,你别这么嚷嚷好不好?quot;她隔着墙喊着。quot;我们听见不要紧,万一让别人听见了去报告,回头你还怪我们,还当是我们干的事,这冤枉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quot;
quot;你别拿报告来吓唬我,quot;谭大娘叫喊着。quot;我才不怕呢?我老年人风中烛,瓦上霜,我还想活一百岁么?倒是你们呵,年轻轻轻的不要黑良心!黑良心害人,往后也没有好日子过!quot;
quot;好了好了,少说一句吧!quot;谭老大拼命拦着。
quot;无缘无故骂人家黑良心,quot;月香叫喊着。quot;一个做长辈的也不像个长辈!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quot;
谭大娘闹起来。quot;你敢骂我?我是你骂得的?你发了疯?你是吃饭还是吃屎的?quot;
quot;得了得了,算了!quot;金根对他老婆说。
quot;死老太婆!quot;月香嚷着。quot;你怎么不死呵,死老太婆!quot;
quot;你们这些女人!quot;金根憎厌地说。
quot;你去报告去!有本事叫我媳妇去告我去!到妇会去告我去!去呀!去呀!quot;
quot;你倒是有完没完?有完没完?quot;谭老大咬了牙齿说,跟着就听见一阵扭打的声音,和拳头哒啪哒捶在棉衣上的声音。
quot;好,你打,你打!quot;谭大娘放声大哭起来。quot;我这么大年纪了,孙子都这么大了,你还打我呀?你打死我吧!我也不要活着了,我还有脸活下去呀?quot;
许多东西豁啷啷跌到地下去,大约是因为桌腿被碰着。谭大娘遍地打滚,号啕大哭。
quot;你去劝劝去!quot;金根对月香说。
quot;我是不去!quot;
最后金根只好一个人去了。quot;好了好了,你老人家,quot;他把老头子拉开了。quot;这么大年纪了,这些年的夫妻了——看人家笑。quot;
谭大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坐在地下呜呜哭着。许多散乱的头发,又白又醒像猫须一样,披在她面颊上。
谭老大用尽了力气,气喘吁吁的,揪住了金根半天说不出话来,但是老不敢撒手。他嗫嚅着解释老婆子今天忽然发了疯,其实完全与月香无关。金根不愿意看他那绝望的乞怜的脸色。他用劲摆脱了他,回到自己家里来。房间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月香去开会去了。自然这一天起,谭大娘和月香两人见了面总不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