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铁叉从狗身上拔出来,再将狗抱在怀里。鲜血不断从铁叉贯穿的伤口渗出。
我喜欢狗。狗很容易让人看出它在想什么。狗有四种情绪,快乐、悲伤、生气和专注。同时,狗是忠心耿耿的,它们也不会说谎,因为它们不会说话。
抱着那只狗四分钟之后,我听到一声尖叫。我抬头一看,发现席太太从她家的门廊往我这边跑过来。她穿着睡衣和一件家居外套,她的脚趾甲涂成鲜粉红色,脚上没有穿鞋。
她大声叫嚷着:“要死了,你把我的狗怎么啦?”
我不喜欢人们对我大声喊叫,我怕他们会打我或摸我,而且我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把狗放下,”她又大声喊道:“看在老天份上,把狗放下。”
我把狗放在草地上,后退二米。
她弯下身,我以为她要自己把狗抱起来,但她没有。也许她注意到有很多血,不想把身上弄脏。相反的,她又开始尖叫起来。
我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闭上我的眼睛,身体往前躬直到我的额头贴在草地上为止。草地湿湿凉凉的,很舒服。
5这是一本涉及谋杀案的侦探小说。
雪伦说我应该写一些我自己想读的东西。我所读的书多半都与科学和数学有关。我不喜欢纯小说,在纯小说中,人们总是写些像这样的句子:“我的血管里流着铁、流着银、流着一坯坯不起眼的泥土。我无法握成不需仰赖刺激的坚硬的拳头。”{1}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父亲也不懂。雪伦或贾先生也都不懂,我曾问过他们。
雪伦有一头金色的长发,脸上戴着绿色的塑料框眼镜。贾先生身上总有一股香皂的味道,他时常穿着一双棕色的皮鞋,每一只鞋上各有大约六十个圆形的小洞。
我喜欢看有谋杀案的侦探小说,所以我要写一本有关谋杀案的侦探小说。
在出现谋杀案的侦探小说中,一定会有人负责调查谁是凶手,然后将凶手绳之以法。侦探小说也就是悬疑小说,如果它是本有启发性的悬疑小说,你有时能在故事结束之前便想出答案。
雪伦说这本书应该在一开头便吸引读者的注意力,所以我才以这只狗做开场。我以狗做开场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对我来说,没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通常很难凭空想象。
雪伦读了第一页后,说它与众不同。她用她的拇指和食指画了个弧形引号,把这四个字放在引号里。她说在涉及谋杀案的侦探小说中,通常会有人被杀。我说在《巴斯克维的猎犬》这本书中是两只狗被杀,就是那只猎犬和詹姆斯?莫帝的哈巴狗。但雪伦说它们不是这起谋杀案的被害者,查理?巴斯克维爵士才是被害者。她说,这是由于读者关心人类更甚于关心狗,所以假如有人在书中遇害,读者就会想继续读下去。
我说我要写真实的故事,我也认识已经死去的人,但我不认识任何被杀死的人,除了我的同学爱德华的父亲鲍先生之外,而且那是一起滑倒的意外事故,不是谋杀案,再说我实际上也不认识他。我还说,我喜欢狗,因为它们又忠心又诚实,而且有些狗比某些人更聪明、更有趣,好比史蒂夫星期四上学时请人帮忙把他的午餐吃光,但他却忘了带牙签来。雪伦叫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史蒂夫的母亲。
{1}有一次我母亲带我进城时,我在城里的图书馆看到这本书。
然后警察来了。我喜欢警察,他们都穿制服,上头还有数目字,你知道它们代表什么意义。来的是一个女警察和一个男警察,女警察的左脚踝丝袜上有个小洞,洞中间有一道红红的刮痕。男警察的一只鞋底上沾着一片大大的橘色树叶,叶片从鞋子的一边露出来。
女警察搂着席太太的肩膀,扶她进入屋内。
我从草地上抬起头来。
男警察蹲在我旁边,说:“你要不要告诉我这里出了什么事,小伙子?”
我坐起来,说:“狗死了。”
“我看到了。”他说。
我说:“我想有人杀了那只狗。”
“你几岁?”他问。
我回答:“我十五岁又三个月零两天。”
“那,你在这个花园里做什么?”他问。
“我在抱狗。”我回答。
“你为什么抱狗?”他问。
这是个令人伤心的问题。因为我想做这件事,我喜欢狗,看见狗死了我很伤心。
我也喜欢警察,而且我愿意好好的回答问题,但是警察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想出正确的答案。
“你为什么抱狗?”他又问一遍。
“我喜欢狗。”我说。
“你杀了这只狗吗?”他问。
我说:“我没有杀这只狗。”
“这是你的铁叉吗?”他问。
我说:“不是。”
“你好像对这件事很难过。”他说。
他问太多问题了,而且问得很快。一连串的问题堆在我的脑子里,像泰利叔叔上班的工厂里的面包一样。那是一间面包厂,他负责操作切面包机,有时切面包机的速度不够快,面包却源源不绝传送过来,就会造成塞车。我有时把我的脑袋想成机器,但不一定是切面包机器,这样比较容易向人解释里面在做什么。
男警察说:“我再问你一遍……”
我又躬着身子,把额头抵住草地,发出被父亲称作呻吟的声音。每次有太多信息一股脑儿从外界冲进我的脑子里时,我就发出这种声音。就像当你生气时,你会把收音机放在耳边,然后把音波调在两个电台之间,这时你会听到空白的沙沙声,然后你把音量开到最大,大到你只能听到这片杂音,这时你知道你安全了,因为其它任何声音都听不到了。
男警察抓住我的手臂,要拉我起来。
我不喜欢他这样碰我。
于是我揍他。
11这不是一本好笑的书。我不会说笑话,因为我不懂笑话。例如,这里有一句笑话,是父亲说过的笑话中的一个。
他的脸是画的,但窗帘是真的。( tains were real.)
我知道这句话为什么好笑,我问过了。那是因为“画”(drawn)这个字有三种解释,(一)是用笔画,(二)是很累的意思,(三)是拉的意思。第一个解释可以应用在他的脸和窗帘两者上,第二个解释只能用在他的脸上,第三个解释则只能用在窗帘上。
如果我想对自己说这个笑话,要把一个字同时作三种不同的解释来想,那就好比同时听三段不同的音乐一样,不但听了不舒服,音乐混淆成一团,而且也没有空白的沙沙声好听,就如同有三个人同时对着你说不同的事情一样。
这是为什么这本书没有笑话的原因。
男警察望着我,好一会儿不作声,然后他说:“你殴打警察,我要逮捕你。”
我听了安心多了,因为电视上和电影上的警察都这样说。
接着他说:“我奉劝你坐到警车后座,因为假如你再瞎胡闹,你这个小坏蛋,我可要发火了,明白吗?”
我往警车走去,它就停在花园门外。他打开后车门,我爬进去。他自己坐进驾驶座后,用他的无线电和仍在屋里的女警察通话。他说:“凯蒂,这个小坏蛋刚刚揍我,你陪陪席太太,我先带他回警局好吗?我会叫东尼过来接你。”
女警察说:“没问题,我待会再和你会合。”
男警察说:“好。”车子便开走了。
警车内有股热塑料混和着刮胡水和薯条的味道。
我们的车一路开往城中区,我抬头望向天空,这是个清朗的夜晚,可以清楚的看到银河。
有人以为银河是排成一长列的恒星所组成,其实不然。我们的银河是由数十万光年距离以外的无数恒星所形成的一个巨大的碟形星群,而太阳系只是位于这个碟形星群外围的一个星系而已。
如果你以九十度角往图中A的方向看过去,你看不到太多星星。可是如果你往图中B的方向看过去,你就会看到许多星星,因为你看到的是银河的主体,而且因为它呈碟形,所以你看到的是成长条状的星群。
然后我想到有很长一段时期,科学家对入夜以后天空一片漆黑这个事实感到疑惑,照理说宇宙中有数十亿颗星球,你只要抬头往随便哪个方向看过去都可以看到星星,所以天空应该布满星光才对,因为中途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星光抵达地球。
后来科学家发现宇宙一直在持续扩大,继宇宙大爆炸之后,星球互相推挤,距离我们越远的星球移动的速度也越快,有些甚至几乎和光速一样快,这是为什么它们的光永远无法到达地球的原因。
我喜欢这个事实。这是一个你可以在夜晚时分抬头望着天空,独自思索而不必去问别人的问题。
当宇宙爆炸归于平静后,所有星球移动的速度逐渐缓慢下来,那情形就像把球抛向空中一样,最后那些星球会逐渐停止移动,然后又开始落回宇宙中央,这时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碍我们看到全世界的星星,因为它们会往我们的方向移动,速度越来越快,那时我们就会知道世界快要毁灭了,因为当我们抬头望向夜晚的天空时,天空不再是黑暗的了,而是数十亿、数百亿火树银花般闪亮的流星,纷纷朝着我们头上落下来。
不过,不会有人看到这一幕了,因为那时地球上已经没有人可以幸存目睹这一切,人类很可能在那之前早已灭绝。而就算有人幸存,他们也看不到,因为流星散发出来的光不但明亮而且炙热,人人都会被灼烧而死,即使藏匿在隧道中也不能幸免。
17书本中的章节通常都以基数1,2,3,4,5,6……依此类推来划分,但我决定用质数2,3,5,7,11,13……依此类推来划分,因为我喜欢质数。
质数是这样推算的。
首先,你把所有的数目字依序写出来:
其次,你把所有2的倍数拿掉,再将所有3的倍数拿掉,然后再将所有4和5和6和7……依次类推的倍数拿掉,最后剩下的数字就是质数。
推算质数的方法很简单,但是没有人能想出一个简单的方程式来告诉你一个非常大的数目字是不是质数,或者它的下一个数目字是不是质数。如果一个数字真的很大很大,说不定连计算机也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才能算出它是不是质数。
质数非常适合用来写密码,在美国它们被列为军事资料,假如你发现一个一百位数字长的质数,你必须通知中央情报局,他们会发一万美元的奖金给你。不过这不是个非常好的谋生方式。
质数就是你把所有的数学模式都去除之后余下的数字。我觉得质数就像生命一样,是非常合逻辑的,但你永远也想不通那些规则,即使穷毕生之力去思考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