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来巴黎,我正好把你当作假想的情人向你倾诉。
有没有你在身旁都一样,何况你本来就说过见面反而会增加痛苦。说这话时你脸上又涌现出文明过度的哀伤,而我已经对“痛苦”这个词莫名其妙,大约它写在纸上只和“快乐”这个词在笔划上有所区别罢了。
有时我会以为你、我以及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一切往事和未来都是虚幻。我到处寻觅异国情调但到处都有中国人和往事的阴影。我在一个巨大的阴影中走不出来。在看威尔第的《吉赛尔》时我听见我死去的同伴在墓地上吼叫,我们可敬的队长把窈窕的女演员赶得满舞台飞跑。于是我悄悄地出来竖起衣领,走进阴沉绵密的细雨。
细雨飘洒在我脸上。我明白了我已经被改造成一个受苦的人而现在却要叫我去享受我便会比受苦还难受。
昨天,在一位汉学家的书房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中国国家级出版社专为毛泽东印刷的《笑话大全》。汉学家的蓝眼睛和线装书的函套一样蓝得可爱。他告诉我这套书他得来不易,花了多少多少美元。为了毛泽东他老人家看得不吃力,整套书都是用拇指大的仿宋体字印刷的。汉学家陷在米黄色的沙发里深情地抚摸着《笑话大全》的封套,像抚摸着他心爱的狗。我坐在他对面睇视着他和他手中的书。我知道那套书里所写的东西远远没有《PLAYBOY》和《PENTHOUSE》里面的图片高雅。想到我和那个小女孩陪杀场的时候他老人家大概正在读《笑话大全》我马上说了声对不起赶紧跑到了卫生间。
我对着马桶呕出了许多威士忌。我奇怪我已经到欧洲几个月之久为什么今天才出现时差的反应。
在我临死时我才觉悟到,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就会把人世间的一切都当作笑话。可惜的是我觉悟得为时过晚。
我不会说英语,不会说法语,在和所有外国人的对话中我失去了自己的语言。但在和中国人谈话时我又发觉我们相互都没听懂对方说的是什么。
我只有把所有的话留给自己对自己说。
我想起你说的大陆作家不管是老中青三代中哪一代人写的作品都或隐或现地含着暴戾之气,缺少海外华人学者的平和与宁静。那是你在亚特兰蒂斯城海边的木板人行道上说的。
你一定记得你的高跟鞋跟不时卡在人行道木板的缝隙里,而我就要不时地弯下腰来为你拔鞋。
我埋怨你明明知道我们要到亚特兰蒂斯城来为什么你却偏偏要穿双鬼高跟鞋不穿平跟或坡跟的鞋。你说你要穿的鞋子和你的貂皮大衣配套,并且欣赏我为你拔鞋的姿势。我一弯下腰给你拔鞋时我已不再是只狼。
见鬼!你大概只希望我在床上是只狼而其他时间都不是。
有一次你还指点一对坐在海岸边木椅上的老年夫妇给我看。你说我在替你拔鞋时他们朝着我们笑,一定是以为我们是一对中年夫妇所以有种幽默感。
老实说,当我搂着穿貂皮大衣的你时我以为我搂着的只是一头毛皮丰厚的野兽。你说我不再是狼而是位绅士,可是我始终不能像绅士那般优游自如地投入雍容华贵的裹袍。我想拉着你逃进森林,逃开所有的人,然后扒光全身向着天空吼叫。后来我们离开亚特兰蒂斯城我看你理箱子。我发现你带了许多双鞋有平跟的也有坡跟的。你执意要穿高跟鞋就是为了我替你拔鞋还为了让游客看我们。
浪花溅起的飞沫已带有深秋的凉意,不停起伏的波涛拍打着堤岸,海鸟掠过我们身边发出凄凉的鸣叫。我们在肯尼迪的雕像旁停住。他背对着大西洋向西凝望着他的国家和他的情人玛丽莲·梦露。我对你说他的死讯传来时劳改农场还举行过一次庆祝,管教我们的干部说美帝国主义的头子死了从此帝国主义就要一落千丈。你什么也没说只笑了一笑。
我从你的微笑中看到历史在堕落。
我随手一挥抓住一把风,我从风中闻到了黄土的气味。前一天你躺在沙发上给我念美国报纸,说我那片黄土地上又发生了干旱。我默默地计算我离开它前已有多少日子没有下雨。但随后你递给我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我喝了一大口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后来我回到我的黄土地上。那里的风景由于没有人看而衰老,树木却由于过多的人砍伐而凋零。我默然了。我眺望着与我同样沉默的山峦抓住一把风,它竟灼伤了我的手掌,但那里面仍有你貂皮大衣的味道。
晚上我自斟自酌了半瓶白干,我同样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身在何方。所以在肯尼迪雕像旁你问我死了以后如果给我塑像我要面向何方,我心里明白你希望我说出我面向你,但我却说面向任何方向我都无所谓,因为地球本来就是圆的。
深秋的亚特兰蒂斯城游客寥落,我们拥有广阔的空间。我们并肩靠在栏杆上,侧面吹来北方的风。你的长发抽疼了我的脸,这时我才发现身边有个你。
你像日本产的绢制偶人,虽然可爱但面部的表情却极为呆板。我知道你的灵魂已飞出了躯体。我将目光投向大海,只看见大海映在蓝天上。秋天的海瘦骨嶙峋,载不动一艘船。我也深深地感觉到即使有我在你身边和有你在我身边我们仍然有各自的孤独。我不禁自言自语地说:
没有船的海是寂寞的。有船的海也同样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