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在布洛涅森林里我找到了你的灵魂。我躺在草地上搂着你的灵魂在树梢上做爱。树梢上挂着去年的松球,一颗颗松球正在悄悄地破裂。你在我背上滑动的戒指敲击得松球发出你窗前那串风铃似的音响。但旋即我就知道了这不过是春日巴黎偶然出现的阳光炫迷了我。
我骤醒后只看到弥散着薄荷味的碧绿的日光却不明白太阳已经移到了哪个方向。我只觉得你的手从我掌中滑了出去而使我的手顿时冰凉。你的那双洁白修长的手总叫我联想到琴键。它们天然是为琴键而生的,只有放在琴键上才算放到了最适当的地方,才能够宁帖。在布鲁克林你的寓所里,你打开琴盖说要为我弹一首什么曲子。我赶快捂着耳朵说千万拜托你别折磨我,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我年轻时仅有的一点音乐素养全被“毛主席语录歌”冲洗掉了,我的耳膜也被各种震天响的口号磨粗糙了。你问我那么我喜欢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喜欢除了做爱之外便是爱看狗打架。你完全是为了我才去亚特兰蒂斯城。一路上你数落着亚特兰蒂斯这座赌城的庸俗和我的粗俗。我微笑地看着你就像看鱼缸里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只见你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你的声音。“灰狗”载着我们走向新泽西。这是一个新的国家的发源地。景物在我眼前不停地变换:没有烟囱的工厂没有人的田地没有炕的房子……我想如果这时车厢里突然响起“小妹妹俺要戳到你的花心心”之类的劳改队俚曲一定非常有趣。
应该感谢你经常抚慰我的烦躁。你知道我烦躁的是我所偶然坠落到那里的国家总是乱七八糟而又有许多乱七八糟的理由。如果不是你在旁边抚慰我我便会跳起来对着窗外大叫:“别小瞧我们!我们虽然不会改造世界但会改造人!”但你把那应该放在琴键上的手经常放在我的胸上,你看出来我只要一看到异国的长处我的神经病就会复发,纵令一次枪毙也没把它治好。我记得我们到亚特兰蒂斯城已是黄昏。“灰狗”悄无声息地停靠到车站上,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打开车门。那时各大旅馆过早亮起的霓虹灯照着冷清的街道。你当然无意去赌,你要先去看海在暮色中怎样黯淡下去。
我说海就是海,我以为它不会变出别的花样。人们写海写得太多以致海自己也不知应该摆出什么姿态让人欣赏。与其看海我不如去看沙漠。我说沙漠是文学的处女而海已经成了文学的荡妇,她让所有的作家诗人玩来玩去。你遂嗔骂我和沙漠一样干燥和乏味。我只好陪着你在木板人行道上散步。你橐橐的高跟鞋不知怎么竟然毫无声响,原来你我已经踏在起伏的波涛之上。
你我凭栏远眺使我想起在西海岸的渔人码头我一人独自凭栏,于是我使劲地搂着你怕你飞去。这时我有一点感动而实际上不是为你感动却是为我自己曾经那般孤独而感动。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不问我过去的爱情,现在还有没有其他的女友。你不像大陆的女孩子那般喜欢盘根问底,也许是大陆的女孩子把多年受的政治教育也运用到爱情上来:要么全部,要么全不!独裁和排他得可怕。而你在爱情上的实用主义态度却使我感到从容。你爱情的可贵就在于它绝不会成为我的负担。天时在昼夜之间,眼前没有日光也没有月光,只见你苍白的脸犹如海涛拍起的碎浪。我觉得我搂着的只是一件貂皮大衣;我的手掌中只有毛皮的温暖而没有生命的温暖。我知道你又飞去却不知道你飞到了哪里,所以我才说你们生活在西方的人是“为赋新诗强说愁”,吃饱了撑得慌非要用什么伤感忧郁来消遣一下不可。而你马上反唇相讥,你说西方的艺术是想着如何把真实表达得更美更具有个性,我们大陆人还仅仅停留在争取把真实表现出来的阶段。后来我想你或许没有说错。三十年没有允许我们讲真话一旦稍微允许了我们就只顾往外倒而无暇顾及其他。
你对我们大陆作家的评语就是这时候下的。后来我想想我也许真有点暴戾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