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三个孩子决定游泳。
石子坚持他们略吃早餐才下水。
马利在楼上收拾房间。
石子帮忙打点。
一看,悠然的薄被全湿,quot;怎么一回事?quot;十分狐疑。
马利小小声答:quot;嘘,已看过医生,说湿床不能责怪她,这是心理病,自从她母亲离家出走以后就间歇发作。quot;
石子呆在当地。
quot;通常都是静静换过洗净,不过床褥上已铺了胶垫,不碍事。quot;
可怜。
马利叹口气,quot;都会过去的啦,都会长大,都会忘却。quot;
石子不语。
quot;有一任管家为此事大惊小怪,叫何先生开除了。quot;
石子点点头,quot;临睡前,或者不要喝那么多水。quot;
quot;半夜口渴,她自己会斟水,医生说,她或许想吸引更多注意。quot;
quot;什么医生?quot;石子怀疑。
quot;儿童心理病医生。quot;
石子不安,quot;小题大做,儿童在七八岁时括约肌偶然失控也不出奇,何用看心理医生。quot;
quot;是何太太意思。quot;
石子推开窗户,看到他们三姐弟妹正在打水球,也不算太坏,也有快活的时刻。
马利在身后问:quot;最近中国如何?quot;
quot;还算不错。quot;
答罢,她笑起来,题目如此大,只能这样说。
马利又问:quot;你拥有永久居留权吗?quot;
quot;有。
quot;我也递了申请表,快了,quot;马利的语气有点安慰,quot;之后我就可以到快餐店赚取较高工资。quot;
石子意外,quot;你会离开这三个孩子?quot;
马利无奈,quot;外头薪酬高。quot;
石子再无言语,真的,凭什么叫任何人为感情牺牲。
下午,一行五人去看了场电影。
坐在戏院里,尽管银幕上七彩缤纷,石子睡着了。
散场时自在把她推醒。
自在摇摇头,quot;你错过了连场好戏。quot;
这个说法十分中肯,每天工作十六小时的她必定已错过了世上一切歌与舞。
散场她建议到海滨小坐,马利却想回去做晚饭,她晚上有约会,想早点收工。
石子明白。
稍后,何四柱的电话到了。
同每个孩子讲完,又与石子谈话。
quot;怎么样,还习惯吗?quot;
quot;每天五点下班,孩子们就得照顾自己,有点不放心。quot;
何四柱无奈,quot;全世界保姆都有下班的时候。quot;
石于忽然问:quot;你几时回来?quot;她是替孩子争取。
quot;十天八天之后。quot;
quot;孩子们望穿秋水。quot;口气像老前辈。
quot;明白。quot;他挂断电话。
自在这时偷偷跑过来,quot;有人找写意。quot;
quot;谁?quot;
quot;她的爱人。quot;
石子一急,连忙跟出去看,只见写意与一男孩子站着聊天,那男孩肯定还未够十六岁,因为他的交通工具只是一部脚踏车。
石子扬声说:quot;写意,可要请朋友进来喝杯柠檬水?quot;
写意抬起头,大眼睛里充满感激之情。
小悠然在一旁轻轻说:quot;爸一向不让仲那进来。quot;
quot;为什么?quot;
quot;说写意还小,不适合有男朋友。quot;
石子却伸出手去欢迎那男孩,quot;你好,仲那,我是保姆。quot;
那金发几十分有礼,quot;你好,女士。quot;
quot;我们有新鲜草莓饼,请来品尝。quot;
石子想到她少年时,也有欲与她亲近的男孩子,可惜,统叫母亲给赶走了。
其实她不过想问问功课聊聊天,是大人视男女关系为洪水猛兽。
石子把写意与仲那安排在会客室。
自在去张望,被石子叫回来。
一小时后,石子去敲门,quot;我要下班了,仲那,与你一起走好吗?quot;
仲那很满足,无异议。
石子叮嘱三姐弟小心门户。
在福临门不放心又拨过两次电话回何宅。
区姑娘过来,quot;你的朋友孔碧玉找过你。quot;
quot;没有要紧事吧?quot;
quot;挺关心你,房东说你搬走,你又没给她留新地址,我同她说你很好,白天担任家教。quot;
quot;是,每天有三十分钟我同何家三个孩子讲普通话。quot;
quot;有用吗?quot;
quot;潜移默化,希望慢慢听得懂。quot;
quot;将来洋人都会讲中文时,他们才后悔呢。quot;
石子颔首,quot;我听说有洋人律师把儿子送到台北学国语。quot;
quot;这是新趋势,他们也很知道钱在何处了。quot;
石子唯唯诺诺。
quot;你的朋友说,有人找你。quot;
石子讶异,quot;谁?quot;
quot;有一对难民身分夫妇——quot;
石子立刻紧皱眉头。
区姑娘拍拍石子肩膀,quot;说什么都是娘家的人,你说是不是?quot;
石子不语。
是,老板娘有智慧,都是自己人,总不能大哥富了,就获青睐,二哥穷,就给他白眼,也应该让他有个机会坐下来慢慢谈谈。
区姑娘说:quot;待会儿他们会到饭店来。quot;
quot;让我来请客。quot;
quot;由我请。quot;区姑娘笑。
这个女子海派、大方,是真可爱。
石子自惭形秽。
稍后,孔碧玉介绍的那对夫妇到了。
一看就知道是碧玉不耐烦敷衍才调拨到福临门来的。
两个人都很斯文,那位先生一见石子就说:quot;我叫黎德提,这是我妻子朱珠。quot;
石子连忙斟茶,quot;两位好。quot;
黎氏夫妇见石子只是女侍身分,不禁黯然。
倒是石子掉过头来劝他们,quot;有什么事,大家商量。quot;
黎德提索性开门见山,quot;我俩申请难民身分被拒。quot;
石子问:quot;有无上诉?quot;
quot;有,按司法程序提出上诉,两个月前接到代表律师通知,申请再度被拒,将被递解出境。quot;
石子叹口气,quot;你们几时抵境?quot;
quot;九二年初,你呢,你运气恁地好,听说你已获居民权,孔小姐建议找你谈谈,也许你有熟人。quot;
石子摇头,quot;正如你说,我纯属幸运,我申请得早,我已递公民申请。quot;
黎先生露出艳羡的目光来。
区姑娘过来说:quot;点几个菜,吃饱了才说话。quot;
黎先生挤出一丝笑,quot;幸亏到处有朋友帮忙。quot;
黎太太朱珠说;quot;我们抵加之后,两夫妻日夜工作,白天当营业员,晚上做侍应,一年向政府缴税七千多元……quot;声音低下去。
黎先生说:quot;现在政府标准是留加需满三年,我俩提心吊胆,承受着极大精神压力。quot;
石子实在无能为力,只得维持缄默。
黎先生见菜上来了,有螃蟹有龙虾,老实不客气先吃起来。
石子问:quot;两位现在住什么地方?quot;
quot;亲戚家中。quot;
quot;两位有好亲戚。quot;
quot;是,难民组织将于下周一晚上召开会议,会晤移民部官员,石小姐,你可愿来与我们打气?quot;
石子坦然无惧,quot;我从来不是难民,我以学生身分来加,九一年申请居民成功。quot;
黎太太瞪着她说:quot;亦即是说,你是上了岸的人?quot;
石子清脆地答:quot;是。quot;
区姑娘坐下来打圆场,quot;黎太太,在岸上的人才可以帮人,你说是不是?quot;
黎先生给妻子施一个眼色,quot;石小姐请我们吃晚饭即是好意。quot;
石子不再言语,quot;我去招呼其他客人。quot;
一边还听黎太太说:quot;难民申请批审过程时间长短有异,部分申请人因陪审员不能出庭一拖再拖,以申请难民后被拒三年做标准并不公平。quot;
事不关己,石子已经不再劳心。
她根本没有把难民非难民准则听进去,她只觉得难过,这里是别人的国家,获得收容,是情,不获收容,是理,尽量合法争取,应该,但……
也许黎太太说得对,她上了岸,就不理他人水深火热,甚至怕人家拖她落水。
石子也为自己的凉薄震惊。
她躲在厨房,不敢出去。
半晌,区姑娘叫她:quot;石子,快来招呼人客。quot;
石子拭去眼角眼泪。
区姑娘温和地说:quot;已经走了。quot;
石子点点头。
quot;做了一个什锦炒饭叫他们打包拎走。quot;
quot;谢谢你。quot;
quot;关你什么事,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帮忙小帮忙都应该。quot;
石子答:quot;我就什么都没有。quot;
quot;听他们诉苦已是功德。quot;
quot;希望政府有特赦行动。quot;
quot;我相信会有,这是一个宽容的政府。quot;
石子斟一杯茶喝,直到收工,没再说话。
车子驶上何宅,一路上看到勃拉港对岸的灿烂灯火,美不胜收,狮门桥上装饰的灯泡远看如一串珍珠项链。
何宅叫不易居。
今夜,石子对这个名字另外有了新感想,这地方确是不易居。
许多人都住不下来。
马利来替她开门。
quot;你不必等我门。quot;
quot;反正没那么早睡。quot;
quot;孩子们如何?quot;
quot;我一早回来,实在不放心他们三个。quot;
石子颔首,quot;我也是。quot;
马利笑,quot;他们父母倒是放得下心。quot;
quot;大概是身不由己。quot;
quot;今日傍晚传真机送来这个。quot;
石子接过一看,是张中文剪报。
quot;名媛曹不易订婚仪式热闹别致,著名银行家曹仕卓之女曹不易于今日——quot;
石子抬起头来,怪不得叫不易居。
原来前女主人的芳名便叫曹不易。
照片虽然不算清晰,也看得出曹女士长得不赖。
马利问:quot;中文说些什么?quot;
quot;不重要,孩子们看了怎么想?quot;
quot;很不高兴,尤其是写意与悠然两个女孩子。quot;
石子叹口气,quot;难怪,女孩子比较敏感。quot;
马利问:quot;你反对此事吗?quot;
quot;我不是当事人,我不知冷暖,无可置评。quot;
石子再看报道,文中提及订婚指环上的钻石重七卡拉。
石子大约知道那是一颗很大的宝石。
可是,难道孩子们不比宝石更贵重嘛。
原先已经十分富贵,吃用不愁,何必还出尽百宝锦上添花。
石子呼出一口气。
不知是哪个小说家说的,每扇门之后,都有一个故事,这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写意来敲石子房门。
quot;石子,醒醒,悠然呕吐。quot;
石子跳起床一看钟,才清晨六时。
也顾不得了,立刻与马利一起到二楼去查个究竟。
只见悠然缩成一团,吐出秽物在睡衣上及床褥上。
石子抱起她坐到沙发替她更衣,马利速速整理床铺。
遇上这种情况,一个人还真应付不了。
石子立刻替悠然量温度,又给她喝水。
quot;是情绪紧张,悠然,你担心什么?quot;
隔了很久,悠然才说:quot;妈妈不要我了。quot;
写意无奈,quot;她不接受此事。quot;
指的是曹女士订婚一事。
石子连忙解说:quot;不会不会,相信我,妈妈很快会有消息。quot;
quot;她每天都有电话来。quot;
quot;那不是很好?quot;
quot;只能匆匆讲两句。quot;
quot;她一定很忙。quot;
石子当机立断,匆匆更衣,与悠然到儿童医院去看门诊。
马利叫石子带着手提电话,方便联络。
经过诊断,悠然无恙。
驾车返家才七点多,服了药悠然已经入睡。
石子有点懊恼,用普通话说:quot;光是应付生活已经来不及,不能教你们中文功课了。quot;
自在十分欢喜,quot;我们会明白。quot;
他是巴不得不用学。
石子啼笑皆非,quot;可是你听得懂中文。quot;
自在摸着后脑勺,quot;是吗?quot;
quot;我自此光讲中文好了。quot;
写意十分厌倦,quot;我想回香港找母亲。quot;
自在对姐姐说:quot;她忙订婚。quot;
写意有点生气,quot;我们肯定也有权用她的时间。quot;
quot;孩子们孩子们,冷静一点。quot;
quot;我要与爸面谈。quot;
石子劝:quot;他工作极忙,请勿骚扰他。quot;
写意怒说:quot;忙忙忙,那么忙,何必把我们生下来。我们还小,我们需要家长在身边。quot;
石子正教马利炖牛乳蛋给悠然吃,一听此言,吓一大跳。
quot;这……quot;石子不知怎么劝才好。
写意说:quot;我这就去打电话。quot;
quot;待天亮了再说。quot;
quot;不,他是父亲,他活该半夜给子女吵醒。quot;
可是电话拨到香港,半晌,才有一位女士来接听,惺松地答:quot;何四柱到上海去了,不在此地。quot;
写意充满狐疑,quot;你是谁?quot;
那位女士也生气,quot;你又是谁?quot;
写意直认,quot;我是何写意。quot;
那边惊讶万分,quot;写意,我是祖母,你们怎么了?没事吧?quot;
写意还得掉过头来安慰老人家,quot;对不起,吵醒你了,我冒失忘记算好时差。quot;
quot;你爸没与你们联络?quot;
quot;有有有,只是忽然想听他的声音。quot;
quot;写意,我累了。quot;
quot;是是是,祖母。quot;
挂上电话,气也消了,只会得坐着苦笑。
石子拍拍她的肩膀。
世上原本有许多事都需要自身承担,从小学习大有益处。
悠然醒了,写意去喂妹妹吃炖甜蛋。
自在一个人在后园练投篮,百发百中。
一个小孩,一个黑影,一只球,看上去十分寂寞。
石子换上球鞋,打横窜出抢去他的球,一扔,进篮,自在双目发光,没想到保姆会这一手,立刻上前,身子一拐一拧,球又到他的手。
二人一言不发,在空地上较量起来。
马利洗完衣物,坐在一旁看,不时鼓掌。
三十分钟过去,石子笑着举起双手投降,自在高兴感动得过来拥抱石子。
马利大声说:quot;吃西瓜。quot;
大家捧着西瓜狂吃。
淋浴后自在乖乖坐着学中文。
他也明白,你总得拿一些什么去换你要的什么,这位保姆,算是公正严明,他不会吃亏。
石子稍后同马利说:quot;私家泳池私家球场私家花园,都没有机会同街外人接触。quot;
马利答:quot;可不是。quot;
quot;他们母亲通常带他们参与些什么活动?quot;
quot;极有限的活动,何太太从不流汗,亦不高声说话。quot;
quot;啊。quot;
流汗确是麻烦,衣服需从头到脚换,人也得从头到脚洗一遍。
住在何家,用热水不必付钱,洗衣服也不用到地库付角子,十分方便。
孩子吃什么好东西,她也吃什么,享福了。
中午,石子接到碧玉的电话。
分手后似已十年,石子微笑问:quot;生活还好吗?quot;语气中凄酸之意滤都滤不掉。
quot;我已辍舞。quot;
quot;好!quot;
quot;十分想念你。quot;
quot;我也是。quot;
碧玉感喟,quot;数年前我同你怀着希望出来——quot;
石子接上去,quot;此刻只要能解决生活问题——quot;
碧玉道:quot;已经比很多人好,你见过那对姓黎的夫妇。quot;
quot;是,很不幸。quot;
quot;迟一步而已,预计四千人中约有一千人将被逐出国境。quot;
quot;碧玉,我也有想过,真待不下来,回去也算了。quot;
quot;可是,亲友都以为我们在这边发了财掘到金矿。quot;
石子说:quot;也别去管这些了。quot;
quot;怎么不管,热嘲冷讽,怎么受得了,你以为像加国,各人管各人的事,谁要是讲是非,会被人看不起,上海挤着千多万人,天天准碰上百来个熟人,咦,你怎么回来了,喂,你不走了,如此嘘暖问寒,确难消受,况且,回去也没有路走。quot;
quot;走投无路是真的。quot;
quot;连我爸都在学做生意了。quot;
石子吃惊,quot;他一辈子拿手术刀,做何种生意?quot;
quot;卖健康食品,有一只茶叶,吃了会减脂肪,又有一只奶粉,吃了会增加体重。quot;
quot;他有本钱?quot;
quot;我给他汇去的。quot;
石子颔首笑道:quot;碧玉,你几时衣锦还乡?quot;
quot;储够钱派街坊时自然会回去。quot;
quot;我们一起去!quot;
quot;好。quot;
到底年轻,两个女孩子咕咕咕笑起来。
半晌石子问:quot;那人对你如何?quot;
碧玉不愿回答,转到别的话题上去。
那人身分敏感,大概吩咐过女友,不要在闲谈时说起他。
quot;可以出来见个面吗?quot;
碧玉有点无奈,quot;我不是时时有空。quot;
quot;时间允许,拨个电话来。quot;
quot;石子,你自己当心。quot;
石子恻然,真的,天与地那么大,她们所有的,也不过是她们自己罢了。
电话嗒一声挂断。
过了整整两个星期,何四柱都没有出现。
石子已与三个孩子培养出感情来,她成天说着普通话,现在连马利都会中文食物名词:quot;晚上吃面面,还是吃饺子?quot;
何四柱拨电话来,孩子们只是例行公事轮流去聊几句,丝毫不见热情,可是芝麻绿豆之事,统统向石子报告。
一日中午,石子带孩子们到快餐店吃薯条,小悠然走得急,一绊,汽水倒泻在地上。
石子立刻说:quot;不要紧,慢慢来。quot;
伙计即时前来拖地。
可是另一角已经有洋童齐齐笑,quot;——看那中国女孩——quot;
石子不如怎地转过头去,和颜悦色对那几个孩子说:quot;她同你一样,是加拿大人,不错她来自中国,你来自何处?嗯,红头发,是爱尔兰吗,现在你们都是加国公民,明白吗,你老师与你母亲没教你吗?quot;
那几个孩子愣住,连忙低头吃汉堡。
写意第一个双目露出钦佩的眼光来。
自在轻轻说:quot;你站起来为我们。quot;
石子低头说:quot;我的涵养工夫不大好,专门会计较。quot;
悠然说:quot;谢谢你石子,谢谢你。quot;
自在进一步要求,quot;班上的约翰兴登堡老会找我麻烦。quot;
石子举起双臂,quot;我不是打手。quot;
quot;或者你可以教训他。quot;
quot;我可以与你老师谈谈。quot;
quot;不,我赞成用私刑解决。quot;
quot;呵,不不不,我一向奉公守法。quot;
他们一起笑起来。
quot;石子,你值一百万。quot;
quot;是吗,同你爸说去,他只付我一千八。quot;
当天晚上自福临门下班,有人在门口等她。
那后生见到她,微笑道:quot;还记得我吗?quot;
石子也笑笑,quot;你是大师傅的妻弟麦志明。quot;
麦志明放下一颗心,quot;是,我想请你喝杯咖啡。quot;
quot;已经很晚了,quot;石子坦白地说,quot;我一天打两份工,最多只得五六小时睡眠,家教的孩子们大了,又不用睡午觉,我真累得慌。quot;
quot;我明白。quot;
quot;这种时候,根本不想约会。quot;
quot;我可以帮你吗?quot;
石子说得更浅白,quot;我若愿无端接受他人帮忙,也不用熬到今日了。quot;
麦志明很有耐心,quot;那么,我送你回山,大家聊聊。quot;
quot;我开车,你又怎么下来呢?quot;
quot;我叫计程车好了。quot;
quot;那多么浪费。quot;
quot;不要紧。quot;
石子深深叹口气,看样子,他有一定诚意。
在车上,石子问他:quot;你是土生儿吧?quot;
quot;不,我九岁来,只不过没学好中文。quot;
quot;那你不会了解我们这些中国人。quot;
quot;到了这个大熔炉,也无所谓来自何处了。quot;
麦志明这话有胸襟,石子对他增加一分好感。
她又叹一口气。
quot;缘何长嗟短叹。quot;
quot;碰上自己人,把握机会,吁一口气。quot;
quot;呵,你尽管叹息吧。quot;
quot;你看到月亮没有?虽是同一个卫星,自家乡看出去,又自不同。quot;
quot;那又为何离开呢?quot;
quot;逼不得已呀,谁不想追求更好的精神与物质生活呢。quot;
quot;那么,必需付出代价。quot;
quot;喂,抱怨几句也总可以吧。quot;
麦志明却说:quot;一句起三句止,多了不好,人不宜自怜。quot;
石子静下来,微微笑,quot;你这人,顶有意思。quot;
麦志明笑,quot;你以为老粗的嘴巴长不出象牙吧。quot;
quot;你太多心了。quot;
quot;我也知道长得美的女孩子心头高。quot;
石子抗议:quot;我从不自觉长得美。quot;
quot;我相信你。quot;
quot;阿麦,我且先送你回家。quot;
麦志明看着她,quot;我们可是朋友?quot;
石子笑,quot;以后修冷气,打对折。quot;
麦志明也笑。
那晚,正讶异怎么满屋灯都开亮,替她开门的是何四柱。
孩子们正拆着他带来的礼物。
石子高兴地说:quot;何先生你回来了。quot;
何四柱点点头,脸上有挥不尽的倦意。
石子本想礼貌上头寒暄数句,何四柱却说:quot;你也够累的了,只有劳累的人才会同情劳累的人,我们明天再谈。quot;
石子颔首,转头回宿舍。
这条街到了晚上简直堪称静寂无声,石子脑中已无诗情画意,只觉是睡觉的好地方。
每朝闹钟响的时候,内心交战:一日不起来也不要紧吧,就这一天,然后挨打也值得,只一天……一方面又告诉自己,应该庆幸一人可以霸两份工作,两份收入,辛苦也值得。
终于起来了,且精神奕奕。
石子叹口气。
那时,在上海,有人称赞石子的母亲漂亮,石子听得母亲笑答:quot;不不不,已经老了,我漂亮的时候,白天工作,晚上开会,通宵写报告,第二天还精神百倍。quot;
石子的父母都是工程师。
是,都是读书人,优秀的知识分子,就因为那样,一有运动,必遭劫难。
石子天生有读书因子遗传,吸收知识如海绵,又几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参考书上资料背得滚瓜烂熟,谈笑用兵,挥洒自如,在学校里,她是老师宠儿。
起了床,才发觉是星期天,保姆休息日。
不过,在过去三个星期日,她都陪着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