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忽然下雨,已经八月中,一雨立即成秋,石子那几件简单的洗得发白的衣裳全部挂在柜中,随时添件外套,夏装便成秋装,她又不喜打伞,戴顶救火员式帽子,随即出门。
到了福临门,大师傅出来说:quot;区姑娘今日有事,吩咐石于你代她掌柜。quot;
他嘴角伤口缝线已经拆掉,看不出什么痕迹,事情过去也好像真过去了。
石子随口问:quot;老板娘有什么事?quot;
quot;她有约。quot;
石子恍然大悟,笑道:quot;奇怪,又不是春天,为何如此热闹。quot;
大师傅看着石子,quot;你呢,你却把好好一个人放走了。quot;
石子温柔地说:quot;他从来不是我的人。quot;
大师傅说:quot;我与我老婆都喜欢你。quot;
quot;那位小姐只有比我优秀。quot;
quot;有这种事?quot;大师傅不相信。
石子对他说:quot;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我强一千一万倍都有。quot;
老陈瞪她一眼,不再言语。
石子站柜台后,知道规矩,付现款,打九折,假信用卡实在太多,防不胜防,故下此策。
她穿着老板娘一件旧旗袍,衣不称身,颈喉一颗揿钮老是扣不上,石子怕她看上去会有点像旧上海的白相人嫂嫂。
就是那样,忙了一晚。
有外国客人坚持他在别家吃过的炒饭里有海鲜,顾客至上,石子便解释炒饭也分甲级与乙级,就送个甲级不另算费吧。
老陈说:quot;当心区姑娘回来骂你。quot;
话还没说完,老板娘回来了,春风满脸,什么都不计较,哼着歌,坐到后堂去打电话。
石子看了,甚觉凄凉,石子呵石子,再过十年,有人来约你,保不定你也会欢喜到如此失态。
下班,想到欧阳说过会来接她,不禁忐忑,不知他是否已经等在门外。
如果不见他,该不该马上走呢,抑或傻傻的掉转头来等他?
石子叹口气,正在踌躇,大门叮一声,有人进来,一看,正是欧阳乃忠,石子如释重负。
他进门来接她,可见有诚意,不避嫌,大方公开他俩的关系。
石子心存感激,表面不露出来。
她与欧阳双双离去。
欧阳问她:quot;累吗?quot;
她笑,quot;起码可以支持到天亮。quot;
人是偏心的多,见到麦志明,她老是说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quot;好极了,我们到高鲁士山上去看流星雨。quot;
quot;今夜?quot;
欧阳说:quot;流星雨每年在八月出现,因为这个时候有慧星越过地球的轨道,今晚,全北美洲居民均可看到数百颗着火的微粒光辉璀璨地飞越夜空。quot;
石子动容,quot;呵,在什么时候?quot;
quot;凌晨四时左右。quot;
石子看看表,quot;还有三个小时呢。quot;
欧阳微笑,quot;希望与我共处时间不会难过。quot;
quot;啊绝对不会。quot;
quot;先请到舍下休息一会儿。quot;
这是一个考验,石子只得勇敢地向前迈进。
欧阳的家在灰点,小小一幢洋房,书房占地比客厅还要大,卧室四周围简直宽敞得可以骑脚踏车,家里边最多的是书,一看就知道是王老五之家,身家清白。
欧阳介绍道:quot;这幢房子已有七十四年历史,差些被列为文物,廉价买下翻新,一个人倒是住得很舒服。quot;
欧阳讲究情趣,他约会她,说不定会一年两年三年那样拖下去,不过,石子想,她也不急。
啊,或者应该说,暂时不急。
石子忽然怔住,她为何开始猜度欧阳的心意?光是享受约会不是很好吗?
她仿佛听到李蓉在揶揄她:石子石子,同麦志明在一起,就不用尔虞我诈,患得患失,你为何舍易取难?
石子用手抹了抹脸。
欧阳问:quot;你可是累了?quot;
quot;没有。quot;她是多心了。
闲谈片刻,他们出发到山上,坐在车中静静等候,空地四周围有不少同道中人,气氛平和舒畅,石子真盼望这种时间永远不要过去。
忽然之间,石子听到有人惊呼,她抬起头,看到几百颗流星密集地飞越夜空,那感觉,像晚上驾驶汽车穿过一大群萤火虫一样,使石子无比惊喜。
quot;太壮观了。quot;
quot;我知道你会喜欢。quot;
quot;谢谢你带我来。quot;
欧阳摊摊手笑,quot;完全免费。quot;
石子也笑,quot;真没想到世上最好的东西全属免费这句话仍有真实性。quot;
他送她回家。
一整夜她合上双眼都看到天幕上有千万颗流星朝她扑过来,她仰着头,沾了一脸光。
大清早,李蓉拉她到百货公司去挑选礼物,quot;麦志明生日。quot;
走过化妆品柜台,李蓉与石子同时驻足,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对七彩缤纷的瓶瓶罐罐发生了兴趣。
正低头研究,忽然李蓉轻轻碰了石子一下。
石子轻轻抬起头来,她看到她们身边有个女子正在借用柜台上的化妆镜。
她约二十七八年纪,衣裳肮脏,头发濡湿,偷偷用化妆试用品往脸上擦,见有人注意她,抬起眼笑一笑,容颜瘦削无神。
石子一时猜不到该女来头,正发怔,李蓉将她一把拉开,走到女装部。
李蓉轻轻告诉她:quot;是露宿者。quot;
石子恍然大悟。
是,大清早,趁百货公司人少,跑到卫生间洗脸洗头,然后借用化妆品补点颜色。
quot;多数有毒瘾。quot;
石子低下头。
quot;洋女,有家人有朋友,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场,我同你,不小心,死路一条,quot;咬咬牙说下去,quot;这些日子,我看够了,我也怕极了。quot;
石子不语,眼睛斜斜看着适才那洋女,只见她蹒跚地离去,脚有残疾?不是,有一只鞋子缺了跟。
李蓉点点头,quot;出去兜生意了。quot;
半晌石子问:quot;不是要买礼物吗?quot;
quot;不知挑什么才好。quot;
quot;买一磅绒线替他织件毛衣背心。quot;
李蓉大喜,quot;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费,quot;随即颓然,quot;糟!我不会打毛衣。quot;
石子笑,quot;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quot;
quot;你教我。quot;
quot;没问题,我们到二楼去挑绒线。quot;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脚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脑海中。
所以李蓉要结婚,漫长艰辛的生活道路,有个伴侣依傍,到底胜过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确。
与她分手,石子到大学去注册新学年。
碰到同学,互相招呼,她的心情又渐渐转佳。
最后一年,学生已在绸缪出路,石子拿着一杯咖啡,听同学们发表意见。
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是最静的一个。
quot;我是决定一毕业就到东南亚发展,我姐姐毕业已有两年,一直在洛逊街当售货员,卖完首饰卖皮鞋,成何体统嘛。quot;
quot;你家在香港,当然可以回去,羡煞旁人。quot;
quot;我得住祖父家。quot;
quot;替我们也想想办法。quot;
quot;先得学几句广东话。quot;
quot;不是说学好普通话才要紧吗?quot;
quot;为什么叫蒲东话?quot;
quot;不,普通话,普通:一般、平凡。quot;
quot;是另外一种方言吗?quot;
石子却不想回去,人各有志。
quot;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东方风光一向为我所喜。quot;
quot;唉,最后一年了,终于挨到毕业,像做梦一样。quot;
quot;不算是噩梦。quot;
quot;那自然,这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几年。quot;
可是石子太过逼切想毕业,急于要达到她的目的,她根本来不及享受学生生活。
为着担心下学期学费,头发已经白了。
同学们话题又回到钱眼里去:quot;听说香港的薪水高至百万一年亦很普通,这是真的吗?quot;
quot;那岂非接近二十万加币。quot;
quot;好买一层公寓了。quot;
quot;哗,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都值得,做两三年即可退休。quot;
石子忽然笑出声来。
一百年前,中国沿海各省的壮丁听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向往吧,故此纷纷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来筑铁路掘金矿。
一百年后,风水轮流转,真正猜不到。
听到讪笑声,同学们齐齐看牢石子,quot;石子有何高见?quot;
石子立刻噤声。
同学们对这相貌秀丽、读书用功的同学极有好感,可惜一直以来,她有点拒人千里以外,从不与他们主动交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么?
quot;对,石子,笑什么?quot;
石子叹口气,不得不答:quot;我听说香港一间小小公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币。quot;
众人缄默。
quot;全世界都越来越贵。quot;
quot;家父说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贵至好的桑那诗区洋房才三万元一间。quot;
大家都笑了,年轻的生命并无阴霾,所有困难凭意志力均可克服,毫无疑问。
饭堂窗前一列玫瑰丛仍然吐露着芬芳,不知道谁开口说:quot;夏日最后的玫瑰。quot;
有人接上去:quot;我们最后一个暑假。quot;
然后散了会。
quot;来,石子,载你一程。quot;
quot;不,我乘公路车即可。quot;
quot;上车来好不好,别再客气了。quot;
石子也觉得自己太过见外,上了同学的车子,直达市中心。
读完这一年,大功告成,以后要在江湖相见。
石子觉得应该置几罐啤酒招呼客人,不不,不一定是为了欧阳乃忠,她随即又向自己承认,好好好,确是为了欧阳。
酒铺外总有印第安人留恋,伸出手,quot;小姐,赏杯咖啡quot;,石子想说:可是,你并不想喝咖啡,她当然不敢那么幽默,并且也不敢当众打开银包,低头疾走。
捧着酒,匆匆忙忙返回公寓。
中国人将天地万物分作阴阳两面真是大智慧,这个风光明媚的花园城市,当然有它阴暗一面。
石子有时会觉得孤寂袭人,对前途一点把握也无,心底有最黑暗恐惧,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赶赶赶,挥着汗,不理其他。
她抓起手袋出门去。
刚掩上门,电话铃响了,她又开门进去,拿起听筒,对方却是搭错线,石子十分失望。
这时忽然有人推开大门,原来匆忙间石子竟粗心得忘记关门,吓得一颗心几乎自胸中跃出。
幸亏门外只是对户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
quot;在家吗,借点糖。quot;
quot;请进来。quot;
那女孩看见石子神色有异,quot;你不舒服?quot;
quot;不,没事,请坐。quot;
quot;没上班吗?quot;
quot;我当夜更。quot;
石子到厨房取糖给她,见那女孩率直,便说:quot;你不是香港人吧?quot;
quot;不,我是新加坡籍。quot;
quot;星洲是好地方呀,为何离乡别井?quot;
芳邻一怔,quot;咦,我趁年轻,到处体验生活,去年在伦敦住了半年。quot;
石子颔首,是,有家可归在外国住叫体验生活,无家可归便叫流落异乡。
quot;我叫陈晓新,你来自中国?quot;
quot;看得出来?quot;石子反问。
quot;皮肤白皙得像高加索人,当然来自上海或苏州。quot;
quot;已经晒黑许多。quot;石子笑。
quot;对,今晚有派对,你可要来?quot;
石子说:quot;我要开工。quot;
quot;不好意思,我忘了。quot;
石子答:quot;没问题。quot;
邻居走了,石子坐下来,心静得多,对欧阳乃忠是太紧张了,她必须放松。
也许对方也在做心理交战,可需每天见面,抑或电话问候?石子微微笑。
回到福临门,见老板伙计都坐在一起像在开会。
quot;石子来了,别漏了她一份。quot;
quot;又有什么大事?quot;
quot;区姑娘要退休结婚去,福临门得易主了。quot;
世事永远不会太太平平的过,总有蹊跷,必有波折,偏偏石子,不,人人都最怕无常,石子不由得托住腮发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区姑娘清清喉咙,quot;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quot;
quot;得了,quot;有人打断她,quot;你是决定上岸晒太阳去了,不必多讲!quot;
石子这时帮着老板娘,quot;自由世界,自由选择,她爱关门即可关门。quot;
老陈沉吟,quot;各位稍安毋躁,区姑娘自会发放遣散费,我倒想把铺子顶下来做。quot;
众大喜,quot;老陈你真有此意?quot;
quot;那我们原班人马照做好了。quot;
那老陈笑道:quot;不过有言在先,我生性刻薄,比不得区姑娘慷慨。quot;
石子第一个笑说:quot;不妨不妨,我们太了解清楚你的脾气,做生不如做熟,快去办手续好了。quot;
老陈问:quot;各位可愿凑份子。quot;
石子摊摊手,quot;我的节蓄都投资给卑诗大学当学费了。quot;
众人立即议论纷纷。
区姑娘悄悄站起来走到另一角去。
石子过去含笑说:quot;恭喜你。quot;
她笑笑,十分沧桑,quot;前途未卜。quot;
石子很有把握,quot;你是一个优秀管理人才,你会得成功。quot;
区姑娘失笑,quot;做家庭主妇还需要才华吗?quot;
quot;嘿,做主妇无论在管理时间、人事、金钱上,都非要有三两度散手不可,否则吃不消兜着走。quot;
quot;你呢,石子,你心头眼角那么高——quot;
石子给她接上去:quot;是要吃苦的,嗳,我不是不知道。quot;
quot;那就好。quot;
石子低下头不语。
quot;婚后我们会撤到维多利亚住。quot;
啊,那是真打算不问世事了。
quot;决定得那么快,你们有点意外吧?quot;
quot;对于喜事,只有欢欣,没有突兀。quot;
quot;石子,一班伙计之中,我最关心你。quot;
quot;我知道,区姑娘,谢谢你。quot;
忽然之间,众伙计像是达成了协议,轰然大笑,并且有人到酒吧后取出酒来庆祝。
区姑娘惆怅地说:quot;看,谁没有谁不行。quot;
石子点点头,quot;以后要叫陈老板了。quot;
quot;不知店名改不改。quot;
quot;我想不会,有什么比福临门更好呢。quot;
quot;你去问问他。quot;已经把自己当外人。
石子大声叫过去,quot;喂,会不会改店名?quot;
老陈带头答:quot;不会不会,名号已经做出来,福临门代表价廉物美,我会将此宗旨发扬光大。quot;
quot;听到没有?quot;
区姑娘点点头,看着店内一台一几,无限眷恋。
她喃喃道:quot;当初,真挨得十指流血。quot;
石子很想听她的掌故,可是开工时间已到,她不得不说:quot;我要换衣服开工了。quot;
quot;嗯,果然要服侍新老板去了。quot;
石子赔着笑,忽然区姑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quot;这张脸,连我看了都喜欢。quot;
石子叹口气,quot;没有用啦,还不是做粗工啦。quot;
quot;这一关你还是看不破,石子,其实薪水只有比当文员好,蓝领胜白领。quot;
石子低头转身去工作。
那天她一颗心老是忐忑,直到区姑娘叫quot;石子电话quot;,她听到了欧阳乃忠的声音。
quot;今天不能来接你。quot;
quot;啊,没关系,quot;石子很坦率,quot;不过每天都想听到你声音。quot;
quot;那我一定办到。quot;
quot;我接受这个承诺。quot;
quot;明天我一早有空。quot;
quot;那就明早见好了。quot;
石子尽量收敛脸上欢欣之色,那天晚上,大家都有点兴奋,故此没去注意石子神情,如在平日,她一定会被取笑,他们必不放过她。
石子返回公寓,李蓉正在阅报。
quot;石子你回来得正好,我读这段文字给你听,写得真好,活龙活现。quot;
石子边卸妆边问:quot;关于什么?quot;
quot;关于上海。quot;
石子连忙说:quot;快读。quot;
quot;几年没回上海,前几天回去走了一趟,感觉像是掉在粥里。quot;
石子一怔,quot;我妈的信可没那样说。quot;
quot;嗳,所有母亲的信都说好好好,我们很好,别担心。quot;
石子笑,quot;所有女儿的信何尝不是好到绝点,都报喜不报忧啦。quot;
quot;请听,那位作者继续说:熟悉的街道全部变得陌生,到处改道,拆房子,建新楼,街上全是垃圾,晴天飞尘,雨天溅泥。quot;
石子惆怅,quot;那意思是,我们即使回去,也不认得了。quot;
quot;还有,交通一团糟,如果要去的地方只需步行半小时的话,那就步行算了,乘车更久,自行车在汽车缝里左穿右插,险象环生……quot;
石子换上浴袍,躺在床上,quot;我还是想回去看看。quot;
李蓉说:quot;我也是,带着精致小巧的礼物回去,quot;她语气兴奋,quot;广邀亲友叙旧。quot;
石子颔首,quot;这叫作衣锦还乡,是每个华侨都向往的一件事。quot;
quot;真没想到我们也不例外。quot;
quot;结婚之前,你与阿麦总得回去走一次。quot;
quot;你怎么知道?quot;李蓉有点忸怩。
石子笑,quot;想当然耳。quot;
quot;我已经在为礼物头痛了,买些什么好呢,世上并无价廉物美之物。quot;
quot;不怕不怕,慢慢挑选。quot;
quot;如果可以经一经香港就好了,一于同阿麦商量。quot;
quot;婚后,还打算工作吗?quot;
李蓉摇摇头,quot;已与麦谈过,他叫我留在家里听电话,做他秘书,替他算帐,他怕我受气吃苦。quot;
石子说:quot;看他多疼你。quot;
李蓉吁出一口气,quot;可不是,总算碰到一个不怕负责任的人。quot;
quot;真替你高兴。quot;
quot;石子,你呢?quot;
quot;我还有一年功课,好歹读完课程,届时拿了文凭及身分证,找到工作,把母亲接出来。quot;
quot;那么,quot;李蓉看着她,quot;婚姻是要暂且搁下了。quot;
quot;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quot;
李蓉说:quot;石子,也别太挑剔。quot;
quot;谢谢你的忠告。quot;
只是何家又要重新聘请保姆了。
李蓉看穿石子心事,quot;那班孩子应当照顾自己,我已教会悠然穿衣穿鞋放水洗澡,七八岁小孩还不会扣扣子,像什么话,菜在锅里都不懂得盛出来,坐着干挨饿,都是给愚仆宠的。quot;
石子讶异,quot;悠然愿意学吗?quot;
quot;我还教她戴手套,学会了不必求人,他们已经够幸福,可记得我们幼时还得学冲热水瓶,那多危险。quot;
quot;环境造人。quot;
quot;可是优良环境不应制造废人,洋童就什么都自己来,剪草派报纸看顾婴儿,我劝写意与自在也向这种好风气学习。quot;
quot;何先生怎么说?quot;
quot;谁看得见他,每天拨电话来说上三五分钟已经很好。quot;
石子遗憾,quot;我可从来没想到要教他们独立。quot;
quot;他们现在总算知道卫生纸用完了可以到储物室去拿来装上。quot;
quot;不是有马利吗?quot;石子不忍。
quot;马利要打理三千多平方尺地方兼夹买菜煮饭。quot;
quot;那你呢?quot;
quot;我负责教他们照顾自己,石子,你应当比谁都清楚,最终跟着你的,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双手。quot;
石子笑了,quot;道理如此分明,却又决定做归家娘。quot;
李蓉也笑,quot;我喜欢阿麦。quot;
quot;看得出来。quot;
她取出绒线与织针,quot;来,石子,教我。quot;
石子觉得她欠阿麦这个人情,帮李蓉将毛衣开头。
李蓉聪明,一下子学会,头头是道。
石子倚在窗前看月色。
李蓉放下手工,讶异问:quot;一切都顺利,为何心事重重?quot;
石子转过头来,quot;就是太过风平浪静,才叫人担心,我的一生,从来不是如此平坦。quot;
那夜石子刚合上眼,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女子迎面而来,长发、污垢满身,穿一件薄薄裙子,衣不蔽体,一只脚有鞋子,另一只脚赤足,走路一拐一拐,像受了伤。
走近了,发觉女子全身有肿块,肿块上布满针孔,啊,怪不得如此肮脏沦落,原来已受毒品茶毒,看清楚她的脸,石子一惊:quot;碧玉!碧玉!quot;
quot;醒醒,石子,醒醒,做噩梦了?quot;
石子自床上跳起来。
李蓉说:quot;我听见你叫碧玉。quot;
石子喝口水点点头。
quot;你总得学会忘记她。quot;
quot;实在不能够。quot;
李蓉叹口气,quot;生离死别,在所难免。quot;
quot;她应该得到更好的结局。quot;
quot;可是很明显地,她的要求与你我不一样。quot;
半晌,石子说:quot;睡吧。quot;
第二天,欧阳乃忠爽约,他说:quot;何四柱回来了,有事同我商谈。quot;
石子有点失望,quot;那我们再联络吧。quot;
电话迅速再次响起。
quot;石子,这是何四柱,劳驾你上来一次好吗,你还有薪水在我这里。quot;
石子到何宅去。
天气仍然干燥,却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炎热,上山之路不是那么难挨了。
何四柱气色上佳,见到石子,热烈欢迎,当她像老朋友一样,这是何四柱最大优点,他完全没有架子。
quot;请坐请坐,quot;他在书房招待她,quot;相信你也听说,李蓉年底结婚,我这里又没保姆了。quot;
quot;何先生,有假期我会来帮忙。quot;
quot;孩子们似乎独立许多,是你们功劳。quot;
他把支票给她,坐在书桌边沿,忽然咳嗽一声。
石子诧异,何四柱有什么话要说?
quot;石子,你在约会欧阳乃忠律师?quot;
石子一怔,quot;是,quot;她一向十分坦白,quot;有人嫌我吗?quot;
quot;石子,你怎么也学会了多心?quot;
石子微笑,quot;因我自觉高攀。quot;
何四柱问:quot;怎么我没有这个感觉?quot;
石子由衷答:quot;因为你是罕见的好人。quot;
他叹口气,quot;所以我多事了。quot;
石子看着他。
quot;石子,我想警告你一声。quot;
石子微笑,quot;可是欧阳的私生活比较放肆?quot;
quot;嗯。quot;
quot;单身汉都这样。quot;她替他开脱。
quot;是,quot;何四柱说,quot;我也不算贞节分子。quot;
石子摊摊手。
quot;不过,你没有发觉吗?quot;
石子抬起头,把欧阳的言行举止在脑海中过滤一次,quot;没有发觉什么?quot;
quot;如果对这段感情有寄望,你要给他时间,付出耐心,也许他真正想改变人生观。quot;
电光石火间,石子明白了。
她低下头。
quot;石子,我想你有个心理准备。quot;
quot;谢谢你,何先生。quot;为她,他讲了朋友是非。
何四柱也怀着歉意。
过片刻他说:quot;我介绍我未婚妻给你认识。quot;
石子受了震荡,神情有点呆木。
何四柱打开书房门,quot;德晶,德晶。quot;
一个美貌年轻女子探头过来,quot;叫我?quot;
石子一看,这位小姐年纪同她与李蓉差不多。
她微笑点头。
那个女孩却十分和蔼,quot;我叫王德晶,你好。quot;
石子与她寒暄几句,便到园子来找李蓉。
李蓉坐在大太阳伞下读小说,孩子们正打水球。
这家伙,永不投入,永远做纠察,真聪明。
看见石子,她放下小说,满面笑容,quot;你可见到新何太太?quot;
石子坐下来,quot;还不一定结婚吧?quot;
quot;那王小姐十分和气,大家都喜欢她。quot;
quot;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quot;
quot;是,家境富有,故性格天真,毫无戒心。quot;
何四柱一定是受够了前头人的锋芒,才决定挑选一个单纯的女朋友。
石子不想谈论东家私事,她自己亦有心事。
李蓉眯起眼睛看阳光下的孩子,叫过去:quot;自在,别玩得那么疯。quot;
石子过半晌才问:quot;你是几时看出来的?quot;
quot;我可没那么尖锐的眼光。quot;
quot;对,你的注意力全在阿麦身上。quot;
quot;这算是揶揄我吗?quot;
石子笑笑,quot;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quot;
李蓉娇嗔地说:quot;如要维持友谊,别再提到阿麦。quot;
她竟那么紧张他,石子倒是替他们高兴。
过一会李蓉说:quot;不,我什么都没看出来,昨日无意与何先生说起,他哎唷一声,我才明白所以然。quot;
石子点点头。
quot;何先生说此事不能瞒你,他好歹要做这个丑人,把他知道的告诉你。quot;
石子说:quot;何先生一直那么坦率,我老听讲生意人往往老谋深算,爱耍手段,看样子不是真的。quot;
李蓉看着石子笑。
quot;怎么了?quot;
quot;石子,热诚坦率也许亦是一种手段。quot;
石子一怔,李蓉的生活经验比她强十倍八倍,这个女孩子不简单,也许,就是因为洞悉世情,才会反朴归真,心甘情愿跟麦志明组织小家庭过平凡日子。
石子叹口气,quot;我明白了。quot;
李蓉握住石子的手,quot;反正你不急找对象,你已决定毕业后试一试自己的实力。quot;
石子黯然。
quot;有的人感情道路顺利,有些人则崎岖。quot;
石子颓然,quot;你看着我好了,将来除了事业,什么都没有。quot;
李蓉仰起头哈哈大笑。
石子愕然。
李蓉伸手指着她继续笑,quot;你倒想!大言不惭。quot;
石子被她一言道醒,也忍不住笑起来。
年轻真好,碰到这种事还笑得出来。
孩子们自泳池出来,quot;什么事那么好笑?quot;
石子连忙用大毛巾裹住两个女孩,quot;八月中了,月饼都上市了,小心着凉。quot;
李蓉笑,quot;你真噜苏。quot;
孩子们也笑。
写意说:quot;下午我们在后园搞烧烤,已经邀请了同学来,石子你也参加吧。quot;
石子答:quot;我没有时间,我要准备开学。quot;
李蓉知道石子心情欠佳。
石子步行下山,一直呆呆地移动双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觉累,居然走到山脚商场,她坐下歇一会儿,买一个冰淇淋独自坐着慢慢吃完,忽然笑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几件事是天从人愿,生活大致上过得去已属万幸,石子心头一口气渐渐平复。
她在商场门口乘公路车回家。
淋浴后读报纸,一段新闻触目惊心:quot;皇家骑警证实,上周四在西门非沙大学宿舍发现的女死者,是香港留学生黄仁美,二十二岁,死因仍在调查中,但警方初步认为,死因无可疑,死者父亲已从香港来加安排其身后事。quot;
石子放下报纸发呆,如花似玉,不知有什么事看不开。
二十二岁,叫仁美,出生的时候,家里不知多么欢欣,抱在手中,难舍难分,一天喂五六顿,半夜起床悄悄看视,渐渐长大,会走路,会笑,会叫爸妈,悉心栽培,为找学校已经伤足脑筋,终于亭亭玉立,送到外国留学,忽然有一日,校方通知道:quot;令千金在宿舍自杀身亡,请前来认尸。quot;
仁美女士在自杀前竟未想到父母感受。
孔碧玉也没有。
石子想法完全不同,她的志愿十分卑微,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想到这里,石子心平气和。
电话铃响了。
quot;石子?我找了你大半日。quot;是欧阳的声音。
quot;你现在何处?quot;
quot;在你楼下。quot;
quot;请上来喝杯啤酒。quot;
挂了电话立刻去开门。
欧阳手中提着外套,领带解松,神情有点委屈。
一杯冰镇啤酒下去,比较舒服。
拿起石子放下的报纸,读到适才新闻,叹息一句:quot;为什么要这样惩罚父母?quot;
石子摊摊手,quot;任何不如意事其实假以时日都会克服淡忘。quot;
quot;你是斗士吗?quot;
quot;不,quot;石子微笑,quot;一遇事我便蹲下大哭,我只是不甘心放弃,拼命纠缠。quot;
石子不语,斗室中一片沉默。
欧阳忽然握住石子的手,把脸埋在她手中。
quot;我有话说。quot;
石子温和地答:quot;我洗耳恭听。quot;
quot;我以前并不约会女性。quot;
石子早有准备,说得很有技巧,quot;大家是朋友,不分男女。quot;
欧阳十分聪明,一听此言,知道石子有顾忌,改变初衷,再不愿与他有进一步发展。
他不禁落下泪来。
迅速放下石子的手,用手背擦去眼泪,quot;工作真累。quot;长叹一声,像完全是因为疲倦的缘故。
石子看着窗外,为什么要冒险成为他第一个约会的女性呢,她照顾自己已经够忙,实在不想添增更大负担,她温婉地说:quot;我们总是朋友。quot;
欧阳点头,quot;我明白。quot;
quot;与你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享受。quot;
quot;你没有怀疑吗?quot;
quot;我只是觉得你特别体贴,而且,一点也没有越礼之举。quot;
欧阳苦笑,quot;你不相信我会为你改过来?quot;
石子摇摇头,quot;你要改是因为你自己愿意改,不要为任何人,怕只怕那人会令你失望,你又得打回原形。quot;
欧阳不出声,过半晌,他告辞了。
出门之际,刚好碰到对面的陈晓新开门出来,看到欧阳,整个人愣住。
待欧阳进了电梯,她才问石子:quot;那么英俊的男生!quot;
石子惆怅地答:quot;是他长得真漂亮。quot;
quot;他的职业是什么?quot;
quot;律师。quot;
陈晓新讶异,quot;那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quot;
quot;你不用上班?quot;石子试图改变话题。
失败,陈晓新紧钉着问:quot;是你的男朋友?quot;
quot;不,普通朋友而已。quot;石子掩上门,不欲多谈。
她长叹一声。
区姑娘邀请她一起去选购礼服。
石子说:quot;我对时装打扮一无所知。quot;这是真的。
quot;你肯帮眼我已经很高兴。quot;
区姑娘不打算穿纱或是缎子,她只想挑一套喜气洋洋的套装,配双手套即可。
石子很欣赏这个明智之举,她觉得李蓉结婚就该选雪白的大纱裙。
一路在市中心游览橱窗,忽然区姑娘说:quot;这个好。quot;
石子一看,连她那样的门外汉看到招牌字样都吓一跳,小心翼翼说:quot;这个牌子贵不可言。quot;
区姑娘笑,quot;一套不要紧。quot;
推门进去,幸亏店员殷勤招待。
石子在一旁耐心等待区姑娘试穿,心中莞尔,这便叫作陪他人置嫁衣裳。
另一位售货员热心问:quot;是你妈妈吗?quot;
石子连忙嘘一声,悄悄答:quot;是朋友。quot;
售货员知道造次,不再出声。
区姑娘拎着两套衣服来问:quot;哪个颜色好?quot;
石子一指:quot;大红。quot;
区姑娘很满意,quot;就这套红色的好了。quot;
又顺便配鞋子手袋耳环,付帐之际,要动用两张信用卡。
不知是否由男方出这笔巨款。
区姑娘笑了,quot;我自己颇有妆奁,不劳别人出手。quot;那当然,老板娘嘛,其实谁出无所谓,只要高兴即可。
有了一次经验,石子自告奋勇,quot;李蓉,我陪你去挑婚纱。quot;
李蓉一怔,quot;婚纱?不不不,我们打算注册结婚,一切从简。quot;
大出石子意料,quot;为什么不铺张一下?quot;
李蓉笑答:quot;我不想太过张扬。quot;
quot;那我是没有机会做伴娘了。quot;
quot;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吗,你应当做证婚人。quot;
quot;证婚应由老陈担任。quot;
quot;我们再商量吧。quot;
两宗喜事待办当儿,初秋悄悄来临,石子开学了。
回到学校,她松了口气,精神正式有了寄托,再无旁骛。
忽然之间她有点害怕毕业,一旦除却学生身分,不知如何自处,现在再苦,总也还有个目标,毕了业环境若无改进,岂非更惨。
一日放学,发觉麦志明在课室外等她。
石子吓一跳,在无边无涯大的大学校舍里找一个学生谈何容易,可见麦志明是何等逼切要见她。
quot;什么事?quot;
麦志明垂头丧气。
quot;家里有意外?quot;
quot;不,是我自己。quot;
quot;快做新郎倌了,有什么烦恼?quot;石子心中疑惑不已。
quot;我们找个地方说话。quot;
石子带他到树荫坐下,quot;此地静,你说吧。quot;
只见他紧握拳头、懊恼得出血,quot;石子,我在多伦多有朋友,他们说,李蓉曾是一个香港人的情妇。quot;
石子一怔。
quot;李蓉从未向我提及此事。quot;
quot;这可能是恶毒谣言。quot;
quot;不,对方有名有姓,在华人社区相当有名望,quot;麦志明十分颓丧。
石子讶异,quot;阿麦,你在外国长大,为何如此狷介,你竟为女友过去计较?quot;
阿麦一怔,缓缓低下头。
quot;你那么喜欢她,又已决定结婚,她亦肯一心一意跟你过一辈子,过去之事如烟消逝,闲杂人等说的是非岂用理会,莫为谣言错过良缘。quot;
麦志明的头越垂越低。
石子没好气,quot;你过去还少得了女友嘛?难保没有同金发红发的洋女亲密过。quot;
阿麦的头又渐渐抬起来。
quot;眼睛要看将来,看过去有何用?过去她不认识你,你又不认识她。quot;
quot;我想问个究竟——quot;
石子斩钉截铁:quot;不能问,结婚与否,你都无权问及她的过去,人要生存,彼时你又不知她的存在,不能帮她,现在提出来质问于事无补。quot;
阿麦叹口气。
quot;要不要这个人随你,请勿要求她解释澄清。quot;
阿麦看着石子,quot;你也不会对未婚夫谈及你的过去?quot;
石子笑了,quot;我觉得时机到了,自然会说,如不,我的过去,纯是我的私事。quot;
quot;结婚不是两位一体了吗?quot;
石子大笑,quot;你不是想玩二人三足游戏吧,当然不是!你仍是你,她仍是她,只不过互相爱护扶持而已。quot;
quot;石子,做你的伴侣是幸福的。quot;
石子却十分惆怅,quot;是吗,为什么我找不到伙伴?quot;
麦志明站起来。
quot;且慢,你思想搞通没有?quot;
阿麦点点头。
quot;婚期订在什么时候?quot;
quot;十一月。quot;
quot;在福临门办喜酒?quot;
quot;当然。quot;
quot;阿麦,不要理会别人说什么,切勿告诉李蓉你曾经来找过我。quot;
quot;是,我知道。quot;
quot;将来她有什么事瞒你,我来帮你找她算帐。quot;
quot;听你口气,像个大姐。quot;
石子无限唏嘘,quot;我知道我最终会成为大姐、前辈、导师。quot;
麦志明笑起来,抬起头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点头说:quot;这就是大学堂了。quot;
quot;来,我们一起走。quot;
临分手,麦志明说:quot;石子,真没想到你对李蓉那么好。quot;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quot;我对谁好你要细想想。quot;
quot;是,你一直关心我。quot;
回到家,才吁出一口气。
李蓉正在打毛线,石子过去一看,温柔地说:quot;这一行不对了,赶快拆掉重织。quot;
李蓉笑,quot;人生有何错憾若可拆掉重织就好了。quot;
可惜欧阳乃忠已经不再与石子联络。
九月份区姑娘先在福临门摆喜酒,石子一早去帮忙,站得双腿酸软,笑得牙关僵硬。
区姑娘给了石子一个红封包,叮嘱了许多话。
石子眼睛红红,都听在耳内。
远亲不如近邻,这个道理又一次获得证实。
石子写信给母亲:quot;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竟也住下来了,说起英语,口音亦与本土人无异,渐渐脱尽乡音,下个月,将把申请表递进去,不日可与母亲团聚……quot;
母亲来了,自然知道细节。
亲眼目睹李蓉在婚书上签名,石子才松了一口气。
那日在婚姻注册处观礼的亲友甚多,坐在石子身后是两个中年女士,絮絮说是非。
quot;太漂亮了,水灵灵,没幅相。quot;
quot;这种大陆女子,最要紧是找户头办居留拿护照。quot;
石子刷地一声转过头去看着她俩,笑眯眯说:quot;两位太太真好兴致,当心舌头生毒疮。quot;
说是非者忽然遭到那么直接的抢白,顿时呆住,不敢还嘴,半晌,二人搬到别的地方去坐。
石子一直维持着那个笑容,直至礼成。
李蓉搬走了。
石子又得去登广告寻找室友。
天气渐冷,这究竟是北国,很快日短夜长,只得七八个小时太阳,气温很快会降至零下。
在这种时节来到温埠,印象分必定大减。
石子本人却不介意,前年下大雪,她拍了许多雪景照片,寄给亲友观赏。
她披上旧大衣,去何家做客。
王德晶出来招呼她:quot;四柱在上海,有什么事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他。quot;
quot;无事无事,王小姐你太客气,我来看看可需帮手。quot;
quot;不敢麻烦你,现在孩子们很会照顾自己,我稍为跟一跟就可。quot;看情形不用闹保姆荒了。
quot;开学了吧?quot;
quot;是,司机已回来销假。quot;
quot;那一切已上轨道。quot;
王德晶笑,quot;马利返乡,不再续约,新家务助理还在学习,孩子们想念你的上海菜。quot;
quot;我的手工十分粗糙。quot;
quot;石子你真谦虚,对了,有一件事想请教,我在地库杂物房找到一块铜牌,上面有不易居三字,那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可见过这牌?quot;
石子一愣,马上反问:quot;不易居?quot; 最好不发表意见。
quot;是呀,多怪。quot;
quot;嗳,是有点奇怪,会不会是谁有感而发,指这个都会不好住?quot;
quot;不好住?不会吧,quot;王德晶笑,quot;风和日丽,山明水秀,鸟语花香,还有,人情奇佳,物价又相宜,这是个乐园,我都住得不愿走了。quot;
石子莞尔,由此可知,各人命运不同,各人感受也不一样,王德晶并不觉得什么地方不好住。
她告辞。
quot;石子等一等。quot;
王德晶上楼去,半晌下来,手中搭着件大衣。
quot;石子,你若不嫌弃,我送你一件衣服,我买大了,不合身,搁着也是浪费。quot;
石子微笑,这是借口,想必是觉得她身上衣服破旧,故慷慨赠衣,一看,样子呢料都十分适合,便大方说:quot;那我不客气了。quot;
这时司机接孩子们放学返来,石子与他们寒暄数句。
王德晶吩咐司机:quot;阿朗,你下班吧,顺带送石子回去。quot;
如此周到,孩子们总算有福。
没想到年轻的王德晶这样会做人,何四柱的眼光真不赖。生意人多数有此类灵感。
当下石子向司机点点头,quot;麻烦你了阿朗。quot;
那司机转过头来,与石子一照脸,呆住了,那么秀丽的面孔!
半晌,他拉开后座车门,quot;请。quot;
石子笑,quot;我坐你旁边得了。quot;
司机受宠若惊。
途中,他自我介绍:quot;我叫潘国朗,移民已有六年,未婚,与父母同住,有一弟一妹。quot;
石子见他自动报上身世,不敢怠慢,微笑地问:quot;父母还习惯此地生活吗?quot;
quot;他们在素里开菜场,种的瓜果蔬菜又大又好,几时来参观?quot;
quot;那多好,quot;石子有点意外,quot;你不帮家里忙?quot;
quot;我妈也时常咕哝,弟妹老挂住读书,我懒,早上起不来,他们被逼请印度籍工人打工,言语不通,辛苦得不得了。quot;
石子说:quot;那你得考虑回菜场帮手。quot;
阿朗搔搔头,quot;你也那么说?quot;
石子微笑,quot;黎明即起,到菜田里看日出呼吸新鲜空气,应是享受呵。quot;
quot;我从来没那么想过。quot;
quot;一日之计在于晨,我习惯早睡早起,像乡下人。quot;
quot;也许,本周末我会到田里去看看。quot;
石子忽然好奇,quot;我也想去。quot;她从来没到过农场。
阿朗大喜,quot;你肯赏脸?quot;
quot;从这里出发,开车到素里要一小时左右,清晨四时好起来了。quot;
阿朗愁眉苦脸,quot;我就最怕天未亮起床。quot;
石子笑。
阿朗看着石子闪亮的眼睛,有美相伴,滋味又大不相同吧,quot;星期六清晨四点半我在这里等。quot;
quot;别迟到。quot;
quot;怎么敢。quot;
石子下车,向他挥挥手。
她把王德晶送的大衣挂起来,洗把脸。
将来势必没有这样用不尽的体力了,这个时候叫她去打老虎她也能追三条街。
这真稀奇,有力气的时候力气多数不值钱,力气有价值之际说不定又没力气了。
听说祖母健康地活到八十三岁,最后一日还写日记,石子希望也有那样的寿命。
自图书馆出来,看到街角有一少女拉小提琴讨钱,她走过去,因为她拉的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
那少女朝同胞点点头。
石子掏出十块钱放在琴盒里。
女孩朝她点点头。
琴音里没有太多凄酸之感,大概是因为年纪轻,不懂得。
石子把外套拉严一点,走回公寓。
她用微波炉煮了一杯罐头汤,做了三文治,便忙着吃起来,一边翻阅笔记,直到时间差不多,直赴福临门。
老陈发薪水,石子发觉加了两成有多。
她大吃一惊,以前区姑娘加薪水只加五巴仙之类,新老板阔绰得多,由此可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石子焉会出声,多那百多元她荷包不知可多宽爽。
那日招呼客人,她特别落力。
老陈打算大展鸿图,为侍应生做新制服,与新台布配成一套。
石子没有意见,别的同事则说:quot;千万别是旗袍,穿着旗袍不好走路。quot;
quot;这倒是真的,最方便是小围裙与白衬衫。quot;
老陈很幽默,quot;我穿裙子不好看。quot;
石子忍不住搭住老陈的肩膊,quot;为了你,大家陪你穿小凤仙装。quot;
大家哄然大笑,以致有客人进来,大感诧异:这间唐人餐馆的侍应为何如此好笑容?
周末,石子拨好闹钟,四时起来,伸一个懒腰,梳洗完毕,做了一个暖壶的可可,往窗外一看,发觉潘国朗已经在楼下等她,看到倩影,朝她招手。
这小子,终于在清晨起床。
石子穿得很暖,背上背包,锁好门,下楼去。
潘国朗朝她点头,quot;早。quot;
quot;没迟到,很好哇。quot;
潘国朗一味笑,替她开车门。
石子忽然停住脚步,quot;你昨夜没睡?quot;
阿潘笑而不答。
被石子猜中了。
坐在车上,石子斟一杯可可给他。
清晨公路上没车,交通畅顺,沿途观景,十分愉快。
quot;去过美国没有?到了白石,两国边境很近。quot;
quot;从没有。quot;
quot;想去吗,我载你。quot;
quot;有个黄石公园——quot;
quot;我陪你去。quot;
quot;那要待学校有假期才行。quot;
阿潘大吃一惊,quot;你还在读书?你满了十八岁没有?quot;
他误会她是中学生。
石子开怀大笑,这种误会一向最受女士欢迎。
quot;你们家在香港就务农?quot;
quot;香港哪里还有农田,我们在深圳租地种菜运到香港卖,移了民,重操故业,老父索性买下素里二十亩农地,据说将来像列治文那般改划为住宅地,就真正发财了。quot;
石子不语,华人一向有办法,到了何处在何处扎根。
quot;这两边是覆盆子田,你爱吃覆盆子吗,夏天一片浅紫色,很好看。quot;
quot;有无花地?quot;
quot;看花要到美国贝灵咸,春季那边有郁金香,你喜欢什么花?quot;
石子怔怔看着窗外,quot;我们上海人总忘不了桂花与栀子花。quot;
quot;我们在素里的家门口有三株老紫藤,是上手业主一早种下的,有手臂粗,初春一串串花蕾挂满树,引来粉蝶无数。quot;
车子驶入一座大宅,石子真没想到农夫的住宅会那么壮观。
立刻有一对中年夫妇开门出来,见是大儿子一早出现,喜出望外,quot;阿朗,你怎么来了?quot;
阿朗忸怩,quot;我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这位是石小姐。quot;
石子连忙说:quot;伯父伯母,叫我石子得了。quot;
那潘太太眉开眼笑,上下打量石子,一手拉住,quot;来,石子,跟我们到田里参观。quot;
两架车一前一后驶往菜地。
工人正在收割菜蔬,稍后送往订购的销售处。
石子十分感动。
阿潘在一旁解释:quot;做生畜如鸭鹅则更辛苦肮脏,鱼市场更是一片腥气。quot;
天渐渐亮了,忽然细雨缠绵。
潘太太说:quot;阿朗,陪石小姐回家休息。quot;
quot;伯母我要回去了。quot;
quot;那么快,多玩一会儿嘛,我们家有客房。quot;
阿潘加一句:quot;她要回大学上课。quot;
潘伯母又是一个惊喜,quot;石小姐是大学生?quot;
她吩咐工人把各种菜蔬都送上一扎叫石子带回去,那已是满满两大塑胶箱。
quot;阿朗,替石小姐搬回家,石小姐,有空再来。quot;
石子点点头。
雨渐渐下得急了。
与潘国朗一人挽着一箱菜上车去。
quot;请送我回校舍。quot;
quot;这些菜——quot;
石子笑,quot;当然是送给福临门啦。quot;
潘国朗恍然大悟,quot;我给你送去。quot;
那一日石子的精神特别好,上课特别用心。
回到公寓才觉得累,决定倒在床上小睡片刻,她是一闭眼立刻可以入睡那种人,失眠的奢侈与她无缘,她相信以下真理:吃不下是因为未饿,睡不着是因为不累。
不知睡了多久忽闻电话铃响。
挣扎起来,先看钟,还好,只得五点钟。
电话是李蓉打来的,声音甜滋滋。
石子笑问:quot;你们在何处?quot;
quot;在班芙的露意思湖。quot;
quot;好家伙!quot;
quot;很牵挂你,找到新房客没有?quot;
quot;乏人问津。quot;
quot;应该有人呀,开学时分,多少学生急找地方住。quot;
quot;再等两日吧,回来记得找我。quot;
quot;那当然。quot;
放下电话,有人敲门。
quot;谁?quot;小心门户是独居人第一守则。
quot;对面的陈晓新。quot;
石子打开门,只见陈晓新全身艳装,像是要去赴约,quot;石子,这是我朋友的妹妹,想租地方住,quot;她把身子让一让,石子看到站在她后面的一个女孩子,quot;你的室友好似搬走了是不是?quot;
石子连忙说:quot;是,是。quot;
陈晓新说:quot;我那边已经住了三个人,没空位了。quot;
quot;就租我这里好了。quot;
quot;那你们谈谈,quot;陈晓新大喜过望,quot;玉菁,你同石姐姐慢慢谈。quot;如卸下包袱,一溜烟走了。
那叫玉菁的女孩子怯怯站在一边,挽着一只行李袋。
石子失声道:quot;今天刚到?quot;
她点点头。
quot;快进来洗把脸喝杯茶慢慢说。quot;
那女孩如释重负,泪盈于睫。
quot;玉菁,你那菁字念青还是读精。quot;
quot;精,白玉菁。quot;
quot;是来读书?quot;
quot;是,我来卑诗大学念硕士。quot;
石子大乐,quot;什么,居然还是我师姐?失敬失敬。quot;
白玉菁也乐了,愁眉百结中也笑出来。
quot;租务条例贴在厨房冰箱上,你去看一看,觉得合理,今日便可以搬进来,有什么问题,尽管问。quot;
quot;我……想打工。quot;
quot;可以替你想办法。quot;
她终于低下头,落下泪来。
石子温言劝道:quot;这又是为什么?quot;
quot;害怕,彷徨,想家。quot;
石子答:quot;我明白。quot;
quot;这个地方,究竟好不好住?quot;
石子一时答不上来,该怎么说呢,唉,quot;我慢慢告诉你。quot;
白玉菁忧心忡忡,quot;如果不易居,我想返回天津。quot;
quot;你自天津出来?quot;
quot;是。quot;
quot;先住下来,日久会习惯,周末,我带你到处逛逛,毕业后如果真的不喜欢,再做打算,这里有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华人,你总会找到朋友。quot;
白玉菁乖巧地说:quot;我愿意向你学习。quot;
石子似笑非笑地答:quot;我的路不好走。quot;
当下她登记了新房客的姓名地址护照号码,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已是老大姐了,经验丰富。
quot;我要去上班了,紧急电话号码写在黑板上,你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我们去逛街。quot;
明天石子会告诉她,许多有办法的内地子弟,住宅在最名贵的桑那诗区。
石子穿上王德晶送的新大衣,咕哝着天气真的开始冷了,那样华丽曼妙的夏季也会过去。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轻轻说:碧玉,你看着,我会毕业,白玉菁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