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亦舒 本章:第4章

    我得了机票,马上拖着行李到机场,订的是她们同一架飞机。

    婀娜带着两大箱衣裳,都是所谓quot;东方吉卜赛quot;款式,慕容琅做台柱,她们两人与宁馨儿都坐头等机舱。

    婀娜存心与我过不去,我走上去与她说句话,她都叫空中小姐把我赶了下来。

    她骂我:quot;你瞒得了慕容琅,瞒不了我。quot;

    但是我并没有蓄意要瞒什么人,我那司马昭之心,正是路人皆见。

    坐三等舱的滋味不好受,三个人一排座位,我左边近窗口的是一个势利的女孩子,装出一副quot;我是老乘客quot;的姿态,动辄翻白眼,一小时上三次厕所,叫我让路。右边坐一个老乡,胸前悬一个牌子说:quot;不谙英语移民quot;,我得事事照顾他,帮他填表,帮他叫茶……他就会咧开嘴巴笑,黑漆漆面孔,不像是文明社会里产品,也不知道到了纽约打算干什么,总有办法活下去吧,真叫人心酸。

    连阿琅在西藏都过了那么久。不过她有敏敏哲特儿。

    敏敏哲特儿这土包子财雄势大,罩得住,阿琅大抵也没吃什么苦,仍然那么细皮肉肉、天真可爱的……真是,美丽的女人,大都匪夷所思。

    廿多小时的飞机坐得我脊椎都断了开来,腿部关节全肿成一团,以后坐长途飞机,非买卧铺不可,除非人类进化得可以将身体折成一叠,否则这种旅程绝不人道。

    飞机降落纽约的时候,我追上去问阿琅:quot;订了酒店没有?quot;

    婀娜抢白;quot;谁还包你吃住?quot;

    我的忍耐力再好,也受不了她的穷追猛打,我板起了脸,低声说:quot;我不是跟你说话,用不着你来答我,你自己尊重一点。quot;

    婀娜面孔发绿,顿时避了开去。

    琅责备我,quot;你不该这样说话的。quot;

    我很得意,quot;我这次跟了来纽约,与她完全无关,何必要她看不过眼?quot;

    阿琅不语。

    quot;住华道夫吗?quot;我问,quot;我身边没有那么多钱。quot;

    quot;不,住宁的公寓,她在五街有房子,在罗拔烈福楼上。quot;

    quot;我能搬进来吗?quot;

    quot;当然可以,乔穆,这还用问吗?我会为你做一切事。quot;阿琅抬起脸,恳切的说。

    我微笑,报恩的时间到了。

    对于婀娜,我只有痛快,她终于停止了那冷嘲热讽。

    洋司机开着林肯来接我们,宁馨儿从头到尾保持那种冷冰冰的温文,不发一言。

    一行四人到达公寓。

    房子的式样间隔与陈设几乎与香港的公寓一模一样,太懂得享受了,这样子来到异乡也丝毫没有做异客的感觉,妙不可言。

    我们各被安排在套房里,阿琅淋了浴就来找我。她悄悄对我说:quot;你能来,我很高兴。quot;

    我在拭抹相机,quot;不要客气了。quot;

    quot;那些瓶瓶罐罐拍妥了没有?quot;

    quot;七七八八了,底片已交给宁馨儿转交出版社。quot;

    quot;好极了,那么你可以专心为我拍照了。quot;她喜悦。

    quot;阿琅,我住在这里,全凭你的关系,你要支持我,不然的话,婀娜这种小人就会尽情乘机欺压我,明白吗?quot;

    quot;乔穆,我也不准你欺侮婀娜。quot;琅说。

    quot;天真的慕容琅,纯情的慕容琅,男人唯一可以欺侮女人的一招是抛弃她,我又不是她的爱人,这辈子也报不了仇,你放心了吧?只有她欺侮我的份儿。quot;

    阿琅腼腆地笑,她笑得那么奇怪,那么美丽,像天上忽然出现一道彩虹般的艳丽,我衷心地欣赏她这股单纯的美,没料到误会日益加深,引起了大悲剧。

    然后她离开了我的房间,还替我掩上了门。

    宁馨儿订了台子,我们在纽约的福临门吃上海菜。

    每上一道菜,老板娘都亲自解释菜的来龙去脉,猪脚烧狮子头叫quot;猪八戒踢球quot;诸如此类,生花妙舌,我听得胃口好起来,吃了三碗大饭。

    因为实在气婀娜,只当她不存在,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眼睛插着一枚钉子。

    婀娜平时是个八面玲珑的好女子,不知如何,最近对我,却向刺猬学习,有事没事都刺我几下,实在痛了,怪不得我乘势反击。

    宁穿件黑色的丝旗袍,一副独粒头钻石耳环,淡妆,配一黑鲸皮半高跟鞋。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衬得她脸若芙蓉,色如春晓。

    一边阿琅顶着头鬈发,圆眼睛圆嘴唇圆鼻头,可爱得像只洋娃娃,更引得外国人啧啧称奇。就算是我的敌人婀娜,她也刻意打扮过了,直发如瀑布般撒肩上。

    我忽然飘飘然起来,此刻除出韦小宝,谁还像我似威风,男人有这一刹那,虽死无憾,坐在三等机舱受的鸟气,自然消失无踪。

    慕容氏在纽约的排场与在香港处一模一样,平凡处特见功力。

    第二天清晨,婀娜与阿琅到中央公园去跑步,我睡得很晚,呻吟着不肯起床。

    等我出房门时是十一点了。

    宁馨儿在会客,脸色凝重地对牢一个年轻男人。

    她已换过一套银灰色的便装,头发梳一条肥的辫子。

    如果没有外客,也许我会鼓起勇气伸手拉一拉那条可爱的辫子。

    既然有客人,我决定躲在屏风后偷偷看她。

    她向男客说:quot;……既然你要各管各,我也没意见,虽然慕容先生是希望我们在一起的。quot;

    我原本以为是普通的客人,没想到谈话内容这么私秘,这时候也知道不该偷听下去,己来不及了,我太想知道有关宁馨儿的事,我的双脚不听命令,钉牢在地板上,决意偷听。

    我不是不知道我的行为卑鄙,因此作贼心虚,一颗心突突的跳起来的。

    那个男客说:quot;我始终不能够控制我自己,见不到你又好一点,看到你就不能自己。quot;

    声音无限的落寞与凄酸,我听得呆了,非常震动,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大的爱之创伤,根本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他是谁?宁以前的男朋友?不不,不像,宁馨儿不会有这样的男朋友,她对男人的要求不只这么样。

    我窃窃的听下去。

    宁温和的说:quot;我俩都老了,你还提着以前的事作什么?quot;

    那男人说:quot;老了?除非是死了,一了百了,我才可以忘记你。quot;

    宁馨儿有点动气,quot;你尽说这些疯话干什么?quot;

    他隔了一会儿说:quot;对不起。quot;

    我纳罕,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quot;你说笑扯淡,也要有个分寸,不看我面子,也要想想你爹对你们的好处,我生日,你送两盆有毒的花来,你要喻古讽今,我是无所谓,叫琅看着,算是什么呢?quot;

    我忽然灵光一现,明白起来,啊,这是慕容珏!

    呵,可怜苦恼的人,他爱上了他的继母,我致以他最大的同情。

    只见他低着头,良久不出声。

    客厅的光线很暗,外头下着雨,坏天气,但是可以看到慕容珏秀美的轮廓,他长得与慕容琅几乎一模一样,两个人直如双生儿般。

    他轻轻说:quot;我见那花那般好看,跟你一样。quot;

    宁馨儿啼笑皆非,quot;我有毒的吗?quot;

    慕容珏不响。

    又隔了一会儿,她说:quot;即使我似一朵花,也早在慕容先生过身那一年,已经谢了。quot;

    慕容珏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发出闪烁的光辉,像是在说:花谢?你?不可能。

    宁馨儿问:quot;孩子们都好吧。quot;

    quot;很好。quot;

    quot;顽皮吗?quot;

    quot;不在话下。quot;

    quot;也该让我见见。quot;

    慕容珏冷笑,quot;叫你什么?怎么称呼?奶奶?quot;

    宁馨儿叹口气,站起来,quot;你是不会原宥我的了。quot;

    慕容珏别转了脸。

    宁馨儿站起来,quot;今天晚上,你来不来?quot;

    quot;再看吧。quot;

    quot;你那脾气,多早晚才改呢?quot;宁馨儿轻轻责问。

    quot;我先走了。quot;慕容珏有种僵持的固执。

    宁馨儿的孩子气被他激发出来,quot;你始终认为我是曼陀罗?quot;她问道。

    慕容珏不回答,取起大衣,搭在肩上,就往外走。宁馨儿取过一件貂皮,跟随他身后。

    quot;我送你。quot;她说。

    他俩出去了,女佣进来收拾茶具。

    我缓缓坐下。思想他们两人的恩怨。

    忽然之间门铃响了,我跟佣人说:quot;去开门,夫人回来了。quot;

    门一打开——

    好家伙,诸位看官,你道来者是谁?触目的正是那身高六英尺有零的身材与一蓬大胡髭,果然不出所料,敏敏哲特儿进来了。

    我连忙后退三步,怕他又取出什么凶器来。

    可是他那思想似乎是搞通了,见到我如见到亲人一般,quot;乔兄,你在这里?慕容琅呢?quot;

    我真同情他,quot;搞了半天,你到底见到慕容琅没有?quot;

    quot;她不肯见我。quot;他沮丧地掩起脸。

    quot;你这窝豪的人!quot;我不悦,quot;对付一个女人也没有办法,干脆把地敲晕了,装入一只大麻袋,私运回尼泊尔也罢,何必同她玩这个七擒孟获的游戏?她玩上瘾了,十年八年也不同你结婚。quot;

    这话仿佛是说到敏敏哲特儿的心里去,他的目光使我知道,他已经视我为知己。

    quot;亚方素老兄,quot;我拍拍他的肩膀,quot;你有勇无谋,所以难赢得美人心。quot;

    quot;愿意向乔兄请教。quot;他可怜巴巴的说。

    我叹口气,quot;我如果有办法,我还会跟你一样,赶到纽约来吗?quot;

    我与亚方素敏敏哲特儿排排坐下说话。

    quot;听说你在剑桥念过书?quot;心里夷然,剑桥就差没收电影红星做学生。

    quot;我是经济系的博士。quot;他没精打采的说。

    quot;呵,看不出,失敬失敬。quot;我好奇,quot;念经济在尼泊尔有啥用场?quot;

    quot;咦,你以为尼泊尔人还住在山穴中?你太无知了,波曼城中五间国际大酒店,有两间是哲特儿家属的产业,我家尚有良田万顷,牧场无数,你身上穿的凯丝咪羊毛,说不定就是在我家羊身上剪下来的——经济学怎么没用场?quot;他鄙视地看着我,quot;真是天晓得慕容琅打着什么主意,竟舍我而取你。quot;

    我涨红了脸,quot;你少作人身攻击,我可从来没有占过慕容琅的便宜,我们止于朋友关系。quot;

    quot;那你到纽约来是为了什么?quot;他奇问。

    我嗫嚅。

    敏敏哲特儿拍一下后脑,quot;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婀娜。quot;

    我笑,quot;谁说不是,我为了她来拍照。quot;

    quot;那么一会儿慕容琅见了我,若她要赶我走,你可否帮我美言数句?quot;

    quot;一定一定。quot;

    他紧紧的握我的手。

    不错呀,我想:如果我有妹子,我也不介意她跟敏敏哲特儿走,这么一个重感情的好汉子,有学识有产业,嫁到尼泊尔去有什么不好?风景美,地方富庶,不知多乐,此间有不少女明星嫁到马来西亚的,一般离乡别井,尼泊尔至少更别致更浪漫。

    quot;阿琅到什么地方去了?quot;他问。

    quot;去跑步,大概就回来的。quot;我说。

    话还没说完,门声一响,慕容琅与婀娜两人曹操到了。

    阿琅一见敏敏哲特儿,马上板起了脸,一副不悦,我很吃惊,我没想到阿琅也会给脸色别人看,这年头好人跟坏人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我已肯定阿琅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人之一,可是此刻见了她那晚娘面孔,不禁心都寒了。

    她坐在敏敏哲特儿面前,不客气的问他:quot;你来干什么?阴魂不息,告诉过你叫你别缠住我。quot;

    哲特儿马上低下了头,像个被冤枉的小孩子。

    我虽然吃过他一刀,但两件事不能混在一起谈,我为哲特儿抱不平。

    quot;阿琅,quot;我说,quot;虽然这是你的家,轮不到我来开口说话,但是哲特儿先生跑了十万八千里路来看你,你怎么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quot;

    阿琅总算给我三分面子,quot;乔,他跟你说什么来?你别听他的。quot;

    大个子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我说:quot;他并没有说什么,既然大家是朋友,见了面应当高高兴兴才是。quot;

    阿琅如一头牛似倔强,quot;我偏不要见他,敏敏哲特儿,你现在就滚,走呀。quot;她光火地跳起来,指着大门,硬要逼走大个子。

    我说:quot;你也让他喝杯茶才走吧?quot;声音很粗壮。

    阿琅一顿足,拖着婀娜回房去。

    哲特儿死灰着脸,呜咽地说:quot;乔兄,你都看见了?你说我尚有什么希望呢?quot;

    quot;难说得很,女人的心,一天变许多变,说不定她就会回心转意,再说,大丈夫何患无妻。quot;

    大个子用手掩着脸,quot;我也听过这句俗语,你们中国男人一失恋,就一边拍胸口,一边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来安慰自己,我是不患无妻,我只是不能没有慕容琅。quot;

    我奇问:quot;慕容琅有什么地方好呢?quot;

    大个子反问:quot;慕容琅有什么地方不好?quot;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刚好佣人送茶来,我就将茶送给他。

    quot;乔兄,如今我知道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刚才你帮我之处,我没齿难忘,上次的误会,请你多多包涵。quot;他学着中国人抱拳作揖。

    quot;别傻了,我连自己也帮不了,我还帮你?quot;我没精打采。

    quot;乔兄有什么烦恼?quot;大个子问我。

    我不答,只是叹气。

    婀娜出来了,她无奈的对哲特儿说:quot;对不起了,阿琅说,叫你离开这里。quot;显然她也替哲特儿不值。

    我咕哝说:quot;无情无义。quot;

    哲特儿点点头,quot;好,我走,我明天再来。quot;

    我说:quot;你太死心眼了,明天我陪你到哈林看大腿舞,谁耐烦来看娘们的脸色?曼陀罗一般。quot;

    婀娜打横的看我,嗤的一笑。

    哲特儿站起来,quot;乔兄,谢谢你。quot;心灰意冷地摆摆手。

    quot;我送你,你住哪里?钱够用吗?quot;我同情心蓬蓬然。

    quot;别担心,乔兄,钱我有。quot;

    慕容琅在走廊里唤住我:quot;乔穆,你别跟他去——quot;

    我只装作听不见。

    我与大个子走到华道夫,他住在豪华套房,架势如阿拉伯油王,这样年轻有为的英伟大丈夫,居然栽在慕容琅手中。

    他叫来了饮料,我与他坐在套房的私家桑那浴室中作皇帝享受。

    我问:quot;嗳,傻大个儿,你是不是世界十大富豪之一?quot;我真的起了疑心.

    他笑笑,quot;十名排不到的,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何必与人家比?quot;

    这老小子,连人格都很完整,我很惋惜,倘若无慕容琅这个致命伤,他真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

    quot;哲特儿,如果你不介意,将你的故事说来给我听听。quot;

    quot;我?我的故事很简单。quot;

    quot;我生在一个中等人口的家庭里,有十一位姊姊,八位妹妹,我由父亲第六个妻子所生,是哲特儿家族唯一承继人。quot;哲特儿说。

    我的天,我瞪着他,这叫中等人口?

    quot;父亲将我放洋念书之前已替我娶了妻室——quot;

    quot;难怪慕容琅要生你气,现代女人不喜作妾,这点你也不明白?quot;

    quot;你听我说下去呀,乔兄,我十八岁那年成亲,廿一岁留学,妻子为我生了三个男孩子——quot;

    quot;哗,quot;我又打断地,quot;原来你已是三子之父,有什么资格追求慕容琅呀?quot;

    他不理我,自顾自说下去,quot;是五年前,吾妻患病,看遍欧美名医,医治经年,终告不治,与世长辞,我做了鳏夫——quot;

    quot;啊。quot;我马上又原寡了他。

    quot;做了鳏夫也打算孤家寡人的过一辈子,偏偏又遇上了慕容琅,真是前世的一笔债。quot;他太息,一边轻轻啜饮着水晶杯中琥珀色的不知年白兰地。

    太曲折离奇了。

    quot;后来怎么样?quot;

    quot;后来?我一只手做生意,一只手照顾三个孩子,一颗心悬在慕容琅身上,不能自己,就如此又过了三年。quot;他苦笑。

    quot;阿琅一直拒绝你吗?quot;我问。

    他欲语还休。

    我不想逼他说出来,改变话题,quot;孩子们很大了吧?quot;

    quot;大儿已经十二岁了。quot;他兴致勃勃的说,quot;在瑞士寄宿读书。quot;

    我与他围着包巾走出桑那浴室,马上有侍男来替我们按摩。他把儿子的照片给我看,哲特儿的骄傲完全是有理由的,孩子们英俊可人,穿着西服,一式样的大眼睛。

    大个子是个奇人。

    我问:quot;你看中慕容琅的什么呢?quot;

    他抓抓头皮,quot;唉唷,我也不知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像个小叫化子,长发打结,衣服破烂,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闯到我们牧场里偷鸡蛋——多没出息,在尼泊尔,偷蛋抓住也照样的打,几个长工正要她好看,偏偏我巡经牧场——唉,我已经有三个月没到鸡场了,也真是注定——便救了她,我根本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呢,纯是巧合,就这么着,待她梳洗完毕,我一见到她的脸,就爱上了她。quot;

    我呆呆的听着。

    quot;当时慕容琅患一种癣,我长期雇医生跟她治,她住在我们近喜马拉雅山麓的别墅里,那里空气明澄如水品,屋子里设备又好,根本与往瑞士圣摩利士山差不多。quot;哲特儿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大个子整个人投入他与慕容琅的过去中,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一看就知道他深深的在恋爱,既亢奋又忧愁,但不得不向熟人倾诉。

    quot;我坦白的告诉她,我爱上了她,她严词拒绝我,并且要离开我。在这当儿,我的小儿子与她发生浓厚的感情,恰巧这孩子患病,她为孩子多留了半载时光,我每天都从波曼城赶回去看她,待她犹如一个公主,倾我所有的来爱她,但是她不为所动。求了又求,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终于我恼怒了,没收她的护照,将她幽禁在屋子里,不让她离我半步,亦不给她现钞,叫她插翅难飞——quot;

    quot;大个儿,quot;我摇摇头,quot;你错了,女人最恨强权霸道。quot;

    quot;现在我亦已知错。quot;

    quot;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呢?quot;

    quot;我的小儿爱她,他帮她。quot;

    我觉得好笑,quot;你的大儿才十二岁,小儿又有多大?懂得爱美貌姑娘?quot;

    quot;才六岁哪。quot;大个子沮丧的说道。

    我只好咧开嘴笑,慕容琅也是曼陀罗。

    哲特儿说:quot;他帮她偷护照,帮她逃出大门,事后三天我才发觉哪。quot;

    quot;那么久才发觉?quot;我说。

    quot;因为慕容琅预先将声音录音,由我小儿不断在她房中播放,我一敲门她就骂那几句话,末了我起疑心,才知道她已经溜之大吉,我只好赶紧去追,幸亏一路都是我家管辖的地,我心果懊悔得不得了,初春融雪,极是危险,将她赶绝了叫我怎么独自活下去,我召集了牧场工人及保镖四围搜索,谁知追到城中,知道她已去了香港。这时候也只好在追,自移民官中知道你的地址……乔兄,多多打扰。quot;

    我听得目眩神驰。

    婀娜要写小说,这就是一篇最奇情的小说。

    quot;我那小儿想念她,如今他病中频频呼唤她名字,叫她回去做他妈妈。quot;

    我起疑,quot;你妻子与小儿患什么病?quot;

    quot;血癌哪。quot;

    quot;啊。quot;我惊呼,quot;那太不幸了。quot;

    quot;所以我一定要求慕容琅回去见小儿一面。quot;

    我义愤填鹰,拍打胸口,quot;敏敏哲特儿,我一直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我明白了,这件事我是跟慕容琅耗上了,你放心,哲特儿,包在我身上。quot;

    大个子摇摇头,quot;女人心,海底针。quot;

    我既好气又好关quot;你哪儿学来的,把中国成语一套套地运用,告诉你,我捞针是捞定了。quot;

    quot;乔兄,那么这件事算是交给你了。quot;

    我听了他这句话一呆,交给我?好,我就接下来,我眯着眼睛看大个子,不久之前,荆轲兄也是这样子便把一件事情接了下来,结果风萧萧兮易水寒,后来就没回来,这整件事是否一个圈套呢?

    大个子一脸的纯朴,也许我是过疑了,他做生意或许十分精明,但在感情上是个败将,能帮他就帮他吧。

    我说:quot;好,哲特儿,这件事交给我。quot;

    他听过松下一口气,一转身,quot;飓quot;地自身边拔出一把小刀子,精光闪闪,我quot;唉呀quot;一声,跳后三步,这小子,又会怎地?吓死人。

    quot;乔兄,你我既然十分投机,不如歃血为盟,结为兄弟。quot;

    我颤声道:quot;你,你少开这种玩笑,快把它收起来,你怎么一身是刀?quot;

    quot;乔兄——quot;

    quot;我怕痛,又怕见血,你少提这种可怖的主意。quot;

    我急急溜出华道夫酒店的豪华套房。

    真亏他想得出来,赶明儿还建议两肋插刀呢,血淋淋的什么玩意儿,为朋友,动动嘴皮子做个说客,或是掏腰包请吃饭都可以,动刀动枪的,免了吧,我不是英雄好汉。

    我把琅约到大都会美术馆。

    我俩坐在伦勃朗的名画《亚里士多德在荷马的头像前沉思》前,谈正经事。

    我说道:quot;今天我见到慕容公子。quot;

    quot;谁?quot;

    quot;慕容珏,正牌的慕容公子。quot;

    quot;啊。quot;琅低着头,quot;二哥。quot;

    quot;我又送大个子回酒店,人家什么都对我说了,对我交心。quot;

    quot;呵。quot;她有点惧怕,显然是心虚。

    我气,quot;人家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果没有他把你拣回来,你仍是满身癣疥的小叫化?quot;

    quot;是真的。quot;她低下头。

    quot;人家是真心待你,你想想,他根本不知道你是香港慕容族的千金,你到底嫌他什么?quot;

    琅几乎哭出来,quot;我并不嫌他,可是我无法爱他。quot;

    我冷笑,quot;那么至少也顾到恩情,他小儿患上不治之症,你也该去探望人家。quot;

    quot;我跟他说过,求他把小儿送到瑞士或美国治疗,我愿意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肯,我又不敢留在尼泊尔,他在本国的势力非常大,弄得不好,我就成了慕容牌免治肉。quot;

    她哭了。

    我把手帕递给她,叹息,我这个中间人顶难做。

    画廊的管理员走过来,很同情的看看慕容琅,又看看墙上的名画,他说:quot;东方来的小姐,这张画真美得令人伤感,是不是?quot;

    阿琅哭得更伤心了。

    quot;别再淌眼抹泪的了。quot;我说。

    quot;你何必管我的过去呢,只要我们将来的前途光明,不就得了。quot;阿琅说。

    慢着,我的脖子硬愕着,quot;你说什么?谁跟谁的前途光明?quot;

    阿琅放下手帕,瞪着我,真是一双碧清的妙目,过半晌,她说:quot;我与你呀,乔。quot;

    quot;我跟你?quot;我像见了大头鬼一般的叫起来,quot;我跟你?怎么会扯成这样子?阿琅,我与你纯粹是朋友,朋友,quot;我大力挥动着手臂,quot;你误会了。quot;

    阿琅quot;霍quot;地站起来,quot;我误会?怎么可能?你老远到纽约来,难道不是为了我?quot;

    quot;我——quot;我想这个误会可真是闹大了。

    quot;你又不是为婀娜,你三番四次跟我说,婀娜不是你女友,你,quot;她指着我,quot;你难道是为了她么?quot;

    quot;不,阿琅,你听我说——quot;

    quot;为了她?quot;阿琅喃喃的问。

    我扶着她的肩膀。

    阿琅心碎地看着我,quot;乔,我对你的心事……难道你不知道?quot;

    我震惊,quot;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哪一点配得起你呢?quot;

    quot;我是个无业游民,阿琅,我如此吊儿郎当……敏敏哲特儿胜我百倍。quot;我说。

    quot;你不必多说了。quot;阿琅伤心欲绝地站起来向博物馆门口奔出去。

    我连忙追上去。

    那管理员,一个老头,犹自在那里长叹,quot;啊,切勿低估艺术的力量。quot;

    我说:quot;去死吧。quot;

    琅已经跳上了她家的林肯,绝尘面去,原本我应该扬手叫一部计程车追上去,可是纽约的计程车什么价钱……我付不起车资,所以做英雄侠客,干潇洒的勾当,全凭万恶的金钱支持,我因两袋空空,顿时败下阵来。

    我沮丧的想:我今晚连睡的地方都没有了,正牌流落异乡。

    阿琅对哲特儿的晚娘脸我见过,这早晚就会用到我身上来。

    幸亏我尚有结拜义兄哲特儿,我今晚得投靠他去。

    我一个人荡到格林威治村。

    慕容琅爱我?若不见她亲口说出来,真不敢相信,她为什么会爱我?真莫名其妙,女人的心,研究一辈子也不得其解,我一边摸着脑袋一边走。

    真叫人猜不透呢,她要什么有什么……

    我在路边咖啡亭坐下来,叫了饮料。

    怪不得这妞待我这么好。我想:怪不得呢。

    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剧。

    正在沉思,慕容家那辆林肯驶停在我面前,司机下车对我说:quot;乔先生,天幸你在这里,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慕容夫人找你呢。quot;

    quot;她找我?quot;我呆问,quot;干什么?quot;

    高大的司机像绑架似的把我塞进车厢,车子飞快驶回第五街。

    宁馨儿在她私人的书房等我。

    她背着我坐在一张S型的丝绒情侣椅上。有轻轻的弹词乐在唱着玉蜻蜓的故事。

    我温和的问:quot;你召见我?quot;

    宁馨儿仍然没有回过头来。

    我搭讪的说:quot;我父亲亦是庵堂认母的热爱着。我自小对这故事熟悉。quot;

    她穿着一套月白色的衣裤,衬得冰清玉洁。

    我不敢过去靠在情侣椅的另一段,只倚着长沙发坐下了。斜斜看见她那间宽大的睡房,女佣正在收拾浴间的毛巾,一叠叠换下来,都堆在地上。

    睡房是白色的,简单朴素,并未挂有女主人的肖像。

    自从慕容先生去世后,他们说:她就离不了黑白灰三个颜色,她的心如缟素。

    书房里很静很静,没有什么特殊的陈设,我注意到慕容家的光线,永远偏暗,陌生人走了进来,像是进入另一个国度里,光与影的世界。

    宁馨儿转过头来。

    她戴着一副金珠耳环,珍珠作眼泪形,与一身月白衬得天衣无缝,益发显得她一张心形的脸美艳万分,一双冰冷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困惑。

    她终于开口了。

    她说:quot;阿琅在大发脾气。quot;

    这句话虽然没头没脑,但我一听就明白。

    我问:quot;是因我的原因吗?quot;

    quot;你怎么可以拒绝她?quot;宁馨儿轻轻问,quot;那么可爱漂亮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对你又一见倾心,你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呢?quot;

    我啼笑皆非,个多小时前我自己还在担任敏敏哲特儿的说客,没想到宁馨儿马上又来代阿琅做同样的角色。

    quot;我简直不相信这个女孩子会爱上我这个浪荡儿。quot;我没奈何的答道。

    quot;慕容琅毕生追求完美的感情,她心目中没有第二件事,由此可知,她多么重视你。quot;

    quot;我曾与她说过,quot;我说,quot;感情生活并不是我们生命的全部。quot;

    quot;这话我倒是明白,quot;宁馨儿苦笑,quot;她可不接受。quot;

    quot;因为她生在慕容家,不必负担任何现实的责任,她可以尽她所有的时间来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生活,这样的女孩子爱上了我,是不是福气,很值得商榷。quot;我毫不容情。

    宁馨儿微笑,笑中有太多的苦涩。

    我说下去,quot;很多像她那般年纪的女人要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来贴补家用,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在外应付老板的面色,在家侍候公婆,不见得这些人都活该犯贱,慕容琅太自我中心,她将永永远远活在一个细小的世界里,无病呻吟,早一百年,她便是那种叫丫鬟扶着对牢白海棠泣血的人物,我最不喜欢这一号人马,还有,还有她兄弟慕容珏,也好不到哪里去,掉了根针就呼天抢地,做惯了天之骄子,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委屈,给这种人缠上了,倒霉一辈子。quot;

    宁馨儿呆呆的看着我。

    我摊摊手,表示要说的话已全部说完。

    她缓缓的说:quot;乔先生,阿琅心中很不好过。quot;

    quot;这我爱莫能助。quot;我爽快的说。

    她沉默了。

    我索性清心直说:quot;我喜欢的女孩子,是像你这样的,有奋斗的精神,却深藏不露。quot;

    她淡淡的说:quot;我是一个寡妇,并不是什么女孩子。quot;

    我站起来,在她房中踱步,斟酌着字句,quot;怎么,你不打算再出来看看这个世界,重新晒晒太阳么?quot;

    她微微抬一抬眼,quot;你是什么意思?quot;

    quot;你难道打算一辈子做古墓派传人么?quot;

    宁馨儿哼一声,quot;这个世界不该看的,我全看过了,该看的,我也看够,我无所求。quot;

    quot;可是一盆曼陀罗,还是令你惊奇了。quot;

    她微笑:quot;你这孩子,你想说什么呢?quot;这一次的微笑里,并没有带着苦涩。

    我说:quot;如果你愿意踏步出来,我总在这里等你。quot;

    她展颜,眼睛弯弯的又充满了花的娇艳,过半晌,她问:quot;你打算养活我?quot;

    我老实的说:quot;我只预备养活自己,回父亲的公司做事。quot;

    quot;那不行。quot;她收敛了笑脸,但一双眼睛里闪着调皮,quot;那怎么好算男朋友。quot;

    我看得出她只是要我没趣,叹口气,quot;你如果喜欢我,就不会跟我计较那么多。quot;

    quot;你说的很是,乔先生,我相信,你也知道一句老话——quot;

    quot;我知道,quot;我接上去,quot;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quot;心中隐隐难过。

    我原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不致于伤怀欲绝。这真是连环大惨案,爱神之箭大兜乱,在一日之间,慕容琅拒绝了大个子,我拒绝了慕容琅,而宁馨儿又暗示我死了这条心,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人。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quot;乔先生,你的一番心事我明白,心领了。阿琅正在烦恼,你去劝她一两句。quot;

    这时候门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quot;不用了,我就在这里。quot;

    我转过头去,慕容琅脸色苍白的站在门边,她的神情犹如一头受伤的小兽。

    我很吃惊,这不是为我,我与她们才认识短短的一段时间,爱不可能爱得这么深,恨也不可能恨得这么切。

    她对宁馨儿说:quot;我爱的,你都要爱,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抢?quot;

    quot;阿琅,没有这种事。quot;宁馨儿忍气吞声地劝道。

    quot;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爱人,你什么都要,你是一头阴沟里钻出来的耗子,见了什么抢什么,都非占为己有不可。quot;

    我去拉一拉慕容琅,quot;你太过分了。quot;

    quot;不用你插嘴。quot;阿琅摔开我。

    我看见宁馨儿绕起手,若不闻不见状。

    我暗暗佩服,这个年轻的女人真不容易,如今是她当家,她根本没有必要受这个气,老实说,她根本没有必要在我处将慕容琅领回去。

    我说:quot;阿琅,即使没有她,我对你,也仍然如好朋友一般,你别迁怒于他人,人与人讲的是缘分,我们之间并无其他的可能性。quot;

    阿琅发狂的高叫,quot;我不相信,我不相信。quot;她冲出房去。

    我并不打算去把她追回来,我向宁馨儿耸耸肩。

    她居然还解嘲的说:quot;不吃羊肉的人,往往惹得一身骚。quot;

    我站起来,quot;对不起,我破坏了府上的安宁。quot;

    quot;希望不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quot;她送我出门。

    quot;我可不方便再打扰了。quot;

    她问:quot;身边有盘缠吗?别打肿了脸充胖子。quot;她含笑。

    quot;我不会开口问你要,麻烦你跟阿琅说一声:敏敏哲特儿在等她。quot;

    quot;你眼见她与我决裂,还肯听我说话?quot;

    quot;你对她倒是真的忍耐。quot;我赞美道。

    quot;我凡事看慕容先生的面子,爱屋及乌。quot;

    quot;慕容先生没看错你呵。quot;我深受感动。

    宁馨儿凄然说:quot;我始终辜负了他。quot;

    quot;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的子女都不好应付。quot;

    quot;乔先生,阿琅是牛脾气,过一阵子就没事,大家仍是好朋友。quot;她还想替阿琅有所挽回。

    我不以为然,quot;这头牛还是让别人来驯服吧,我吃不消。quot;

    宁馨儿仍然赔笑,我替她觉得难受,受了恩惠就得图报,这是古时婢妾的温婉。

    我转身离开,临出门说:quot;我与敏敏哲特儿住在华道夫。qu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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