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我朝七街走去。
妓女们已经在找客人,手持花伞站在路边,朝我抛媚眼,嘴唇是深紫色的,我打寒颤。我从一个逃避现实的人,从来没有打算拍一集妓女造型。我拍摄的对象都是高贵的女性,娇俏动人的像幕容琅,或是已经得道成仙的,像宁馨儿。
走不了多久,我发觉有人尾随在我身后,我已知道是谁。
我略略一转身,quot;嗨。quot;我说。她穿着灯芯绒的衣裤,头上压一顶灯芯绒帽子,正是婀娜。
quot;怎么?quot;我笑问,quot;打算落井下石?quot;
她耸耸肩,quot;乔,我是那样的人吗?quot;
quot;自然不是,quot;我大力拍打她的背部,quot;我们打虎不离亲兄弟。quot;
quot;请你吃饭好吗?quot;婀娜问。
我取过她的帽子,罩在自己的头上,quot;来吧,难友。quot;
quot;我只是你的饭友。quot;她讪笑。
quot;罢。quot;我摊手。
我们走到小意大利馆子吃比萨,番茄肉酱意粉取出来,像教父机关枪下的模样,幸亏有瓶好红酒。此刻微有深秋的肃杀味,小馆于暖烘烘的,别有风味,朋友是老的好,我吻了婀娜的手。
婀娜说:quot;你老是疯疯癫癫的,对我不打紧,难怪慕容琅要误会。quot;缩回了手。
quot;我把她当小妹一般。quot;这是真心话。
quot;人家可不那样想。quot;
我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婀娜笑问:quot;式微,式微,胡不归?quot;
我伸个懒腰,quot;真的,荷包式微。quot;
quot;她拒绝了你?quot;婀娜又问。
我跳起来,这鬼灵精,什么都知道。
我点点头。
quot;不是老说得罪你的话,你连一成的希望都没有。quot;
quot;但是……但是她是那么神秘美丽,任何男人见了她,都会兴起占为已有的欲念。quot;
quot;这点我完全同意,她是真正的尤物,quot;婀娜点点头,quot;她灵魂深处,隐藏着无限秘密,身世可惊可叹。quot;
quot;她为人也可敬可佩。quot;
quot;这倒是,单看她处处包涵慕容琅,就知道她难能可贵。quot;婀娜说道,quot;我要是男人,我也追求她哩。quot;
我感动的说:quot;婀娜,你真是我的知己。quot;
她牵牵嘴角,quot;明天我们表演时装,你来拍照吧,后天收工一起回去。quot;
我将头搁在花格于台布上,quot;你不打算逛逛纽约?quot;
quot;下次心情好一点的时候再逛。quot;她拍拍我手背,quot;今天晚上你睡哪里呀?quot;
quot;到大个子的套房睡。quot;我说。
她点点头。
quot;明天慕容琅登台,没问题吧?quot;我也关心起来。
quot;没问题,有宁馨儿顾全大局,我才不怕她溜。quot;婀娜精明的时候也蛮厉害的。
婀娜陪着我回华道夫,大个子见了我俩,会心的微笑。
婀娜走了以后,大个子唏嘘的说:quot;你们俩最幸福。quot;
我把双臂枕在脑后,不作答。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就背着相机,带着哲特儿,跟婀娜出发。
后台嫣红姹紫,千娇百媚,都挤满了可人儿。我恨不得跟大个子说:quot;随便挑一个,都胜过慕容琅,那妞没良心,不是好人,划不来。quot;但是大个子情有独钟,仰着头,偏偏等候慕容琅。
我与婀娜第三千六百次重修旧好,故此使尽浑身解数,努力摄取珍贵镜头。
彩排时分,慕容琅大驾光临,紧绷着一副孩儿脸,大眼睛里满是恨的火焰,我不敢与她的目光接触,怕燃烧起来。
啊,宁馨儿也来了,两个成衣界巨子马上受宠若惊地迎上去,一左一右地傍住。
她穿黑色,胸前一只老大的翡翠别针,头发永远挽在脑后,再沉朴的打扮也掩不住她的艳光,她的脸上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含蓄地与我颔首打招呼。
我顿时置身于第九层云雾中,啊,是斗率宫还是离恨天,我到底身在何处?
我正在晕陶陶,不能自己的时候,忽然之间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还以为是哪个美人儿,头也不转过去,就说:quot;什么事,蜜糖儿?quot;
谁知身后冷笑一声:quot;我剥你的皮,蜜糖儿。quot;
我吓得英雄气短,这声音明明是爹爹,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quot;爹。quot;我发抖地称呼他,他要儿子怕他,儿子就得满足他。
他哼地一声,quot;你这一辈子就打算这么过?拿着架相机在女人堆中打滚?quot;
quot;你就烧了我吧,quot;我气也上来了,quot;你何必到哪儿都对着儿子臭骂呢?quot;
quot;你说什么?quot;爹没想到我敢驳嘴。
quot;我叫你饶了我,要不,咱俩就干脆登报脱离关系亦可。quot;
我僵了。
quot;好,是谁指使你这样子公开反叛父母的?说。quot;老爹手中拿着《华尔街日报》,卷成一支棍子状,没头没脑地朝我头上打来。
我缩成一团怪叫,quot;搞什么鬼?从香港骂到纽约,你自己更年期荷尔蒙失调,憋得紧,拿我来出气。quot;
这时旁人也都纷纷转过头来看热闹。
宁馨儿露出关切的神色来。
我大声问:quot;这里是私家场地,谁放这个疯老头进来的?quot;我豁出去了。
老爹下不了台,忽然冲到宁馨儿面前,指着她问:quot;是你离间我父子感情?是你教他不务正业,跟着你进进出出?你当心,我不会放过你。quot;手指头差点碰到她鼻子。
宁馨儿呆住了,她平时这么镇静冰冷的一个人,此刻也不禁气白了一张俏脸。
她清了清喉咙:quot;这位是乔老先生吧?我想其中有误会了。quot;
quot;误会,什么误会?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非常清楚,慕容太太,你要动年轻人的脑筋,不该在乔家下手。quot;
我大惊,quot;爹,你在说什么?快住口。quot;
宁馨儿沉声说:quot;乔老先生,你要是再没完没了,我可要对你不客气的了。quot;
爹也冷笑一声,quot;我见你是女流之辈,也不跟你碎嘴,你对我不客气?我没叫你好看,你倒要对我不客气?quot;
宁馨儿一张脸变得如白纸一般,她狠狠的说:quot;乔老,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quot;她转身,拂袖而去。
我心头一阵凉。
她动气了。
宁馨儿声音中的委曲、愤怒、仇恨,犹如白娘娘在水漫金山前夕之心情。
quot;老爹,这下子你糟了,quot;我说,quot;你得罪了她。quot;
quot;得罪她又怎么样?我怕谁来着?三十五年前我乔某人凭两万五千元港币起家至今,我怕谁?quot;爹犹夷然地对牢宁馨儿背影大声说。
quot;爹,走江湖的俏女郎最不容忽视,你别托大了。quot;
quot;你这个忤逆于,都是为了你,你还不跟我回去!quot;
quot;我不去。quot;
quot;不去也得去,你以为我不敢与你脱离关系?quot;
quot;你不该当众侮辱女人家。quot;
quot;这种女人就是狐狸精化身。quot;
我呆呆的看着父亲,quot;你老了,爹。quot;
婀娜奔过来,quot;乔,什么事?宁馨儿跑掉了——咦,乔伯伯——quot;
她怔住。
quot;我来押乔穆回去。quot;老爹说,quot;下午三点我在肯尼迪机场等你。quot;他指着我说。
完了。
完了。
阿琅撩起裙子急急地走来,quot;婀娜,阿馨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走了谁主持大局?quot;
爹皱起眉头:quot;这又是谁?quot;
婀娜不能不答他:quot;慕容小姐。quot;
爹骂:quot;一笔糊涂账。quot;他转身走了。
婀娜问:quot;这是怎么回事?quot;
quot;老头失心疯,quot;我恨恨说,quot;把宁馨儿当作是采阳补阴的女妖,当众给她没脸。quot;
阿琅quot;唉呀quot;一声,quot;每个人都有伤心事,阿馨最恨别人视她如不正经女人,这次糟了。quot;她变色。
quot;乔老先生怎么如此冲动?quot;婀娜问。
阿琅呆了一会儿说:quot;阿馨是天崩于前不动于色的那种人,我一辈子也没见过她动气,一动气非同小可。quot;
我心头凉飕飕的,quot;她会怎么样?quot;我问。
婀娜与阿琅面面相觑。
婀娜说:quot;乔老先生小觑了慕容氏的影响力。quot;她跌足。
quot;她一个女人,她能怎么样?quot;我紧张的问。
阿琅看着我,圆眼睛有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拉一拉裙子,quot;我要回后台去了,表演快正式开始了。quot;她竟忘恩负义地离我而去。
婀娜叹口气说:quot;血浓于水,信焉,两父子再不和,遇到要紧关头,你仍然关心他。quot;
我抓着婀娜的手,quot;你说我该怎么办?quot;
quot;跟你父亲回去吧。quot;婀娜说,quot;解铃还是系铃人,我不信宁馨儿为着几句气话就被得罪了。quot;
quot;她是一个厉害的女人,quot;我说,quot;别低估她。quot;
quot;你先回去吧。quot;婀娜说,quot;我来探探她们的口气,我一到香港就与你联络。quot;
我只得听从婀娜的话,乖乖地跟父亲回去。
父亲在飞机上一言不发,闭着眼睛假睡,我偷偷瞧他,发觉他老得多了,一额头的皱褶,不禁内疚起来。我引他说话:quot;爹,你也算是人精了,怎么一上来就得罪人家?quot;
他仍然闭着双目,隔了很久不出声,我以为他不打算回
我歉意问:quot;是为了我的缘故吗?quot;
quot;一半。quot;
quot;另一半是什么?quot;
这次足足隔了十分钟,爹又说:quot;我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女孩子,她嫌我没钱,我失恋了,她的眉梢眼角,就是像这位慕容太太。quot;
爹忽然自爆几十年前的内幕。
我深深吃惊,quot;你怀恨这么久?你竟迁怒于别人?quot;
爹长叹一声,quot;一时竟控制不住。quot;
天呀,半个世纪前的事了,君子报仇,也未免太晚了一点,竟将气出到宁馨儿的头上去,天若有情天亦老。
女人的爱虽然泛滥,恨也不简单,最怨毒的是:你说她丑,你说她不好看,你说她没人要,你说她贪财,你说她是狐狸精。
这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伤害。她不会饶你。
quot;到了家,我要你搬回来住。quot;爹说。
太过分了。
家里每天三次开饭的时间有准则,开过了就不再有机会吃,连饼干也没有一块,车子每天早上八点半停在大门口,集合就开出,也不等,迟者向隅,阁下自误,这种地方哪里住得人?
我抗议:quot;我自己有个架步……quot;
quot;解散它,回来要不念书,要不学做生意。过去我对你实在太纵容,现在我要将网收紧,否则就脱离关系,长痛不如短痛。quot;
我想到母亲,又看见老爹眼角额角的皱纹,应允下来。也罢,搬回去住一两个月,到时说不定两老愿意用一大笔现款来送我这个瘟神。
解散我那架步?没可能的事,任它空置一阵好了。我终于搬回家去住。
婀娜回来的时候我立刻跟她联络上。
quot;宁馨儿说什么?quot;我急急问。
quot;你是关心她,还是你父亲?quot;婀娜反问。
我看了看自己的良心,答:quot;我父亲。quot;
quot;坏消息,我跟她提起乔老先生,她轻描淡写地说:不要再提这个人,我摁死他,犹如摁死一只蚂蚁一般。quot;
我的心直沉下去。
quot;她又说:姓慕容的人待我好歹,我都看慕容先生的面子,我忍不得旁人对我啰嗦。quot;婀娜说。
quot;后来呢?quot;我说。
quot;后来我就回来了。quot;
quot;她人呢?quot;
quot;留纽约办些私人的事。quot;
quot;婀娜,出来,我有话跟你说。quot;
quot;不行,我赶着看大样,下星期吧。quot;
我像是有预兆似的,坐立不安。
quot;大个子呢?阿琅呢?他们回来没有?quot;我追问着。
quot;阿琅回来了。quot;
quot;哲特儿呢?quot;
quot;那还用问吗?阿琅在哪里,他自然也在哪里。quot;婀娜挂了电话。
我连忙打电话到慕容府。
那边的女佣人说:quot;咱们小姐说,不认得什么乔先生。quot;
quot;什么?quot;我跳得八丈高,quot;不认得我?quot;
太现实了,太卑鄙了。不认得我?我倒抽一口冷气,好,我如今也明白世情的冷暖,原来就那么简单: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谊存在,除了婀娜,世间没有讲义气的人。
我大力摔了电话。
我在家度过七个寂寞的日子,唯一的工作是在妈妈打麻将的时候,我端张椅子在身后看着侍候。
妈妈是高兴的,几乎掉了一根针也得叫quot;穆儿quot;捡起来。
一切静得不像话。
太静了,像置身于暴风雨的前夕。
第八天,我坐在那里吃早餐,忽然之间听见书房内传出一声惨叫——
quot;不可能!不可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相信!quot;
是父亲的声音,我quot;霍quot;地站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接着有重物堕地。
我连忙跳起来,奔到书房,用脚踢开门。
quot;怎么了?quot;妈妈也抢到,quot;老头,你怎么了?quot;
父亲仰卧在沙发上,还穿着织锦晨楼,如离了水的金鱼股喘着气,指着摊在地上的一份报纸。
母亲过去扶住他,我拾起报纸,是财经版,血红的大字:
quot;某财团高价搜购乔氏股票,出手奇阔全不符合经济原则,内因耐人寻味真相有待发掘,市面纷纷抛售一夜间奇峰突出。quot;
我惊问:quot;这么什么意思?吓,这是什么意思?quot;
母亲将报纸夺过来看,quot;什么会这样?quot;她也目瞪口呆。
这时候书房里三只电话同时响起来,我连忙接听。
全是乔氏企业的总经理、会计、助理,他们在电话里嚷:quot;这是怎么一回事?快请老板来听电话,老板有什打算?老板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股权?我们的饭碗保不保得住?quot;
quot;哥哥呢?quot;我问,quot;我那些有生意头脑的哥哥们呢?quot;我慌作一团。
父亲挣扎着起来,将电话的插头全部拔掉。
书房内刹那间又静了下来。
他沉声对母亲说:quot;你回房去,不要理这里的事,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逛公司,快去。quot;
母亲哭丧增脸,quot;老头……quot;
quot;去呀。quot;他挥舞着双手。
母亲不得不听他的话。
父亲接着说:quot;穆儿,你留下来。quot;
quot;是。quot;我立刻答应。
心中隐隐佩服老父,这样的大事也不过只令他失态一阵子。
他立刻打了见个电话,把三个哥哥与七个总经理召了来。
不到半小时,书房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像二次大战盟军的总司令部。
父亲仍然穿着晨褛。他深深吸一口气,说道:quot;很明显,有人要乔氏垮台。quot;
大哥说:quot;为什么?没有人会这么笨,乔氏一向有实力。quot;
二哥说:quot;所以三十五元的股票有人以四十八元收购。quot;
三哥说:quot;但是要整垮乔氏,他们得耗资十亿,有没有这样笨的人?quot;
quot;为什么不?quot;父亲反问,quot;乔氏一向赚钱,他们以这个资本做生意,未必年年有进账,现在除笨有精,过三年乔氏保证替他们赚回来。quot;
七个总经理一声不响,我发誓他们一回家就会打开《南华早报》聘人栏寻新的工作,他们有什么良知?
我很愤怒,一个人除了骨肉至亲,谁都不要相信。
quot;是哪个财团在做搅手?quot;二哥问。
quot;国际证券,当然。quot;大哥说,quot;幕后主持人是谁,我们永不会知道。quot;
二哥问:quot;结果会怎么样?quot;
quot;三天之内可以分晓。quot;大哥说道。
父亲惨笑:quot;最多我下台好了。quot;
七个总经理齐声问:quot;乔氏企业是否会易名?quot;
父亲答:quot;我这个董事长一垮台,乔氏两个字还站得住脚吗?quot;
他们面面相觑。
大哥说:quot;老三,你尽量去打听看是谁的杰作,我不惯被人整死了不知仇人是谁。quot;
父亲说:quot;我心中知道是谁。quot;
我也知道。
太毒了,曼陀罗还不比她毒。
二哥问:quot;谁?进行得这么快,这么顺,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谁?quot;
父亲嘴里迸出三个字:quot;慕容氏。quot;
总经理们哗然。
我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掩往脸。
quot;她要我好看。quot;父亲喃喃的说,quot;太厉害了,我远远低估了她,我应遭此报。quot;
大哥递一个眼色给二哥,quot;爹,你累了,一切交给我们,事到如今,只好听其自然,你先休息一下吧。quot;
三哥扶父亲上楼去休息。
二哥说:quot;各位请回到工作岗位,切勿作任何声张,对所有新闻媒介均表示无可奉告,切记切记。quot;
那些总经理们面如死灰般走了。
我们四兄弟坐在书房内沉思,每人面前一杯黑咖啡。
忽然之间我有一丝高兴,我们四兄弟多久没有这样赤裸裸心对心的互相商量一件事了?平时各管各忙:追女郎、享乐、做生意,各怀鬼胎,几时有试过这么团结?
只听得大哥问:quot;慕容氏有什么能力来与乔氏打这么大的一仗?quot;
二哥说:quot;慕容氏很神秘,他们的基地根本不在东南亚,一向阴私得很,高深莫测。quot;
三哥问:quot;那年轻的寡妇有什么作为?quot;
大哥说:quot;很难讲,我去打听打听,去问问几个师公,就可以知道幕容氏的来龙去脉。quot;
二哥说:quot;好,就算敌人是慕容氏,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一宗损人不利己的生意?quot;
三哥沉吟,quot;你不听爹说吗?三五年,他始终有利可图,或许只为了制造耸人听闻的新闻,打击商场高手的信念,很难说,这根本是一场战争。quot;
大哥苦笑,quot;但愿老兵不死。quot;
二哥看着我:quot;小弟怎么一言不发?quot;
我嗫嗫说:quot;我不懂。quot;
大哥说:quot;讲讲你的意见,局外人往往最清楚,旁观者清。quot;
我问:quot;乔氏企业是输定了?quot;
quot;这还用问吗?quot;大哥苦笑。
quot;爹手头上仍有些许控制权,quot;我说,quot;我们不致饿饭。quot;
quot;说得很好,继续下去。quot;
我吞一日诞沫,quot;爹也是少六望七的人了,虽然不显老,可是在商场打滚达半个世纪,也很累的了,依我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索性退休了也好。quot;
大哥听了顿时不悦:quot;小弟真是,说出这样外行的话来,爹与乔氏企业,两为一体,这么多年来,乔氏企业便是他的生命的全部,一旦失去这个依傍,他还活得下去吗?quot;
二哥说:quot;各人有各人的嗜好与志向,小弟,叫你来上班开会,你是无论如何不肯的,是不是?叫爹闲在家中养鱼种盆栽,他也不会快乐。quot;
三哥叹口气,quot;公司落在旁人手上,第一步要做的,便是让父亲宣布退休。quot;
我茫然站起来,踱出书房门,可怜的父亲,近五十年来的心血……他生命的全部。
而曼陀罗说:quot;我摁死他,犹如摁死一只蚂蚁一般。quot;
我深深战栗,为了人家几句话得罪了她,她就叫人倾家荡产,太可怕了。
我走到婀娜那里去躺着。她的杂志本月已经截稿付印,所以有空听我诉苦。
我说:quot;我现在恨透这个女人了。quot;
quot;因爱生恨?quot;婀娜一贯地取笑我。
quot;随便你说什么。quot;
quot;传说自古倾国倾城的女人,大多如此,有这种本事。quot;
quot;这么小器?为了这么小的事情?quot;
quot;烽火戏诸侯不过是为了一个微笑而且。quot;婀娜提醒我。
quot;我父亲并没有恶意……quot;
quot;也许她最忌讳就是这个。quot;
quot;我一定要找到她,我愿意向她道歉,这不过是一件小事。quot;
quot;也讲她寂寞久了,难得有这个机会,借此大施法力。quot;婀娜怔怔地说。
quot;可是我父亲年迈,受不了这种刺激,不能够陪她玩这个游戏。quot;我说。
婀娜说:quot;患难见真情,我觉得你真是孝顺仔。quot;
quot;爹很苦恼,他根本没有自己,一辈子就想出人头地,找点事业来做……quot;
quot;乔老先生不见得是这样的一个弱者,在过去五十年中,被他并吞的公司会少嘛?人家又找谁算账?好比关羽去向太乙真人讨他的尊头,太乙问他:那你阁下过五关斩六将那些头呢?问谁要去?quot;
婀娜分析得那么有理,我作不得声。
quot;自古大鱼吃小鱼,弱肉强食,是自然规律,被吃着自然怨声载道,吃人者悠然自得。放心吧,乔老这样的雄才伟略,适应力极强的,他早已届退休之龄,说不定真的塞翁失马呢。quot;
婀娜这样喜嘱善祷的劝我,我听得几乎没落下泪来。
quot;阿琅与你是势不两立了?quot;她问。
quot;她说不认识我这个人。quot;
quot;她不知道你是个疯子,quot;婀娜叹口气,quot;每个女人都是你的好兄弟,我要是像阿琅,我早一头撞死了。quot;
quot;她误会了。quot;
quot;你怪得了她吗?一团火似的在她身边钻来钻去献殷勤,好了,你看。quot;
quot;好心没好报,早知道把她扔在尼泊尔。quot;
quot;小人。quot;婀娜蔑视。
quot;我真不明白,慕容氏哪来那么多的钱。quot;
quot;山外有山,天外有天。quot;
我糊涂了。
婀娜叹口气,quot;这样好不好,我替你去联络慕容琅,让你有话跟她说个明白。quot;
婀娜对我太好了。quot;拜托你,婀娜。quot;
quot;瞧你,真像只热锅上的蚂蚁。quot;她说。
离开她的家,我就到梁教授那里去。
师母的心绪最清,她见我就说正想找我。
各报章头条新闻如火如荼地报道某财团收购乔氏企业的经过。
师母问:quot;怎么一回事?quot;
教授说:quot;你问他?他怎么会晓得?quot;
我答道:quot;几曾识于戈!quot;
师母说:quot;这肯定是本年度最轰动的新闻之一了。quot;
我说:quot;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孩子们呢?快叫他们出来陪我玩,只有孩子们的容颜令人觉得生命尚有意义,真不明白为什么人一长大身体就成了罪的窝,血腥肮脏。孩子们呢?quot;
师母微笑,quot;稍不如意,牢骚便一箩筐一箩筐的倒出来。quot;
quot;孩子们跟祖父母去露营呢。quot;教授说。
quot;这位仁兄,quot;师母问,quot;请问婀娜呢?quot;
quot;她很好,她仍是我的心腹死党。quot;我略觉安慰。
教授问:quot;这件事的后果如何?quot;
quot;后果?全归幕容氏。quot;
quot;那乔老先生呢?quot;
quot;退休。quot;我说,quot;三个哥哥则会被动辞职。quot;
quot;太可惜了。quot;
quot;我担心的是三个哥哥,平时在父亲的地盘里,呼幺喝六,不知道得罪多少人,如今要他们创业,他们未必有这个本事,要他们出去找年薪六十万的工作,谈何容易。quot;
quot;最不受影响的反而是你了。quot;
quot;是呀,quot;我说,quot;我自己顾自己,背着相机走天涯。quot;
师母问:quot;婀娜对你的态度一成不变?quot;
quot;千真万确,贯彻始终。quot;
梁师母反问道:quot;你夫复何求呢?quot;
教授笑说:quot;他现在卧薪尝胆,你却跟他谈这个。quot;
我摊开手,quot;如果我是女人,说不定就以身相许了。quot;
师母说:quot;如今男女平等呵。quot;
这时他们家的女佣人前来说:quot;乔穆先生的电话。quot;
师母说:quot;快去听,找到这里来了,一定是要事。quot;
是大哥找我,我匆匆赶回家中,一边抱怨自己在这种时候还到处跑,累得腿都几乎没掉下来,但是我非找朋友诉苦不可,憋在心中久了,只怕生肺病了。
大哥他们在书房等我。
quot;有什么新发现?quot;
quot;爹的猜测不错,确是慕容氏,我们在国际证券有熟人,证明慕容氏在一个星期前开始行动,他们抛售了大量黄金套取现金,同时将国际上值钱的地皮拍卖筹款,这宗买卖真可谓损人不利己,志在必得,鹬蚌相争,渔翁是乔氏股票持有人,这场战争之后,市面上又冒出不少新贵。quot;
二哥说:quot;奇是奇在我们家一向与慕容氏没有瓜葛,这件事像一个谜般。quot;
我看看墙上的电子钟,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我问:quot;收购成功了吗?quot;
二哥苦笑:quot;已经成功了。quot;
大哥说:quot;新董事接收乔氏企业,后天上午九时正召开紧急会议。quot;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
钱。
有钱真好,钱的声音最大,人人要听它说话。
二哥问:quot;我们出不出席?quot;
quot;当然出席,quot;大哥断然,quot;愿赌服输,输要输得漂亮。quot;
二哥说:quot;很好,我们去准备一下。小弟,这里没你事了,大家散会。quot;
我挥舞拳头,quot;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quot;
大哥二哥一齐笑出来。
当夜父亲与我们一起吃饭,为儿子们布菜,母亲眼中含着眼泪。
父亲喝她:quot;你也太想不开了,自出娘胎,享足了福气,如今一点挫折,就淌眼抹泪的。quot;
母亲答:quot;我是喜极而泣,老头,你错了。quot;
我们呆呆的听着。
quot;老头,你多久没与四个儿子一起聚餐了?我过了五十多年富贵荣华的寂寞凄清日子,如今总算苦尽甘来,叫我们一家团聚,以前为了这劳什子的乔氏企业,连吃顿年夜饭都没有齐全的人,想老公发财的女人都来看着,现在我可以去还神了。quot;
父亲默然.
我过去搂住母亲,quot;老妈,你不必再演妲己消磨时间了。quot;
quot;我演李靖,quot;母亲啐我,quot;收服你这个哪吒。quot;
大哥摇摇头,quot;小弟真被妈宠坏了。quot;
quot;这些年来也只有他陪你妈起哄,quot;父亲说,quot;算了算了。quot;
我说:quot;这叫做彩衣娱亲。quot;
二哥白我一眼,quot;你还上二十四孝的榜呢。quot;
母亲问父亲:quot;老头,以后打算怎么办?quot;
我说:quot;叫爹收拾收拾,扫一扫,门缝里怕就扫出几千万,索性到外国做寓公去吧,还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呢。quot;
二哥点头,quot;小弟说得是。quot;
父亲不响,他正低头喝着津白鸡汤,过了很久,他说:quot;听说温哥华天气还不错。quot;
我举手欢呼,quot;哗,太好了,可是老妈,你可别乐极生悲,现在爹闲了下来,时间无处打发,说不定老尚风流起来,你可要当心,把他看紧一点。quot;
父亲骂,quot;狗口里真长不出象牙来,这是什么话?quot;
我不服,quot;怎么,你那老打铃呢——quot;
母亲脸上变得煞白I,quot;什么老打铃?嗄?什么?quot;
三个哥哥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支吾,quot;我怕爹闲着慌,老打门铃。quot;
母亲逼视我,quot;嚼舌头。quot;
大哥说:quot;小弟别老打岔,听爹说往后的计划。quot;
quot;我还有什么计划?quot;爹反问,quot;后天早上开会,那女人一定会挽留我作受薪董事,以便天天半夜叫我去为她做跑腿,我当然是一口拒绝,光荣撤退,使她无计可施,这是败仗中之胜着。quot;他得意起来,quot;这种年轻女人,胆敢与我斗,不外是仗着有几个钱而已。quot;
二哥问道:quot;那我们呢?quot;
父亲说:quot;你们要自己争气,我鼓励你们开的卫星公司,现在是一展身手的机会了,做得成,固然好,做不成,家里也有现成饭吃,不比我小时候,可真是后有追兵,前无去路,那才惨呢……quot;
爹心情出乎意外的好,竟滔滔不绝说起他的创业史来,老妈直打呵欠,哥哥们面色尴尬,心情沉重。
老爹原来有的是幽默感,钱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去,反正他已经知道他可以做得到,这才是最最重要的,现在轮到哥哥们去证明自己了。可怜的哥哥。
我推开身前的碗筷,心中如放下一块大石,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两小时,他们再说下去的商场战略我也不懂,因此就退回房间去。
刚巧听到婀娜的电话。
婀娜说:quot;乔穆,敏敏哲特儿在此地,你要不要来?他想见你。quot;
quot;你给我安排了见慕容琅没有?quot;我追问。
quot;你来了便知分晓,哲特儿愿意带你去。quot;
quot;我马上来。quot;
真是疲于奔命,我匆匆赶到婀娜那里。敏敏哲特儿叫我感动,天下竟还有如此恩怨分明的好男子,他急得什么似的,端张椅子坐在门口等我出现。
一见我,哲特儿就说:quot;兄弟,你怎么搞得如此狼狈?quot;
我悲从中来,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
quot;事情我都知道了:婀娜与阿琅都告诉我。quot;哲特儿说,quot;你爹精神还好吧?quot;
我说:quot;他在金钱上并没有太大的损失,不过在名字上就一败涂地。他应付得很好。quot;
哲特儿忽然说:quot;这是一场金钱战争,如果我有廿亿,就可以将慕容公司再买回来,变成敏敏企业。quot;他童心未泯。
婀娜说:quot;如果你有廿亿的话,请花到别的地方去,别在此地乱搞。quot;
quot;算了。quot;我搔搔头皮。
quot;兄弟,你有事,即等于我有事,你不必见外。quot;
quot;敏敏,你真是个好朋友,quot;我拍拍他肩膀,quot;你自己家里还有好些事情没办妥呢。quot;
quot;穆兄,多得你相助,事情大有进展,慕容琅答应与我去见小儿。quot;
quot;好消息,恭喜恭喜。quot;我由衷地替他高兴。
婀娜说:quot;他认为是你帮他说项的缘故。quot;
我苦笑,quot;我并没有一张会灿出莲花的嘴巴。quot;
婀娜又说:quot;他又认定慕容琅是你让出给他的。quot;
大个子说:quot;你们中国人说过的,君子不夺人之所好。quot;
我拍大腿,说道:quot;我根本不喜欢慕容琅。quot;
婀娜瞪我一眼:quot;你婉转点好不好?quot;
我问哲特儿:quot;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你现在成了慕容府的稀客了?据说可以替我安排见一见慕容琅?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quot;
哲特儿有点尴尬。
真笑话,早一个月我在慕容家自由出入,差点没配条门匙做长期食客,现在居然要别人引见,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敏敏哲特儿此刻已非吴下阿蒙,他说道:quot;要见你的是慕容太太。quot;
我一怔,quot;啊,她。quot;做不得声。婀娜在一旁冷冷的说:quot;啊她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要与这女妖算账吗?quot;
quot;慕容太太明天上午九时在他们总公司见你。quot;哲特儿说。
她有什么话要说?
婀娜问:quot;你去不去呢?quot;
quot;我当然去。quot;我说。
quot;那么我向她报告一声。quot;敏敏说。
我说:quot;真厉害,令一个尼泊尔的酋长乖乖地做信差,阿琅什么时候跟你回去?quot;
哲特儿不好意思的说:quot;她没答应回尼泊尔,但是我已令亲信将小儿送到瑞士,我们后天一起到苏黎世去。quot;
婀娜说:quot;更好,大家退一步才是相处之道。quot;
quot;祝福,以后就瞧你自己的了。quot;我与他握手。
他说:quot;阿琅的心情很低落,她与我说,命中注定她爱的人老是爱上她的继母。quot;大个子大惑不解,quot;我不明白,我可没有爱上慕容太太呀,那个女人仿佛新自坟墓走出来,浑身不带一点人气,多可怕。quot;他形容得极妙。
我心虚,不敢多话。
quot;穆兄,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做得到的,一定帮你。quot;他再三的叮嘱,然后走了。
真是个好汉子,不枉结识他一场。
婀娜说:quot;慕容琅的福气不错呀,碰上这样一个有情郎,我要是他,想也不要想,马上跟了他去波曼城。quot;
quot;怎么,你对香港不满意?quot;我故意岔开去。
quot;香港的男人都歪心肠。quot;她说。
我说:quot;婀娜,你对我好,我现在也知道了。quot;
婀娜忽然涨红了脸,quot;谁要听你说这个?quot;
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quot;还不快走?quot;她赶我,quot;明日一早还有重要的约会。quot;
quot;我累死了,你让我在这儿胡乱憩一会儿。quot;
quot;人家就是想见到姓乔的一夜落泊,你应当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清早穿得整整齐齐的过去,也算是争口气。quot;
我悚然肃立,quot;是,遵令。quot;
即使躺在床上睡不着,养养神也是好的。
我这一养神就养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