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益的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余静书拨了无数次,一个美好的女声无数次地告诉她:该用户已关机。在焦急、烦躁加之一些无端的猜测之后,余静书断定,杨益还没有起床。可是余静书却再也无法入睡,于是她洗漱后,穿戴整齐下楼去吃早饭。
余静书依然选择大米白粥,昨夜过多的酒精摄入使她的胃有些轻微痉挛后的疼痛,温暖的粥喝下去,稍有缓释。差不多吃完时,许一阳穿着一身运动背心和短裤进了餐厅。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早锻炼去了,看到余静书,他端着盘子选了几样早点,倒了一杯牛奶走到她对面坐下。余静书看到,许一阳的脸色依旧黝黑红润,脸膛上有微汗,神情却明朗平静。她想到夜里那个荒诞的梦,在梦里,她对杨益说许一阳向她求婚了,并且她答应了。可事实上,即便是在梦境里,她也不知道是他真的向她求婚,还是她编造了一个用来哄骗杨益的谎言。
看到许一阳明澈的目光,余静书不禁心生内疚,脸上早已泛起了一潮红晕。许一阳埋头吃早餐,他并不刻意注视余静书的脸部表情,一边吃,一边说:“小鱼儿,其实,有时候我们不必太禁锢压抑自己,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我们完全可以更加关爱一些自己,尤其是精神上的关爱。”
余静书沉默不语,她有些想不透许一阳话里的意思。脑海里顿时跳出许多昨天夜里在海鲜餐馆吃饭然后步履踉跄地走在海堤上的片段。她只记得她似乎很开心,敞开话匣子说了许多话,说了什么话却忘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实在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醒过来她便去摸男人裤腰里的皮带扣子。这个动作让她一想起就无地自容,她抬眼看了看许一阳,男人很平静地喝着牛奶,毫无尴尬不安。她略微放下心来,同时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事实上摸皮带扣的动作也是发生在睡梦中的?酒意朦胧的她以为是真的了?
许一阳继续说:“我建议,今天晚上我们去跳舞,放松一下,你看怎么样。”
许一阳的坦然让余静书无法推却,她似乎也想证明一点,即便已经到了关系升华的临界点,她依然可以镇定把持,只要今晚不喝酒。于是,她点了点头说:“好啊,我是不会跳舞的,许老师教我吧。”
一顿早餐让余静书回到房间后失去了打电话给杨益的冲动,看手表,已是八点多,杨益一定起床了,手机也必定已打开。但是余静书已没有了适才的激情,她暗生侥幸之心,幸好刚才没有打通电话,还是等他打来吧,昨天一夜没接通电话,今天不会不找她。
女人在清醒之后又回到了过去的冷静和矜持,好奇与期望被压入心底,默默地等待着她预测的故事即将发生。或者,这故事终究都不会继续下去,但如果她稍有主动,便可把故事引导而出,但她依然固执地等待着,宁愿无果,也不肯点燃故事发生的导火线。
上
午还是冗长沉闷的会议,中午吃饭,午休,杨益居然还是没有电话。也许是昨夜余静书不接电话让他失去了信心,于是放弃了。这种猜测完全合理,想当年余静书和杨益闹离婚时,就是因为她的不追索、不逼迫而放任了他,导致他最终真的越走越远。尽管余静书始终不知道杨益要得到她房间的电话并且说要打电话给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她还是对一些未知的可能性想象了无数个场面,但看起来,重蹈覆辙的故事再一次上演了,这是性格使然,余静书难逃这一类结局。
下午是小组讨论。余静书分派在许一阳的组里,饭桌和小组都以专业归类,许一阳是经济管理专业的研究员,这一组的组长。工作时的许一阳再一次显露出正人君子的严肃和乏味,他首先发表了一些在专业教学上的见解,然后一个个点名要求组员发言。轮到余静书时,他说:“余老师,你去年刚参加过全国教学法大赛,接下来请你谈谈感想和得失。”
居然连一丝笑意都没有,而且很自然地叫她余老师。这个男人,角色转换很快,心理素质一流。余静书倒有些着慌,如果仅仅是一次学术交流,她不会觉得这么紧张,就像上一堂公开课,很自然,很从容。但是现在她发表演说的对象中,还有一个与自己稍具暧昧纠葛的男人,尽管这暧昧还未真正发展到出轨,但他们之间,确是心照不宣地认可这种暧昧的。她开始犹犹豫豫地说话,一开始便对那次比赛过程中帮助过她的导师和同事乃至评委们表示了一番感谢,纯属废话,直到切入教学法的探讨,余静书终于恢复了敏捷的思路和流畅的语言。
发言完毕,余静书看到许一阳的脸上露出赞许的笑意,很淡很淡的笑,旁人许是看不出,但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自己也颇满意,身姿一松,把自己靠在椅子里,很实在很塌实地坐了下来。许一阳的评说客观公正,却不乏溢美之意。余静书心头舒畅几许,这是来大连开会后感觉最为心情愉悦的一瞬。
正当她靠在椅子里听着另一位组员的发言时,手机在包里剧烈震动起来。她的包挂在椅子靠背边,因为震动,小坤包摇摇欲坠。余静书赶紧打开包,拿出手机跑出会议室。翻开手机盖看,是杨益的电话。他终于来电话了。
回到会议室,她愧疚地看了一眼许一阳,他并没有看她,他正专注地盯着正发言的人。余静书坐下来,耳里根本已听不进发言。此刻,她的心里已是翻江倒海,她的思路马不停蹄地从过去到现在,又从现在回到过去地转了一遍,然后才暗问自己:我怎么忘了问他晚上什么时候到?
杨益在电话里给了余静书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消息,杨益说:“静书,收到我的短信了吗?为什么不回电话给我?我正在从烟台到大连的船上,今天晚上可以到大连了。客户请我们到东三省旅游,第一站先到大连,你正好在大连,顺便去看看你吧。”
余静书捏着电话机,心跳加速。但她依然用平静的口吻说:“没什么好看的,平时你来看儿子不老能看到我吗?”
杨益在电话那头笑起来:“看儿子是看儿子,看你是看你,不一样嘛。”
余静书默默地想,这男人倒是和过去不太一样了,是不是林卫卫改造了他?居然学会讨好女人了。
余静书便也十分自然地换了一种口吻:“是吗?难为你想到我,那要不要我准备葡萄美酒夜光杯等你来?”
杨益笑得更欢了:“太好了,我要的就是这个。今天晚上一下船我就到你开会的酒店,地址和路线昨天晚上我都打电话问过总台了,总台小姐可不像你这么吝啬,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棒槌岛度假区海神酒店1203号房间。”
余静书笑笑说:“你赶得正是时候,我们的会议后天就结束了,留下两天让我们去旅游。现在我开会呢,你到时给我打电话吧。”
电话挂断后,杨益朗朗的笑声依然充斥余静书的耳朵。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忽然想到来看她,是因为离家千里后有一个见面的机会,于是便肆意放纵自己了?也或者,他是有什么事情相求?不管怎样,因为爱上别的女人而抛弃了她的前夫跑这么远路来看她,这的确是一件让她感觉十分扬眉吐气的事情,哪怕他说是去东三省旅游顺路来看她。
余静书决定先赴约和许一阳跳舞,她依然不想让杨益看到她为了等待他而放弃了自己的活动,最好是在舞场里相遇,这样,她就加倍自信,她要他看到她丰富多彩的生活,看到她被男人簇拥的场景,看到他曾经舍弃的女人被别人尊崇的样子。她需要不失时机地挽回她曾经失去的自尊,这样,她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快乐生活。
余静书思绪万千的那会儿,已完全把家里那个叫陈彬的男人忘记了。而眼前的许一阳,无疑又成了她的道具,他是余静书用来在杨益面前展示成绩和示威的武器。看起来,那个梦里的余静书是完全真实的。柔弱的女人,为了自尊,在那一瞬间,对身边的男人何其刻薄和残酷。
草草吃完晚饭,余静书便回了房。她把带出来的衣服摊在床上,她在想,今天晚上究竟穿哪一件。那件黑色斜肩连衣裙昨天晚上已经在许一阳面前穿过一回,今天再穿这件衣服去跳舞好像有些不合适。女人总是希望自己每天像一朵鲜艳的花儿一样,开得日日崭新。余静书也不例外,只是平时在家或单位,这一女人普遍的秉性被约束而没有暴露。外出数天来,她似乎有些改变。看来,环境会让人改变向来墨守成规的生活态度。
余静书还是选择了黑色斜肩连衣裙,不是没有别的漂亮衣服可换,那套粉色的两截短装裙就很不错,但黑色斜肩连衣裙显然更漂亮一些。许一阳有没有看见过她穿这件连衣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晚上杨益要来了,她将不遗余力地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漂亮女人来面对她的前夫,动机并非引诱,而是示威。女人在选择衣饰时,暴露了她的情感倾向。今夜,她是为等待杨益而装扮自己,即便她并不清楚杨益是为什么而来。
舞厅里一片昏暗,寥落的人头在舞池中移动。随着夜色的深重,来跳舞的人越来越多。许一阳穿着一件质地很好的灰色T恤,黑色长裤,皮鞋的样式简单,但设计显然时尚。这个男人总是把自己弄得与环境如此贴切。
好几支曲子是“恰恰”和“伦巴”,余静书说不会。他们便坐在舞池边喝茶,看别人跳。余静书不断翻开手机看,小小屏幕上的亮光在舞厅的一片黑暗中灼亮异常。许一阳说:“小鱼儿看来在等电话。”
余静书抬头笑笑,语带歉疚地说:“是啊,儿子说要打电话和我说个事儿,我怕音乐太闹听不见电话响。”
“哦——真是好妈妈。”许一阳故意拖长了声调说:“女人离开家后,再是放松,也还是放不下家里的人。你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我想,也一定是一个好妻子。”
昨天晚上酒后,余静书一冲动就把自己离婚和再婚的事儿说了出来。但她是酒后说的话,已经不记得,所以许一阳这么说,她虽是有些羞愧,但并没有特别不安,只是轻轻叹息,心想:好妻子是什么样的呢?是像我这样,还是像林卫卫那样?
许一阳听不见她的叹息,音乐轰响,一片喧闹。
一支三步的曲子响起,许一阳拉起余静书的手,两人滑进舞池。他们没有说话,许一阳揽着余静书腰身的那只手里,有着一股要把她整个身子吸引而去的巨大力量。两个人因此而靠得很近,余静书的鼻子几乎挨上了许一阳的肩膀,再靠近几厘米,她就完全被他拥抱在怀里了。她没有抗拒,身姿柔软地任凭着男人的引领,男人的呼吸近在视线之上,鼻子里嗅吸到的气味来自他身上的棉织T恤,就如洗干净刚在阳光下晒干,透着一股太阳的香味。
余静书暂时忘却了那个随时都有可能响起的电话,许一阳胸怀里散发出的男性气味让她身心绵软,在这个没有人熟悉她的地方,她的情绪果然放松之极。跳舞居然是如此好的一件事,过去从未发现过,也没有尝试过。余静书有些为自己委屈,那么多年过去了,青春都已经走出了尾声,自己才刚刚明白这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搂抱着移动脚步的事情是的确有着吸引人之处的。难怪舞厅的生意会这么好,自己过去从未发现过。
这个曲子不短,终于余音袅袅地将近结束,许一阳拉着余静书的手做了最后一个旋转动作,音乐戛然停止。就在这十分短暂的空白时段,在没有音乐的安静的一瞬,舞池边的座位上,余静书的手机唱起了歌:两只小蜜蜂呀,飞在花丛中呀,飞呀,飞呀……
那是儿子乐乐玩她的手机时帮她设置的一个彩铃,乐乐非要妈妈用这个音乐,她就一直用到现在。余静书在舞厅里几乎所有人的注视下奔向她的手机,两只小蜜蜂终于又一次淹没于一段新的舞曲。
她拿着手机奔出了舞厅,叫嚣的音乐、闪烁的灯光,以及一身洒脱的男人许一阳被她抛置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