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果然是杨益的,他说,他已经在棒槌岛度假区海神酒店的大堂里。余静书喘了口气说:“你到二楼舞厅,我在门口等你。”
三分钟后,杨益的身影在走廊尽头出现。并不陌生的男人,依然消瘦,头发有些凌乱,许是赶路没注意整理。余静书暗想: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心情顿时平静下来,等待时的兴奋不安忽然消失,她又变得镇定自若了。她曾设想在舞厅里遇到他,让他看见她丰富多彩的生活,看见她被别的男人搂着跳舞一点也不寂寞不孤独的场面并没有发生,她只是站在舞厅外的走廊上,目光平和地看着走向她的男人。她向来是如此的,一经站在杨益面前,她便恢复了原样。
杨益已经走到她的面前,脸上也是没有任何异常。他对余静书笑笑,算是打招呼,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不能就在这里接待我吧?你的房间住几个人?”
余静书也礼貌地微笑:“就住我一个。”
杨益一拍手掌:“那很好,去你房间吧,说话方便些。”
余静书不推辞,她走在前面,杨益跟在她身后,进电梯,到12楼,打开房门,两人进屋,关门。
走进房间,杨益才说了一句:“静书,今天你很漂亮。”
余静书听出来,这话是礼貌的恭维,词语间缺乏激情,不真诚。心理暗示她又开始对杨益百般挑剔。她直截了当地开口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不希望他真的是有事相求,但她想象不出他为什么跑到大连来找她,她也不认为他会说“因为想你”、“因为还牵挂着你”、“因为日子过得无趣之极还是觉得你好”之类的话,她很客观地认为,这种可能没有。
杨益说:“非得有事儿才能找你吗?我就是想看看你不行?”
余静书心跳加速,嘴上扯开话题:“你们客户很大方啊,和你们做生意,让你们赚钱,还请你们旅游,这么好的事情也有。”
杨益被她牵走了思路:“我们给他们回扣比别家丰厚,这是双赢的,没有谁愿意吃亏。”
余静书有些不甘心:“那你大老远跑来看我,岂不是让你吃亏了?”
杨益看着她,不说话,他抬着眼皮,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十分明显,竟显苍老之态。他话不对题地说:“静书,你真的很漂亮,穿这件衣服。”
这一回,余静书听来,杨益的话不像是客套的恭维,赞美的语气发自内心,心里顿时滚过一阵辛酸和快意交织的洪流。但她低下头,不说话。然后,她便感觉有一只手探前,伸到她额前,撩了一下她额前的刘海。她闪了一下脑袋,不算躲避,然后,这只手便移到了她的脸上,潮湿的,带着汗迹的手,在她脸上逗留了下来。她依然没有躲避,她听到他说:“静书,其实,你是个好女人。”
她知道自己是个好女人,可是好女人是什么样的?真正的好女人不应该和丈夫以外的别的男人有任何瓜葛,杨益当然不是她的丈夫,他只是她的前夫。那么躲着现在的丈夫和前夫勾勾搭搭算不算好女人?余静书心里的酸楚蜂拥而至,然后,她听到杨益说:“静书,还是想和你当面说件事儿,我有难处,想请你帮个忙,本来……”
果然还是有事才找来的,余静书想,为什么非要我做好女人?我是好女人,我该吃亏,所以我就该被你抛弃,儿子就该我来抚养,艰难和辛苦就该我来承受,特意来找我还是因为有事情要我帮忙,为什么非要听你说你的难处?
女人骨子里的邪行如退潮后的岛屿,渐渐浮出。撒旦像一股烟一样从瓶子里钻了出来。
余静书忽然抬起头,她打断杨益的话说:“先别说你的事儿,我们难得单独在一起,找点酒来喝怎样?你不是要我备好葡萄美酒夜光杯等你吗?”
杨益停了话,笑起来:“行,那我们先喝一杯。有酒吗?”
余静书从客房小冰柜里拿出一瓶叫不出名字的洋酒:“这里有。”
然后找出两只泡茶水的陶瓷杯倒上小半,余静书端起杯子说:“为什么干杯?想个理由。”
余静书的主动出击让杨益有些紧张,他摇摇头说:“想不出什么理由,你说吧。”
余静书便把手里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杨益面前的杯子,说:“为今夜我们的不期而遇。”
自己一仰脖子,琥珀色的酒先一干而净,然后举着空杯子看着杨益,眼神竟是有些勾人。杨益在她的注视下,也拿起杯子把酒喝光,心里想着:这女人果然和过去大不一样,过去她从来不喝酒,也不会穿这种把肩膀都露出来的衣服,更不会和一个男人这么主动地交流,哪怕是自己的丈夫。可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今天显得很漂亮、很迷人。
接下来,余静书又倒了一次酒,再接下来,便是杨益倒酒了。两人接二连三地找着干杯的理由,直到把一瓶洋酒喝剩下小半瓶。余静书面色红润,脸上开着绯红的花,话语里竟有挑逗:“杨益,我错了,生活本来就该这么过,以前,我们的日子过错了,今天来做一次性纠正,就今天,过了今天就没了,好不好?”
杨益终于无以把持,他站起来,一把抱住余静书,嘴里喃喃而语:“静书,我从来没发现你这么漂亮,今天晚上这么漂亮,就是为了等我来吗?”
余静书被男人紧紧搂抱着,并不挣扎,她从他的臂弯缝隙里看他的脸,她发现,这个男人竟似不曾认识。再看房间里的陈设,没有一样与过去的伤痛回忆有联系,这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一张完全陌生的床,面前的人,也变得陌生。就是陌生才好,只有陌生才可以没有顾忌,才可以忘却了为争得一丝可怜的自尊而冷战、较量、争执的纠葛,才可以肆无忌惮,才可以随性放纵,哪怕堕落。
那件陈彬从美国买回来的中国制造的漂亮连衣裙掉在地毯上,黑色的布片不再漂亮,它必须要穿在女人的身上才是漂亮的,所以,漂亮的是女人的身体,而不是这黑色的布片。
一开始杨益还有些退缩和犹豫,但余静书的表现鼓励了他,他便一往无前勇猛无比了,他便好得令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了。她向来没有林卫卫的放肆和张扬,她也没有林卫卫身上那种故意放逐的诱惑,即便在喝了那么多酒后,她依然只是无声地以一个羞怯且期盼的眼神吸引着他,她紧闭的嘴巴里压抑的深重喘息,她微微上倾的身躯与他欲近还远的靠拢,这一切,让他加倍兴奋。犹如一个吃过饭的并不十分饥饿的孩子,大人手里的蛋糕盒子是没有强烈的诱惑力的,但却因为大人始终不肯打开盒子给他看看里面的蛋糕究竟是什么样的,他便愈发地想象盒子里的蛋糕一定是奇异而美味的,便真的感觉到了饥饿,想吃,很想吃,太想吃了,因为是竭力争取的,所以,当大人终于把盒子摆在他面前时,他便狼吞虎咽起来,那蛋糕,也果真是美味的了。
杨益发现,躺在他身下的女人不是余静书,她对他忽然表现的冲动毫无反感,也不拒绝,她当然不算主动,但她的目光里显然有期待和兴奋,她甚至对他的纠缠抱以柔情婉转的配合,他从未发现过,这个女人竟是如此有趣味、有情调,令他有不舍探索的欲望和无穷的回味。这块蛋糕,怎么直到今天才发现它的美味?
因为杨益的那句话“其实,你是一个好女人”,余静书彻底崩溃,长久维护着她的尊严的那道墙壁坍塌了,她做了她从不敢想象的事情。她和她的前夫上床了,她做了一回坏女人。她躺在赤身裸体的男人怀里,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的丈夫,这个男人的身体应该是她极其熟识且并无多大兴趣的,可是今天她却勾引了他,从建议喝酒开始,她就想象到了这个结果。并不是想去证明梦境里的那个问题——你还爱我吗?不是的,她很清楚不可能失而复得,他不是来找她叙旧情的,他是有求于她。她依然无法找回她的自尊,那就干脆不要了。
梦境里的男人不敢回答她的问题而把自己消失了,真实的男人其实也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余静书醉意朦胧地躺着,现在,她已不关心自己是否赢了,她也不再关心是杨益输了还是林卫卫败北了,她只知现在她很痛快,话说得痛快,酒喝得痛快,头晕得痛快。她伸出手臂,揽住男人瘦瘦的腰身,脸贴着男人肋骨突出的胸膛。男人揽着她说话:“静书,正经事儿还没说呢,是这样的……”话声越来越远,由清晰到朦胧,睡意渐渐袭来。
余静书的这一觉睡得实在太好了,太塌实了。直到听见窗外的鸟叫,她才醒过来。脑子醒了,眼睛却不肯睁开,她闭着眼睛想起昨夜身边还躺着杨益,一惊,慌忙伸手摸索,发现枕边没有人,赶紧睁开眼睛坐起来,环顾房间,没有人。仔细查看房间的情形,杨益随身带的那个黑包不见了,杨益的衣服和裤子也都不见了。
她掀开被子跳起来跑到卫生间,卫生间里也没有人,她叫了两声:“杨益,杨益!”
没有回音。杨益走了?余静书站在床头,努力回忆昨夜入睡前的最后情景,她依稀记得男人抱着她喋喋不休地说:“静书,其实,我还是找你有点事儿,本来想电话里和你说的,但正好到大连去,所以决定和你当面谈,如果你手头宽裕,我想向你借点钱,我准备自己注册一个公司,现在的业务很好,我想单干。注册资金我是有的,但公司的运转需要头寸,请你帮帮我的忙……”
余静书心头掠过一片冷风,感觉有点寒意,她转身,看到床脚的落地镜子里,一个女人正披散着头发,赤裸着身体站在床头,她的脚下,是那件揉成一团的黑色连衣裙。
她躺回床上,然后,把自己的脑袋整个儿蒙进白色的被子,号啕大哭起来。
这是自打成人后,她唯一一次大声地哭,好痛快。
两天后,会议结束,会务组安排一部分人去沈阳和丹东旅游,另一部分人因为种种原因不参加旅游,直接回家了。余静书临时决定不去旅游了,她想直接回家。会务组派了几辆车送回家的人到火车站、机场和码头,另一辆车去沈阳旅游。余静书要上机场的车,许一阳过来和她告别:“小鱼儿,回家以后要多和我联系,免得你把我忘记。”
余静书笑说:“怎么会忘记?我会给你发电子邮件,或者,打电话。”
许一阳说:“很好,谢谢你,美人鱼。”
说完,眉毛舞蹈般跳跃两下。自从那次在海鲜餐馆吃晚饭时他叫她“美人鱼”之后,许一阳再没有这么称呼过她。现在听到他叫她美人鱼,余静书有些难为情,她羞涩地低下头说:“许老师,应该是我谢谢你,你担待我。”
许一阳仰头一笑:“该学会收得起,放得开。多好的女人,快乐一些吧!”
余静书不再说话,他们握手,然后各自上了各自的车。车启动时,余静书想,前天晚上突然从舞厅走掉,她没有向许一阳解释原因,他也始终不问。那一刻,心头涌起一股暖意,这个男人让她感觉安全和温暖。关心是问,有时候,关心是不问。余静书想到了这句话。
傍晚时分,飞机顺利到达上海虹桥机场,从机场到家只需半小时,提着行李走近居住的小区时,余静书加快了脚步,她想儿子了,她连会议后的旅游都没有参加就提早回上海了,她想立刻进家门抱着儿子狠狠亲他几口,儿子一定会高兴得大呼小叫的。然后,她又想到了陈彬,家里还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她现在的丈夫,外出的这几天,他替她照顾着她的儿子,可她似乎并不想念他。这么想着,就上了楼梯,六楼,灰色的防盗门,用钥匙开门呢还是敲门?
余静书决定用钥匙开门,她想突然出现在儿子面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正在掏钥匙时,门自己开了,她抬头,看到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女孩站在门框里。女孩叫起来:“乐乐妈妈好!”
余静书认出来,是陈彬的女儿,牵着女孩手的女人,是陈彬的前妻。陈彬在屋里闻声而出,看到余静书,慌忙出来替她提行李,一边和前妻道着再见。
余静书不是没见过陈彬的前妻,她客气地与她道别,然后进屋,关门。没有乐乐的声音,余静书问:“乐乐呢?”陈彬说:“儿子不在家,被外公接去吃大闸蟹了。”
陈彬说话明显有些紧张不安,余静书想:原来乐乐不在家,他老婆孩子就来了。
陈彬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欲言又止。余静书不说话,转身从行李里往外拿会议发的土特产礼品,一边拿一边想:他老婆也会向他借钱吗?如果来借钱,不带女儿来才好。
当然,余静书没有问陈彬这句话。余静书向来是一个沉着镇定,冷静理性的女人,大连是个意外。现在,余静书已经回到了上海,不是在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