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柏拉图-1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韩东 本章:我的柏拉图-1

    王舒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将双手放在抽屉里,低着头,看得出来他在阅读。至于读物是什么就很难说了。大家都知道他在读书,那本打开的书就躺在抽屉里,也许并不是一本什么书,一张有字的纸片,或者备课笔记也说不准。开会时王舒总是这副姿势,他从不参加集体讨论。没有将书摊在桌面上就是给领导留面子了。王舒读书是真诚的,并没有挑衅的意思。

    他坐得笔直,身体一动不动,除了呼吸唯一的动作可能就是眼皮眨巴。也许他的手指正动个不停——翻页、画杠,但在我们的距离内一点也看不出来。王舒的阅读具有神秘性,大家很想知道是什么使他这样专心致志?也许他什么都没读,只是看着并欣赏着自己白皙的手指,或者盯着马粪纸钉制的抽屉的底部。

    只有他自己知道引起关注的是两张纸质粗劣的白纸条,上面印着学生的姓名及学号。

    王舒上大课,两个小班共七十人,因而有两张纸条—一两个班级的学生名单。

    名单上男女有别,女生的名字旁加印了星号。由于男多女少,星号印在女生的名字旁(而非男生的名字旁)说到底是很经济的。正式上课以前王舒读着这两张名单,不禁想人非非。他的想象局限于所有加星号的名字,并认为名字动听可爱的人也一定长得漂亮。不过,据多年的教学经验情形往往相反:那些漂亮的女孩儿名字总是俗不可耐。对此王舒有充分的精神准备。

    上课时他小心翼翼地点名,谨慎而有节制地提问下面的女生。他力图做到貌似公正。课堂上的男女生之比大约为二比一,因而王老师大约须提问两个男生之后才可提问一个女生。经过一个多月漫长的过程,王舒才逐步使自己的想象符合眼前的现实。然而他并不十分着急。让想象逐渐趋近现实,在现实中加以验证和调整正是乐趣之所在。

    他教的这门课叫社会主义建设,出奇的枯燥乏味。王舒早就不存讨好学生的奢望了,但他至少得给自己找点乐趣。对漂亮女生的兴趣并不是那么认真的。他只有让自己觉得爱上了谁,以为在为谁讲课,这课才上得下去,没准还能讲得生动有趣(比较而言)。王舒十分明白:这不过是某种教学和度日的方法,当真不得的。因此他总是见异思迁,并且很博爱,每学期都要爱上两到三个以上的女生。

    费嘉是一个例外,她是他所教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但王舒不愿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她,而是说她长得“好看”——一遣词造句上有了些许变化,继而他发现自己有点进入角色了。离开课堂以后他仍然在想念她,想着她坐在同学们之间,除她之外所有的人都面目模糊。或者,她的同学都面目清晰,唯有费嘉他想不出她长得什么样了。他明知道她长的模样,但眼前就是浮现不出来,为此他感到焦虑不安。

    作为游戏的一部分这的确有些过分,以致于王舒需要有意识地克制某些想象,将其压缩到正常的范围之内。他只可以在课堂上想念她,顶多包括课间休息的十分钟,下课的铃声一响就应立即忘却,将她的形象置于脑后。然而,他倒是可以想象一番她的身体,她的衣服和表情后面那年轻的身体及其功能。可王舒发现他竟无法做到这一点,以往百试不爽的乐趣已不复存在,他对她的想象到衣服为止。或许应该挑挑她的毛病,比如她的皮肤不白,牙齿不好,明显是“四环素牙”。像她那么大的孩子四环素牙并不稀奇,都是在发育阶段受到四环素的侵害,以致于牙齿长成黑色的或者发黄发绿。他们微笑或者大笑时便露出黑黑的小嘴或者大嘴。黑嘴越多王舒越感安慰,因为这是对他讲课效果最直接的证明。他无比欢迎这些小黑嘴,当然其中也包括费嘉的。而他的妻子有一口白森森的演员一样整齐的牙齿,比较起来黑牙齿反而难能可贵了。

    费嘉穿一件蓝色的夹克衫,体形微胖,上课时喜欢坐第一排。她的个子不高,一米六零左右,眼睛细长,向上挑起。有一次她从讲台前面经过,王舒正好看见她的正侧面,那细长的眼睛甚至都延伸进她的鬓角里去了。当然这只是一个幻觉,他觉得她的目光无处不在,无论在任何角度上,那流转的波光都像是在打量你。

    他总是注视着她,用眼睛的余光。坐在讲台后面的那把椅子上,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他的腿跷在讲台背面的格板上,以致于椅子向后,只有两条后腿着地。

    他的姿势看上去很危险,实际上很安全。在课堂上他从不离开他的椅子,和它在一起他便无所顾忌,敢于玩出各种花样。他的目光因此也加倍放肆,在阶梯教室里追逐着费嘉。他并没有赤裸裸地直视她。为避兔没有必要的坦诚他把焦距调远,注视着教室后面的墙报或屋顶。然而眼睛的余光一般刻也没有放松,像一只透明的玻璃罩一般将她的身影始终笼罩在内。讲课时他才有机会直接注视她,那时候所有的学生都面向王舒,没有人可能追踪他的目光。他注视着她,不敢很长久,因为她那瞪大的眼睛看上去是那么的美丽和空虚,不禁让人害怕。

    因时、地的限制,所有的观察都是表面的,而所有的疼痛都是内在和深入的。

    那表面的、光华夺目的东西属于费嘉,王舒只拥有那不可告人的疼痛。

    一天下午,他离开学校回家,从后门出来后沿着一道围墙骑了很久。地势微微上坡,他骑得很慢,四周是典型的乡村景色:块状的农田、闪亮的河流和远处的村庄。他想起费嘉的形象,感到一阵心疼。也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他。土路上有一些洒落的石灰(拖拉机运输时留下的),白得耀眼。他离开学校,往家里骑去。费嘉还没有放学,仍在学校的某一间教室里自修。但她是本地人,平时不住学校,在王舒离去以后她也将离去。他为所有的这些阴差阳错而感到痛心不已。

    关于他和费嘉共同的校园王舒写过一首诗,题为“郊区的一所大学”——

    郊区的一所大学

    下午四点左右

    工地上的大楼已砌到三层

    路的另一边

    是半年前竣工的宿舍

    设计和正在建筑中的一样

    楼与楼之间

    现在还是一块空地

    不断有人走过

    似乎在测量距离

    一阵风来自这个季节

    校园里没有任何响动

    一张纸在沙石下面

    树木在施工时移开

    下午四点

    一片云影带来了凉意

    我走向学校的大门

    并计算所用的时间

    学校对王舒而言,正如诗中所透露的,是如此的表面。平时除了上课他只是每周两次来这里参加政治和业务学习(各一次)。学习时他不发一言,像个傻子(手放在抽屉里看着什么)。课间休息他也从不去教员休息室。王舒声称自己从未使用过学校的任何设施,食堂、浴室、图书馆等等一概不曾去过。也许他上过厕所,那也是迫不得已,但他可以负责地说只是在那儿小便,绝没有大过便。医务室分发的避孕套王舒拒绝领取(多多结婚时上了环,因此不需要这个)。他来学校只是上课,课一完马上走人。这个如此表面、临时、毫不重要的地方(在王舒的想象和愿望中)没想到竟深入到他的心中,它一面深入一面仍带着它全部的表面性、坚硬和隔膜。

    就像一块尖锐的石头在王舒的心里慢慢地生长起来了。

    见到费嘉以前,他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远离这所学校的,它不过是他挣钱糊口的地方。他来去匆匆、形同过客,也的确如此。在城市的另一边,有他的家、妻子、朋友以及文学,那才是生活的目的所在。如今一切颠倒过来,目的与手段彼此互换,家、妻子和文学变得如此遥远和不真实,返回之路痛苦不堪。

    冬天的时候王舒呆在阴暗的办公室里,透过窗玻璃看着楼外的空地。对面便是教学楼,课间休息时间三五成群的学生在那儿嬉闹、晒太阳。他看见费嘉,与一个女生互挽着胳膊匆匆走过。还有一次她独自一人,在阳光下陷入了沉思。她的头微微地侧着,披分的头发两边不均,一边多一点一边少一点,多一点那边的头发遮住了她一侧的面孔。阳光映照下费嘉的头发有如丝绸,闪耀着昂贵之物特有的光芒。

    一些男生在她的周围活动着,但他们所做的一切与那宁静的中心完全无关。即便如此王舒还是羡慕他们。比较而言,他处于更不着边际的外围,甚至她都意识不到他的存在。他只不过是一个躲藏起来的窥视者。在他与她之间是密闭的墙壁、玻璃、空地和那些与她同龄的刚过变声期的男孩。有时候他真愿意是她的同学,与她一道上课、自习,出人于她的左右。然而真让他回到多年以前,那与他一起上课、去食堂和打开水的只能是他现在的妻子多多—一她是他的大学同学,这一点已记录在案,无法更改。那么是否说明王舒愿意再与多多从头开始一次呢?答案是否定的,除非那人不是多多而是费嘉。他的遐思冥想有着显而易见的矛盾,是任何人都解决不了的。

    初春时节,王舒从校园里走过,发现河边一丛丛的条柳渐渐的绿了,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就像是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那样的绿色。它们如同一团薄雾,在树丛中浮现。气温依然很低,但天气晴朗,太阳透过衣服的质料温暖着他的脊背。那时王舒再次想起了费嘉。他变得如此少年心性,易感多愁,还触景生情呢。

    他从办公室的玻璃后面来到户外,与费嘉同处一个万物复苏的世界里。理论上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冬天时大大地进了一步。

    在他家楼下有一个幼儿园,孩子们的歌声常常会把他从漫长的午睡中吵醒。那幼稚的歌声在半睡半醒之间听上去尤为动人。

    王舒住五楼,他与多多的那张特大的婚床位于朝南窗下,一墙之隔的楼下便是幼儿园的屋顶。风琴简单地伴奏着,孩子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某句歌词,粗嘎而嘹亮的声音向上升起,震撼了王舒的窗扉,使得玻璃发出哒哒哒的响声。大约有三四十个孩子吧?他们一条声地唱着。那时正是王舒一天中最疲惫和脆弱的时刻,要不是孩子们的歌声他会就这么一直躺下去,等着天自动地黑了。当他想起费嘉,突然有了灵感。王舒翻身下地,寻找纸笔。他伏在餐桌上很快写下了这首题为“孩子们的合唱”的诗的第一节——

    孩子们在合唱

    我能分辨出你的声音

    我看见那合唱的屋顶

    我看见那唯一的儿童的家

    然后我看清这将要过去的一天

    这是我第一次爱上一个集体

    王舒紧张得不得了,因为他看出这诗句的品质非同凡响,生怕有所闪失。他屏住呼吸,写下第二节——

    这些不朽的孩子站在那里

    没有仇恨也不温柔

    他们唱出更广大的声音

    就像你那样安静地看着我

    我猜想你的声音是实质性的声音

    他再也坚持不住了,搁下纸和笔,为抑制心中纷至沓来的感念下楼去买菜。在农贸市场他故意与卖鸡蛋的汉子讨价还价。他给了他一张一百元的钱,那汉子说:

    “看清楚了,这是一张十块的。”他看清楚了,的确是一张十块的,他只是认为自己给了那汉子一张一百的。虽然心存疑惑,但王舒确实不敢确定自己带了一张一百的还是一张十元的下楼。此事不仅没有干扰他的情绪,反倒有利于他,很长时间里他没再想那首诗的事。回家后王舒放下菜篮子,接着写下了诗的第三节(也是最后一节)——

    广场上,孩子们交叉跑动

    你必将和他们在一起

    不为我或者谁的耳朵

    永远不对着它们小声地唱

    这支歌

    这时候他和多多尚无离婚的迹象,至少对王舒而言那是不可想象的。并不是说这意味痛苦的分离,正相反腐婚预示着美妙无比的自由和希望。王舒认为这样的好事绝不会轮到自己。他是一个已婚者,为此感到深刻的自卑。他的结论肯定也是错误的,竟以为离婚不得是他和费嘉间存在的唯一障碍。

    他努力着,在灯下开列出一张至关重要的名单。人选者按照与他关系的远近和富有程度分为三个等级。他将分别向他们借钱,供多多去澳大利亚读书的学费之需。

    他认为这是他唯一的生路了,错过这一村就没有这一店,因此需要竭尽全力。名单上有四十个人,明天他将寄出四十封借债的信,他将把四十个朋友变成债主。这件事有着显然易见的荒谬,但多多并不反对。

    她回来的时候看见王舒伏在缝纫机的盖板上工作(他们早已分居,在一套房子里分住两室。王舒将书桌让给了多多,将她弃之不用的缝纫机当桌子用)。她轻蔑地扫了一眼,并未作声。王舒即便背对着她也能感觉到她的恶意。她在嘲笑他的无能一一竟然要动用四十个朋友。她在嘲笑他的那些个朋友如此不中用,竟然要四十个凑在一起才管用。她蔑视他那浮夸的本性一一四十封信以及借债的名单像铺张的刨花一样堆积在窄小的木板上,他想表明的不过是自己已经尽力。

    她回来得很晚,既不作任何解释,也没有一句问候,很快地洗漱完毕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整个套间又恢复了安静。坐在缝纫机前王舒只是片刻受到了打搅。

    现在,他比她回来以前更加心安理得了。在她回家以前,他的思路还部分地索绕着她。当她回来后睡下就像从此死去了一样,她在他的思绪中彻底消失了。随着夜晚的深入费嘉的形象更加清晰,也更加完整了。他半卧在床上思念着她,默默地吸着烟。他的思想逐渐趋于神秘领域,遭遇微妙而意外。后来他干脆盘起双腿,脊背绷直守住丹田,期望得到某种超然之力的指引。他默念着费嘉的名字,直至小腹发热,他不由地出了一身细汗。与此同时,另一间房子里的女人在梦中发出鼾声吃语——一个屋顶之下的两个世界已经相去甚远了。

    多多早起上班的时候工舒还在睡觉。接着他们将错过一天,直到晚上她下班后他们再次聚首—一这仅是理论上的可能性。实际上,他们早就不在一起吃晚饭了,虽然王舒时不时还会做一次晚饭,并记着放上两套餐具。他已经习惯了自斟自酌。

    当然,会为她守夜,如果多多回来得太晚(超过十点半)他会沿着她的来路迎出去。

    这只是说明他过于神经质,她干扰了他的节律,使他觉得心中有事,因而不踏实。

    他并不非要知道下班后她去了哪里,如果通宵不回她只须事先通知他。王舒并不想闹得那。僵,特别是当彼此的心思都心知肚明之后。现在他们已不像以前那样拚命争吵了,毕竟还住在一个屋顶下。也许王舒对多多多了一种房东的感情,那房子是他父亲留下来的,无论结果如何,他将留在原地,而她将从此离开。他对这房子及其使用负有责任。多多的行为则越来越表明她是一个临时的栖身者。在她离去之后谁将进入这里呢?不用说,只能是费嘉。

    多多在一堆借债的信中发现了那首“孩子们的合唱”。

    她推醒王舒,问他诗是写给谁的?

    王舒说:“不写给谁。”后来又说“是写给你的。”

    多多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宁愿相信不是写给我的。”

    王舒说:“随便你。”

    多多不再深究。她明白这也许是相互关系的新起点。至少今天晚上她可以回来得更晚些了。

    她兴高采烈地去上班,他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一番干扰使王舒耽误了起床时间,差点没能及时赶到学校。上午三四节有他的课。王舒从十六路车上下来直奔学校大门,在校门口他听见了第三节课上课的铃声。学生们向各自的教室飞奔而去,突然之间校园里就变得空无一人,只有路边的几棵小树挺立着。从校门口到王舒授课的大教室足有三百米,事已至此他反倒不急不躁起来。王舒消消停停地沿着大路向教学楼走去,姿态显得格外沉着。

    费嘉今天也迟到了。她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晚于王舒进入学校大门。那车在王舒的身后一阵乱响,他听见了但没有想到是她。很快,她就超过了王舒,骑到前面去了。他突然之间看见了她,不禁受到极大的震动。另一个情况令王舒更是瞠目结舌:费嘉竟然在他前面十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她跳下车座,对着自行车链盘一阵猛踢。她想表明的是:自行车坏了,所以需要停下来修理。如果她想在前面的路上等他过去,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别的理由了。王舒永远也不会相信她的自行车真的坏了。她跳下地来,猛踢她的自行车,虽然那车的破旧程度足以使她这样,但还是过于凑巧了。

    王舒从费嘉的身边走过去,不发一言。他意识到自己的脊背进入了对方的视野,姿态越发僵硬。身后的空气有着无穷的压力,似乎要将他推倒一样。王舒的心里懊丧不已:他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个与她单独说话的机会。在那条路上,费嘉的自行车很快恢复了正常,她再次从后面超过王舒,突然间失去的机会再次来临,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作为学生,她理应主动问候老师。然而他们面朝同一方向,虽说在同一条路上数次相遇,但从来没有面对着面过。她的失礼情有可原。况且王老师紧张得像一只惊弓之鸟,看上去未免让人害怕。如果他是和颜悦色的笑眯眯的情形也许会有所不同。王舒为自己的生硬拘谨而感到万分悔恨。他看着她远去,再也没有停下来。他以无限温柔的目光目送她拐过报栏,消失在左手的教学楼后。

    一分钟以后他再次见到她,那时费嘉已置身于一个集体中。七十张等待已久的面孔向他抬起。课代表对他说:“王老师,你迟到了!”

    王舒与费嘉交往的三种可能方式。

    一,隔窗而望。

    二,感觉到身处同一个万物复苏的世界里。

    三,在课堂上,她与同学们在一起,而他是他们的老师。

    在第一种情形下,实际上并无王舒的位置。他作为一个窥视者被隔绝在画面以外。费嘉意识不到他的存在。

    第二种情形实际上只存在于王舒的想象中,费嘉的形象是虚构的,缺乏实在性。

    只有第三种情形交往才是名符其实的,然而这不过是王舒与某个集体的交往。

    虽然费嘉身处其中,也不过是七十分之一。

    王舒朝思暮想的其实是一对一的接触。在那条通向学校大门的路上终于发生了此事,虽说双方未置一词,但却是切实的私下接触。当然,方式未免古怪了一些:

    不曾对视(面朝同一方向)、反复再三(先是费嘉经过王舒,然后王舒经过费嘉,最后费嘉再次经过了王舒。),整个过程始终被寂静所笼罩c 尽管有致命的缺憾,接触本身怎么说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王舒凝视着躺在抽屉底部的学生名单,实际上他只是盯着费嘉的名字。现在,这名字如此突出,在名单上一望而知:除了女生的名字旁特有的星号,费嘉的名字旁另有一个红笔勾出的五角星——一自然是出自王舒之手。这样装饰着两颗星的名字在名单上只有一个,甚至在王舒数年的教学生涯中也是唯一的。名单上的费嘉与她所在的集体拉开距离,脱颖而出。王舒亦可无视他人的反应,与那名字做公开而单独的交流。

    我们终于可以肯定地指出:他不是在读书或看学习材料,如此专注而呆板的神情只是在阅读费嘉的名字。他一读就是两小时,与政治或业务学习的时间相当。难以说清的是,他的木僵状态是被非人性的学习制度折磨所致还是由于单相思。二者的实质相去甚远,但在王舒的反应中已合二为一了:生硬敏感,与环境格格不人,内心却激情似火。

    王舒越来越珍惜每周两次的学习时间了。他珍惜每一次来学校上课的机会。除此之外他并无理由呆在学校里。早到和迟走都是不可想象的—一他本人倒是愿意这么做,但在同事看来一定是奇怪极了。王舒懊悔以前做得太极端,以至放弃了某些基本的权利和方便。他不可以在无所事事的情况下留在学校里,逛逛校园或去别的教研室串门。不可轻易地去学校食堂吃饭、去操场打球、去教学楼看看学生的晚自习。当然他更无可能去学生宿舍,尤其是抵达女生宿舍的道路在他的脚下简直不亚于登天。倘若他真的不顾一切地去了,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大家会认为他得了神经病或是地震的先兆。这样说并不过分。

    王舒多么嫉妒他的那些幸福的同事,以校为家,在教学工作之余,吃喝拉撒玩乐爱恨全在校园这方寸之地。他多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然而为时已晚。他必须保持住自己既有的形象和风格,千万不可叫人看出丝毫蛛丝马迹。表面上他比以前更坚定和果断了,甚至不再使用教学楼内的厕所,哪怕小便。如此一来活动范围越发狭小,可供利用和带来机会的因素更加有限,严格地说几乎没有。除了祈祷命运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

    期末时王舒决定对学生进行口试。这在社建(社会主义建设)这门课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好在此专业的老师只有王舒一人,他可以自行其是。如此标新立异的做法倒也符合他孤僻古怪的性格,同事们见惯不惊。王舒解释说:这是图省事,如果笔试的话还得出试题、批试卷,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口试不仅方便,而且可根据学生平时表现对其成绩进行综合评定。他振振有辞、言而在理。事实上不难看出他的计算有误。口试必须每个学生分别过堂,按一人五分钟计,七十名学生就是三百五十分钟,约六个小时。在六小时之内不间断地与学生交谈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不会有人猜到他的心思,人们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执意进行教学方式改革的人。

    谁又能想到他如此大动干戈,仅仅是为了一个女学生?为了能顺理成章地见她一面,并行进五六分钟的单独交谈。在那种情况下(口试)不交谈都是不可能的,谈话是口试的必要条件。她将别无选择地与他说话,他也一样,他们将被迫面面相觑。他只是为见她一面安排了这次口试,自然在不知道的前提下她不会因此而感动。将来的某一天他或许会对她谈起所有的这些苦心,而此刻王舒只是感动了自己。所有的人都浑然无党,他欺骗和利用了他们。王舒想象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道德错误(欺骗和利用群众),然而这都是为了费嘉。这样想,他的情绪就更加激越和澎湃了。

    为了她他甘愿做一个坏人,和家庭决裂、抛妻别子、与朋友反目,甚至利用群众……她是下午走进他的办公室的。当时天气阴沉,光线很暗(没有开灯),有四五个学生围着他磨蹭,想把成绩从良好提高到优秀。门外的走廊上另有一批学生,大声地喧哗着,随时等待他的召见。她既不属于外面一伙也不属于里面的,夹着书包溜进办公室(在点到名字之后)。她没有加入那些围绕着他的学生,而是来到一张空着的办公桌前,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费嘉耐心地等待着纠缠王舒的学生离去,后者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她优美的阅读背影,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这时候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想让那些争取提高成绩的学生尽快离去,以便他们早点开始。

    终于,他们(纠缠他的学生)在愿望得到部分满足后离开了,她来到他的桌前,在椅子上坐下。办公室的门被带上,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除了王舒的办公桌外另有五张办公桌空着。他选择了一个既不是政治学习也不是业务学习的下午,并与教研组长打过了招呼,办公室将归他使用到天黑,不会有任何同事进来打扰。这是空间情况。时间,仅有五分钟,王舒心中有数,也许可以适当延长,那也不得超过十分钟。十分种是极限,极限一过就会引起怀疑。他公事公办地向她提出一些问题,声音刻板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对方—一作答。他注意到她的紧张,那也是学生面对一个严肃的老师时惯有的紧张,况且,这是在考试。她并没有紧张得过分,以至于失态。总的说来她的紧张不过是对他紧张的反应,是他不能让她放松下来。

    他背对窗户而坐,面孔处于阴影中,那阴影给他以必要的安全之感,使他可以稍稍放肆地盯着她相对苍白的面容。她的脸迎光,与他的脸近在飓尺,他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见过她,他觉得因此而更喜欢她了。她不再那么抽象,就像是从纸面上凸现出来,变得那么具体。他分明看清了她说话时嘴唇弯曲和移动的形状。他看见了她脸上的青春痘和时而出现的笑纹。她的脸并不像远看时那么光洁明亮,这样更好,更能打动他的心。

    他向她提出诸如“社会主义建设的总路线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一面无限温柔地盯着她。他的眼睛和嘴巴封闭在各自的领域里,并不相互配合,但也不相妨碍,它们向费嘉发出两套不同的信息,她用她的目光和话语分别承接着。她一面回答他的问题,一面迎击他的目光,丝毫也没有示弱的表示。倒是他,内心惶惑不安。也许,他的目光过于坦露了?也许是他的那些问题不够尖锐。他很想将它们(目光和提问)合而为一,以确立自己完整而可信的形象。可它们继续分裂着,沿着各自的轨道奔驰而去(他约束不住),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口试结束以后王舒很想说点别的什么。这是一个机会,使他有可能整合自己。

    他说:“我给了你一个优。”又说:“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

    虽说他仍在谈考试的事,但态度已有明显变化。他明显地在讨好她,并要让她知道这一点。他在徇私舞弊,并向她坦白无遗,因此在他们两人之间产生了一个小小的秘密。为维护自己的好成绩费嘉自然不会说出他舞弊的事,他当然更不会。

    此番坦白以后他看见她收拾书本装进书包,并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她一直没有回答他的话,似乎也没有使谈话继续深入的打算。就这样她退到门边,在离开房间的一瞬间突然回应了他的目光。

    费嘉微微转身身体稍倾,她对王舒说:“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

    王舒无言以对。五秒种的停顿以后费嘉真的离开了。

    她没有给他足够的反应时间,是否是怕他将成绩更改过来?从优变成良,那是她应得的成绩。她没有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这就使她的优成为不可动摇的事实了。

    并且,她不愿为此负责,她从没有过如此要求,甚至还表示了反对——全怪他一意孤行。如果说这里面有什么差错那也是他造成的,她要让他明白这一点。她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总之,她的优是一个美好的错误,不可更改,也另有人负责,她只是比较幸运罢了。

    也许她的意思并不是这样的。她问他为什么给了她一个优是想深入某个暧昧的话题,她给了他一个继续表达和说明的机会。在这个机会里他可以说:“我给你优,是因为我喜欢你。”当然他也可以这样回答她:“既然你不想要优,那就给你良吧。”

    实际上王舒什么都没有说,面对费嘉提出的问题他张口结舌,僵在了那把椅子上。

    好在她留给他的时间不长,片刻之后她便离开了。假如她坚持不走,非要王舒回答不可,那他极有可能用第一种方式回答她,当然也可能以第二种方式。总之他非得回答,不可能长久地保持沉默。如果他回答她,只可能是两种方式中的一种,王舒设想不出还有两种方式之外的第三种方式。可能延续的对话有多种不同的方向,让我们与王舒一道梳理如下。

    其——:王舒:我给了你一个优。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

    费嘉: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

    王舒:(永远的沉默)。

    既然永远的沉默是不可能的屈此这一情形并不能成立。

    其二——:王舒:我给了你一个优。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

    费嘉: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

    王舒:既然你不想要优,那就改成良吧!

    费嘉:我想要优,你就别改了吧。

    或者:那就改成良吧,我不在乎!

    无论是哪种情况,谈话都不大可能再继续下去,因为很快就有了结果,这结果不是优就是良。对话者由于心理上的障碍将谈话局限于优良之间的选择,不敢越雷池一步。这样的谈话趋向于退缩和保守,话题越来越窄,最后进入一个死胡同。

    其三——:王舒:我给了你一个优。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

    费嘉: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

    王舒:我给你优,是因为我喜欢你。

    费嘉:是吗?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王舒: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喜欢你,老是想见到你。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费嘉:我有什么可爱的?比我好的女孩多着呢!

    王舒:你不一样,和她们都不一样。我对你一见钟情。

    费嘉:可你是我的老师啊!

    王舒:那又怎么样?爱的力量是巨大的,可以冲破一切阻力。

    若不是时间有限(还有学生在门外等着),谈话会一直持续下去。在王舒向费嘉诉说自己的感情之后,费嘉也向对方倾诉了同样的感情。他们谈论了彼此的情况,父母和家庭,王舒还谈到了他的妻子——一他不打算向她隐瞒任何事情。然而所有的这些话题如果展开得从容深入的话就是将全部的口试时间用上也还是不够,他们得另找时间。于是约定了联系方式,互留了地址。

    这些都切实地发生在王舒的想象中,在他看来这是唯一的一种湮灭了现实。事情并未如此发生,并不说明它是没有根据的。只是,他又一次错过了机会。开始时一切正常充满希望,只是在一个地方他没有坚持住,之后情况便急转直下,再也无可挽回了。

    他说:“我给了你一个优。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显然,是他迈出了试探性的第一步,这真是难能可贵。而她也有相当的勇气进行回应。

    她说:“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下面又该轮到他了,她把球再次踢回来。如果当时他回答说:“我给你优,是因为我喜欢你。”他们就将踏上另一条光明无比的前途。可他的力量突然间消耗殆尽,变得呆若木鸡,脑袋转不动了。那短短几秒的沉默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她没有给他留下足够的反应时间,恰好说明了她的紧张,心中有鬼,和他一样。

    “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这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她明显在引诱他,逼着他说:”我给你优,是因为我喜欢你。“然而她并没有把握能够承受他的表白,等待回答的时间里她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因此没等他有所反应赶紧避开了。过于紧张,压力过大,对于双方都是如此。这便是相互错过的根本原因。

    王舒认为费嘉喜欢他,这不过是几种可能性中的一种,到后来他竟将这作为一种现实接受下来。他不再考虑其它的可能性。他认为他的错误只是没有将事情挑明,而他们彼此早已是心知肚明了。也许没有挑明并不能算是一个错误。他和多多尚未离婚,还有一大堆问题未及处理,此时挑明反倒不便。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完成此事(挑明),然而他不希望让纯洁的费嘉卷进他与妻子的冲突中来,通奸这样的事对如此美好的姑娘而言显然是不公平的。问题的关键在于尽快地赎过自己的自由之身。

    于是王舒加紧开列名单,与那些或贫或富关系或亲或疏的朋友们书信往来不歇。

    他公开向他们借债,遭到拒绝或得到口头承诺,不予回答的也大有人在。王舒顽强地坚持着。一位朋友为了他的事准备挪用公款,王舒知道后深受感动,但并没有阻止对方这样做。他不惜冒将多年好友送人监狱的危险,考虑到他并不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人,可见事情急迫到了怎样的程度。他不仅不去阻止他的朋友挪用公款,还将这事到处宣扬,以便给那些潜在的债主做个榜样。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王舒的预料,夏天开始的时候他终于和多多分手了,后者并没有去什么澳大利亚。他们离了婚,分得十分干净彻底。之后,多多搬出了王舒的套间,自己去外面租房子住了。多多离王舒而去,丝毫也没有借助他的力量。

    她没有要他一分钱,并将所有的家具和破烂都留给了他。她在外面另有依靠。有一个男人出国留学,邀请她去陪读(以他妻子的身份)。当然,这只不过是一个名义问题,实际上他们在一起同居已经半年多了。王舒不便深究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半年前多多和他还没有离婚,甚至一点征兆也没有(否则的话他也不会写那些借债的信了)。再比如他爱上费嘉也恰好是在半年以Bu。

    多多说:“这不正好省了你的事儿吗?省得你借债,还要还。省得我们先分居,以后还要离。”

    王舒说:“是啊,这大大地节约了时间,一步到位,省得你以后还要找男人。”

    多多说:“可不?省心省力,省得你还要曲线救国。”

    然而这里存在着明显的不平衡。多多一步到位投靠了一个男人,并将跟随他奔赴远方。而王舒,却没有另一个女人。从理论上说他还得仔细寻觅、培养感情,而后再婚。因此离婚对他而言并非是一件一劳永逸的事。当然啦,在他的心里有一个费嘉,这多多并不知道。可她从来都只是一个幻影,而多多却实实在在地去和那个男人睡觉(无论是离婚前或离婚以后)。每当想到这些工舒的心里就会很难过。

    当然他也有足够的理由安慰自己。比如,和多多之间早就貌合神离了,早就想分(因此他才会荒谬地去借债)。比如,早在离婚以前他的心里就有了费嘉,而心里有了就等于一切都有了。他对费嘉的爱足以构成对多多的背叛,而且是根本的灵魂的背叛,它的严重程度绝不亚于多多与那男人间的肉体结合。况且,他只是没有机会,若有机会他也是不会拒绝费嘉的身体的。他并非是为了多多而保持着忠诚。

    当然,没有那样的事更好,这是某种意外获得的纯洁之感。与多多和那男人通奸相比,他与费嘉的精神之恋要高尚纯粹许多。在这一点上他尽可以去蔑视她和他们。

    以前他总是单独想到费嘉,为思念她而思念她。自从离婚的事插进来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只是想着她了。更多的时候他想到多多,想到她的离去和背叛,想到她的那个男人。他想了很多之后才会想起费嘉。而一旦他想起费嘉便勇气倍增,她成了他克服危机的力量源泉和法宝。倘若没有对费嘉的思念碰到这样可怕的事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因此有时他觉得思念费嘉不过是一种手段,其目的在于建立某种必要的平衡。王舒开始思考他和费嘉爱情的真实性。他对她的爱开始于与多多婚姻的最后阶段。如果没有他与多多婚姻的危机,如果他不是过得那么糟糕和空虚,他会爱上费嘉吗?或者会觉得自己爱上她了吗?脱离所有的这些背景费嘉还是一个值得他爱的姑娘吗?他对她毫无了解,多半是她的长相吸引了他。以往的讲课过程中他不也会觉得自己爱上了班上的某个姑娘吗?只不过那时他知道是一种幻觉,一种维持讲课兴趣的必要的游戏。那时他与多多的关系正常,还没有遇到不可解决的难题。

    作为分手的仪式王舒与多多最后一次一块儿吃饭并不在计划之列。他们相约去区政府领取离婚证书,出来后同行了一段路。大事告一段落,两人倍感轻松,正遇上午餐时间,反正都要吃饭,于是他们走进路边的一家国营餐馆。上了二楼,他们在一张餐桌前坐下,店堂里几乎就他们一桌。七八个服务员伺候他们吃喝,更多的时间里他们挤在柜台前说说笑笑,同时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显然这不是密谈交心的环境,好在他们已不再需要私下接触的机会了。

    在那张铺着皱巴巴的油腻得看不出何种颜色的塑料桌布的餐桌前多多谈起了她对王舒的不忠。她谈笑自若,表达风趣幽默。令王舒吃惊的并不是导致他们离婚的她与那个男人的关系,即便对那个男人而言多多也毫无忠诚可言。这并不是指在与那男人通奸的半年里她仍与王舒睡觉(那时他们尚未离婚,她与他睡觉是尽做妻子的义务),除王舒与那男人之外多多另有别人。

    得知此事后王舒的痛苦是否有所减轻?抑或使他更加痛心不已了?这得看怎么看待问题了。至少此刻,王舒怀揣着离婚证书,并因此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而那人(那个男人)还一直蒙在鼓里。对王舒来说多多已无任何秘密可言,甚至她还表示愿意饭后跟他回去睡午觉—一她不惜在他们之间制造一个针对那男人的秘密。一切全都颠倒过来了。这么可能呢?王舒百思不得其解。

    桌子上的空啤酒瓶已经增加到四个。多多面色配红,显得很兴奋,她历数那些王舒认识和不认识的男人,既像是炫耀,又像在引诱对方,同时也出于道德上一吐为快的需要。如果说她是一个不忠的女人(多多自己也这么认为),至少还是诚实的,虽然这诚实来得稍晚了一些。

    几只苍蝇在碗盏的边沿上起落,王舒注视着它们绕出的十分复杂的线条,思绪也随之飘曳不定。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烟,吃得很少。多多咄咄逼人的目光和滔滔不绝的谈话在他的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她重又变得光彩夺目,王舒感到自己渐渐落于下风。的确,他对她并无不忠之举,和她的做为相比他是忠诚的。但在这张狼藉一片的餐桌上忠诚又算得了什么?在这里,此时此地,坦白才是一切,诚实在此有无可比拟的优越地位。相形之下他的所谓忠诚不过是迫不得已、猥琐和原则上无足轻重的。她一直在暗示他这一点。由于他始终保持沉默,面孔裹在面纱似的雾障中,她不得不突人其间尖锐地问道:在他们长达三年的婚姻生活中他是否也有过对她的不忠行为?他回答说没有。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地说:“我就知道你没有。”言下之意这完全是因为他的无能造成的,而她对他的无能早已了如指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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