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灵带着沙拉分监追捕组在外十余天,设点堵卡,查车摸线索,全没有罪犯吴应泉的踪影。
过了大年初十,杨灵决定把追捕的视线放在吴应泉家嘎木村。这次杨灵不分小组,他知道嘎木是一个边远的山寨,吉普车到吴应泉的那个乡,就没有公路到嘎木,杨灵只好让司机在乡政府附近一家旅社住下来。
他们旅店里开了一个分析会,杨灵说:“大家出来也十余天了,辛苦自不必说,再辛苦,任务没完成也白搭。现在看来用赳赳武夫的方式守株待兔,不如潜伏围捕容易奏效。”
杨灵决定古历正月十二在吴应泉家附近潜伏,他提出“苗族过十三,倮倮过十四,汉人过十五”的理论。
陈松早就对这种徒劳无功、消耗精力体力的追捕方式犯嘀咕。在分析会上,他毫不隐瞒地提出:“要想在社会上抓捕吴应泉,好比大海捞针,应该采用顺藤摸瓜的战略,首先寻找信息,打有的放矢之仗。”
铁剑一言不发地听他们争论,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他松懈而起。从吴应泉脱逃起,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条鞭凶狠地擂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个印痕;他们每天的行动,都刺痛着他的神经,让他心里滴血。
如果吴应泉抓不回去,后果严重。所以,这十多天来,他很少说话,在别人的眼里,他仿佛是一个哑巴。他亦步亦趋地按杨灵的吩咐行事。杨灵和陈松的争论,他都毕恭毕敬地听,且小鸡啄米一般,不断地点着头,不插他们的话。此时此刻,铁剑就像已经失去思维的人。但沉默并非心冷,他血管里的血,热得足以烫弯出鞘的利剑。他外表的冷若冰霜,正是血性男儿特有的气质,这是上苍赋予男人特有的冷峻,是在血与火中炼就的胆魂,是昂首拔剑仰天长啸前的序曲。
陈松和杨灵虽有意见分歧,但杨灵是沙拉分监狱政科科长,又是此次行动的追捕组长,而且出发前梁翼明确命令必须追捕到十五以后方能收队,陈松只好同意杨灵的潜伏抓捕方案。
正月十三那天,天公不作美。头天,初春的太阳还在乌云间时隐时现,一到晚上,寒风夹着绵绵细雨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从乡镇到嘎木吴应泉家住地有二十多里山路。晌午,杨灵、陈松、铁剑三人一行农村干部的打扮,行走在细雨和淡雾笼罩的山路上。他们知道,假如吴应泉回家过十三,那白天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只有在天黑时回家。吃完年饭,要么在家暂住一宿,要么拿上工具出去弹棉花,或者在家中拿到钱远走他乡。任何一个脱逃的罪犯都不可能心地坦然地在家安然而居。
山路上几乎没任何行人。他们三人爬坡下坎,翻山越岭行走在嘎木的山路上。淡淡的薄雾让他们不扎眼,纵然遇人,他们追捕的身份也不会露出端倪,身份更不易暴露。
二十多里山路,他们高一脚低一脚走了近三个小时,来到离嘎木两公里的山对面,这里要低洼一些。
嘎木的雾罩在山头上。杨灵、陈松、铁剑站在山上,嘎木一目了然,虽说两公里,但山下是一个深涧,涧里一泓清泉,流水潺潺,下到涧底,再爬上山腰,嘎木村稀稀疏疏七八户人家散落在半山之中。
杨灵、陈松、铁剑坐在一个十分隐蔽的石块上,杨灵指指嘎木对陈松和铁剑说:“对面就是嘎木了,现在还有点时间,首先要去一人到嘎木摸清吴应泉家的位置,四周环境,天黑时才能有的放矢。”
这很显然是在安排任务,杨灵说完,看看陈松,陈松耷拉着头,嘴中嚼一根毛狗草,一副漠然置之的态度。杨灵又看看铁剑,铁剑已经从杨灵的目光中心领神会其意图。
“我去吧,情况摸准后,天黑前返回。”铁剑对杨灵说道。“这也好,你是特种兵出身,潜伏和侦察都是特种兵的看家本领,侦察时能把千里以外的情报搞透,反侦察时伪装得比特务间谍还精明,潜伏时能像邱少云,宁可燃烧自己,也像一颗钉在地面的钉子,动都不动一下,正是军人的铮铮铁骨,不过,天黑前一定要完成任务!”杨灵吩咐道。
铁剑接受任务,像只山猫消失在山林之中。铁剑走后,杨灵斜了陈松一眼,眸子随即转向丛林之中。虽说已是早春,但今年的雪凝比往年大。往年,山上的杜鹃已破萼怒放了,但今年春来得晚,杜鹃花从枝头叶下拱出花骨朵,在微风中摇曳,它们是山的灵魂,在春风中灿烂。迎春花匍匐在树下草丛,它是春天的使者,炫目耀眼的花,怒放出橙黄色的光芒。小桃红躲在丛林中,睁开血红红的眼,它们熬了一冬,积蓄着冲力,想向春天亮出一颗火红的心。有几只不知名的山雀警惕地看着森林中的不速之客,在树枝上跳跃。
走了一下午的山路,身上流出毛毛细汗,热乎乎的身儿被冰冷的山风一吹,歇一会儿身上就瑟缩。杨灵和陈松提提领口,躲在树荫下避着风。
铁剑很快下到涧底,小河不宽不大,河中裸露出几块石墩,“噔噔噔”跨过小河,就开始爬山。
他十分警惕,时刻注意四周动静,特别注意人,但他下坡跨涧时,没有人的踪影。他爬到坡腰,嘎木就到了,他看不远处有栋茅房。他悄悄走到隔房几十米远的地方,躲藏起来,他知道嘎木是一个苗族小寨,家家都喂养着犬,这些很少见生人的猎犬特别凶狠,尖牙利齿,把生人都当成敌人,要么狂叫不止,追着你咬,要么毫不留情向你扑来。铁剑生在多民族杂居的村庄,知道要尽量少惹这些家伙。能避则避,避不开再说。他隐蔽着一面观察地形,一面等人露面。
他潜伏片刻,不远处一个农人牵着一头黄牛,扛着犁从小路上向村庄走来。铁剑若无其事向着牵黄牛的农人走去,他知道这是从地里耕耘回来的农人。
“老大爷,我是乡村林业站的,来嘎木检查山林防火,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家住何处。”铁剑走到离那农人三四米的距离,落落大方地问道。
“哦,是乡林业站的同志,你要打听谁?”那农人立着脚,先是惊异地上下打量一眼铁剑,见铁剑的长相穿着真像乡干部,便微微一笑答道。
“嘎木有一个叫吴占清的人吗?”吴占清是吴应泉的父亲,铁剑是来追捕时查罪犯档案知道的。他不敢问吴应泉,怕引起别人怀疑,从而露出马脚,因此只提吴应泉父亲的名。
“大过年的,你找他,你和他家是啥子关系嘛?”那农人开始反问铁剑道。“论辈分他算远房表叔,原来都没走过,这次来嘎木,家父让我找找,随便走走,接起这个亲路。”铁剑随机应变地答道。“弹花匠家喽嘛,嘎木谁人不知,老子弹棉花,老子老了,把手艺传给了儿子,哪想那儿子不争气,弹棉花时趁人家大人下地干活,把人家小姑娘干了,作孽哦!”那农人摇摇头,叹息地低声说道。
“大爷,他儿子进监狱了?”铁剑假装不知,吃惊地问道。
“可不是吗!正劳改嘞。”那农人回道。
“哎,林大都要出杂木,一家人有个把不争气也正常。”铁剑回道。“同志,可不正常,这嘎木解放以来几十年没有出现一个犯共产党王法的人,他家孽子破坏了嘎木的好名声喽!”那农人垂头说道,“嗳,同志,话扯远了,你看,那靠山边一大棵榉木树的房就是吴占清——吴花匠家喽嘛。”说完他牵着牛蹒跚而去。
等那农人走远,铁剑又靠近吴应泉家观察片刻,对地形了如指掌后方返回山林之中和杨灵、陈松会面。
天黑后,嘎木沉入夜幕之中,吴应泉家东南西三面,有三个人影运动着靠近茅房,北面是悬崖,铁剑看地形时已经看清楚了。
吴应泉家油灯亮着,院落中的家犬高一声低一声叫着,这叫声不像有敌情的狂吠,而是对应着远处的犬吠声。
三个黑影潜伏在三个不同的方位,他们屏声静息,认真观察着屋内的动静。四周很静,静得能清晰地听到天籁的声音。一种黑鸟“啼啼”地叫着,在他们头上飞蹿。夜晚的天很冷,他们虽然都穿着冬棉衣,但身体还是瑟瑟打战。陈松平时胆就要小一些,分工时他就提出和铁剑在一起,但杨灵不允,说道:“你和铁剑一组,另一面放空了,万一吴应泉从那里溜了咋行。”没有同意陈松的意见。此刻陈松手紧紧捏着“五四”手枪枪把,子弹不敢上膛,但保险是打开了的,以防进攻时手忙脚乱,拉不开扳机。
他们一直潜伏在吴应泉家房后,头缩进衣领之中,只露出眼睛和额头,瞌睡来了,就闭眼眯一下。他们潜伏一阵后,吴应泉家屋内的灯光灭了,显示一家子人已经睡去。他们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房内外的动静,直到晨曦来临,天边露出鱼肚白。按杨灵不打草惊蛇的战略,天亮前,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对面山林之中。第一天晚上落空了。按照当地习惯,十四是不过年的,要就扑大年十五,所以,杨灵吩咐道:“今天回乡里美美睡一觉,十五晚上再扑一宿。”
陈松上眼皮搭下眼皮,早就撑不住了,听杨灵一说,转身就往乡政府方向走。正月十四那天,追捕小组补了一天瞌睡。他们仨都累极了,一回到旅馆,三个人像三只久未进食的恶狼,只要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抓到啥吃啥,狼吞虎咽。刨完饭,蒙头便睡。直睡得昏天黑地,到正月十五中午才起床。吃中午饭时,杨灵特许大家喝点酒,他说:“虽已开春,但乍暖还寒,加之潜伏凉心,喝点酒祛祛寒,但切忌像山城那晚狂喝不止,一人只限半斤酒,天黑前必须赶到嘎木,纵然今天运气糟糕,抓不到人,无功也要返回分监。”
出发前,他又作了简短动员。他说:“监狱民警的特点就是吃苦耐劳,英勇顽强,吃不得苦中苦,枉为血性男人。因此,必须发挥不怕吃苦,连续作战的作风。我们已经追捕半月了,虽然没有发现吴应泉的蛛丝马迹,但这不证明我们追捕失败,是血性男人,是监狱民警,就注定你只有前进,没有后退,不为别的,就为我们头上的国徽,因为我们是国家的柱石——监狱人民警察!”
他说时,不断斜眼看陈松,让陈松血往上冲。杨灵话一打住,陈松忙乘隙回道:“我陈松是怕吃点苦,但我也不是孬种,在艰难困苦面前,从不拉稀,我也是血性男儿,千万别门缝中看人,把人都看扁了!”
铁剑见陈松脸微微发红,话也说得豪放,微笑着看看陈松,又看看杨灵,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明白两人话里之话。
天黑时,他们幽灵一般的身影已经潜伏在吴应泉家附近。这次他们不像上次那样守株待兔,他们轻脚轻手的姿态,像三只山猫,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自己蹲守的点上。远处有“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山村有大年十五饭前放鞭炮的习俗,以示驱除鬼魔,预祝一年五谷丰登之意。农村的风俗,是祖先迁徙延续而成,深深打上本民族的印记。
他们蹲守在三个不同的方位,能清楚地看吴应泉家的房屋,虽然阴暗,但从他家窗内渗出来的淡淡灯光,仍能观察到人进出时的身影。
天还很冷,但酒此刻起到了特殊的作用,他们二十里山路走下来,身子里有热流一般,血滚烫滚烫的。
他们蹲守潜伏许久,没见有人进出大门。到夜深时,吴应泉家的灯光突然灭了。蹲守在大门正前方的铁剑发现有动静,他眼睛睁得圆圆的,但那不像人影。院落中家犬没有发出响声,是人是鬼,犬都会狂叫不止。他认真观察吴应泉家房门,只要有人进去,那房一定要开,虽然一片模糊、黑洞洞的,但迷迷糊糊还是能辨别出门开门关。来时杨灵分工,铁剑从正门、杨灵从后门、陈松从侧门进入,吴应泉家熄灯是第一信号,杨灵学鹧鸪声是第二信号,如今第一信号过去了,可第二信号还没有响起。铁剑有点急不可耐。
杨灵分工时,把任务最艰巨的正门分给铁剑,因为吴应泉家养有两条凶狠的家犬,这是十三那天观察到的,这两只家犬见生人又狠又凶又恶,对付它们非铁剑莫属。杨灵的信号发出时,要求铁剑第一个冲进门,杨灵和陈松在后门和侧门冲进来,时间相隔一分钟。现在正是在铁剑默默等待之时,他揉揉眼看到晃动的身影。
吴应泉家灯光一熄,杨灵和陈松就猫着腰向吴应泉家后悄悄移动。他们轻手轻脚,不发出任何响动,狗是嗅觉最敏锐的动物,有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们狂叫不止。杨灵分工时特意交代铁剑,如何避开家犬的追咬,让铁剑早想计谋,招数铁剑在边境追捕潜伏时用过,他心中有数。吴应泉家的灯光熄灭许久,铁剑才听到从吴应泉家房后传来“咕咕咕咕咕”
的鸟叫声,他知道杨灵的信号发出了,行动开始了。铁剑猫着细腰,轻脚轻手向前移动,那脚步轻得怕踩死地上的蚂蚁。他花了几分钟摸到吴应泉家外栅栏前。他掏出手枪,拉开保险,这些动作瞬间完成,为避开家犬的狂咬,他必须快速取胜。在拉开保险的一刹那,他在一丈远的栅栏外一跃而起,一个漂亮的跨栅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健步冲到吴应泉家门前,右肩只一顶,吴应泉家正门“咔嚓”一声开了,他闪进门来,“咚”的一声把门抵上。敌人已经进了屋,两条家犬狂叫扑门而来,双犬蹄踹着门。但门被死死顶着,狗是嘴凶牙利力不大,力不从心地只有在门外狂叫不止。
铁剑破门而入的响声和两条家犬狂叫声惊动屋内的人。几间屋里突然射出强烈的电筒光,铁剑左手拎着枪指着说:“我们是追捕逃犯吴应泉的警察,不许动!”
正在这时,杨灵,陈松也分别从后门、侧门破门而来,一时间几束手电筒光在几间屋里晃动。
杨灵不愧是追捕老手,他首先冲进内屋,屋里搜个遍,又上到楼上,凡属能藏人的地方都查了,没有吴应泉的踪迹。等杨灵下楼来,吴应泉家灯亮了,吴应泉的父亲披着衣裳,颤巍巍出来,对铁剑说:“这个孽种又作孽呐?在监狱里逃跑了吗?”
杨灵又和陈松在吴应泉可能藏身的牛圈搜查一番,当确认没有吴应泉时,杨灵和陈松返回屋内,对吴应泉的父亲和一家人说:“吴应泉在监狱脱逃,这是重新犯罪行为,脱逃只能把刑期坐长,他回来后希望你们配合政府,送子归案,政府会从轻发落。否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任何人犯了罪,想逃避惩罚都是徒劳的!”
吴家惊恐不小,一家人没见这种阵势,都唯唯诺诺答道:“是,我们按政府干部的要求办,让这孽子弃暗投明,投案自首。”
杨灵在吴家做了一会儿的宣传动员工作,再等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收队回了小旅馆。
无独有偶,杨灵、陈松、铁剑们追捕小组离开嘎木的第二个晚上,吴占清家栅栏被一双手轻轻拉开,那身影一闪进门来,两条大黄狗非但没狂吠,还摇着身摆着尾不断用头去蹭那身影,另一只还扑在他身上做出一副久别亲昵的模样。那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吴应泉。
原来长期在外走江游湖的吴应泉,早就料到节日期间回来不安全。离开箐上后,他东躲一天,西藏一天,有一丝丝风吹,有一点点草动,他都倍加警惕,每天都在惊恐不安中度过,那日子过得真似惊弓之鸟、漏网之鱼。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夜来哪怕鬼敲门。”吴应泉从脱逃之日起,就知道自己正走在第二次犯罪的道上,只有凭手艺在外面混碗饭吃。这里山高皇帝远,谁也不知你是谁,最容易瞒天过海,埋名隐身,等风声过去,一切归于平静,监狱往上一报,花名册上多一个历年在逃犯,谁还有时间、有精力追捕你。
吴应泉的如意算盘打到骨子里去了。大黄狗没吭声,但还没睡的吴占清还是听到了院子中的响动。他披着衣,提着灯走出内室。“爹,我是泉儿。”吴应泉听到声音,轻轻说道。“谁啊!”
“我是泉儿,爹!”吴应泉放大了声音。
这次吴占清听得明白,吴占清抬高油灯在吴应泉脸上照照,确信是吴应泉回来,低声骂道:“你这孽种哟,我前世做何缺德事,生你这个孽子!”
吴应泉进门声惊醒了家人,吴应泉母亲、哥哥、嫂子全都披衣走出各自房间。吴应泉的突然到来,让一家惊慌不已,吴应泉的母亲久未见他,又是摸头又是摸脸的。吴应泉在家排行老幺,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皇帝之所以爱长子,是培养小皇帝接老皇帝的班。而百姓爱幺儿,把幺儿当成心肝宝贝,是希望老大老二成家走后,父母就和幺儿一家过日子。但幺儿在家小,娇生惯养,孝顺的没有几人。
“儿啊,在监狱里受苦,人都磨瘦了。”吴应泉的母亲抹着泪颤颤说道。吴占清卷了一杆山烟,埋着头“啪哒啪哒”地抽着,在昏暗的油灯下沉思不已。吴应泉的哥哥、嫂子像两尊雕塑,怔怔站着一言不发。“明天回监狱投案自首吧!让你哥送你去。”片刻,吴占清吐一口白痰,望着吴应泉说道。“爹,我好不容易出来了,你又要我去跳火坑,那监狱的日子咋过!”吴应泉接过话气呼呼答道。“不好过也得过,你违反国家王法,就得伏法!”吴占清吃完一袋山烟,用烟嘴敲敲地面,把没燃尽的烟角弹出,又卷上一杆,对着油灯点着“啪哒啪哒”
抽起来,边抽边说道。“好,监狱就是人间地狱,爹咋就要我过地狱的日子嘞!我不去,我有手艺,在外能混饭吃。”吴应泉摇摇母亲,娇巴地说道。“他爹,儿子不想去就不去吧,让他在乡间弹棉花混混,几年后在附近安一个家,谁还知道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嘛?”吴应泉的母亲经不起他娇巴,附和着说道。“牛吃稻草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爹,既然兄弟都出来了,就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让他在外混混再说。”吴应泉的大哥读了几年书,识得几个字,但对法律一无所知,能逃避时则逃避,他跟着说道。
“虽然到哪山砍哪山的柴,但毕竟是劳改,抓到是要加刑的,这牢不就越坐越长了吗?”吴占清心有所动摇,嗫嚅着说道。
“在这幽深的大山之中,谁还有精力来抓一个逃犯?只要不张扬,隐蔽一点儿,三两年过后,谁还知道你是逃犯?你后背上又没背上逃犯两字。拿着你的弹棉花工具,连夜走,昨晚怪吓人的,要明天他们来个回马枪,不逮你正着。”显然,吴占清被一家人说通,说道。
“刨口饭快离开家,以免夜长梦多,无端生出是非来。”吴应泉大哥说道。吴应泉得到父亲和家人的允诺,匆匆刨了两碗饭,拾掇好所有弹棉花工具,趁着夜色,急急忙忙出了家门。
正月十五过后,杨灵带的沙拉分监追捕小组两手空空回来复命。在吉普车上,铁剑脸拉得比驴脸还长,一副闷葫芦相。这次追捕的失败,他寒冷的心又被泼了一瓢冰水,冰凉透了,黑褐色的脸庞,眼里射出狼一样的光。他望着车外移动的山川树木,一派落花流水春去也的心境。
生活永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好,他有被生活欺骗和捉弄的感觉。陈松虽然蔫着,但嘴不断嘀咕:“这次追捕是盲人摸象,真是老公公背儿媳妇过河,费了力,丢了丑,应当先摸线索,有的放矢,准叫吴应泉插翅难逃。”这些话显然是对着科长杨灵来的。杨灵先是闭着嘴,坐在副驾驶位上闭目养神。这次追捕的失败让他这个追捕能手心里犹如填了一筐沙,堵得慌乱不堪。他听到陈松有针对性的话,闭着眼低着头,嘴微微地撬开说道:“大律师,这可不是耍嘴皮子玩笔杆子,追捕原本就是成则英雄败则狗熊之事。战场是广阔的农村,敌情瞬息万变,我们的对手又狡猾过人,狡猾的狐狸也会逃过狩猎高手的眼睛。你能,回去给分监汇报,让你当追捕组长再来追捕如何?”
“别,别,我可不是那块料,嘴的强项是说话和吃饭,脚的强项是走路和踢人,眼的强项是看世界万物,我的强项是舞文弄法。追捕,闹着玩玩而已!”陈松咧着嘴,嗔嗔说道。
“那你纸上谈啥兵,虽然这次追捕出师不利,但本人还是追了不少犯人归捕,只有下了深海,方能缚着蛟龙,只有深入虎穴,方能捉得虎子,你追到几个犯人?瞎扯淡。”科长杨灵说着蔑视陈松的话。
“我要是能捉到脱逃的犯人,你的科长宝座就动摇了。我的梦想是当上律师,在依法治国的路上当一名普法者,为社会弘扬正义,让法给老百姓带来公平。”陈松侃侃说道。
“如此说来,我俩更是两条法律道上跑的车。你是用嘴皮子玩法,我是实实在在执法,法是你心中的影子,在我心中可能发光发热。”
杨灵和陈松一路斗着嘴,直到吉普车回到沙拉矿。
周世恒已经离开沙拉分监。铁剑追捕走后,由于周世恒要求辞职,沙拉分监报请省一监党委同意,积劳成疾的周世恒退休前被调到省一监生产部门任了闲职。接近退休的周世恒虽说进了城郊和家人团了聚,但因长期下井,风湿关节炎和二氧化硫的污染、恶劣的环境让他的肺叶慢慢萎缩,慢性支气管炎、肺气肿等各种职业病接踵而来,已经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
铁剑回到采煤监区办公楼那间十平方米的单人宿舍,门一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那一瞬间他深感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寂寥。铁剑平生第一次尝到孤独的滋味,揪心无助,仿佛刹那间坠入幽幽深渊。
进门后,铁剑眼睛一亮,内有一封信。一看封面,是周瑾寄来的。他仿佛在茫茫大海中抓到一块木板,感到幽幽的暗夜飞来一束亮光。他迅速拆开信。
虽然你没有来信,但我知道跑犯人了,而且是在你的手下跑的,我知道它对你内心的撞击。作为一名监狱警察,犯人从自己的手中脱逃,那是一种耻辱,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耻辱,特别是刚刚走入警察行业的你,打击肯定来自你的心灵,是你心灵深处莫名的痛。你是性格刚硬的人,如果敌人捅你一刀,血从你肉体中流出来,我相信你的铮铮铁骨,嘴都不会咧一下。如果战争年代,子弹打在你身上,你也不会哼一下,因你是钢铁战士,但现在是和平环境,监狱警察守住火山口,看住炸药库,原本就在血与火的环境中生存,这种耻辱会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你的内心,让你走到哪带到哪,心痛得暗暗滴血!
对监狱来讲,犯人脱逃就得报劳改局,劳改局还要报司法部,所以这种耻辱还不仅仅是个人的,而是一个群体的、一个单位的。如果司法部通报全国,这是一个省的脸面问题,跑了犯人就是你这个监狱收得下,管不好。自然从政治上讲,必须要找顶罪羊,这个顶罪羊毋庸置疑就是你,你肯定应有接受处分的心理准备。我知道你会说自己冤,但身为一名监狱警察,仅仅能吃苦是不够的,仅仅能战斗也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能肩负时代的重任,站在时代的前列,担得起国家和民族赋予的重任,同时也要担得起自信和委屈。
亲爱的铁剑,没有谁说自己永远不犯错误,人永远不会成为完人,黄金要从沙子里淘,骏马要从马群里找,你要知道“淘去黄沙始见金”的道理。你应记住,错误就像一个弹簧,聪明人让它把自己弹得更高;挫折就像一个海绵,改正时它会吸取你的教训,让你今后更加闪光!
顺便告知,你追捕走后,组织上决定把父亲调回省一监,虽然没了实权,但家人终于团聚了。他的肺气肿愈益加重,但尽可放心,我们会悉心照料。
一个下午,铁剑都在读周瑾的来信。他拴上门,谁敲门也不开,就连陈松在办公楼的阳台上咋呼呼喊他的名,他也装聋卖哑,不予理会。
他坐在凳子上,手捧着周瑾的信,看一会儿又呆呆地坐着,那情状完全像个傻人。他十分严肃,脸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又变成铁灰色。拿信的手有时松弛,有时又捏成拳头,“格格”地响。
我铁剑穿着军装是军人,不穿军装了,但仍然是军人。监狱人民警察还是半军事化的队伍,我铁剑血管里仍然流淌着军人的血,流淌着警察的血。我能从军人向警察转变,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这是上苍的安排,是命运使然,上辈子阎王爷就说:“铁小子,上辈子你当军人,在战斗中英勇牺牲,阎王爷收你了,下辈子回到人间,阎王爷还让你当军人和警察,让你也使枪弄棒,牛气十足。”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服从命令就意味着牺牲,命令就是军人的行动准则,没有服从命令这话,能称为军人吗?警察同样如此,警察不按命令行事,天底下就没有警察,天底下没有警察,哪来的社会安定?如果监狱里的犯人都跑完了,对社会构成强大的威胁,要我们这些头戴国徽的警察有啥用,那不就成为一群食着国家俸禄的酒囊饭袋吗?
铁剑手捧着周瑾的来信,双目凝视着窗外,远处的山峰犬牙交错,起起伏伏,如黛的远山重重叠叠,他猛然间拱出一个念头来。
这虽然是和平年代,但我和吴应泉打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按照惯例,对罪犯吴应泉,沙拉分监追捕的战争也许结束了,杨灵所带的追捕小组写出追捕报告就交差了,但对我铁剑,这个差没交,战争远远没有结束。你们的战争结束了,但我的战争又即将开始了。
铁剑想着,毅然提笔向采煤监区写了休假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