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身寻踪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韩先绪 本章:第七章 孤身寻踪

    沙拉分监监狱长梁翼参加劳改局组织的生产经营现场会,又回到省城开了两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颁布实施宣传大会,在春暖花开的仲春时节,又风尘仆仆往沙拉分监赶。

    在省城,他就把《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连学三遍,加之省局又请法学专家解读,梁翼对监狱的管理有法可依兴奋不已。虽说监狱法颁布前有《监狱、劳改队管教条例》作为执法活动的支撑,但那毕竟是一部老掉牙的条例,而且颁布的历史背景不一样。

    改革开放后,形势的发展,社会的变化,一年要顶过去几十年,成就斐然。没有一部新的、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监狱法,何谈依法治国、依法治监!梁翼坐在“陆地巡洋舰”吉普车上,身后堆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单行本,这是沙拉分监每个民警的必读物,他心无旁骛地想着。吉普车在春阳下行驶,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梁翼的脸膛上,刚刚经过严冬的寒凝,这阳光让他舒心。他坐在副驾驶员位,窗外,一畦畦油菜花在坡畔地头闪着黄幽幽的光,春风中如金灿灿的地毯;一片片繁花似锦的梨花映入眼帘,那一片片梨花仿佛一片片洁白的云,在不远处飘动;灿烂若红霞的桃花一张一弛映红他的脸庞。在车里也让人心醉。他不觉想起唐代王维《田园乐》来: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春风吹处,花瓣飘摇,好一派田园春光图。如果不是赶路,停下车,置身于这醉人的春光之中,那一定心如酥苏,情绵致远,心旷神怡,流连难返。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一年的黄金时节。

    梁翼收回神思,把思维拉回沙拉分监贯彻落实《监狱法》上来。

    梁翼回到沙拉分监,一进办公室,行政秘书就送来一大沓文件、请示、报告,这厚厚一大堆文件、请示、报告要他审阅批准。他慢慢一想,时光如流,他离开沙拉分监已是十余天了,是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但他心知肚明,当务之急是如何贯彻监狱的这部法律。

    他叫来政治处主任,让他先把《监狱法》的书发到民警手中,并要求政治处认真制定学习和辅导方案。

    梁翼把贯彻《监狱法》的事安排完,就翻阅那些文件、请示、报告。

    采煤监区杂工组管段民警铁剑同志,平时不注重学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努力提高管教业务,在采煤监区罪犯吴应泉脱逃案件中,虽然吴犯抗拒改造,心怀叵测,居心不良,但身为监区管教民警的铁剑同志教育方法粗暴,管理不到位,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建议党委研究,给予记大过处分一次。

    看完分监纪委关于对铁剑处分的报告,梁翼不觉移目墙上“宁静致远”四个大字。他脑海立即浮现铁剑身穿迷彩服,在闹鹰岩车祸时背着周世恒的女儿周瑾爬出半岩,又在雨雾茫茫中,连背带拖爬回沙拉分监医院的一幕。那种刚毅坚定,经过了血与火的历练。在自己几根肋骨断裂的情况下,救出周瑾,充分展示出一个军人、一个监狱民警的风骨,颇有雷霆万钧,撼山易,撼我难的大无畏英雄气概。人何愁身上有缺点,就怕碌碌无为没本事。铁剑这种刚毅是娘胎里与生俱来,再经过军营的磨炼,从血液里、从骨子里浸透出来的。

    梁翼把报告摆一边,心想,这是一个好坯子,今后可能成为沙拉分监一匹临阵冲杀的黑马。

    第二份是沙拉分监检察室写给分监的。

    你分监采煤监区罪犯吴应泉脱逃一案,经查与他长期抗拒改造、一心想逃避法律惩罚有关,但铁剑同志直管不到位,管教方法粗暴,没有掌握其思想,对其脱逃负有一定责任。鉴于该同志跨入监狱人民警察队伍时间不长,经市检察院研究,不予追究法律责任,由你监按规定给予一定的纪律处分。

    梁翼心想,真是做鬼了,检察室的工作作风倒雷厉风行呵,这里跑人没几天,他们的检察建议书就来了。不追究法律责任,如果这种情况都要追究民警的法律责任,这不“板凳当柴烧,吓得床也怕”嘛,谁还敢直接带犯人?

    梁翼把检察建议书和纪委的报告夹在一起,推一边去。他又往下看,是杨灵的追捕小组写的报告。报告是杨灵执笔写的,通篇都是如何在冰雪中蹲点,在乡间追捕,但最终还是两手空空等等。梁翼没更多看过程,只看结果是两手空空,嘴中哼道:“人都没抓到,写他娘一本书都是梁山军师——无(吴)用。”把报告撂一边。他正要往下看时,政治处主任推门进来,说道:“梁分监,采煤监区铁剑请一个月的探亲假,一般民警请假权限都在政治处,但因他管的杂工组刚跑犯人,所以还是请梁分监定夺!”

    “你们的权限该咋批咋批,犯人脱逃就剥夺管段民警的休假权,没这条规定嘛,绝不可因噎废食!”梁翼回答完,埋头看材料了。

    政治处主任知趣地答一声“是”,转身走出门外。

    一过三月,天气就慢慢热起来。休眠了一冬的蝉,拉着悠长的声调,歇斯底里地在幽谷中鸣叫着,鸣叫声更显得山岭空静。

    走过冬天的太阳能量大增,每天都鼓红着脸想吐尽全身的光丝。树林里鸟儿欢声雀跃,樟树、青杠这些常青灌木新叶接替着旧叶,鲜嫩的叶片在风的作用下吹着叶笛,枯黄颓败的旧叶沮丧着飘飘落地。落叶灌木如今在春光的作用下已经披满绿装,漫山遍野山花烂漫,抬眼看去大地生机勃勃,一派盎然。

    在通往嘎木的山路上,一个走乡串寨的卖货郎肩挑着一副担子,一边擦着汗,一边慢悠悠地走在洒满阳光的山路上。明眼人从他轻盈矫健的步履上就能觉察出他不是一般的卖货郎,虽然肩下有两个圆圆的竹篓,但竹篓里只有肥皂、香皂、牙膏、牙刷之类的货物,不像是货真价实的卖货郎。这个不时抬头望望天的青年人不是别人,正是沙拉分监民警铁剑。

    追捕归队后,杨灵向分监递交追捕报告,铁剑对“两手空空回分监”一句心有不甘,涨红着脸要求杨灵把它删去,但狱政科科长杨灵是追捕小组组长,而且报告由他执笔,他觉得人没有抓到,还不是两手空空?所以纵然知道铁剑不愿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知道铁剑心堵得慌,他还是我行我素,没有删去。所以,铁剑离开狱政科杨灵的办公室,扭头狠狠说了一句:“你们的任务完了,我铁剑的任务没完!”

    原来分监批准铁剑探亲假后,他没有回家。虽然年老体弱的父母需要儿子回去探视和商量婚姻大事,弟、妹也想哥哥,但是所有这些个人情感,铁剑都搁一边去,他是军人,是警察,虽然这是和平年代,但他铁剑要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纵然这场战争是徒劳无功的,要花费大量时间和金钱,他也在所不辞,因他已经卷入战争之中。虽说吴应泉是战争的挑起者,铁剑是被迫的,但他已经体会到“不到翻船不跳河,不到火候不揭锅”的深刻内涵。自己犯的错误自己纠,这是男人特有的风范,不能改正错误的男人还算得上男人吗?

    铁剑想着,走着。虽说从乡里到嘎木吴应泉家只有二十里山路,但铁剑肩上挑着担子,大脑中想着,腿悠悠迈着步子,爬坡下坎,一个人的影子在山间晃动,寂寥不断袭击着铁剑。

    爬了一座山峰,转过来就是一个幽深的山岩,这里沟深壁狭,不用说人,鸟都很少飞过这里,他轻轻哼起在警校培训时唱的《人民警察之歌》:

    铁剑边走边小声唱着歌。虽然是行走在空谷深涧,但他也不能放声高歌,他不知附近有没有人。铁剑刚唱完,对面山坡上传来雄浑的唱山歌声:

    从声音上判断,这是从一个成年男子的嗓中发出来的,且憋足了气,仿佛是唱给远处地里种苞谷的妹子听的。

    这一带的民歌多为四句,音单调质朴,但每首山歌都火辣辣的,韵味十足,调情也不太隐晦,直白得让人心发慌、脸发烫。

    晌午过后,铁剑慢悠悠爬上嘎木。一到嘎木,他就“卖香烟、肥皂、牙膏牙刷喽”地大声吆喝着。

    “哎,卖货郎,过来过来,你挑的肥皂咋卖?”

    “十元一块。”

    铁剑刚爬上嘎木,地里传来一个女人的询问声,铁剑抬头一看,是几个种苞谷的妇女,他随口答道。“哪有你这样喊价的,漫天要价,送货下乡还挣这黑心钱!”

    那妇人回道。“大姐,我的货全是名牌,耐用。”

    铁剑也笑眯眯答道。“洗衣粉多少钱一袋呢?”

    那妇女又问道。“也是十元。”

    铁剑不假思索回道。“‘立白’是牌牌,都卖不到十元,你是存心卖货,高抬物价,真是奸商。”

    那妇女已有几分生气。

    “大姐买不买在你,卖不卖在我,不买你钱在,不卖我货在,我这洗衣粉正是‘立白牌’的。”说完挑起货往前走。那妇女见买卖做不成,埋头栽苞谷去了。原本铁剑就不是生意人,他高高喊价就是怕别人真把他筐里的东西买去,那牛皮底下的货全是稻草,不就露馅了?所以不抬高价格不行。做生意,铁剑其实是个门外汉,先辈给他的遗承,就是铁马金戈,如今出来当卖货郎纯属猪鼻子上插大葱——装象,这也是无奈之举。警察有时严肃得像包青天,有时也会和蔼得和稀泥,太刚直不行,太柔软也不行,警察应刚中带柔,柔里含刚,方能克敌制胜。有时警察就是唱花脸的,要适应各种各样的角色,演小丑时,你要演得台下哄堂大笑,一出场就让别人笑弯腰,这角色方能称职。

    铁剑挑着担子来到吴应泉家门外的小路上,吆喝声更使得吴家两条大黄犬“汪汪汪”地叫。狗的狂吠声和叫卖声惊动了吴应泉的父亲吴占清。

    他佝偻着腰走出门来,对着汪汪叫的大黄狗说道:“又见陌生人了,好人坏人都咬,不明是非汪汪叫嘞!”

    铁剑老远见吴占清走出门来,不怕大黄狗咬叫,挑着担子来到他家栅栏外说道:“大爷,这天太热,走累了,想讨口水喝。”

    说完他抬头看着偏西的太阳,手擦擦额头的汗,警惕地环视四周的动静。“噢,是货郎,进院来歇歇,这太阳要么长时间躲在云里,一个冬天不露面;要么,一露面就咬人,让在田间地头劳动的人难受。”吴占清颤巍巍地答道。铁剑十分庆幸,正月十三那晚没露面,潜伏一夜神不知鬼不觉像缩头乌龟退回去了,正月十五的晚上虽然冲进吴家,但黑咕隆咚,煤油灯灯光昏暗,一家人吓得瑟瑟发抖,哪还顾得上细看这几个不速之客,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谁是谁?只知道是监狱来追捕吴应泉的警察,迷蒙蒙之中看人,都一个模样。吴占清哪知站在他面前的汉子正是那晚飞过栅栏破门而入的铁剑呢?

    “大爷,你使唤着大黄狗哦,看它尖牙利齿的样,怕死人!”铁剑说道。“莫怕,我这狗通人性,只咬小偷,不咬好人。你从家里拿不得东西走,这畜生灵敏得很,嗅觉太好,家中的东西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只要不拿走就没事。狗还是土狗,不是什么名犬,但这土狗看家可是在行得很,只可惜家中没啥子值钱的东西!”吴占清见铁剑一脸善意,把大黄狗赶开,对着栅栏外的铁剑说道。那两条大黄狗见主人和铁剑聊得亲热,加之遭到老主人训斥,敌意消了,摇着尾扭头走了。吴占清解开栅栏放铁剑进入院坝,铁剑放下货担,接过吴占清木瓢中的水“咕嘟”就往嘴里灌。

    喝完水,他把木瓢放进水缸中,坐在竹凳子上四处瞅瞅,除吴占清和两条大黄狗、几只鸡外,没有其他。

    “大爷,就你一人在家吗?”铁剑沉默片刻后问道。“可不是吗?青年人都下地干活去了,春雨贵如油啊,现在不把庄稼种下地,秋天没有好收成,这日子咋过哦。”吴占清回答铁剑道。“大爷,你家有几口人,有多少地?”铁剑话锋一转,直奔主题。“哎,人倒不少,嫁的嫁了,劳改的劳改了,现在家中就五口人。大儿子、大儿媳妇,一个孙子上学去了,还有老太婆。还有一个儿子,太不争气,是一个孽种,放着手艺不干,尽干缺德事,坐牢喽!”吴占清谈到小儿子,有些伤感,又道,“唉,儿大不由爷,管不了。成蛇钻草,成龙上天,由他去吧!”

    “大爷,林大都要出杂木,哪家都会有个把不成器的,他坐几年牢回来,或许政府会把他改造好的!”铁剑顺着吴占清话头回道。

    “倒是这个理,看那孽种听不听政府的,浪子回头金不换,但要会回头啊!否则,不回头也是粪土一堆、狗屎一坨。”吴占清布满纹络的脸抽搐一下,愤怒地说道。

    铁剑虽说坐在院场中和吴占清闲聊,但眼睛睁得圆圆溜溜的,他眼中没放过任何动静,耳朵像狗耳一样竖着,只要有风吹草动,他瞬间能判断出来,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也许是吴占清老得没有灵性,否则对铁剑的东张西望会怀疑,年龄让他变得迟钝,辨别不出铁剑那警惕的目光。

    太阳隔西天只有半竹竿高,光色也慢慢变得血红,远处的山路上传来山歌声,他知道在地里耕作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不便久留,忙起来说:“大爷,再讨碗水喝走了。”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吴占清家门里的水缸处,一边舀水一边观察:墙上那张弹棉花的弓不见了。铁剑知道,吴占清的弹棉花手艺只传给吴应泉,其他人不可能拿走这张弓。他判断出取走弹棉花工具的只有吴应泉,他一定在乡村弹棉花,逍遥于法律之外。

    喝完水和吴占清又寒暄几句,铁剑挑着担子走出吴家院子。

    春季是矿煤井瓦斯特别活跃的季节,沙拉分监监狱长梁翼脱下警服,换上天蓝色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矿灯挂在安全帽正中,带上狱政科科长杨灵、安全科科长阮航下井。梁翼虽然没了警察的衣装,但勃勃英姿,精力旺盛,还是留下警察的身影。他虽说穿上下井的工作服,却没有井下工长年累月的慵倦,从背影上看就泾渭分明。“三·二一”瓦斯大爆炸是沙拉矿多年来的痛。梁翼虽不是学矿业的,但他看了不少专业书,并且每次下井,被沙拉矿称为“安全专家”的阮航总是不离他左右。狱政科科长杨灵偶尔下井,他下井的任务是检查和了解犯人在井下的劳动情况,以便在劳改积极分子、表扬、嘉奖、记功、减刑假释这些有关犯人切身利益的事情上,政策向井下倾斜。

    杨灵是科班毕业生,他是当年省司法警察学校的首届社招中专生,分到沙拉分监狱政科,从科员干到科长。

    第一次下井时,他在井下遇到停电。沙拉分监的电是自备电厂发的,电厂有两台一千五百瓦的火力发电机,专供沙拉矿监房生产场所和家属区生活用电。但沙拉分监驻地附近有许多村寨,历届领导为搞好警民关系,让联系较多的村寨搭线,光明是送到千家万户了,但电厂的负荷也承受最大压力。加之附近村寨的附近村寨又不断搭线,蚕食着电厂的电力,两台机组发电都供不应求,拉闸、跳闸的事常常发生。

    电一停,井下就像地狱,要不是电瓶灯晃来晃去,真让人发憷。杨灵第一次下井正好遇上停电,狭窄的巷道前后都被拉矿石和煤车堵得死死的,他蜷缩在中间,只听厢木沙沙响,吓得蹲在巷道中,头上直冒冷汗。以后下井,他只要不是和分监领导一道,基本上只为完成每月的下井任务,跑马观花望望,有时还只到井口,和管段民警聊聊天,喝上几杯回到科里。因穿上工作服,头戴上矿灯,亦属下井,喝几口回来大家也理解,煤井、矿井井口都搭有民警出井休息的工棚,工棚都是关系犯在管理,民警出井大多在工棚歇歇脚。矿山人爱喝酒,一是为祛寒,二是可避风湿,出井的民警都爱在工棚来上几杯,工棚里常常放有十斤八斤苞谷烧。

    他们从采煤监区二号井进入。二号井和一号井是连通的,它就像人体内的肠子,但没有肠子那样多弯曲。因怕犯人混出二号井,所以二号井平时都锁上,井口还有人看守,看守的都是犯人,采煤的间子都在一号井,二号井基本属于采空区,现在用来通风。二号井到一号井有三公里远。安全科长阮航揿亮额上的矿灯,手中拿着瓦检器,不断测着瓦斯浓度,嘴中不时“零点三”、“零点三二”、“零点三五”地唠叨着,每走几十米,就向梁翼报告瓦斯情况,走到采煤区。阮航要去掌子面,在大巷里走宽,但到掌子面就十分狭窄,往往要像狗一样爬进去。梁翼见阮航要爬进最矮的掌子面,就说道:“这下面太矮,你都这把年龄了,不去了。”

    阮航是一个快五十岁的人,在沙拉矿工作了整整三十年。他是省煤校毕业的,一毕业就在沙拉矿当了采煤技术员,后当了生产科长。因年龄偏大,“三·二一”瓦斯爆炸事故后,分监调他任安全科长。他对矿井安全可谓呕心沥血,从不放过任何安全隐患,偶尔为安全生产投入不足敢顶梁翼的牛。梁翼对他很了解,搞技术的人往往是最犟的人,梁翼不计较,经济再困难也出血按他的意见办。

    “往往越是死角,越容易出安全事故,我还是检查一下方可放心。”阮航不顾梁翼劝,猫着腰就往小巷里钻。杨灵也附和着梁翼道:“阮科,不会有事的,甭钻了。”

    杨灵的附和纯属找岔子为自己开脱,他怕梁翼让他和阮航一道钻。但梁翼知道这个掌子面一个人才能进去,肯定不会让牛高马大的杨灵去。

    “那你进去检查检查,快出来,我们在平台上检查运煤的情况等你。”梁翼见阮航已经钻进小巷,忙喋语道。

    梁翼和杨灵来到煤井的平台上,各小巷把煤或推或拉到平台,这里有一个漏斗台状的口子,平台上就是大巷运煤的电瓶机车斗箱对着漏斗口,煤被推入斗箱,一节节装载满后,电瓶车在小铁轨上运行,将煤直接运到冶炼的炉台上,如果是碎煤就拉到一号井口煤场,供电厂发电用。

    平台上几个负责装煤的犯人脸庞沾着煤屑,见梁翼和杨灵过来,停下手中活报告道:“欢迎梁监视察。采煤监区杂工组犯人正在劳动。”

    “继续劳动,你们的管段民警是谁?为何没有在场?”梁翼问道。“报告梁监,我们管段民警是陈松干事,他点多面广,可能去看架厢的犯人了。”那犯人回道。梁翼听说是杂工组的,马上想到铁剑和罪犯吴应泉来,扭过头问杨灵道:“杂工组管段民警不是铁剑吗?他不是休假了吗?咋了!”

    “原来是铁剑,现在换成陈松了。吴应泉脱逃后,新上任的监区长罗耘把陈松调下来加强基层警力,铁剑休假了,让陈松带杂工组。”杨灵知道采煤监区的人事变动,回答道。

    “哦,陈松不是采煤监区的教育干事吗?咋就换到一线呢!”梁翼又问道。“这小子一心想考师律,且能言善辩,聪慧过人嘞!懂一些法律知识,但空有一张嘴壳子,中听不中用,务虚还马马虎虎,务实就皇帝的女儿——难说(娶)了。”追捕时,陈松与杨灵意见不合,常常顶嘴,所以杨灵此刻在梁翼的面前踢了陈松一脚。

    “监狱民警要海纳百川,务实务虚只要务都是有用的,就怕占着茅厕不拉屎,务实不干,务虚不懂,还傲气得总觉自己是块料,不干活光要好处,端着铁饭碗,尽说组织坏话,心眼只有针尖大,胸怀窄得针眼小,这样的人才不是省油的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琢磨人,不琢磨事,大事干不了,小事也不干,真拿他没辙嘿!”梁翼接过杨灵的话谈论道。

    他们聊一会儿,安全科长阮航跟上来,脸被煤屑糊得只见两个眼球动,说话时,露出两行洁白如玉的牙,一下使他的脸庞黑白分明。梁翼望着阮航的脸庞笑笑,调侃道:“这就是井下的监狱警察,可能除中国外,任何国家都没有,这也算中国监狱特色!”

    “哎,梁监,可能这一特色都快完了,从矿脉上判断,矿源枯竭的迹象已现,能再开采一两年就不错了,分监应尽快组织评估,给省一监和省局报,做好转移的准备。”

    阮航对采矿是专家级人物,梁翼听了他的话,联想近年年年延长犯人的劳动时间但生产任务总是欠一截,沉思片刻,回道:“是应该及早准备,该撤就撤,既解放了犯人,同时也解放了民警,这井下劳动太苦了!”

    梁翼、阮航、杨灵边说着话,边迈着步。他们一行三人刚下平台,进入大巷,陈松气喘吁吁从大巷深处跑来:“报告梁监,采煤监区杂工组管段民警陈松正在执勤,不知领导下井,我带安全工下井检查去了。”

    陈松虽然当了几年的监区教育干事,和梁翼时有见面,但零距离接触分监领导的情况较少,特别是在井下,陈松有点乱了阵脚。虽说他对监狱失去兴趣,脚底抹油,有溜的念头,但无论是考律师还是调走,此时此刻还是监狱警察,骨子里藏着热血青年的一团火,谁给他机会?肯定只有梁翼,主观上有巴结的意识,客观上所表露出来的是工作和智慧。陈松当然不知狱政科科长已经踢了他一脚,俗话说:“泰山绊不倒人,但牛橛子绊倒人。”

    “陈松同志,听说你要考律师,是分监法律专家,《监狱法》颁布了,你们监区组织犯人和民警学习了吗?”梁翼边走边问陈松道。

    “组织了,监区组织民警学习,犯人的学习是我组织讲解的,我还提炼出监狱法问答五十题,让犯人有奖抢答,效果特好!”论口才,陈松的确是一流的,梁翼话音刚落,他就口若悬河流利地答道。

    “犯人对《监狱法》的颁布有何看法?你们收集了吗?”梁翼又问道。“犯人监管有法可依,这当然是犯人最高兴的了。原来的《监狱、劳改队管教工作细则》,虽说是国家颁布的条例,但法律性不强,《监狱法》就不一样了,它是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开放、依法治国的大背景下酝酿产生的,时代感要强得多。”陈松此刻在梁翼面前滔滔不绝,自己都把自己当根葱了。杨灵和阮航走在梁翼后面,杨灵平时对陈松就有看法,上次追捕意见又不和,加之空手而归,自然加深对陈松的反感情绪。他斜视一眼和梁翼并排而行的陈松的背影,心想:这傻儿真是给了鼻子就上脸,真他娘的猪八戒戴眼镜——摇头晃脑充当知识分子,其实是个半生不熟的料,属于一壶摇不响半壶响叮当的角色,言谈话语间仿佛已经不是一个带段的民警,一晃摇身成法学家了。

    “那你是怎样看待《监狱法》的呢?”梁翼又试探着问陈松道。“我认为《监狱法》虽然是改革开放、依法治国的背景下产生的,监狱从此有法可依,这当然好!但它又是国际人权斗争的早产儿,是在资产阶级反动势力的攻击下急匆匆来到世上的,同属于执行法。在《监狱法》的七十八条中,调整的范围小,规格层次低,内容不完善,细则不配套等等,不一而足。举一个例子吧!第一章总则第八条规定‘国家保障监狱改造罪犯所需经费,监狱的人民警察经费、罪犯改造经费、罪犯生活费、狱政设施经费及其他事项经费,列入国家预算。’谁来监督、谁来执行、各省市不保障追究谁的法律责任等等不明确,方造成我们既是监狱民警,执行着国家法律赋予的监管罪犯的神圣使命;又是矿山管理者,经营者,这就成下井民警了?就等于你是分监狱长,是刑罚执行的主体责任人,又是矿山企业管理者,你管得过来吗?左肩扛着执法,右肩扛着民警、企业工人、犯人、老残人员饭碗,你肯定受不了嘛!”

    陈松一谈及法律,真成了一位人物,小嘴嘟噜得有幽雅风范,学识较深的梁翼都不住点头。

    他们闲聊着走出一号井口,采煤监区新任监区长罗耘一行人正等着梁翼,陈松兴致勃勃跟出井口,见罗耘等监区领导迎候,知趣地走开了。

    梁翼、阮航、杨灵紧随采煤监区长罗耘一行人向采煤监区会议室走去!

    铁剑挑着竹筐在嘎木、箐上转悠,一晃十多天了,全没发现吴应泉的蛛丝马迹。

    那天黄昏从吴占清家出来,他在寨子中转了许久。到天黑下来,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吴家后院的屋檐下,蹲在窗下用耳听,又用口水浸开纸糊的花窗,认真观察屋内的动静。直到雄鸡打鸣,天河露白,他蹲了一宿也没发现任何动静。确认吴应泉没回家,他才踏着晨曦回到乡里的小旅馆中。铁剑又困又饿,让房东煮一碗面条,三口两口刨下肚便蒙头大睡。第二天又是赶乡场的日子,铁剑把竹筐放在小旅馆,戴上墨镜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小街并不长,但乡场人流攒动,这一带流行“背煤赶场是一天”的谚语。一般这一天老百姓是不干活的,有事没事都爱在乡场上转悠。卖山货的、卖百货的、卖布匹的,摆摊设点在小街两边,把一个狭窄的小街摆放得更狭窄。从大山皱褶中走出来的山民们,抱着鸡,提着鸡鸭蛋,背着土特产,在小街上卖,换回需要的盐、油、酱、醋、布匹。赶场天是小街最热闹最繁忙的一天。一到中午,小街上人头攒动,直到晌午过后,心满意足的女人和娃娃们迎着夕阳返家,转累了的男人们在杂货店的柜台前要了酒,一边喝一边眼睛盯着散场的人流,直喝得黄昏来临,月上树梢,方摇摇晃晃返家,偶尔有喝醉了的,走不远就倒在野地坟旁,夜半被山风吹醒来,眼一眨自己躺坟角,吓出一身臭汗,骂一声“日你他娘,我为啥躲在这里”,爬起来一路上跑,屁滚尿流地回到家中。

    铁剑在街上转了几圈,他为的是寻找吴应泉,看他来赶乡场没有。到晌午,赶场的人们来齐,他也有点疲倦,又回到小旅馆的二楼住地,推开窗戴着墨镜观察街面的动静,用心地寻找着过路的目标。直到乡场散去,月落西天,没出现吴应泉的影子,他方关窗歇息。

    除赶场天铁剑没出去外,其余时间他都在嘎木、箐上等地附近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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