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布会来吗?如果他没有来,伊昂就得在那个危险的台阶等他。拜托,一定要在那里。
伊昂怀着祈祷的心情前往地下街。他看准没有人的时候进入员工厕所,然后打开放清扫用具的门。
“太慢了。”
眼前就站着被门口射进来的光照得眯起眼睛的萨布。迷彩花纹的外套跟昨天一样,不过今天他穿牛仔裤。头发理得短短的头上戴着头灯,那模样像个年幼的炭坑童工。
“太好了,你真的来了。”
“钱呢?”萨布紧接着问。伊昂意识着背包里的手枪回答:“带来了。”
如果他问多少钱,我要怎么回答?伊昂担心,但萨布仿佛事不关己,什么也没有问。
“好了,走吧。大佐说他愿意接见你。”
大佐究竟是什么人呢?不是铜铁兄弟吗?
“大佐是不是双胞胎?”
“不是。”萨布没什么兴趣地简短答道,然后打开额头上的头灯。
“伊昂,跟上来。别忘了关门。”
关上门后,瞬间就成了个黑暗的竖坑。萨布的头灯摇晃着照出下方的墙壁。万一摔下去怎么办?伊昂觉得屁股发痒。
“别落后了。”
熟悉阶梯的萨布迅速走下楼梯。伊昂拼命追赶,但一下子就被拉开距离。铁制的扶手很冰,因为怕摔下去而紧紧握住,手便从指尖开始冻了上来。手指冻住,就便不上力,很危险。可是看不见脚下,只能依赖扶手。伊昂朝着几公尺前方的萨布叫道:“萨布,你可以走慢一点吗?拜托!”
萨布停下脚步,回头仰望还在上面磨蹭的伊昂。头灯的光直照伊昂,他一阵眼花撩乱,脚一滑,登时连摔了好几阶。
“小心!”
萨布吼道。千钧一发之际,伊昂的手总算抓住扶手,没有摔下去。冷汗猛地喷出来,全身都在发抖。撞到的手肘突然痛了起来,使不上力了。
两人往下走了一段时间。伊昂为了平整呼吸停下脚步,仰望阶梯。换算成大楼,大概往下走了有五层楼深吧。
遥远的上方有一条细细的光带。那是存放清扫用具的小房间门缝里泄出来的光。光是地上存在的证明。
再见了,最上。再见了,凯米可。再见了,手枪婆。没有家的我,要进入地下的黑暗深渊,然后以那里为家,生活在其中。
这个瞬间,不知为何,伊昂想起了“兄弟姐妹”。全部共有八人——不,九人。人数不确定,不过伊昂是底下数来第二个,有个叫“磷”的“妹妹”。“大人”一离开,大家就在房子的地下室玩耍。把坐垫带进去围出阵地,玩打仗游戏,或是用唯一一台旧游戏机玩“超级玛利欧”这款简单的游戏。游戏的领导,当然是铜铁兄弟。
“不要发呆,快过来!”
萨布吼道,伊昂回过神,开始往下走。从地下铁传来的轰隆声愈来愈大了,地下铁一定就从旁边驶过。
“听好了,再下去一点,就要进入横坑,那边要小心。”
很危险是吧。虽然可怕,但既然都已经来到这里,再也无法回头了。伊昂点点头。
灰蒙蒙的热风迎面扑来,是地下铁的味道。伊昂闻着从没坐过的交通工具的气味,偶尔也会听到车门“噗咻”的关上。
地下铁没有司机,也没有车掌。完全无人驾驶的电车由乘客自行开殷车门。只有发车的时候会发出气闸般的声音,恐吓似地通知乘客。
“这里是第一道难关。如果你没有办法克服,就把你丢下。”
萨布在阶梯的平台上等,指着砖墙上的横坑说:“那里距离阶梯有两公尺远。”
“进这个洞后往下走,然后到车站月台。”
萨布示范给他看。他翻过扶手,跳到墙上的洞穴,攀爬上去。他轻松完成之后,朝伊昂吼道:“试试看!”
伊昂学他跳过去。大腿撞到墙壁,遭“处刑”的伤痛了起来。他利用砖墙上的凹凸,勉强钻进洞里。他卯足全力,萨布也没有伸出援手,只是蹲在一旁抽烟。他看伊昂成功了,把烟扔进黑暗里。
“这边。”
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两人继续沿着横坑往下。直径约一公尺的洞穴朝斜下方延伸,似乎连接着通风管。终点是一个机械室般的小房间。萨布把头灯收进怀里,向伊昂呢喃:“这里是车站月台。慢慢走,到处都有监视摄影机,绝对不可以看镜头。”
萨布出房间后打手势,伊昂随即跟上去。萨布把手插在口袋里,装作乘客的样子,悠哉地走过。
这就是地下铁月台吗?简直就像隧道。伊昂好奇又浮躁地东张西望。萨布折回来,站到伊昂旁边。他脸上微笑,装出哥俩好的模样,说的话却十分严厉。
“不要东张西望。会因为行迹鬼祟被逮捕。”
伊昂吃了一惊。他一直以为逮捕是跟自己无关的事,可是他对手枪婆做的事是犯罪,是强盗。如果老太婆报警,警察二疋会立刻调阅路口或车站的监视摄影机。伊昂模仿萨布微笑。
“这就对了,假装幸福就是了。听说监视摄影机会抓的,都是些全身散发不满的家伙。”
萨布笑了。抵达漫长的月台尽头时,有一班地下铁开了过来。车头灯照亮伊昂,放慢速度。伊昂带着憧憬看着。
“真想坐坐看。”
萨布用手肘轻撞他,指示月台角落不起眼的门。
“从那里进去,现在就是机会。”
地下铁车门打开,乘客鱼贯走出来。每个人都往出口去,没有人会注意月台角落的少年。萨布一眨眼就消失在门里。伊昂也跟上去,又是个竖坑。这次梯子向上方延伸。虽然很陡,但至少不是一片漆黑。到处都点着红灯。
“这次又是什么?”伊昂问,萨布答道:“紧急逃生梯。”
两人默默地爬梯子。爬到尽头后,又打开一道门。结果到了某车站的阶梯旁,萨布一语不发地带领伊昂。两人走在餐厅林立的地下街,店里卖的都是伊昂看也没看过的食物,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萨布进入流行时尚大楼的地下入口,又利用紧急逃生梯往下到地下三楼,这次是一条阴暗的甬道。
“东京建筑物的地下几乎都彼此相连,所以我们都这样移动。”
“不会累吗?”伊昂问,萨布摇摇头:“对地下了若指掌,不管任何地方都可以经由地下前往,是我们的骄傲。”
狭窄的通道也有游民的身影。每个人都躺在地上,对着黑暗投以空洞的视线。经过通道的时候,伊昂害怕碰到认识的人,不断避免目光接触。
尽头是一座狭窄的楼梯,仅容一个大人通过。经那座楼梯下去地下四楼后,有一道看起来很沉重的门。萨布开门的瞬间,伊昂差点被里面浓重的废气薰得头晕眼花,是一座广大的地下停车场。
各处都设有橘色的朦胧照明。裸露的排气管爬过天花板,墙壁上覆满了泛黑的污渍。
“不妙。”
萨布突然拉扯伊昂的羽绒外套衣角。伊昂看见一个骑机车的员工朝这里过来了。他被萨布推撞躲到白色箱形车后面。
员工停下机车,检查传到手机的监视摄影机画面,纳闷地歪着头。伊昂屏住呼吸。如果在这里被抓,他有枪的事会曝光,那样就完了。萨布用手指戳伊昂的背,伊昂回头一看,萨布正嘲笑着发抖的他。伊昂难为情地缩起身体。
员工四处搜索,最后死了心似地留下排气声离去。即使如此,萨布和伊昂还是小心提防,躲在车子后面移动。
总算抵达停车场的尽头。萨布飞快地确定周围后,打开一道写着“机械室”的生锈门扉。里面盘踞着被铁丝网包围、大肠般的管线。
“这里是帮浦室。地下一定都有排水设备。帮浦室可以通往其他大楼,或有秘密通道。迷路的时候第一个就找帮浦室。记住了没?”
萨布匆匆说明后,打亮头灯。要从这里去哪里?萨布丢下困惑的伊昂,攀上帮浦室墙上的梯子爬了上去。他轻松地掀开天花板的板子,钻进上面。应该又进了其他楼层。他们从大楼地下三楼的通道下了一楼到停车场,现在又往上爬一楼,所以还是地下三楼吗?
混乱的伊昂慌忙抓住梯子。萨布在地下自由自在地移动,让伊昂有种酩酊大醉的感觉。他不晓得自己现在身处哪一带、又要往哪里去。
“我们要去哪里?”
伊昂自言自语,萨布没有回头,答道:“你就当做沿着副都心线往新宿去吧。东京的地下是以地下铁网路相连。所以我们才会被叫作地下帮啊。”
帮浦室的天花板上有黑暗的通道,宽约四公尺,高约两公尺。充满压迫感的通道漫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墙壁不停滴水,流入墙边的细沟。沟水以意外的高速朝两人前进的方向流去。
“这条路是干嘛的?”
“检修用的通道。不过是以前做的路,现在没使用。”
“以前是多久以前?”
“我哪知道啊?”
萨布的头灯照亮黑暗的地道,伊昂怀着不安的心情看着。涩谷地下街意想不到的通气孔、通到月台的倾斜隧道、垂直延伸的紧急逃生梯,全都在地下铁附近,所以没那么可怕。
可是这条路又黑又湿又封闭,一片死寂。万一得一个人走这种路该怎么办?伊昂不安极了。
“你不怕吗?”
“怕什么?”萨布摇头。“我一出生就住在地下了,这对我来说才是常态。告诉我这条路的也是清洁的欧巴桑。”
从天花板落下来的水滴滴在伊昂脖子上,冰得把他吓得忍不住尖叫。
“你不想住在地上吗?”
“不想,可是我住过。欧巴桑带我去过她住的公寓。那时我大概六岁。”
“好玩吗?”
“一言难尽啊……”萨布的声音沉了下来。
“清洁欧巴桑就像你的母亲吗?”
伊昂不经意地问,结果走在前面的萨布回头了。头灯的光擦过伊昂的脸,打在天花板上。
“少说得一副你很懂的样子。我不晓得母亲是什么样的东西,无法回答你。在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正常长大的。你不也是吗?伊昂。”
虽然说得严厉,但萨布脸上在笑。
“那个欧巴桑怎么了?”
“死了,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怎么死的?”
萨布一脸吃不消的样子。
“喂,你当作是在审犯人啊?”
“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摔下地下铁的轨道,触电死掉了。”萨布耸耸肩膀说。
“真可怜。”
“可怜吗?”萨布反问。“那你咧?”
“我什么都不记得。”
“这么刚好唷?”
萨布讪笑,伊昂沉默。他什么都不记得,也失去知道的方法了。他想起从置物柜被偷走的剪报,他的确是“兄弟姐妹”的一员。那么“父母”呢?他没有半个“父母”。屋子里只有“好心的大人”、“坏心的大人”和“不好不坏的大人”。也就是只有他们小孩和并非父母的“大人”而已。
被清洁欧巴桑养大的萨布跟自己不一样。原以为萨布与自己境遇相近的伊昂受到轻微的打击。萨布有过特别的“好心的大人”。那类似于最上吗?
忽然间,伊昂想起他把最上的信丢在置物柜的事,在潮湿的通道踉跄了一下。手枪婆说“你得有个依靠”。那么无依无靠的自己要去哪里?一再浮现的迷惘在黑暗的洞穴中再次涌出,令伊昂沮丧不已。
“这里没有大人吗?”伊昂以颤抖的声音问。
“才没有。我们就是讨厌大人,才躲起来生活的。”
“那等到变成大人了要怎么办?”
萨布停下脚步,边点烟边说:“自然而然就会离开。”
最上试图教导伊昂在现实社会生存的方法。为了变成“好心的大人”的训练,“谢谢、对不起。这两句话对谋生会有莫大的助益”。
最上,就算不知道那些礼仪,只要待在地下,就可以像萨布这样活下去啊。伊昂感到得意洋洋。
告诉他区别“大人”方法的铜铁兄弟会住在这里也是当然的。因为我们永远都不会变成什么“大人”。
好想赶快点见到双胞胎兄弟,伊昂像要甩开恐惧似地拱起肩膀。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的迷惘一扫而空。
通道对面出现摇晃的光。伊昂吓了一跳停步,萨布向他低喃:“放心。”
好像是同伴。萨布的头灯光圈中,出现了一个高瘦如昆虫的少年,他把手电筒固定在肩上,是在涩谷宫殿看过的面孔。一想到对方是嘲笑着看自己被“处刑”的家伙,伊昂就气得紧晈嘴唇。两人用食指轻竖在嘴唇上打招呼,就像在说“别出声”。
“北参道在进行排气孔养护。”
“比定期早了三天?”
“是啊,有点不太寻常,曹长在担心会不会是在狩猎暗人。”
“暗人是什么?”伊昂忍不住问,高个儿少年露出狐疑的表情。
“这家伙谁啊?”
“入队志愿生。”萨布答道,高个儿取下盾口的手电筒,照亮伊昂的脸。
“怎么,这不是涩谷宫殿的小鬼吗?明明被处刑了,还想入队?看你长得一张热爱阳光的脸蛋,还是清爽的朝阳呢!”
被说得仿佛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似的,伊昂瞪了瘦个子的少年一眼。他瞬间想到的是代代木公园里最上和凯米可的侧脸。光是沐浴在阳光下,看起来就好幸福的样子,为什么呢?
伊昂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把所有在阳光底下的回忆埋葬起来。就算再也见不到光也无所谓,我要选择生活在黑暗的地下。就像小时候和“兄弟姐妹”在地下室游玩那样幸福,再也见不到阳光也无所谓。
“我才不喜欢阳光。”
伊昂觉得这句话决定了内心对最上反复了无数次的诀别。
“那你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总不会是黑暗吧?不是这种又湿又黏的黑暗吧?从实招来,你的目的是什么?”
瘦个子少年吐出带着铁锈味的呼吸,纠缠不休地问。
“我什么都不想要,什么目的都没有。”
伊昂这么答着,却想起了自己喜欢漫画。读到几乎都可以倒背如流,像宝物一样珍惜的漫画。他总是想要新的漫画,在那家二手书报摊周围晃来晃去。
伊昂不由自主挣动身体的时候,背包里坚硬的手枪撞到了他消瘦的背。他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我喜欢的是枪。”
伊昂的脸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浮出笑容。盯着伊昂的瘦个子少年内心发毛似地别开眼睛。
“走吧,大佐在等。”萨布拍拍伊昂的肩。
“拜,路上小心。”萨布和瘦个子少年彼此颔首。少年飞也似地跑开了。
“萨布,那家伙是谁?”
萨布笑了:“他叫鼠弟。听说婴儿的时候被丢在人孔盖下,被污水冲了好几公里,可是还是活下来了。”
住在地下的人捡起漂流过来的婴儿,把他养大的吧。
“那暗人呢?”
“住在地下的人。”
“狩猎暗人,意思是有人要狩猎你们吗?”
“是啊。可是社会上一般是称做灭鼠行动。不过我们也会将计就计,不被逮住。”萨布愉快地说。
“如果被抓到会怎么样?”
“交给警察,送进未成年监狱。”
未成年监狱跟过去的少年院那种矫正教育的机关不同,是完全没有矫正课程的少年监狱。因为担心累犯,刑期很长,伊昂听说过,因为窃盗罪而入狱的少年出来时,已经将近三十岁了。被送进“未监”就完了——儿保中心每个孩子都害怕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