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怜。这孩子可能没救了。这么瘦,又喝了那么多脏水。”
低沉沙哑的女声。有柴薪劈啪作响的声音。
伊昂梦见他躺在地下贮水池旁烤火的那群老头子身边。是个很可怕的梦,自己躺在又湿又冷的水泥地上,旁边是大量的水。鱼激起水花跳起,还有水滴滴落的单调声音。好冷。
伊昂想像许多鱼在黑水中蠕动的模样,觉得恐怖而挣动身体。结果这次荣太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我讨厌作梦。”
太好了,荣太没在地道里被抓到。他一定是在这里帮老头子跑腿过日子。伊昂想要告诉荣太自己就在附近。但不知为何,身体和嘴巴都动弹不得。尤其是嘴巴,干渴得要命,连舌头都无法挪动半分。
“如果这孩子一直不醒,怎么办?”又是刚才那女人的声音。
“可是他很努力。我本来以为他会就那样死掉,他很了不起。”
不是荣太的声音。是跳进水里救他的男人吗?咦?伊昂在梦中纳闷。这些人是在说我吗?地下贮水池不可能有女人。
“可是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死掉。欸,这是第几天了?”
“三天吧。”
“太久了呢。如果他再不醒,就得找医生了。”
有人温柔地抚摸伊昂的头发,一定是那个声音低沉的女人。
伊昂总算睁开眼睛。眼珠子也是干的。明明喝了那么多水,却觉得全身各处都失去了水分,整个人干透了。刺眼得要命,眼睛焦点对不起来。观望着自己的女人影像总算凝聚起来。担忧的眼神。
“啊,他醒了!他醒过来了!”女人叫道。
温暖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到伊昂的脸颊上。伊昂花了好久才发现那是泪水。
“真是太好了。你得救了。”
女人以温暖的手抚摸伊昂的脸颊。他想道谢,却发不出声音。
“你运气真好。我碰巧经过,听到了歌声。”
男子在一旁说道。伊昂望向男子。大大的两颗门牙,脸颊上的痣。是铁。
(铁,总算见到你了,我是伊昂啊,是你的兄弟啊。)
伊昂想要说话,但他太衰弱了。不过他放下心来,闭上眼睛。
再次醒来时,伊昂看到反射着阳光的蓝色塑胶布。伊昂转动脖子东张西望,蓝色塑胶布的帐篷里,女人正背对着这里煮东西。
“谢谢你。”伊昂说,女人回头对他微笑。单眼皮的眼睛,眼神很温柔。皮肤晒得很黑,但相当光滑。晒黑的肤色显示了她是露宿街头者。
“你睡了好久呢。现在应该很虚弱,先喝点白开水吧。”
女人扶起伊昂的身体。他一阵晕眩,塑胶杯缘按在唇上,慢慢地啜饮白开水。白开水有点甜甜的,很好喝。女人盯着伊昂的脸问:“你是从地下逃出来的吧?如果可以不用回去,就待在这里慢慢休养吧。”
“这里是哪里?”
“井守川流域。”
伊昂第一次听说。
“这里是船上吗?”
女人笑了。一笑缺了门牙的地方就很显眼。
“不是,是惠比寿。井守川是涩谷川的支流。我们是川人。川人是漂流民,生活在河边或暗渠里面。可是暗渠一下雨就很危险,所以现在几乎所有的川人都在堤防或护岸搭帐篷。你没看过吗?”
伊昂慢慢地摇头。夜光部队、暗人、川人。离开公园村以后,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可是这里有他寻寻觅觅的铁。伊昂觉得总算到了终点,环顾帐篷里面。
帐篷很小,伊昂躺的简易床铺加上炉灶就塞满了。自己一定是占了女人的床。
他听到有人用棒子敲帐篷支柱的声音,铁进来了。伊昂心情激动不已。离别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年,但他不可能认错铁的脸。
“谢谢你救了我。你叫铁对吧?”
伊昂连道谢都嫌浪费时间,忍不住询问。男子顿时不安地止步,看了女人一眼后摇了摇头。
“不,我叫铜。”
伊昂混乱了。铜是幻觉,年幼的自己看到的应该是铁一个人才对。
“你是铁,我是跟你一起长大的。”
“等一下。其实我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或许我是铁。可是听说我获救时,我说我是‘铜’。”
女人点点头。
“这孩子跟你一样,被卡在其他排水渠的栅栏处。那个时候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也失去了记忆。”
“你看这个。”
“铜”摘下帽子,头顶有个巨大的伤疤。
伊昂看到他头部的伤,倒抽了一口气。头顶凹陷,没有头发。
“好严重的伤。”
“现在已经没事了。”铜微笑说。“那么我其实不叫铜,而是叫铁吗?是铜还是铁?”
“或许是铁,或许是铜。对我而言,哪边都无所谓。我小时候一直以为你是叫‘铜和铁’的双胞胎兄弟。”
“我是双胞胎吗?所以是哪边都无所谓吗?真有意思。”
铁愉快地笑道。他一笑,巨大的门牙便显得相当醒目,伊昂怀念得胸口都发疼了。
“你本来是双胞胎,可是听说弟弟铜很快就死掉了,所以你是铁。可是小时候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把你看成两个人。我想那一定因为我希望你是两个人吧。我一直想要父母,而你人非常好,会照顾大家,我希望你成为我特别的存在,而且一个人很寂寞,所以我很羡慕双胞胎也说不定。”
伊昂回想起连自己的记忆和视力都无法信任、在大佐的房间里阴郁度日的过往。
他总算与铁再会了,为何心情还是无法开朗?这么一想,头突然痛了起来,伊昂按住了头。
铁没发现伊昂的异状,在床边坐下,天真无邪地问:“那我真正的名字是铁吗?从今以后我就叫铁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伊昂。”伊昂盯着铁的眼睛。“你不记得我的名字吗?”
铁摇摇头。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伊昂还是忍不住失望。
“我说伊昂,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我们认识,是小时候的事了吧?”
“是地下一个叫锡的人告诉我的。他说他跟你一起生活过。”
“锡?什么样的人?”
“你连锡也不记得了吗?如果知道你还活着,锡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完全不记得。”
铁歪着头纳闷地说。伊昂想起锡的弹片装在口袋里,急忙摸索口袋。幸好他把弹片塞在装钱币的小口袋里,尽管受到浊流强力冲刷,弹片也没有被冲走。伊昂把弹片拿给铁看。
“这是锡留下来的弹片。我想在下次见到他的时候拿给他。”
铁轻轻捏起伊昂递出来的弹片,翻来覆去细细地端详。他的动作与小时候的铁十分相似。
“真想想起锡的事。”
“锡的个子比我遗小,又细又瘦。可是他很会弹吉他,也做了很多曲子,还有你的歌。是非常棒的歌。”
“什么样的歌?我想听。”
铁似乎很有兴趣,探出身子。可是伊昂要开口唱的时候,剧烈的头痛又席卷上来,他皱起眉头。铁拍拍他的肩膀。
“你说太多话了。好好休息过后再唱歌吧。‘铜’也是,明天再说吧。”
伊昂一下子觉得累了,仰躺在床上。结果铁看着伊昂说道:“伊昂,谢谢你。我还会再来。等你好了我们再一起玩吧。”
伊昂挥手道别后,马上落入了梦乡。那深沉的睡眠就像一下子把人拖进温暖的泥沼般,教人无力抗拒。
醒来时已经入夜了。头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饥饿。黑暗当中,女人睡觉的呼吸声近在耳畔。
伊昂想起在房子的时候,如果半夜醒来,除了小孩子浅浅的呼吸声以外,还可以听到大人深沉的呼吸或鼾声。当时他们是在大房间里,一大堆人睡大通铺吗?铁什么都不记得,让伊昂遗憾极了。
忽然间他想起一件事。如果他半夜醒来哭泣,一定会有人起来安慰。是不是有人说过,那就是你的“好心的大人”?
告诉他这些事的一定是铜铁兄弟。可是铁什么都不记得。伊昂一直相信只要见到铜铁兄弟,就可以问清楚自己的身世,解开一切疑问,所以他才会踏上漫长的旅程,这下子期望却落空了。
想起大佐的死和置物柜店老太婆的病,伊昂空虚得几乎要掉眼泪。他在床上忍着泪水,察觉女人悄悄地翻了身。
远方传来电车的声音。然后是驶过附近高速公路的汽车引擎声。自己现在毫无疑问身在地上。今后他要怎么活下去才好?伊昂叹了口气。
“肚子饿了吗?”
女人在黑暗中间。伊昂老实说是,女人以带着哈欠的温柔声音说了:“好现象。忍耐到明天早上好吗?”
“谢谢。”
“你真有礼貌。”
女人笑了。
“以前照顾过我的人教我的,叫我不能忘记道谢。”
最上,你现在怎么了?
“你说以前,可是你还是个孩子吧?”
我还是个孩子吗?伊昂觉得自己好像老了一百岁。
伊昂试着想起应该就在薄薄蓝色塑胶布上方的夜空。有星星吗?月亮是什么形状?
“对了,我忘了说,我叫水森。还有另一件事忘了说,我不晓得他是铁还是铜,不过那孩子不光是失去了记忆,还回到了小时候。你发现了吧?”
啊啊,果然——伊昂觉得古怪的感觉化成了明确的形体。
伊昂怀着过去的空洞,持续成长,然而铁却还身陷空洞之中。多么令人悲哀啊。
“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他了,我会保护他的。”伊昂闭上眼睛说。
隔天早上伊昂吃了水森煮的粥和炒蛋。伊昂在地下没吃过像样的东西,觉得好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伊昂,早,你恢复了没?”
戴着黑帽的铁来露脸了。他现在十九岁了吗?虽然看起来消瘦骨感,但个子挺拔,骨架很大。见到伊昂似乎让他高兴得不得了,黑色的眼睛雀跃不已。
“嗯,好多了。你呢?”
“我很好哇。欸,伊昂,唱我的歌给我听。”
伊昂唱了锡做的〈铁之歌〉给他听。铁一脸古怪地听着。唱完之后,铁露出无法接受的表情说:“歌里面说我死了,可是我明明就还活着啊。”
“没办法啊,锡又不知道你得救了。”
水森在一旁说:“这样啊,真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锡。锡现在在哪里?”
“大概在未成年监狱。”
伊昂答道,水森惊讶地转过头,铁则是一无所知的模样。
“那个地方在哪里?我没听过那种地方。”
“总有一天可以见到锡的。就像我见到你一样。”
伊昂的话似乎让铁放心了,他要求说:“可以再让我看看锡的弹片吗?”
“当然可以。送给你好了,由你来交给锡吧。”
伊昂把弹片放到铁的掌心,用双手包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