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由黑返灰,又渐渐转青,慢慢转白。整个皇宫内院静得悄无声息,但此时凤仪殿的寝殿内却早已经是灯火通明。
侍女和内侍们在殿门外躬身而立。而皇帝近身的几个内侍则已经在内寝伺候皇帝更衣起身,当九龙皇冠系好后,皇帝缓缓地回转身来,准备早朝。
近身内侍欲同往日一样张嘴高喊:“皇上起驾!”却见皇帝将明黄的朝服袖袍轻轻一摆,示意众人噤声。
内侍一凛,赶忙收声。只见皇帝又回身望向芙蓉帐内。因垂着的帘子,流苏重重层层,几乎看不见床上人儿,只影影绰绰地映出个妙曼的身形轮廓。
皇帝嘴角含笑地又凝望了片刻之后,这才起驾。凤仪殿的侍女、内侍们齐唰唰地跪成两列,磕头恭送皇帝。
凝妃娘娘睡意甚浓。一直到接近晌午,才从帐子后面传来声响。
为首的近身侍女天晴忙无声无息地上前,只听凝妃娘娘轻声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天晴回禀道:“回娘娘,已快午时了。”
穆凝烟怔了怔:“已经这个时辰了?”天晴回道:“是。皇上吩咐过奴婢们不得吵醒娘娘,让娘娘好生休息。”
穆凝烟沉默了许久,方吩咐道:“侍候沐浴更衣吧。”天晴应“是”,手轻轻一挥,便有数个侍女捧着洗漱之物鱼贯而入。
侍女们轻轻掀开了床幔,只见主子面色沉沉,侧卧在床,似在细思出神。乌黑如丝的长发铺散在枕上,衬得她脖子处腻白的肌肤越发如同雪砌似的,莹莹中生光。只是一细看,便可发现这莹莹中印有斑斑点点的红,分明是皇帝留下的宠爱痕迹。
近身侍女天晴忙垂下眼帘,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丝异样,这凝妃娘娘身受皇上宠幸,但却丝毫不见半点欢喜的样子。
或许自己的主子就是极特别的。进宫以来,皇上从未驾临这凤仪殿,凝妃娘娘也不像别的宫殿里头的主子那般引头交盼,闲闲然然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百里皓哲也不命人通传,径直入内。本想在御书房批折子的,总是耐不住,草草地看了两本,便扔在了一旁。
殿内静悄悄的,唯有近身侍女天晴站在帘前侍候,见了皇帝脚步轻碎而来,忙屈膝为礼。百里皓哲轻摆了手,低声询问道:“娘娘呢?”
天晴回道:“回皇上,娘娘才起了不久,方沐浴出来。”说罢,默默地替皇上掀了帘子,待皇帝进去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乌发如瀑般地披泄而下,这般望去,光滑可人。她侧坐在九曲铜镜前,一手执着象牙梳,一手拢着黑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她的肤色本就极白,此时露着半截藕臂,更是如雪凝脂,他望得久了,只觉目眩神迷了起来。
她若有似无地抬眼,铜镜里头的人儿清丽而温婉,还隐约有另外一人。她一惊,转头,只见皇帝正站在身畔,他只是微微一笑,目光里头似有无限温柔。伸过手来,接了象牙梳子。就如此地站着,替她梳着满头秀发。
殿中静寂无声,唯见窗影静移。两人的呼吸清浅,隐约可闻。
这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放下了梳子,低声道:“你先歇一下,我还有折子要批。”她轻轻“嗯”了一声。
承乾殿的小陆子等人本以为今日皇帝定是在凤仪殿了,正规矩全无地凑在一起说笑。抬头,只见皇帝面色阴沉地跨了进来,忙纷纷行礼。只见皇帝不发一言,摆手示意众人都退出去。
百里皓哲来回踱步许久,双手轻击,轻声吩咐:“去将天晴召来。”从窗外跃进的人忙应了声“是”,一跃而出。
“把东西呈上来!”有一精致的小玉匣子出现在了视线。百里皓哲负手而立,闭了闭双目,脸色无一丝表情。
他终是睁了眼,手一按,玉盖应声而开。瞬间,鼻尖尽是馥郁香气。他僵在了一头,虽然方才与她梳发之际,早已经嗅到她肤泽温香中隐约透着一缕麝香之气。可这满满一匣子的褐色之物,却还是让他心头惊怒万分。
麝香,历来是宫中禁物,后宫女子久用将致不孕。可以说历来是宫中嫔妃避之不及之物。可她居然偷藏了这么一大匣子。
她只需将这匣子里的用之大半,必会终身不孕。
他怒到极处,手一抬,正欲将匣子拂落。但旋即又止住了,吩咐道:“去,找于太医将里头的东西换了,就说是朕的口谕。只要气味相似,对身子有益无害便成。”
天晴屈膝行礼:“是。”正要躬身而退,皇帝却又有了吩咐:“记住,把匣子里的东西给清理干净了,不要留下一点痕迹。”
内殿已经熄了灯,月色浸过窗格而入,如水银般铺在地上。穆凝烟凝神许久,这才轻翻了个身。看来,今晚皇上不会再过来了。大约是心松的缘故,阖了眼,转瞬便有些朦胧了起来。
忽然之间,她冷汗淋漓地睁开了眼,梦中景物如茧一般,团团将她缠住,几将窒息。有手抚摸着她的额头:“怎么了?”
穆凝烟一惊,猛地坐了起来,只见皇帝只着了贴身衣物,侧坐在床畔,也不知道如此坐了多久了。她挣扎着要下来行礼,他一把按住了她:“睡吧。”
他在她身侧躺了下来,臂弯坚定有力地圈住了她。她身子一颤,不再挣扎,温顺得犹如一只蜷缩在掌心的猫。
午后的凤仪殿里人影寂寥,百里皓哲下了御书房便直接过了来。到了门口处,侍女正要行礼请安,只见皇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敛声静气,不敢再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掀开了几重的纱帘,只见凝妃与太子正在窗前的桌子边练字。凝妃手执纨扇,徐徐为太子扇风。两人偶尔细语声声,因隔得远,几不可闻。
百里皓哲在帘下站了许久,一动不动地望着两人,一时几乎痴了。
自穆凝烟进宫以来,他从未放弃对她来历的调查,可却一直未有任何回音。据调查,阮夫人确有一妹子,嫁在信州穆姓世家,乃是商贾巨富,也确实有一女名叫凝烟。可因自小养在深闺,平素根本无人得见。因穆家在七八年前穆老爷去世,商号经营有所不稳,府内有所变动,早年侍候过穆凝烟的侍女有过更换。探子拿了阮皇后的画像详细询问过,但答复是穆家小姐小时候确实与画像有些相似,只因年岁久远,再加上人长大后面容自然会有所变化,所以实在无法给一个肯定回复。
这一来,几乎所有线索都中断了。
穆凝烟不经意地抬头,瞧见了在帘边怔怔站着的身影。忙裣衽为礼,问安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百里皓哲微微一笑:“在这殿内,你就不用拘礼了。”伸手牵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似乎微微一动,他更用力握紧了些。肌肤柔腻冰凉,犹如玉石,在这燥热的天气里,点点清凉,好似能安宁人心。
柔声道:“以后就你我两人在的话,就不必给我行礼了。”皇帝的语调温柔至极,和风絮絮般地拂在耳边。穆凝烟不知为何,脑中不由得浮起昨夜的种种,脸上辣辣的发烫。只淡淡回道:“臣妾不敢。这……这有违礼数。”
百里皓哲嘴角隐隐含笑,转头凝望着她:“曾经有人说过,在这宫内,只要皇帝喜欢,便是礼,便是法……”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穆凝烟,似要将她一次看个通透一般。
穆凝烟垂下了眼帘,辨不清眸底神色,喏喏回道:“臣妾……臣妾遵皇上旨意。”
此时太子已放下了笔,伏在地上磕头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百里皓哲伸手将他拉起:“起身吧。今日太傅都教了什么书?”太子一一答了。
殿东侧有一排窗,光线隔了纱帘而入,流光碎银般地堆在两人身上。因四周都置了冰,丝毫不觉得有闷热之意。百里皓哲这般瞧着,不由微笑,道:“方才太傅在我面前夸我们的太子聪慧,说太子虽小,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百里皓哲侧头一笑,温温道:“今日看来,凝妃你平日里照顾太子饮食起居,连课业也兼顾,实在功不可没。你倒说说看,想要什么赏赐?”
穆凝烟摇头,淡淡道:“这本是臣妾分内之事。实在不敢要皇上的赏赐。”
百里皓哲沉吟着道:“我说要赏你就一定要赏你。这样吧,前几日,西域进贡了一副和田玉棋子,我就赏与你吧。”低头看着太子道:“皇儿说可好啊?”
太子眉目俊秀,此时笑容大大的,越发俊俏无双,用力点着头:“当然好啊!”
穆凝烟垂了眼帘,道:“回禀皇上,臣妾并不会下棋。”百里皓哲却笑道:“我教你便成了。”遂仰声吩咐了下去:“去将日前西域进贡的玉棋子取来。”
石全一垂首站在几重帘外,偶尔听得皇帝的声音低低传来:“说了不能放这里……瞧,我若在这里落子,你看……你便一败涂地了……”不由得心中暗暗发凛。皇上在凝妃娘娘面前竟不自称为“朕”。他在这宫内多年,又岂会不懂皇帝的意思。皇帝显然已经将凝妃当成阮皇后了。结发夫妻,爱到深处,世间只此一人才不会用此自称。
一会儿,皇帝轻笑了出来:“教归教,输了可是要罚的。”凝妃的声音亦极低,隐隐约约:“皇上恕罪,臣妾早说了不会的。”
皇帝轻笑出声,大约心情极好:“都让了你这么多子了,还输,那我可就不管了……”凝妃许久不见声息。
皇帝似乎低低而笑,语调柔至极点:“好了,好了……生气了啊,我赔礼道歉还不成吗?”
凝妃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光景,只听凝妃“嗯”一声腻人声响传了出来,隐隐还夹杂着压抑地嘤咛。石全一不敢再听,忙朝侍候着的众人摆了摆手,领着众人退了出来。
别人只道皇帝性子冷,不大喜女色。可偏偏凝妃侍寝后,皇帝天天驾临这凤仪殿,心情也一日好似一日。连带他们这些当差的也觉得神清气爽了起来。
可是,可是凝妃娘娘似乎依旧冷淡疏离的,什么都不在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