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行云楚梦残一半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梅子黄时雨 本章:第五章 行云楚梦残一半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夏日已过,秋光日盛。

    宫廷难得举办“赏菊宴”,所有皇亲国戚、三品以上大臣皆都受命出席。一时间,整个御花园内丝竹歌舞声不绝于耳。

    酒宴四周围绕着各色的菊花锦绣盛开,浮芯吐蕊,在温和的阳光下摇曳生姿,灼灼其华,大有一种秋光胜春光之感。再加不时凉风徐徐,花香阵阵,醺然欲醉。

    皇帝端坐在九龙镏金御案,边上陪坐的是后宫专宠的凝妃娘娘。一身天水碧的宫装,连臂间缠绕的那缕披帛也只是绣着清浅的一抹织银菊,清雅素约到了极致。全身上下色彩最艳丽的,大约就是乌黑青丝间的镂空飞凤金步摇,嵌了几组珠玉的穗状串饰,纷纷下垂在乌密的鬓发间,淡淡的日色下似袅袅凌波落下,娉娉婷婷,别样的妩媚妖娆。

    孟冷谦的坐案排在极后,这般远远望去,一时间不由得微微发怔。但终究不敢细看,只一眼,忙垂下了眼帘。或许是他多心了,他只觉得皇上的目光总是不时地扫过来。

    从宴会开始至今,孟冷谦就处于茫然状态,一眼望去,只觉得眼前一片的笑意弥漫,皇上在笑,众妃在笑,众大臣在笑……各种各样的笑意,好似人间无他事,唯有笑而已。

    大臣们按品阶一一上来敬酒,穆凝烟原本就不胜酒力。但因见了家人,心里只觉喜不自禁,不知不觉已经连饮了数杯。

    方才宴会前,大表嫂永寿公主和二表嫂永安公主曾私下里与她见了一面。自是不免有些感伤,但她也唯有尽力压抑了。她只请公主转告两位表兄和姨父姨母,她一切都好,切勿挂念。

    永寿公主自然知道她宠冠后宫,掩袖而笑,眉目弯弯:“驸马也让我转告娘娘,家里一切甚好,勿念。你现在身处后宫,要万事小心。还有……还有,不要忘了事事为自己打算打算……”

    她……她能为自己怎么打算呢?一入宫门,已经万般不由己了。

    “驸马还说了,世间许多事情都在一念之间。人生一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什么都不过匆匆数十年而已。”

    舞姬们在动人的丝弦柔靡声中,不断变换着美妙婀娜的舞姿,如彩蝶翩翩,又如飞燕惊鸿。

    表哥说:“人生一世,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世间很多事情都在一念之间。穆凝烟怔然出神,一念之间,一念之间……

    不知不觉轮到了孟郡马爷携了新婚夫人,也就是安定王的郡主,双双上前敬酒。安定王的郡主李怀雪,一身绯红的宫装,眉目精致,婷婷站在边上。这般看去,与孟冷谦倒确实一对璧人。

    百里皓哲含着薄薄的笑意,仰头一干而尽。放下了玉杯,不着痕迹地用余光望向穆凝烟。只见她望着孟冷谦所在的方向,似有些怔然出神,许久才袖子一掩,这才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随后孟冷谦与夫人双双落座。穆凝烟凝望良久,唯有在心底淡淡祝福。

    百里皓哲凝望着她,手捏紧了玉杯。

    到底是喝得多了些,不过半盏茶光景,酒劲上来,便已经有些眼昏耳殇了。百里皓哲自然发觉她有些微熏了,这般软软地靠着他,动也不动,这绝不是她清醒时的样子。她平素最是正襟了,就算与他一起,也恨不得画出条银河来,遥遥相对。大约其他妃子最喜的事情,她是最最避之不及的。

    拥着她,不由得莞尔而笑,心情又好了起来。低声问询:“要不先回宫休息一下?”穆凝烟点了点头,任侍女搀扶着起身,按规矩盈盈行了一礼:“请皇上恕罪,臣妾先行告退了。”

    回了宫,挥退了左右,一个人静思出神。想着方才两位表嫂提及姨母念她甚紧,还塞给了她一个香囊,说是姨母亲手所绣。

    穆凝烟手指摩挲着那精致的一针一线,不由得眼酸了起来。那个大大的福字,大约包含了姨母所有的心愿吧。希望她可以万事顺当,福气满满。

    唉,姨母这般年纪了,却还是为她操尽了心。她在这深宫,平素连见上一面也难。

    以前,姨母总是命专人给她熬制各种汤水燕窝,有时还会亲自盯着她喝光。那时,她不是嫌汤里有中药的味道,就是觉得甜腻……如今,如今,想再尝尝,也是一种奢侈了。

    大约都是如此的。有的时候不晓得去珍惜,现在没有了,却是这般难受得紧!

    如果……如果她没有入宫的话,想来就算出嫁,还是可以不时回去看望姨母姨父的。可……现在再思念也只能梦中相见。

    想着,想着,不由得悲从中来,不知不觉怔怔落下了泪。

    怔忪间,有人掀了帘子进来,穆凝烟忙一手轻拭眼角的泪珠,一手将香囊藏在了袖中。抬头,只见百里皓哲端端地站于榻前。

    她身子一颤,不知方才落泪的样子他是否已经入眼,忙起身,深深地俯下头:“皇上万福。”

    百里皓哲却早已经瞧见了她眼角隐约的泪光。眼前涌起了方才御花园里孟冷谦敬酒时,她与孟冷谦四目相对后,低首浅笑的情景。

    她方才是在为孟冷谦落泪吗?她初入宫时,一直推病,不愿侍寝,甚至不愿怀他的子嗣,是否就是因为孟冷谦的缘故。她一直忘不了他……

    他冷然凝思,仿佛一窍通百窍通一般。

    虽然早知道她与孟冷谦之间曾有婚约,甚至在入宫之前两人亦私下相见。但此时心里却妒火已起。他这般地疼她宠她,为她不扩充后宫,专宠她一人。她却是这般还他的吗?

    正想转身而去,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她方才好像在袖中藏了某物,心不由得一沉。到底是何物是不能让他瞧见的呢?莫非是——

    他缓缓伸手搀扶起了她:“平身吧。不是说乏了吗,怎么也不躺下休息?”

    穆凝烟谢了恩,轻问道:“皇上怎么也过来了?”宴会上氛围甚浓,他方才也是兴致颇高的。

    皇帝在榻上坐了下来,拉着她的手:“喝得有些多了,头涨着呢。”语气渐柔渐低:“来,陪陪我。”她只觉脸一热,终是抵不住他的力,跌落在了他的怀里。

    他侧躺在她身侧,手脚好似藤蔓,将她搂得紧紧的。听着他的心跳,她只觉四周空气开始稀薄了起来,想要挣扎着微微动动,他却不让,双手反射性地抱得更牢了些。声音从她发间闷闷地传来,隐隐有无边倦意:“我累了,陪我歇会子。”

    他从未这般疲乏地与她说过话,大约是酒饮得多了。不过片刻,居然呼吸均匀了起来,可手脚还是霸道地箍着她,不让她动弹半分。

    这般近地靠着,他温热的体温,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的,她无一不感受得到。这般听着,听着,到后来她也迷蒙了过去。

    许久之后,百里皓哲蓦地睁眼,眸子里头神清气爽,灿然生辉,并无半点刚睡醒的朦胧。他的手轻缓地移动,探入了她的袖子。

    是一个大红锦缎的香囊,两面都绣了一个大大的福字,针角细密繁复,精致异常。他轻嗅了一下,佛手柑的气味幽幽而来,宁神静气,异常好闻。

    不过是个香囊而已,她为何要偷偷地藏起来呢?他蹙着眉头,这个他以往从未见过,可她居然对着落泪,难不成,难不成真与孟冷谦有关。

    方才在宴会上,她很注意孟冷谦。朝他的方位望了好几次,又怔然出神许久。她都已经是他妃子了,还没有把那个姓孟的忘记吗?

    脑中不由得又闪过她进宫前与孟冷谦私下见面,莺莺细语的场景。

    若他晚一步,是不是她已经成了孟冷谦的妻了呢?如此的话,今日的宴会,便是孟冷谦携着她来与他敬酒吧!

    还有她一直一直在用麝香。她自然是不知道他早已经换掉了,可是他每日还是可以从她身上闻到近似于麝香的味道。

    她就是这么怨他,这么恨他,所以永远也不会要他的子嗣!

    他冷冷地瞧了许久,思绪起伏竟不由自己。怒到极处,一扬手将香囊往鎏金的铜炉处狠狠一扔,砸在了铜炉上,又滚落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穆凝烟朦胧中只觉得有温热的东西寻找着她的唇,轻触之后,用力的吻,用力的吮,用力的啃咬……她只觉得痛,幽幽地醒了过来……

    他覆在她身上,一点也不加爱惜地吻她,那般的粗暴,像是在印证什么似的。

    她推着他,嘤咛出声:“嗯……痛……”他却置若罔闻,越发地用力,然后蜿蜒向下……

    他到底是怎么了?他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温温柔柔的,从未这般对她的。

    她才一恍惚,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但只有这般的纠缠,唇齿相依,她好似才会寸寸鲜活,如同记忆里的模样。

    她是他的,她真的是他的。

    只有这般真切的在他怀里,他似乎才能安稳,才能证明她真的是他的。再也不会离去了。再也不会将他一个人孤单单地留在这冷冰冰的深宫大内了!

    不知不觉间,已到冬日。午后在榻上翻了一本诗词,不知不觉就倦极而眠了。朦胧睁眼的时候,侍女已经在角落掌了一灯了。殿内深深,寂然无声,她半阖上眼睛,朦胧间又欲睡去。

    忽地,他的声音低低传来:“该起来了,都睡了一个下午了。这会子再睡去,晚上……晚上又该睁眼到天亮了。”

    她惊地转头,原来是他来了。只见他静站在榻畔,手里似握着一物。盯眼细瞧,方才瞧清楚,是她姨母给她的那个香囊。大约是在她熟睡之际从袖子里掉落出来的吧!

    她想起来依规矩行礼,他摆了摆手:“不用了,你且坐会子再起,小心头晕。”他拿着,又端详了许久了,才闲闲地道:“想不到,你的女红这般精细。什么时候给我也做一个?”

    她垂了眼帘:“让皇上见笑了。臣妾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而已,哪里能上得了台面。皇上若是需要,织造局明儿就可以赶十个八个出来的。”关于这香囊是姨母所送之事,她不想多提。

    她的侧脸极美,因垂了眼帘,眸子上乌黑浓密的睫毛仿佛两双蝶翼微阖,海棠春睡,无限娇慵之态。

    百里皓哲已经捏紧了指尖,柔软顺滑的丝绸,此际像是刺猬的皮,无一不触疼。那个香囊所绣的“福”字,难道真的是她绣给另外一个人的吗,所以她日日戴在身上?

    他徐徐地踱步。鎏金的铜炉因焚了百合香,细烟袅袅。她还是起了身,侧坐在榻旁,取过搁在一边的诗词,指尖微动,翻了一页。他这般望去,唯见十指如葱,腻白如玉。一头黑发斜斜地挽成了髻,只巍巍地插了一支错金飞步摇,细密的黄金流苏垂着,偶一动,颤颤碎碎,便泛起点点的波纹。

    他怔了怔,半晌才又提脚。步子慢得紧,可心里头却只有自己知道,烦躁到了极处,隐约捏着香囊都烫了起来。不知不觉间鹿皮靴子竟踢到焚碳的炉子,他心念一动,手一松,那大红的福字香囊,“扑哧”一下轻响,跌落在了碳炉里。

    手此际亦触着铜炉的边,他“呀”一声呼声。只见她抬起了眼眸:“皇上,怎么了?”目光瞬间被嗤嗤燃着的铜炉吸引了过去。她猛然起身,朝他奔来。

    他心头微震,心里一下子暖了起来,从滚烫的铜炉上移开了手,触了这般久,估摸着都已经起泡了。却见她瞧也不瞧他一眼,冷冷地擦过他的袖子,手一伸,就要去炭炉里取那早已经燃了一半的香囊。有侍女阻止了她……

    他生平终于知道什么是心如死灰了。身体的温度一点点的冷却了下去,木然地站着,看着她转身在唤人。有侍女和内侍进来了,一群人忙碌地在眼前晃动,最后虽然将香囊取了出来,但早已只剩一角了。可她却还是珍之重之的从水盆里取出,眉头微蹙地缓缓用指抚过。

    他就这般静静地站在那里,手背上的灼痛竟无一丝的感觉,好似整个人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良久,大约有几辈子这般的久远了,才转头吩咐道:“石全一,摆驾回承乾殿。”石全一隔了数重帘子,远远地应了声“是”。

    她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暗自出神。半晌,她来到铜镜前,望着里头眼波流转,清而娇妍的人儿。

    她方才是瞧见他手上那一片红肿,可是,可是,她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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