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花听了,低低惊呼了一声,姣好的面容上闪过畏怯之色。
络络却“嗨”了一声,道:“去便去,有什么可怕的?”
我因听了杨淑妃的话,料定必是魏王一党,多半也有杨妃和吴王的人,将我们推到前台去了。夺储之战的前台。
我不想卷入政治,但政治终于把我卷入。
无奈,但必须应对。
我忙叫了络络和恋花,各各梳了妆,换上新裳,在太监的带领下,直驱武德殿。
关于历史上的武德殿,我没有太深印象,只是记得,当年隋文帝,就是在武德殿宣诏,废太子杨勇为庶人,立后来的隋炀帝杨广为太子,把自己辛苦创就的基业一手推向灭亡,成为秦以后第二个二世而亡的朝代。
今天的武德殿,将发生的,又是什么样的事?
我心里居然也澎湃如潮,手心里捏出汗来。穿越历史,和参与历史,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历史上的称心,是被唐太宗处死的,但我从没想过称心的处死,会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称心,便是由于我们的指证才被杀的?至少,会与我们的指证有关?
入了武德殿,便见李世民高坐龙椅之上,双唇紧抿,两眼尽是慑人光芒,盯着下方跪的两人,全然不似寻常时候的亲近和蔼。
一个是长安令,额上正点点滴滴掉下大颗的汗珠来;
另一个却是称心,他未带枷锁,只是被缚了双手,面色有些苍白,发丝也甚是凌乱,有几缕飘散下来,更衬得那殊色夺目,姿容如嫡仙一般。
如果他是女人,只怕亦是个倾国倾城绝色天香的美人了。
一旁坐着数人,其中那挂着温和笑容的青年公子,正是魏王李泰。
他正柔声劝道:“父王息怒。想来这少年不过是大哥府上一名优伶,如此草菅人命,大哥必不知晓。一切等大哥来了,再作分晓吧。”
李世民缓缓道:“一名普通优伶,也能带了一大群护卫,招摇过市,公然劫色杀人?”
我们已经入了殿,遂比肩跪下,行了参拜大礼。
李世民见我们有些怯怯的,恋花更是双肩微微颤抖,面色略缓,但口吻依然凌厉:“你们,早上也出宫去了?”
我忙道:“禀皇上,因我们听说菩提庙的大佛甚是灵验,近日淑妃娘娘与徐才人身体又俱是不佳,便斗胆私自跑出宫去,为两位娘娘祈福祷告。”
络络和恋花心神略定,自是随声附和。
李世民待信不信地哼了一声,道:“那么,太子府之人杀伤人命之事,你们也曾目睹了?”
络络忽地站起来,道:“皇上,这称心不是杀伤人命,而是杀死人命!络络亲眼见到他令人杀了王姓的男子,逼死了琴心!”
李世民尚未及答,殿外忽然一人喝道:“丫头,你少信口开河!”
我们俱是一惊,忙回头时,见一身材微胖略有些跛的男子冲了进来,走到称心前面,匆匆参见了皇帝,便向着称心道:“你怎样了?”
称心面色更见苍白了,笑容冷冷的,道:“我能怎样?终不过要到我一直想去的地方去了。”
那男子的脸色顿时变得比称心还白,本来还算端正的容貌,竟激动得有几分扭曲。而我也知道了,这人,便是太子李承乾,有着足疾和断袖之癖的李承乾。
李世民的面色更沉。想来,魏王必然早已密报过李承乾和称心之间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现在李承乾和称心的表现,无疑在昭示众人,两人的关系,决非寻常。
李承乾驱前一步,道:“父皇,此事儿臣已经查明,只是府下一名侍卫失手误伤人命,与称心无干!请父皇务必查明此事,还称心一个清白!”
李世民蓦地击案而喝:“此人姓尹,不过你府上一乐童,你口口声声所说称心,是指何人?”
李承乾一怔,情急之下,他早忘了称心只是他对面前这个男人的爱称,称心的本姓,的确姓尹。
称心的嘴角却弯过一道弧线,似在笑着,却寒冷如冰,连那美好清晰的轮廓,也显出难以掩抑的寂寞和无奈的伤痛。
魏王李泰正笑着,慢慢站起来,道:“父皇息怒。大哥只是一时失口,想来,大哥平日和这乐童闹惯了,才一时改不过口来。既然大哥求情,还请父皇从轻发落才是!三位姑娘年轻不解事,禄东赞是外邦之人,其证词,不宜采信为好。”
求情?这李泰是在求情么?如果李世民是昏愦无能之极的昏君,也许还会信以为真。
可李世民即便不是千古一帝,也是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那么,李世民略动一下他的大脑,李泰的这些求情之语,分明是火上浇油,更成就了称心催命符的诞生。
果然,李世民脸上的怒意更是明显,他盯着称心,道:“你自己怎么说?”
李承乾更为着急,称心反是平静,雪白的面容,居然绽出如花的笑容。
称心,这个公认的太子心腹,只怕跟李承乾,也非一条心吧!
他,他竟似在求死!
他慢慢抬起头,缓缓道:“小民当日一家穷病,沦落街头,若非太子救助,早已不知身在何方!又烦劳太子安顿了我父母,让他们得以多活了这几年,小民心里万分感激。可小民出身下贱,不知礼法,今日犯下大罪,自是罪当一死!”
李承乾怒道:“这许多年,你,你难道只为了父母快乐才在我府上?那许多年,我们,你,你都忘了!”
李世民缓缓立起身来,道:“宣旨,太子府优伶尹氏,当街纵仆杀人,淫人妻女,着斩立决。所从仆奴,一并腰斩!”
李承乾叫道:“不行,不能杀他,绝不能杀!”
李世民恍若未觉,一言不发,径自退出武德殿。
李承乾仆倒在地,向着李世民消失的方向,嘶哑道:“他不过是我一个乐童而已,为何你们就不能放过他?父皇!父皇……”
称心的嘴角牵动,一抹极遥远极温柔的笑容慢慢弥散在美好的面容之上,喃喃念着几句话:“慕儿,慕儿,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李承乾身形一震,慢慢转过了头,苦笑道:“称心,称心,你一直在外胡作非为,就是,就是有意求死?”
称心仰起头来,道:“太子,我谢你救了父母,可却恨你,恨你给我那样见不得人的身份!更恨你为独占我,竟逼死了慕儿!好恨你!现在我父母都归了天,我早就想不出,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我牵挂的了。”
李承乾更似立不住了,软倒在地,道:“这么久了,这么久了,你居然还只是恨我?难道,那无数个日夜的风花雪月,只是幻影?”
称心叹道:“我很遗憾,我太子男宠的身份,闯下那么大祸来,居然没能动摇你的太子之位!”
李承乾泪珠直在眼眶里打晃,眼看着称心被侍卫押走,只是喃喃唤道:“称心!称心!”
称心都说了,他有意闯祸,根本就是打算连他的太子之位一并动摇,可李承乾的口吻里,居然没有恨意。
称心被押着,从我身边走过。我清晰地听到他在轻吟:“慕儿,慕儿总叫我小尹。我是小尹,不是称心,不是,从来不是称心!”
这个连被缚着的背影都俊逸不凡的男子,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了。
不知怎的,我的鼻子微微发酸。
我们从来只看到他浪荡荒淫的一面,却原来,连这么个人,也是有故事的。
恋花在轻叹:“这样的人,像是已经悔悟了,我们要不要去为他求个情呢?”
络络转头问我:“我们为他求情,会有用吗?”
我苦笑道:“没有用,不必了。”
历史早已记载,那颗绝美的头颅终会掉下。参与历史也便罢了,改变历史的事,我是不做的。何况还是冒了忤逆龙鳞的危险,得罪魏王和杨淑妃的危险,逆天而行?
我容书儿,可不是那个真正的容三小姐。我并不是白痴。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在这个一千三百多年的唐代,我,一个知晓历史的现代游魂,自保还是有余的。
我自信地拉起络络和书儿,退出了武德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