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便有内侍悄悄来禀报,说称心和他的几名奴仆,已于午间斩于闹市口。
我的心神恍惚了一下,似看到那纯朴干净的黑眸,在血光中浮出的淡淡寂寞和哀伤。称心那样的行事,固然叫人痛恨;可那样无辜伤痛的眸子,却实在叫人恨不起来。
络络嘟囔了一下,也不知说了句什么;恋花的眼圈却有点红了。
杨淑妃正在喂雀儿,听说之后,淡淡说了声“知道了”,便继续喂那红嘴绿鹦哥,连捏着饲料的手指都不曾颤抖一下。
她原是大隋公主,连她的父亲都是被一条白绫勒死的,宫中其他血腥,想来更是见识得不可胜数了。何况隋唐交替时的乱世,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再怎么柔弱的小女人,经历了那许多的事,神经也早该给锻炼得堪比钢筋铁骨,柔韧异常了。别说是不相干的人,便是现在有人告诉她徐才人死了,只怕她的手也不会抖一下。
我们正百无聊赖地要回屋里去,杨淑妃忽然道:“皇上这几日心情不佳,你们也想想法子,逗逗皇上开心吧。”
她回眸笑道:“一时皇上欢喜了,即刻帮你们指门好婚事也说不准。”
络络嘻嘻笑道:“我才不要什么好婚事,我只要能天天有吃有玩有事干,就一世开心了。”
杨淑妃微笑道:“便是你不想成亲,难不成书儿和恋花也跟着胡闹一世?书儿更是好品貌,如果能指给我做儿媳妇,我就不愁恪儿没有臂膀了。”
我一怔,方才明白杨淑妃每每对我似特别关注的意味。
络络已然叫道:“淑妃娘娘,三皇兄不是已经成亲了么?”
杨淑妃微笑道:“虽是娶了亲,再娶几位侧妃,也是不妨的。何况侧妃,未必就不能成为正妃了。”
这话却又似在向我保证什么了。
我苦笑,终于庆幸起自己是曾订过亲的容书儿了。我款款拜道:“书儿谢淑妃娘娘错爱。只是书儿自幼便与东方家订有亲事,是无福侍奉吴王了。”
杨淑妃淡淡一笑,道:“这话远,却先不提。晚上我请了皇上赏荷,你们先去准备准备吧。”
我订亲之事,她居然不以为意?我微有惊诧。
转而想,李世民连弟妹都能娶,何况吴王找一个订了亲却未成亲的女子?看来容家对李世民的影响力,连杨淑妃都关注到了。
便觉得这个如仙子般的人物也有些俗气了。
但赏荷却的确是个好主意。
月光如水,水光潋滟,荷叶青青如盖,荷花亭亭如盏,摇曳在风里,素静却不失娇媚,映着柳如烟,人如玉,好生恬淡的画中景色。
水旁的六角亭,设了案几,除了茶水,便是整洁的鲜果,排放在玛瑙盘中,带着夜晚的凉意,清香诱人。
李世民一直紧皱的眉终于微微舒展,冲着侍坐一旁的淑妃,道:“爱妃,也难为你想得出。”
杨淑妃微笑道:“我便记得,当年在太原,我们府第的东面,也有个这么的池子,皇上那时极喜欢去。”
李世民面色更是缓和,看向杨淑妃的目光居然极是温柔。英武如李世民,当然也年轻过,年轻时的侠骨柔情,想来也极是浪漫的吧。
这时琵琶声悠悠响起,伴着洞箫的和鸣,如荷叶上莹润的露珠一般,慢慢渗入人的心田,比春日的花得更沁人肺腑,比夏夜的凉风更甘甜沉醉。
音乐声中,窄袖短襦的李络络舞剑而出,剑华如练,冷而不寒,正如那含笑的络络,媚而不妖,俊美大气,舞来柔里带刚,刚中含娇,翩然动人。
那月下弹琵琶的,自然便是我;叫我意外的是,恋花的洞箫居然用得极纯熟。琵琶声嘈嘈切切,虽是优美动人,并不如古琴弹来清爽,恋花将洞箫声丝丝入扣溶入琵琶声里,居然使琵琶声也有了流水般的质感。看来她的音乐才华,绝不在我之下,素日我还算将她小瞧了。
李世民的嘴角牵起,慢慢展露一丝笑意。
他点着头,正要说话时,已听得柳荫下传来清脆的拍掌声。
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俊眉朗目,颇似李世民,凝眸转处,又有几分杨淑妃的清逸不群。他正拍着掌,徐徐走了过来,举止更是不脱皇家血统的高贵安祥。
他的身后,居然跟了一个异族人,竟然是禄东赞!
青年已拜倒在地,道:“儿臣参见父王,母妃!”
杨淑妃已抑不住欢喜,站了起来,道:“恪儿,你回来了?”
原来,这便是历史上那个才识容貌都酷肖李世民的吴王李恪,举止果然不凡。
因是家宴,李世民显然也不拘礼,拉过李恪坐到身旁,道:“几时到京来?也不曾说一声。”
李恪道:“跟了一大群人,怎么也走不快,所以我丢开他们单人单骑进了京,也没叫人帮我通知父皇母妃,想给父皇母妃一点惊喜哩。”
李世民点头,又看向禄东赞。
禄东赞的目光正专注在络络身上。
琵琶声和箫声都停了。只有络络,意犹未尽地将宝剑劈削划刺,俏然腾挪,浑然不觉已成为众人的关注焦点。
李恪微笑道:“我来皇宫的路上,却遇上了禄东赞大相,他知我来拜见母妃,执意也要相随来拜望一回。”
禄东赞想见杨淑妃未必是真,想见见暂住杨妃宫里的未来吐蕃王后却必是真的。已入夜却至皇宫拜见后宫妃子,于礼数当然不合。只是禄东赞是吐蕃人,于中原礼数未必尽晓,提出这样请求,倒也不十分唐突。
奇怪的是李恪为什么会同意禄东赞这样的请求。
越来越好玩了。我坐在一旁的案几上,以手支颐,不觉微笑。
事情正朝我预计的方向顺利发展。
果然,李世民见了禄东赞神情,微微讶异;李恪却轻咳了一声。
禄东赞如梦初醒,忙伏到地上,道:“外臣冒昧,外臣失礼了。只是见了这位圣母,不由失了神。”
李世民讶然道:“圣母?”
他抬头看向那一脸俏皮之色的络络。络络也听到了,收了剑,蹦跳着走来,道:“谁是圣母?”
禄东赞向络络弯腰行礼道:“自昨日在菩提庙见了公主,便觉公主好生面善。回至馆中方才想想,公主的面貌神情,宛然是我们供奉的雪山圣母啊!”
络络问道:“雪山圣母?是什么样的人?”
禄东赞道:“是我们吐蕃万民的神母,护佑着我们吐蕃世世代代繁荣昌盛,幸福绵长!很多年前,有见过圣母的画师,将圣母画了下来,供奉在我们的国庙之中,臣有幸,多次入庙祭祀列位先王,见到了这位圣母画像,居然与络络公主十分相像。”
杨淑妃微笑道:“啊呀,有这种事,真是太巧了。”
李恪笑道:“那好,你们就把络络妹妹接回去,做你们的圣母好了。”
络络哈哈笑道:“我又不是真的神仙,做什么圣母?”
李世民用手轻轻敲击着案几,沉吟着,慢慢道:“如果是一国之母,一样能护吐蕃世世昌盛,幸福绵长。”
禄东赞忙拜伏在地,道:“外臣谢皇上隆恩!”
又面向络络拜倒,道:“臣禄东赞,拜见王后娘娘!”
络络的宝剑“咣当”落在地上,张大嘴巴,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脸愕然。
李世民也是微微怔了怔,旋而笑道:“原来,你们早就相中了你们的王后了!罢了,络络原是当的起这位置,只是性情毛燥了一些。”
杨淑妃道:“络络何曾毛燥了,性情爽朗大度,凡事不讲究细枝末节倒是有的。”
作为王后,讲究太多细枝末节,反会后宫不安,人心惶惶。又是一句似贬实褒的话。
这禄东赞,是我意料之内的聪明,而李恪,却是我意料之外的精明。
刚到宫里,就将禄东赞引入,使络络入吐蕃这事水到渠成。
皇上已经默认,我当然得再加强一下皇上对于此事的认可。
我一把拉起恋花,跪到李世民面前,笑道:“恭喜皇上,今日终于找到了唐之解忧。”
李世民颇感兴趣道:“哦,书儿你也认为,络络可比汉代的解忧公主?”
我微笑道:“当日汉朝和亲乌孙,细君公主性情柔婉,五年即夭逝;解忧公主心胸开阔,以国为重,为民分忧,在乌孙绵延子孙,使两国交好百年之久,千载传颂。书儿不才,却也看得出络络的性情,正与解忧公主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