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装腔作势,府里的闺阁千金多的是花哨的规矩,故作姿态、矫情做作,他见得多了。但面前这位,单是几个动作,却怎么有一丝宫里的味道?莫非曾是宫中的奴婢或是……赵福东眨眨眼,蓦然被自己的假设吓了一跳。
“能做到让你查无可查,你说我是什么身份?”月夜下,少女面颊如玉,一双漆黑眼眸幽幽的、静静的,眼波未动,却仿佛将池中碎冰都融进眼底,冷意凄凄、香寒逼人。
赵福东怔了一下,因着心事被说中而有些气恼和复杂。他确实按照她在宣纸上写过的名讳、旗籍、家世……一一去查,结果在衙署里面比对出来的结果,却是跟她所写一字不差,只不过区别在于记录的是男,而她本人是女。能在官府的簿册上做手脚,可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
“怎么,胆敢在这里设局谋私、哄诈钱财,也会有害怕的时候?这里是哪位大人的别院吧?必是京官借春闱的时机大肆敛财。”无论有没有人来搭救,这一刻,她都必须尽可能地保全自己。莲心说罢,微笑了下,脸上露出洞悉一切的精明。
借官府之名行欺诈之实,在春闱期间的确存在,九门提督衙门这段时日也确实查了很久,这还是在承乾宫里一次与他用膳,偶尔听苏培盛跟他禀告过的。此刻莲心打定主意,端着神色,任由那管事将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脸上,丝毫不闪躲,只是隐在袖中的手心早已潮湿一片。
“小姐以为这么说,奴才就会轻信,然后放了你么?”赵福东僵着脸色,转瞬就笑了,“小姐究竟是来这儿做什么的,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就不用再说了吧?至于小姐的这套把戏,还是省省力气,奴才劝您在这里收起您的那些小聪明,都是在生死战场上打过滚的人,区区伎俩,真的是贻笑大方。”他说罢,就朝着身后摆了摆手。
莲心神色一紧,下一刻,就听见一阵负重的脚步声。抄手游廊里走过来几道身影,因为悉数穿白,在漆黑的夜里也煞是扎眼。等离得近了,赫然就是一行丧葬的队伍,披麻戴孝,中间几个人还抬着一口黄花梨的棺材。
莲心瞪大眼睛,猛然打了个冷战。然而都没等她反应过来,两个小厮上前将一枚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
“唔……”她惊呼着,手脚并用死命地挣扎。这时,一记强有力的手刀猛地劈在她的后颈,酥麻的疼痛随即袭来,莲心眼前一黑,整个人就瘫软坠地。
“这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可怨不得任何人。下辈子投胎把眼睛放亮点,不是什么事你都能惹的。盖棺——”临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能看见那几个小厮将自己抬了起来,然后就是棺材盖在眼前一点点合上,黑梦沉沦。
子夜的杜鹃发出一声悲戚的啼叫,漫漫长夜即将过去,镰刀般的新月也在天边隐去光辉,很快已是东方既白。城郊起了淡淡的薄雾,寒凉之气从地底一点点漫上来,有些悚然之意。
莲心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过来的,随即感到后颈处火辣辣的疼。只是自己还能醒过来,已是万分侥幸,因为她记得,喂到嘴里的是一枚乌黑色的药丸,散发着独有的甘甜,竟不是毒药。而此刻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梦中身死、梦醒犹在,却是冷汗涔涔。
此刻,周身都狭窄得很,极不舒服。她试着动了动身子,然而发现除了转头,竟是没有一丝活动的范围。思绪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驿馆的管事、披麻戴孝的小厮……四面如此逼仄,眼前漆黑如夜——莫非她正躺在棺材里?
莲心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屈起膝盖去顶,然而怎么都用不上力,闷窒的呼吸压抑在胸口,黑暗弥漫在视线之中。一刹那,加诸而来的念头触发了心底最深的恐惧,莲心呜咽了一声,使劲拱起身子用额头去撞那棺材盖,只发出一丝丝闷响。
救命!逼仄的空间让她如身陷泥淖,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窒息。就在她恐慌难抑之时,外面忽然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棺材。
“咚咚咚……”
“咚咚……”
闷响撞击耳膜,让她下意识地安静下来,侧耳仔细去听,在这时候,隐约听到外面一声长喝:“起!”
棺身摇晃,四角被稳固在手腕粗的绳子上。担夫抬着棺椁,一步一稳地走出四层小楼,院外面已经等着身着重孝的家丁和奴婢,却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白幡引路,纸钱被撒得纷纷扬扬,等跨出院门,呜呼的哭声响起,顿生凄凉冷意。
“等连人带棺材运出了城,就找一块僻静的地方埋了,做得利索点。”
“奴才办事,您放心。”
在哀嚎的哭声里,依稀能听见那两句对话。莲心躺在棺材里面,闻之大惊——这是想将她运出城外去……活埋?
她陡然瞪大双眼,然而心底隐约涌出来的感觉却告诉她哪里不对劲。从昨夜至今,一切都透着诡异。如果说喂给她吃的药丸是毒药,则是在情理之中,可她却醒了,现在保持着清楚的意识。倘若到了城门口,把守的官吏要开棺验看,不就露馅了么?没道理他们想不到这一点。
“等到了城门口可一定要安生些,要是被那些官吏给拦下,就真要坏事儿了。”
“管事的,里面的人死都死了,就是打开来看,满脸生疮、浑身恶臭,只会把那些人吓回去吧?奴才昨个儿亲自给她喂的药,倒是可惜了那张脸,现在想来已经是惨不忍睹。”
满脸生疮,浑身……
“脸如何不要紧,重要的是命,倘若命都没了,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最后说话的声音有些熟悉,该是那个在驿馆将她接出来的管事。棺材里安然无恙的少女眸光晶亮,心里的疑窦愈加深了。
就在这时,又听那声音道:“人死不能复生,在世时手里能抓些什么就抓吧,投胎也能投个好人家。”
放在身体两侧的手,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莲心身子不能动,只能用手指去摸,身下铺的是雪白锦缎,触手很是柔软。若是寻常收殓尸首出殡下葬,里面定要安置陪葬品。她胡乱地划拉了几下,并没有找到什么,却忽然在腰身下面摸到了一角硬厚物什,像是线订的簿册,纸笺很薄,摸上去都有些皱了。
是什么?手指翻开,能感觉到内页有墨汁沾染的粘腻痕迹,是字……来不及多想,此时棺材已经落地。
宣武门外通向问斩犯人的菜市口刑场,囚车总会从此出入,因此又被百姓称为“死门”。瓮城上的午炮每日一响,声音震动京城。而此刻刚到午时,莲心正是听到那一声轰隆隆的炮响,才知道已经到了城楼脚下,守城的官员拿着登记簿册走过来,循例核查。
倘若她发出喊声,外面的守城官员一定会听见的吧?莲心下意识地动弹一下,却在这时蓦然想起刚刚在大街上那管事意味深长的话。
“里面的是什么人?”
“回禀官爷,是老朽的闺女,生了天花而亡。”
难怪要说满脸生疮、散发恶臭,原来借的是天花的引子。莲心静静地听,心里却是一时松一时紧,若是错过这个机会,真被活埋了怎么办?
簿册压在腰下已经被捂热,她死死地攥着衣角,暗自咬牙,却是把心一横。
棺材盖在这一刻被推开,阳光投射进来,照亮了里面静静躺着的美丽少女,合着双眸,面容莹白如雪,哪里有半点瑕疵。然而,那验查的官吏只闭着眼睛探了个头,连呼吸都是屏着的,岂能看出问题?
“老朽的女儿年方二八,还未出嫁就死了,很是命苦。老朽只想赶紧将她下葬,也省得徒增怨气。”赵福东说罢,满脸堆笑地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塞进守门官吏的袖筒子里。
那官吏瞥了他一眼,心照不宣,随即摆手放行。
吉门被克吉不就,凶门被克凶不起;吉门相生有大利,凶门得生祸难避——吉门即生门,凶门即死门。棺椁自死门出,随即就转入生门,正印证了那句老话,置之死地而后生。
担夫们将棺材放下,重重的一声,连着里面躺着的人都跟着震了一下。赵福东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们走了,留下来的两个小厮手里扛着锄头和铁锹,刚想动手挖坑,就被他一左一右伸手拧在脖子上,咔吧一声,小厮的脖颈竟应声断裂、当场丧命。
莲心躺在里面,尚不知发生何事,等棺材盖被推开,赵福东将她扶出来,才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你……”
“小姐受苦了。奴才出此下策,当真是万不得已,还望小姐见谅。”赵福东说罢,单膝跪在莲心身前,卑微恭顺,再不是在别院里那副阴狠险毒的样子。
要杀人的是他,此刻救人的也是他。莲心有些复杂地看着他,“是你偷换了毒药,也是你将这东西放在棺材里?刚刚外面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可你明知道我是为追查科场舞弊一案而来,却还要出手相救……”为什么?
赵福东低着头,轻声道:“早前在驿馆时,奴才也将小姐和那位爷当成了外地来考试的富户,然而有一日派人跟踪,却发现两位的身后跟着众多高手……”
当时隔得很远,然而就算是一手栽培的练家子都不敢轻易靠近,而后,更有一日跟踪发现,他们的马车驶进了宫城。
“所以,你根本是在知情的情况下,故意将我掳进城郊别院,故意要将一应倒卖试题的过程做给我看……”思绪飞转间,莲心迅速得出了结论。
在别院中看到的那个语气傲慢的老者,应该跟他一样都是直属于幕后之人的奴才。两个人,一个想除掉她而掩藏行踪,一个暗中搭救而揭露真相,而后者明显是早已生出他心、早有预谋。
赵福东略有赞赏地拱了拱手,道:“小姐玲珑之心,猜得半分不错。”
“原因?”
“此事被宫里的人盯上了,几方势力一并追查下来,早晚要东窗事发。与其跟着一起掉脑袋,不如……另找出路。”赵福东说罢,眼底露出一抹残忍的深思。
莲心注视着他的神色,却是有些莫名,“正如你所说,现在有很多人都在查这件事,你想要脱身出来,为什么非要绕这么一个大弯子,而不去衙署里面直接揭发呢?”
九门提督衙门不行就去学士府,再不行还有吏部、刑部、礼部……像他这么枯等,假如是所托非人,不一样是前功尽弃,反而会让自己招致杀身之祸?
赵福东哼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老奴在这个圈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自前朝至今,三年一次乡试,又一年进行会试,若是背后的势力没有足够的分量,也撑不起这么大的摊子。先帝爷在世的时候不是没查过,但结果呢?现在皇上也要查,从何查?那自上到下的机构都已经烂了,奴才前一脚跨进衙门,后一脚就可能被拖出来。没用!”
莲心闻言一怔,不由阵阵的骇然。难怪皇上说科场舞弊一事沉积多年,总是查无可查。背后竟是藏着这等惊天的猫腻。她所知不多,却仍是感到此事举步维艰、牵扯之广,是他心头上一块多年的心病。
“你可知道幕后之人是谁?”究竟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做到欺上瞒下,让三部官员悉数三缄其口……莲心问到此,忽想起在棺材里面发现的簿册,应该也是这驿馆管事特意放的。
“那背后之人,奴才不好说,也不敢轻易说,”赵福东叹了口气,随后将目光落在莲心拿着簿册的手上,“奴才已经将历年来买官卖官的证据都交到了小姐手上,其中更涉及河南学政俞鸿图……恳请小姐将它交给善用之人,更能体恤奴才一片良苦用心,多加求情。”
赵福东在说到那个名字时,眼睛不自觉地眨了一下,眼底划过恐惧和忌惮。
莲心一直翻看簿册,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神色。就在这时,只听到身后的树林里面,响起嘈杂而喧嚣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策马赶来。
“糟了!”赵福东看了一眼,冲着莲心喊道,“是他们追上来了!”
嘈乱的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烈马嘶鸣。赵福东吓坏了,焦头烂额地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也没有用以逃跑的工具。时间赶得这么紧,身边除了几把铁锹就只有一口棺材,难道今日真的就要丧命于此?
莲心的手里紧紧抓着簿册,心里也是怦怦直跳。谁都不是傻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抓到,肯定就是当场灭口,断不会留一丝活命的机会。
怎么办?莲心咬了咬牙,第一个动作就是将簿册扔进了刚刚挖出的一道浅坑里面,然后从身上扯掉一块布料,咬破手指,迅速写了几个字,跟着那册子一起埋进土里。等她刚刚将一切做好,再次转过身,追杀而来的一队人马眨眼已至近前。
“真是让老朽找得好苦,想不到你这小妮子不仅没死,还拐带了我的一个心腹!”
在城郊别院里见过的那个老者,年事已高却不见老态,此刻骑在高头大马上,笑眯眯地睨着目光。
莲心绷着脸色,心跳若擂鼓,毕竟年纪还小,又尚未经历过这些,不由慌神。却咬着唇,硬是撑出一抹镇定,“是不是拐带,还得看你和你家主子是不是得人心、是不是顺时应势,倘若气数尽了,就算没有外力也是一样。”
老者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阴森着目光,狠狠剜了一眼,“吃里爬外的奴才,还不赶紧滚过来。让主子知道了,看不把你的皮给剥下来!”
赵福东似乎很惧怕他,一缩脖子,僵直着迈步走过去,刚走到马下,就被扬起的一道鞭子啪地甩在脸上,顿时鲜血崩流。距离很近,似乎都能感觉到鞭子抽过的余震,莲心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老者捋着胡子,忽然放声大笑。等他笑完了,也再不多言,只朝身后摆了摆手。
家丁的手里都提着砍刀,其中一个满脸狞笑地走了上来,“小娘子生得这么细皮嫩肉,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让大爷好好喜欢喜欢你。”
莲心瞪大眼睛,不住地后退,眼看那人就来到面前。就在这时,另一边又响起马蹄声,却是比刚才更嘈杂,像是更多的人策马而至。众人无不掉过头去,却见到远处烟尘滚滚,扬起了漫天黑灰色的大雾。烟尘里,赫然是身着甲胄的八旗精兵,裹挟着凛冽的戾气和煞气而来。
短兵相接,一遇便知厉害。别院里的虾兵蟹将哪里是训练有素的八旗子弟的对手,没几下,就都从马上被掀翻在地。那老者更是狼狈,一个榔头敲在头顶,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声闷响,当即就断了筋骨。情势陡然逆转,迅猛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莲心惊愕得连呼声都来不及发出,捂着嘴,转身就往树林里面跑。身后是打斗的声音,刀剑无眼,后来的一拨人马如砍瓜切菜般将城郊别院里那些家丁诛杀,血腥味弥漫而来,莲心没命地往前跑,却也不忘将埋进土坑里面的簿册挖出来。
荒僻之地,她已然辨不清方向,而慌乱的当口,脚下被裙裾绊倒,一个趔趄就狠狠往地上摔去……一双手及时搂住了她,温热的气息随即而来,吐在发顶,随即带来安稳而心定的感觉。莲心整个人都被紧紧搂在怀里,然而一直绷着的心弦让她犹如惊弓之鸟,更加恐惧地死命挣扎。
“是我……”磁性的嗓音紧贴在耳畔响起,是一道分外熟悉的声音。
莲心陡然抬起头,略显苍白的脸色,更衬托出一双幽若泉的黑眸,此刻瞪得大大的,眸光晶亮,带着从未见过的情绪外露,“皇上!”
胤禛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衣衫凌乱,粘着汗的乌丝贴在脸颊上,显得憔悴不堪。他搂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环在她的肩上,“是朕,朕来了。”
那厢,蒋廷锡和田文镜已经带着皇家卫队赶到,看到这一幕,不由面面相觑,都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跟随皇上多年,也没见身边带着哪个女子,更从未看到何时对哪个上心过。可就在刚刚,那姑娘仅是要摔倒,万岁爷在一刹那流露的焦急已然泄露了心思,想都不想就飞身过去接住,丝毫不顾忌诸臣在侧。
张廷玉已经将那些家丁处理得差不多,留下来的几个是要留着问口供的。吩咐兵丁将人捆绑起来,然后提着佩剑,敛身过来复命。
莲心这时才想起那个赵福东,寻望过去,入目却是一片血腥狼藉。
“别看。”这时,一双手蒙在眼前,带着熨帖的温热,挡住了全部的视线。而他说罢,不由分手就将她转过来,霸道地揽进怀里。
莲心有一瞬的怔忪,或许是劫后余生的惊喜和情动,绷紧的神经陡然松下来,有刹那的失神和虚脱。她挣扎了一下,然后就再没有任何抗拒地任他抱着,略微侧头,乖顺地将侧脸靠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什么都不再想,什么也不做,仿佛天地间在一刹那都安静了下来。
旁边的几个心腹之臣瞧这架势,更是坐实了心里的猜测——难怪昨夜急召五城兵马司的军备,却原是心系被掳劫的人。可倒是眼拙了,不明就里地死命拦着,触到万岁爷的霉头。想到此,几人都将目光瞥向一侧的苏培盛,恨他怎么没早说。
刚刚为了追赶赵福东一行人,别院里的家丁和护院几乎倾巢出动,就连首席管事的那个老者都到了,小鱼小虾算是一网打尽,舌头留下了几条,其余的都命丧当场。
此刻,胤禛看到树林旁边还放着一口棺椁,棺盖还是开着的,眼底不由闪过一抹阴鸷。
“回宫后,让鄂尔多即刻进殿,一并召礼部和吏部官员候旨。”
“喳!”几个重臣面容一整,掸袖领旨。
不等兵丁将现场善后干净,他一把将莲心抱上马,自己则坐在她身后,用一只手将她牢牢固定在怀里,单手提着马缰,双脚一夹,马儿嘶鸣了一声,撒开四蹄狂奔向前,赶回皇宫。余下身后几个臣子,仰头望着那绝尘而去的一对璧人,好久才反应多来,不禁啧啧称奇。
苏培盛咂着嘴,一脸喜色地望着,转过身,却发现自己的马不见了。再看旁边的蒋廷锡和田文镜等人都骑上了马,也不看自己一眼,跟着追了上去。
“等我一下,别把我一个人扔这儿!”
这时候,张廷玉刚刚处理完地上的尸体,看到他一脸讨好巴结地盯着自己,不由一笑,指了指停放在一侧的棺材,“不知道苏公公的脚程如何,这里入夜之后经常有孤魂野鬼出没,苏公公还是赶紧跑吧,说不定还能在天黑前跑回宫里去。”他一本正经地说完,利落地俯身上马,一甩马鞭,策马而去。
苏培盛在后面气得直跺脚,一个一个地骂着,想起张廷玉刚才的话立刻打了个哆嗦,赶紧迈步离开这个鬼地方。
河南府的学政是掌握一省文教大权的官吏、是钦差大臣,职责是主持省内岁、科考试,即在到省的第一年,巡视各府、州、县学校,轮回举行岁试,第二年再到各地主持科试,通过岁、科两试,从童生中考选生员——也就是秀才。考生只有在选为秀才之后,才有资格参加每三年一次的乡试去考举人。在这次春闱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河南府科场舞弊案,就跟当省的学政有着莫大的关联。
国家能否通过科举选到真才,士子能否迈上科考的第一台阶,学政选拔秀才的考试是最为基础也是至为关键的一步。所谓“校士公明,一文不取”,若是各省学政把一手掌管的秀才考试当成纳贿发财的良机,那么舞弊之风也就从此不可遏制。所以按照朝廷规定,每省的学政三年就要换一次,目的是避免执考官员与当地考生勾结,防微杜渐。河南府的事,藏着是一块心病,可一旦掀开,就是波澜平地起。
夕阳西下时,胤禛策马带着莲心回到了宫里。先皇能骑擅射,尤其喜欢在秋季去木兰围场,因此督促每一位皇子都要掌握扎实的马上功夫,而皇帝在宫城内策马,却是从未有过的事。黢黑的骏马一直穿过了西华门,顺着宫墙过了隆宗门,直到养心殿的丹陛前才停下。
他利落地下马,然后揽着她的腰将她扶下来,不仅吓坏了把守城门的兵士,也惊到了殿内外伺候的宫人。等反应过来跑上前将烈马稳住,拉到上驷院去,两人早已走上丹陛,跨进内殿里。
莲心已经被颠得七荤八素,此刻头还有些晕,乖乖任他揽着。在他扶自己下马的时候,好像他还贴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两句什么,她没听清,倒是一侧伺候的奴婢低下头、羞红了脸。
殿内已经熏了香,温暖的橘色光晕投射在明黄色的锦缎帘幔上,一地金灿灿的光辉。
他平素处理完政事,少时会宿在乾清宫,大多则会回到养心殿里。先帝爷的寝殿就是设在乾清宫,摆设风格自先帝驾崩,还始终保持原来的样子。养心殿则是他的寝宫,布置低调而素雅,有着独到的品位和意蕴,只是作为寝阁,却从未在这里召过妃嫔侍寝。
“皇上,晚膳是不是要在这儿用?”伺候的老太监在后面跟着,不敢离得太近,只低着头询问。
胤禛看了怀里的人一眼,摆了摆手,“待会儿准备些清淡的小点端来内殿,在暖阁里的准备照常。然后告知御膳房一声,今晚二更的茶点免了。”
问膳的太监一一记下来,敛身告退。
偌大寝殿里只剩下两个人。莲心闻着那股沁爽的熏香味道,稍稍有些恢复,发现自己还依偎在他的怀里,面颊红了红,赶紧脱出身来站稳。
“方才一直没精神,现下倒是好些了,待会儿再吃些东西。”他的大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像是在试体温。
莲心咬着唇,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一夜都没梳洗、没进食,果真是饿了,却不好在这里用膳。此刻只想回到承乾宫换身衣裳、好好沐浴一下,洗去身上这股霉味。这时,却见他伸手招来了宫婢,吩咐上浴桶和热水。
十二扇黄花梨镶大理行插屏式座屏风后摆放着木桶,宫婢体贴地拿来花瓣和蜜膏,等到备好了热水,雾气升腾,氤氲出一股温暖的湿意。
莲心怔怔地站在原地,等到宫婢们都准备妥当,他霸道地扶着她的肩,推着她朝屏风的方向走过去。
“皇上,这……”是让她在这里沐浴?莲心光是想,就已经惊得不行,连连后退。
胤禛注视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唇边噙着一抹笑,“你被拘禁了一日一夜,难道都不累?”说罢,幽幽的目光扫过她身上破烂不堪的罗裳——还是男装。
莲心忽然想起在殿门前,他扶自己下马时,贴在她耳边的低语,一句好像是“小秤砣”,一句是……
“早该脱了你这身衣裳,却是忘了。”他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抿唇道。
就是这一句。莲心一直恍恍惚惚的思路在此刻陡然清晰了,蓦然想起,却是脸颊微热,低下头,口音细细,“这般装束在宫内实在是不成体统,是臣妾考虑不周。”或许应该在外面换一件体面的,回宫后他策马疾驰,也不知被多少宫婢和太监瞧见。
此刻,她身上还穿着那日上街时的月白缎绣袍,齐腰剪裁,勾勒得英气十足。乌丝被简单绾起来,松松垮垮地搭在肩膀,几缕发梢顺着脸颊垂下来,映衬得乌丝更黑、肌肤更白,带出几分冰雪气息,长睫微颤的模样,更显得弱不胜衣。一刚一柔,浑然天成地集于一身。
他的黑眸黯了黯,欺近一步,嗓音磁性低哑,“说起来,应该是朕的不对才是。可想要补偿?”
莲心有些不知所措地抬眸,瞳心明媚,眼底倒映着一片灯火阑珊的光辉,想道一句“臣妾不敢”,却在对上那双漆黑眼眸时,生生被里面跳跃的火光吓得噤了声。下意识地就想退步,胤禛却在此刻欺身上前,揽着她腰肢的同时,铺天盖地地吻了下来。
莲心的脸一下子就烧透了,然而身子方动,就已被他的一只手掌扣在脑后,不允许她有任何的退缩和抗拒。唇齿相绕间,她微微地仰着头,被动地承受着他缠绵而又强势且饱含着蛊惑和抚慰的亲吻。绾发的丝带落地,如瀑的乌丝垂了一肩,莲心双手无力地抵在他的胸前,全凭着他揽在她腰间的手支撑才没有瘫软地跌下去。
慢慢的,放在绣袍外她腰际上的手掌情难自禁,顺着衣襟往上抚,解开了腰带、肩扣……莲心迷离着神志,上衣已被他扯得凌乱半褪,连颈后的绫丝肚兜软带都已被他解开,露出的雪白肌肤,在明灿的烛光里呈现一派活色生香的艳景。
衣衫渐褪,有什么物件随着解开的衣襟掉落在地上。就在这时,他喘息着俯首在她耳际,压抑良久才止住动作,低低呵笑,“快去吧,否则,朕可不保证后面还能有沐浴的机会。”
莲心的脸轰的一下似火烧,红得能滴出血来。
此刻,殿外候旨的奴才已经等候多时,却不敢出声提醒,只挨着门槛低头站着。
他整了整身上的锦袍,是魑吻绣纹常服,方才两人贴紧,揉得有些皱了,他却不甚在意。这时单是听到屏风后面奴婢往浴桶里加水的哗哗声,他的身体里就已经有热浪上涌,而那脸颊熏红的少女羞赧地站在那儿,裹紧衣衫不知所措的模样,直能把人看痴,不由后悔为何要召那些人进宫来。再不能想下去,他轻咳了一嗓子,迈开步往殿外走去。
莲心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却在视线无意地扫过地毯上的某一处时,蓦地出声叫住了他,“皇上……”
樱唇轻启间,轻柔地吐出那两个字,似裹着温润的气息,不禁令他一怔。停住脚步,而后回望着她一笑,黑眸温柔,“很快就回来。”
莲心闻言怔了怔,有些未懂,可转瞬,脸却是更红了,这回不仅是羞得,更臊得慌,“不……不是,是这个……”她从地上捡起那掉落的簿册,刚刚意识不清,差点就把它忘了。
簿册递到手中时,胤禛的目光依旧不离她的脸,黑眸幽幽,眼底含着无限深意。直到片刻,才信手翻开那有些泛旧的册子。簿册很厚,用又粗又毛的白线装订成册,一看就是手抄本,上面还盖着红泥印信。泛黄的内页受了潮,上面的字迹有些晕开了,却仍能看出名讳、年月、旗籍、份数……
“这是从哪儿来的?”他看罢,啪的一下又合上,黑眸晶亮,闪烁出一抹毫不掩饰的惊喜。
“就是那日在驿馆里面向我们递名帖的管事,是他给我的。”莲心只知道这里面记载着几年间科考主事官员间私相授受的一些账目,据那赵福东说有大用处,若是揭发出来,掀开的就是惊天大事。之前在树林里,她也是为了要藏好这东西,险些丢掉性命。
胤禛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却是对很自然说出来的那句“我们”,感到甚是满意。在她还没有意识到什么之前,他的长臂一揽,已经先有了动作——他再次狠狠吻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