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于扬州而言,自古以来都是风景名胜之地。都道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然而错过三月,冬日的风景亦有很多独特之处。
天气晴朗得很,晴空如洗,湛蓝湛蓝的。顺着湖畔走,往南一折,过了石板小桥,若在夏天,就能看见一川望不到尽头的荷花荡。而此刻只剩绵延不尽的荷叶,泛着赭红色的叶边有些卷曲,上面还滚着水珠,一晃一晃的,剔透耀眼。
郑婉穿着一身杏黄百褶棉裙,在前面翩然于飞,就像一朵艳丽的蝴蝶。莲心和李卫在后面看着,都道虽是数九寒天,她竟然不觉得冷。
“四爷,前面就是曲苑风荷了!”
“四爷你看,那儿就是荷香坊,我们过去坐坐吧!”
“四爷……”
娇滴滴的喊声在耳畔此起彼伏,莲心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不知道他为何非要让自己跟着过来。与其看着那小姑娘蹦蹦跳跳,还不如待在温暖的别院里面来得自在。
正觉得无聊之极,前面那人就转回身朝她看来,黑眸生辉,正是将自己不耐烦的神情看在眼里。
莲心脸一红,有些尴尬地朝着他努了努嘴,那意思是想回去。
胤禛就想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然后掐一下,可这时郑婉恰好拉着他的胳膊,也不顾男女之防,羞答答地往前走。莲心看到他眉间晕出的淡淡不耐和压抑,顿时感到,其实自己还算是惬意的,毕竟不用去应付那个精神异常充沛的小姑娘。
莲心觉得若是未到江南,绝不会看到他的这一面——身为九五之尊,同样也有辛苦和无奈。就像此刻,何曾想过堂堂的皇上,为了查案而不得不去敷衍,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甚至是虚情假意地与人客套相陪。
“娘娘放心,她逛不了太长时间。”李卫瞧见她的脸上露出似是落寞的神色,以为她是因为看到皇上跟那郑婉在一处,不开心,遂出声道。
莲心闻言,却是转眸朝他一笑。
这一笑,端的是灿若春华,直晃得李卫双目朦胧,眼前宛若菡萏初绽,明媚清娆,便是杏花烟雨楼里最美的女子都要为之黯然失色。
李卫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暗道这位娘娘好生特别,难怪皇上将其捧在手心里,确实有这个资本。
江南的天气,说变就变。先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就阴沉了下来,还真是让李卫说中了,逛不了太长时间,因为马上就要下雨。几个人再不能久留,于是就近找了一家茶楼,而此刻也正好到了午膳时分,李卫跟伙计要了几道精致的茶点,自己就先出去办事了。
布置得雅致清馨的小间,在最里间,并不会受到路过的客人打扰。落了座,登时就有几碟干果奉上,香茗新沏,还冒着腾腾热气。
莲心有些饿了,等点心上桌,却不见另两个人动,自己也不好动。而这时,胤禛给郑婉夹了一块。郑婉顿时就羞红了脸,更是喜上眉梢,九五之尊给自己夹菜,整颗心都要飞起来了。
莲心见她终于开动,自己也拿起筷子吃起来。
等菜过几巡,外面的天就晴了,寒雨过后,天气又冷了几分,莲心穿得很多,倒还好,郑婉就不行了,来之前特地捡了一件最轻最薄的,早前的天暖着,阳光也足,现在变了天,连肩膀都有些哆嗦。胤禛见状,低沉着嗓音道:“你确实穿得太少,待会儿送你回去,喝些姜汤,去去寒,省得发病。”
郑婉本来还想去梨园听曲儿,被他这么一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也委实有些冷了,抱着双臂,等苏培盛的马车来了,赶紧坐进去。而后撩着帘子,望着马车下那抹俊美的身影,依依不舍地道:“明日婉儿多穿些,四爷可要让婉儿陪着。”
胤禛唇边含笑,朝着她摆了摆手。
苏培盛早就等得不耐烦,见此,赶紧让车夫扬起鞭子,马车就飞驰而去。
等马车消失在视线中,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接下来要去哪儿呢?”莲心问。
其实她是很想回别院,人都走了,戏也唱完了。就算是粉墨登场的伶人,也该谢幕了。胤禛这时拉着她的手,手指捏了捏她的掌心,笑道:“跟着的人可都没散,现在还不是时候。”
自从他们踏入扬州的地方,尾随的眼睛就从来没断过。莲心叹了口气,觉得这帮人怎么就不知道累呢,他们在吃午膳的时候,那么香的味道,那些人不饿么?还是轮流着跟,几拨人轮换,真是比宫城里的巡视守卫还辛苦。
“那要不要甩掉他们?”莲心这样问,下意识就想回头去看。
胤禛伸手扳着她的头,将她的脸转过来向着自己,顺带着揉了揉她的发髻,“他们跟着,无非是想得到线索,若是现在就甩掉,以后就不好玩了,不如带着他们绕绕。”
莲心怔了一下,没听明白。
胤禛含笑看她,“扬州城里面可是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你头一次来,我带你去逛逛。”
莲心顿时来了精神,点点头。
两人十指相扣,也没乘马车,只沿着街道信步往前走。扬州她没来过,而他却是熟悉的,但热闹的市井之地他只听过,并没去过。两个人走哪儿算哪儿,竟也逛得十分惬意。有名的几处都没去,因为莲心想着要留给几日后打发那个郑家小姑娘,所以将好景致留在了后面。
这样逛完长街,在茶楼里听了段评弹,吃了些茶点,又赶上扬州城的夜市。回到别院里,已经是夜色阑珊。
蒋廷锡和田文镜拿着这几日送来的奏报,正在书房里面等着。胤禛拉着莲心的手,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让她先去休息。
莲心望着他的背影,望着望着,忽然觉得心里很暖很踏实。刚刚逛了一整天,自己都已经累得不行,而他的身上却仿佛还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用来承担,用来兼顾。或许,正是这力量支撑着大清江山,支撑着那座绮丽奢华的宫殿,同时也支撑着普天下黎民百姓的生计。
接下来的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带着郑婉足足逛了五日,几乎将整个扬州城都逛遍了,大明寺里求签,个园和何园里赏景色,瓜洲古渡凭吊,瘦西湖湖畔吃扬州小吃——那些随行的侍卫和奴婢从最开始的很多,逐渐减少至几个,直到第六日,郑家小姑娘就病倒了。
原因无他,是因为吃坏了东西。
结果本来要在十五日去八角楼吃席,就改到了十八日。郑婉窝在寝房里,一边喝着苦药,一边跟郑为礼细数着这几日的行程,以及皇上待自己有多么体贴、多么温和,甚至想着将来跟着皇上一起回宫,封赏品阶以后,不能回家,让祖父郑为礼一定要多去京城看她。
而就在郑婉生病的这几日,别院这边也没闲着,除了安置在杏花烟雨楼买回来的姑娘,还要开辟出来专门用以养鱼的荷塘。最近在花市买了很多鱼,又不想养在屋子里,因此要源引温水。
郑为礼因此特地叫了吕简,从扬州城里寻访能工巧匠,以讨皇上欢心。吕简又招呼了章为亮和李春芳等人,连着几日,都因为这件事情忙得不亦乐乎。
大清早,江都县衙门内的公事不多,几个来得比较早的文职官吏就扯起了闲话。聊的话题无非是最近朝廷派人来核查灾民和征税的情况种种。一个身材精瘦的主簿说道,最近郑为礼郑阁老的府邸可是门庭若市,江南无论大大小小的官员,皆来拜会。本人不来的,也要遣门人将礼送到。真是端的让人羡慕。旁边的人纷纷点头,都说去哪儿烧香,都不如来扬州,供着这么一位朝廷昔日的要员,上有门子,内有通路的,没什么事办不成。
众人一下子又想起了郑府光花在家宴上的开销,就比江都县一年的赋税都多,不禁又是一阵唏嘘。不料话音未落,县令老爷后脚就走了进来。
县令陈必严今年刚好过了四十五岁,熬了几年却还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主簿和录事几个人忙堆出笑脸过来寒暄。陈老爷上一眼下一眼地瞥了诸人一番,没好气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扯闲篇儿,要是给有心人听了去,小心你们的差事!”
县丞董方长得尖嘴猴腮,没什么大本事,除了精通逢迎拍马,就是会捞钱。闻言,多少有些揣度,“大老爷,我们的礼不是都送到郑阁老那儿了么,难道,您还是怕他保不住咱?”
“这事儿……怕是不好说。”
衙署的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主簿程文远眼珠子一转,小心翼翼地道:“老爷,您是怕,他保得住咱江都县这一亩三分地,却保不住江都县的人?”
陈必严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董方摸着下巴,皱眉道:“大老爷,依我看,那周生和张元庆都已经死了,这死无对证的,谁还能再来说什么?再说,朝廷哪一年不得死上几个官员,也没看有过什么追究。”
陈必严瞪了他一眼,“你也会说周、张二人已经死了,死哪儿了?还不是在扬州城!还有那个郑怡呢,堂堂一个按察使,也死了,还就死在了我们江都县。你说若是上头派人下来查,第一个不得拿我开刀!”
程文远眼皮一抖,低下声音道:“郑怡是死在了暴民手里,老爷不是抓了一批,又杀了一批么。反正冤死的都已经冤死了,江都县依然是您的天下,您不说话,没人敢多嘴的。”
陈必严瞥了他一眼,沉下脸,不语。
“您若还不放心,要不,就连牢里的那个,也一并……”
董方凑过来,比划了一个手势。
陈必严见了,眼里也闪过一丝狠毒,可转瞬就扬手给了董方一巴掌,“还嫌不够事儿多的,是不是?接连死了三个官员了。要是他再不明不白地死了,本官这七品知县的乌纱帽,怕都要保不住了。”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董方忙捂着脸认错。
陈必严却捋了捋胡须,沉吟着道:“杀,杀不得,可也不能让他就这么活着。去,找几个人,好好做做……”
“小的明白。”
八角楼此刻热闹极了。早前就有知府遣人来吩咐说,有贵客要来。掌柜的就特地将三楼整一层都腾了出来,好酒好菜地备着,吩咐小二将一张张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酒温了一次又一次,就等着迎接贵客的大驾光临。
别院的马车,是早上从府邸出发,最迟巳时也能到了。掌柜的按照通知好的时辰,翘首以盼,大半天却不见人影儿。这时,有知府的人来通信儿,一行人先去了一趟瘦西湖,说话间就能过来了。
八角楼是扬州城里很负盛名的一家酒楼,掌厨是宫廷退下来的,做的一水的拿手湘菜。平时百姓驻足流连,还能闻到从里头飘出的辣子香。素日来此地的都是些达官显贵,不为品菜,只为尝名声。吕简想着,堂堂的九五之尊,在宫里面什么珍馐佳肴没吃过,因此不敢马虎,不仅特定了八角楼,更吩咐从香珍斋和吉庆坊调了几个掌厨过来。
未时一刻,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八角楼前。
车帘被徐徐地掀开,从里头走出来了一位绝色佳人,洒金红软罗棉裙,打扮得花枝招展,裙上缀着百朵蝴蝶,随着莲步翩跹,那裙子上的蝴蝶就如同活了一样。
众人的目光即刻就被引了去,屏气凝神,却见她朝着来处张望。不多时,又一辆马车款款而来。
车夫驾驭得很稳,像是生怕颠簸了里头的贵客。等马车在八角楼前稳稳当当地停了,走出来的依然是个女子,与前面那位不同,这女子一袭白衣棉裙,水色的绣巾,水色的软烟罗,如墨的长发烟笼光晕,却没有一件钗饰。下了马车,恭敬地低垂着头,凑近帘帐轻声低语了一番,才将帘子掀开。
明媚的阳光顺着车帘辗转,一瞬便照亮了走出来的人。一袭云锦墨缎绣袍,镶滚则是最好的冰缎,料子上是暗纹绣丝。俊美无俦的面容,浑然天成一股霸气和强势,举手投足间尽显尊贵和高雅。
八角楼的掌柜亲自出来迎,跪在台阶下,弯腰磕头。
胤禛微微颔首,唇边浮起一抹淡笑,这时,早有仆从扛着名贵的簇绒红毯走上来,往前一抛,红毯便骨碌碌地滚开,一直铺到了八角楼的大门口。
如此隆重华丽的出场方式,让扬州城的百姓大开了眼界。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就连八角楼的掌柜都傻了眼,等反应过来,一行人早已踏上了二楼。
“酒刚温好,饭菜即刻就奉上。”
掌柜的点头哈腰,生怕有半点儿怠慢。胤禛点了点头,随手一招,莲心会意地上前,将其余的伙计支开,跟掌柜的一并走下了楼。等来到一楼,才从袖中掏出了一枚荷包,沉甸甸的,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金子。
“这是给你的打赏。我们爷喜好清净,等饭菜端上来之后,就不用其他人伺候了,另外,也不要让任何人上三楼。”
莲心声音清淡,说话间,已将荷包递了过去。八角楼的掌柜也是个老道的人,一念及知府好生伺候的交代,不敢有丝毫怠慢,登时满脸堆笑,拿着赏银下去了。
三楼,很清净。
不比在曲苑风荷时那茶楼的雅间,可一整层楼,摆满了红木桌椅,也是整洁干净。顺着楼上的雕栏往下看,还能看到热闹的大街,远处鳞次栉比的画角楼台,以及瘦西湖上浩渺如海的烟霭。
“为何总是觉得,今日街上的商贩格外的多呢?”
胤禛睨着眼,视线所及,是楼下热闹喧嚣的十里长街。
郑婉坐在他对面,顺着他的视线俯视,相比别处,楼下大街上的人确实多了一些。来时的道路依然平阔,可八角楼前却摆满了一个又一个的摊子,糖人儿、打糕、包子、冰糖葫芦……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卖东西的人都不吆喝,也不张望,倒像是生怕别人来买一样。
“的确很多呀!”她说完,倒了两杯茶,巧笑倩兮地递过来,“四爷,别管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了,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他收回目光,拿起杯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香茗虽好,却并非极品,怎么喝,都喝不出味道来。
就在这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却是八角楼的伙计端着一道又一道的精制菜肴上来了。盘盏落桌,先是清一色的湘菜,之后是川菜、粤菜,间或还有几道西湖小吃。色、香、味,相较用度奢华的宫掖,虽不及,却也别致。
他挑起筷子,夹了一粒燕巢凤尾虾,入口是辣的,丝丝酥脆,虾肉软嫩,仔细咀嚼,还透着酸甜,“都说八角楼出名,今日一尝,果然不同寻常。”
“四爷,可要烫壶酒?”
“酒倒不必了,还是换一壶茶来吧。”
莲心抬眸,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睛。转瞬,会意地敛身,走下一楼。
掌柜的正等着吩咐,见楼上下来了人,忙点头哈腰地询问可有什么吩咐。莲心回眸看了一眼楼上,轻然道:“你们家的茶,不合主子爷的口味。主子爷吩咐说,要准备雨前的龙井,用最上好的龙山泉水浸泡,还要佐以芍药甘露、菊花干瓣。你速去准备吧。”
掌柜乍一听,就是一个头两个大,“姑娘,雨前龙井倒是有,可那龙山泉水、芍药甘露、菊花干瓣……要特地去采集才行,前后最快,少说也得一个时辰啊!”
“既然要这么久,为何还不去准备?”
莲心一脸的不耐烦,发了话,扭头就要上楼。掌柜的左右为难,又不敢不应承。可应承了,还怕备不来,急得站在原地直跺脚。
片刻间,却又见莲心踱了回来,眼角弯弯,“我家主子爷也不是个苛刻的人。这样吧,我们来时的马车,且借给你,那几个仆从,也跟着去。等到了龙山泉,备好了泉水和甘露、花瓣,主子爷满意了,自会好好打赏与你。”
掌柜的一愣,半天没明白她的意思,却也没敢多问,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龙山泉是扬州很出名的一处泉水。其地,就在江都县。
从八角楼出发,若是脚程快些,来回也要两个时辰。可马车却不同,尤其那马还是千里烈马,是驿站专门用来传递消息的,此时被抽调了来,拴在富丽堂皇的车上,倒是大材小用了。
车夫在城内驾驭得很稳,出了城,就如脱了缰,不过半个时辰,就赶到了赵园。
龙山泉就在赵园内。经过赵家祠堂,顺着小径一路走,就能看见修砌得一阶一阶的石基,马车不能再往前了。从车上下来的几个人,除了两个身边的仆从,便是八角楼的伙计。伙计要看车,不能离开。那青衣的仆从临走时,掏出了一锭银子,塞到伙计袖子里,复又耳语一通。伙计心花怒放,忙不迭地点头。
龙山泉与玲珑花界隔亭相对,从远处看,泉水或深或浅,一处浓似一处,水面和水岸漫染着一层如烟的碧绿。
仆从两人神色匆匆,见四下无人,经过龙山泉,也不停留。等穿过月亮门,眼前一下子就开阔了,通畅的石桥连着院子外的青灰石板路,路的尽头,早有一辆朴素的马车等候。
待胤禛扶着莲心坐进马车里,车夫也不说话,甩起马鞭就赶着马往南跑。
龙山泉就在江都县,离着江都县大牢不过一二百里。此行一招移花接木、一招金蝉脱壳,掩人耳目,只为到江都大牢里见一个人。
车夫驾驭得很快,一路颠簸,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息华山。两个人俱是仆从打扮,一青一灰,普通得很,脸上又蒙了灰,不熟的人很难辨认。
而八角楼那边,自有李卫身边最得力的侍卫守着。至于郑婉,已经在三楼安然入眠,没有两三个时辰都醒不过来。
时间有限,车上的人都很急,马车一路风尘仆仆,刚走到息华山山脚,却迎面来了一群乡民,包袱细软,扶老携幼,打眼一看,就看得出每个人都瘦得一副皮包骨的模样,不过几里路走下来,不断地有人倒下。
马车疾驰,车夫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到了近前,大喝一声,死命地一勒缰绳,烈马嘶鸣,堪堪停住了,高抬的马蹄却还险些践踏到前方的百姓。打头的几个人被吓坏了,跌坐在地上。马车内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莲心一个不稳,撞在窗角上,饶是有他一把将她护在怀里,额头还是磕出一块通红。很狼狈地撩开车帘,入目的景象,顿时就让他们惊呆了。
一地的百姓。
男、女、老、幼,各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每个人的脸都瘦得只剩下一对高高的颧骨,眼睛是凸的,更像是一张张干瘪的小嘴,空洞着,却张得大大的,盯着马车的样子,似要将这连人带车一并活活地吞下去。那头前的几个,还委顿地趴在地上,干瘦干瘦的身子,就像是刚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
“是灾民!”
胤禛一只手将莲心揽在怀里,一只手掀开窗幔,一看之下,脸色微变。而莲心捂着额角,忍着痛,跟着探头张望过去,目之所及,却见不远处的山脚下不断地有乌压压的一片蔓延过来,似黑雾,似浓云,定睛一看,还是灾民!
“皇上,我们得赶紧走。”她情急之下唤出口。
胤禛的脸上也显出凝重之色。是得赶紧走,迟了,怕是就走不了了。
“可怜可怜我们,给点吃的吧……”
羸弱衰竭的灾民,呼啦一下跪倒了一大片,却硬生生地堵住了前方的去路。为首的几个,不是老人就是孩童,一副副骨瘦如柴的胳膊,高高地抬着,眼神充斥着渴望,那涣散的眼珠绿幽幽的,就像是饿了好久的狼。
“你们为何会聚集在此地?”
车夫露出半个身子,扯着脖子大声问。然而话音刚落,却犹如泥牛入海,转瞬便被湮没在了人群之中。
“此地隶属江都县地界,他们应该是县里的灾民,出来逃难的。”胤禛在她的身边低声耳语,深邃的目光却片刻不离那不远处的山脚。
莲心点点头,目之所及,老弱病残,竟是惨不忍睹。
而此刻从山脚下涌出来的灾民,源源不断,已经越来越多,拄着拐杖、挎着包袱,一双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马车这边。他曾经查办过灾民造反的案子,因此知道那眼神的背后,藏着怎样的渴望。而对马车上的人而言,又代表着怎样的危险。
饥民如狼,所过之地,寸草不生,白骨遍野。那白骨,真的仅仅只是牲畜的残骸?若到了剥取殆尽的地步,遍道饥殍,诸物竭尽,什么父子、兄弟、夫妻……自相残杀,人皆相食。
已经不能再等,胤禛将幔帘放下,手紧紧扶着窗棂,断然喝道:“驾车,离开这里,快!”
话音刚落,马车外就响起了一阵凄惨的哀号。那声音穿耳而过,莲心捂着耳朵,还能听到那叫声的背后含着怎样的失望和怨毒。
就在车内的人堪堪坐稳时,车夫利落地高扬起鞭子,狠狠地在马背上一抽,直抽得鲜血淋淋,烈马吃痛,一扬起蹄子,就拼了命地往前跑。
路边的百姓疯了。
见他们要离开,原本空洞的眼神陡然迸射出了雪亮的光,那是恨,是怨,是毒,所有人都纷纷不顾死活簇拥上来攀援着马车,一个叠着一个,一个拖着一个,就如蝗虫紧附着枯萎的树干,吸食,榨取,死也不撒手。
此时的马车,就如在泥潭中,踽踽难行。
情势越来越危急,已经有人扒着车窗探进了头来,伸手的刹那,胤禛陡然抽出腰间的匕首,扭头照着来人的面部就是一扎。血,溅了他一脸,还是温的。
车夫整个人都露在车外面,刚开始还能手下留情,可转瞬灾民越来越多,刚推开了一个,又上来了一个。蓦地,小腿一麻,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灾民硬生生咬在了自己的腿上,半个身子被马车拖着走,也不松口,那张脸极其扭曲,已经看不出面目,只露出了上下两排森森的牙齿。
“驾——”
车夫狠狠一蹬,再也不管不顾,抡起鞭子狠狠地抽向扒着车辕的人,抽不掉,索性放任,只拼命驾马,滚滚车辙,最后竟是从百姓的身上碾过。
息华山下,一声声凄厉的哀号声不绝于耳。
直到马车将后面的人群甩得远远的,车内的人,依然死死地攀着窗椽。
风掀起窗帘猎猎作响。胤禛背对着窗棂而坐,匕首还死死地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则用袖子擦拭着脸上的血痕。被他护在怀里的莲心也好不到哪儿去,一身灰色布衣被抓得破烂,布料也沾着血迹。
过了须臾,胤禛拿着巾绢擦拭着刀刃,上面斑斑点点,还残留着腥气。
“臣妾也曾见过灾民,知道他们有多可怕。”
莲心整理着衣衫,然后,握住了他还在擦拭刀刃的手。
她自己的手也很凉,苍白的脸色,显然是被刚刚的情形吓得不轻。然而抿着唇,脸上含着一抹坚毅和笃定,“皇上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江南,离开锦绣宫殿,不顾性命危险,为的只是查清真相,让那些灾民得到救助。即便是中间有何牺牲,也是为了成全大义,解救苍生。对么……”
胤禛抬起头,黑眸深深。
须臾,有些复杂地将她揽进怀里,俯下脸,在她的发顶吻了一下,“有时候取舍很难,然而不选择,又会使更多的人遭受祸害。朕也觉得很累,很想找个人来分担……”
莲心原本握着他的手,现在,又反被他的一双大手握住。
“这样艰难而辛苦的皇上,想来除了臣妾,就再没人看见过吧!”她窝在他怀里,感受着从他身上徐徐弥漫出来的温热和安定。
“这样艰难而辛苦的皇上,一直以来都是有朕一个人。就连那座宫殿,尽管是天底下最极致的所在,然而说到底,也从来都只有朕一个人。”
他的嗓音依旧低沉磁性,话音轻传入耳,莲心却忽然感觉到了难以抑制的酸楚和悲伤。
人间极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然而随之而来的孤独和辛苦,又有多少人能够承担?他是九五之尊,是吾皇,就注定要一生背负世人所不能想象的负担和责任。自从她在他身边,看到的不是奢华的用度、翻云覆雨的权势、尊贵至上的身份……而是操劳,是付出,是每晚在暖阁里批阅奏折至通宵,是天不亮就去上早朝,是为了黄河水患寝食难安,也是为调查科考舞弊而亲自涉险……
“宫里面若是只有皇上一个人,就也算上——臣妾一个吧……”
她的手被他包裹在掌心里,抬起时,自然地将两个人的手一并执起。莲心略微俯身,在他粗粝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胤禛浑身一震,转瞬,却是猛地将她整个人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是要将那娇小的身体揉碎,埋首在颈窝里面的薄唇,有些不确定又有些难以自禁地启唇,“有些事情一旦许诺,就再不能反悔。你要知道,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
莲心忽然就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用脸颊磨蹭着他,然后抬了抬两人依然交握的双手,“皇上,这就是臣妾的许诺啊!”
胤禛有些茫然地看她,却见她笑靥纯真,微翘的唇角离自己的越来越近,而后,她第一次主动吻他。而那交握着的双手依旧是紧紧的,紧紧的,不放开。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你若不离,我必不弃。
江都县的大牢很小,又黑又潮,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霉味,时不时还有一两声呻吟。每一间囚室都有人,脚靠脚、头挨头地靠着,耷拉着脑袋,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的。
最里头的一间,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偌大的囚室内,只有他一个人,比起那些成群杂处在一起的犯人,不知幸运多少。可他此刻却一样很不好过。因为狱卒用链子将他锁在尿桶边上,那链子套着脖子,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起,只能靠着栅栏半蹲着,拘了大半个月,整条腿怕是已经废了。
黑黢黢的牢房,只挂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一晃一晃的,那人的脸就在光里忽明忽暗。蜷缩着身子,他紧闭着双眼,不知正在思考着什么。忽然,他猛地睁开眼睛,喊了一嗓子:“有人么?外头有人吗?”
狱卒是过了半晌才出来的,手里拿着鞭子,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下,又快又狠地抽下去,即使隔着牢门,也打得皮开肉绽。那人瑟缩了一下,又梗着脖子,扶着栅栏,一双眼睛却是雪亮。
“瞎嚷嚷什么,不知道大爷正睡得香啊!”
“我要纸,还有笔!”
狱卒坏笑了一下,瞪着一对眯缝眼看他,“哟嗬,真当自己还是主簿大老爷哪,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纸、笔?有倒是有,可你有银子么?”
“没……没有……”
“那可就怪不得爷了。在这个地方,想要什么,都有,可需要这个!”狱卒说罢,伸出手,三个指头一捻,笑得一脸猥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