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我一生的挚爱。
对茶的痴迷始于7岁,当父母发现我嗜茶成瘾时,曾因为担心太小的我喝浓茶会影响牙齿而想尽方法让我戒茶,而我却躲着他们时时偷上三两片茶叶,怕端着大茶杯目标太明显,就干脆直接嚼茶。
那一种唇齿留香的滋味,是童年最销魂的记忆,是苦涩的快乐。
看到君寒那天,我正站在茶馆走廊上无声地嚼茶。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茶馆的生意惯常地冷清,这使君寒与顾静进门时迎宾小姐的“欢迎光临”显得格外清脆。然后,我听到一声明快的“谢谢”,抬起头,便看到了一对璧人般的君寒与顾静。
我对他们的礼貌顿生好感,忙上前招呼:“请问两位要什么茶?”
顾静沉吟,拿眼询问君寒,君寒一笑:“来一壶清明前‘吓煞人香’吧。”
我一愣,他竟知道“碧螺春”的俗名,这是个懂茶的人呢。
制好茶,我退到一旁随时服务,远远地看到君寒同顾静在聊着什么,总是顾静在说君寒在听,说着说着两人争论起来,然后我看到顾静猛地站起,推开身旁的椅子转身便走,纵在盛怒,仍没忘记在侍应生替她开门时礼貌地道了一声“谢谢”。
我惊讶地看着君寒,他低着头不语也不动,似乎在苦恼着什么。良久,我走上前,用手试一试壶温,问:“先生,茶凉了,要不要换壶水?”
他抬头望我,眼中,是人走茶凉般的迷茫无奈。而那份无奈,竟那样深地打动我,似乎心底深处某种尘封的记忆被唤醒了,我的心从此锁在他的目光中,无处逃遁。
我慌乱地嗫嚅:“绿茶是要热饮的,不然伤胃。”
他的眼光柔和下来,轻轻说:“可不可以多给我讲讲茶?”
茶艺演示是茶秀服务员义不容辞的职责,我欣然允诺,开始细细对他讲解制茶奉茶的详细过程。自温壶烫盏、闻香品茗到玉液回壶,什么游山玩水、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春风拂面、重洗仙颜、直至凤凰三点头,我讲得兴致勃勃,他听得聚精会神,并开始同我讨论起茶宗与禅宗的渊源来,原来他对茶文化竟有很深的了解。
工作以来,我是第一次在顾客中遇到知己,这使我一扫往日的羞涩拘促,变得侃侃而谈起来。只觉整个身心浸泡在茶温中般的快乐舒适。头道香,二道浓,七道八道有余香,那天,我们一直谈到茶淡如水才散,犹觉口舌生津,余香满口。原来,谈茶的快乐竟比品茶犹甚。
那以后,君寒便成了茶馆的常客。我渐渐了解到他是北大三年级的学生,顾静是他学妹,两人彼此欣赏,但个性却不能相合,他的沉着与顾静的激进常常很不合拍,所以相处经年,两人的关系仍是不远不近。
我开始熟记君寒的课程表,每当他没课的下午我便会不自禁地渴望。而他很少令我失望,总是如期而至,有时会带顾静,有时会约一大帮同学,更多的时候却是他自己。老板很高兴多了这位老主顾,便行我以诸多方便,允许我可以坐下来陪他们饮茶聊天。
秋天到来时,君寒邀我去香山采红叶。
这是君寒第一次约会我,是我们第一次在茶馆以外的场所见面。漫山红叶灼灼,如我燃烧的快乐。我说:“有机会,我们来香山种一株梅树吧,然后,我们每年冬天来收集梅花雪,把它埋到地下,等到老了再取出来烹茶,你说好不好?”
君寒淡淡地笑:“浪漫的想法。看到那些锻炼的老人了吗?报上说,那些人天天到山上喊山排除体内浊气,结果把树都喊死了。”
他在顾左右而言他,我失望至极,却只有强笑:“树也怕噪音?”
我们就噪音的问题讨论起来,从没有一次谈话这样艰涩空洞。通常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情意。我后悔自己的莽撞。
那天从香山下来,我们两个都很沉默。
这以后,君寒仍然常来饮茶。但是顾静也来时,看着两人说话,我的心会痛。甚至客人点花茶的时候,我却奉上了专泡功夫茶的陶壶。
多少风朝雨夕,我独自悄悄地咀嚼茶叶,就像一个人默默咀嚼着对他苦涩的爱。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已爱上君寒。我决定向他摊牌。
一日同君寒游长城归来,我带他回我租住的小屋,端给他一杯茶。
我自己制的,特为他准备的蜜枣冰茶,甜甜的苦,苦苦的甜,清香冷冷,余韵幽幽,正如我对他的爱。
君寒轻品一口,眼中掠过惊喜:“这茶叫什么?”
“叫‘冰封心事’。”我坐下来,直视他的眼睛:“你品得出茶的滋味吗?”
君寒默然,我忽然暴燥。总是这样,他总是这样模棱两可,旁瞻左顾,永远不肯给我一个明确的表白,给爱一个清楚的抉择。
在我和顾静之间,他到底更倾向谁?
我一日比一日更焦燥易怒,见到君寒,往往交谈不足三两句便会突然发作,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拂袖而去,回眸之际,看到君寒的茫然无奈,我万般怆恻。
我渐渐有些明白顾静了。
刚想到顾静,顾静却来找我了,开门见山地问:“君寒喜欢你,你也喜欢君寒,对吗?”
我颇不习惯她的直接,但疲惫使我倦于反驳,我诚实地回答:“是,我喜欢君寒,但他并不喜欢我。”
顾静笑了:“君寒从不轻论是非,可是有一次同我提起你,他却忽然感叹,说你太天真,天真得让人忍不住担心和不忍。于是我知道,他已经太在意你了,在意得想到很远的将来,想到如果他向你表白了感情而你们最终不能在一起你会受到什么样的伤害。你只管爱便是爱,他要想的却很多,比如前途,比如事业,比如一些更实在更物质的东西,像工作、房子、户口。他是想留在北京的,他和你都没有北京户口,将来如何生活。如果他跟你去你的家乡或你跟他回他的家乡,他的抱负又如何实现。同时,我想,他对我,也是不无欣赏的吧,只是,他不能确定,你的温婉与我的明朗,到底哪一个更适合他?”
我从没想到,看似无忧无虑心无城府的顾静原来这样成熟理智,可以把事情想得这样深这样清,只听她继续分析我:“你知道吗?君寒非常喜欢你的柔和恬淡,但是你因为患得患失,最近越来越喜怒无常,掩盖了自己的优点。君寒就是因为不喜欢我的急躁才始终同我不冷不热的,现在,你快把我的缺点学全了。这样下去,你会失去他的。”
一言唤醒梦中人,我怔忡半晌,才知道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是也喜欢君寒吗?”
“不错。”顾静笑了,很西方地耸一耸肩:“但我渴望的是两情相悦,是光明磊落的决战后无悔的胜利。我要君寒在我们公平的竞争后做出冷静的抉择,我不要利用你的失态来不战而胜,那样,胜之不武。”
顾静走了,可是她的话却留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擂着我的心。
我可以清楚地分辨红茶与绿茶,清前茶与清后茶,可以详细地说出台湾茶道与福建茶道的分别,但我却不能分别城市与乡村,前途与爱情,我自己、与顾静。我只是懂得茶,但顾静,却懂得他。顾静把我们三个人都看得太清太透,与她竞争,我有无法释去的自卑与挫败感。
唯有离去。
那夜,我一杯接一杯嗜茶如酒。墨浓的普洱,是我解不开的心事。茶烟袅袅,小屋里充斥说不出的寂寞。我捧着茶杯,无声地落泪。
君寒,这世间我是不是第一个为茶而醉的人?
如果君寒爱我如我对他,我不会放弃。可是他在犹豫,他在前途与茶香间徘徊,他不肯醉。
醉的,只是我自己。
临行前,我最后一次约君寒在陶然亭相见。
秋雨缠绵,我们并肩从陶然湖畔走过,同以往一样,我们谈的,仍然只是茶。
我想,我就是我们一生的缘了。
君寒,你我缘尽于此,他年你与顾静花前月下,可会捧一杯茶记起我们今日的雨中同游?
雨停,我带君寒回我的小屋,为他奉上一杯茶。这次,是血红的洛神果茶。
我给他看我想方设法四处搜购的全套竹剜茶具和手抄的茶史典籍,给他讲我怎样一项项将这套茶具配齐,几乎每一样都有一个有趣的故事。比如为一只地道的宜兴紫砂壶怎样同刁钻的卖主讨价还价,或是遇到了一个好店主卖我茶船之后又赠我一支茶则。我絮絮地说着,似乎要把自己短短一生中所有的往事与他共享。
四目交投,我们中间,是清香馥郁的两杯茶,宛如楚河汉界。
我忽然气馁,真的就这样离去吗?
鼓足勇气,我倾尽全力孤注一掷,以茶代酒敬君寒一盏:“君寒,有没有兴趣到我们老家去过春节,节目很丰富的。”
君寒愣了一愣,看得出颇为心动,但他终于说:“明年就要毕业,寒假我得留在北京跑一跑工作的事。”
他毕竟是想留在北京的,我撒开手,茶杯应声而落,摔成粉碎。洛神茶血一样流淌了一地,不可收拾。热气氤氲中我看到君寒惊疑的脸。大势已去。
我并没有告诉君寒我要走,但上火车前,他却赶来了,目光焦灼:“顾静告诉我你要回家,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看着他,紧咬下唇,竭力克制着自己要冲入他怀中纵情一哭的欲望。就这样,就这样让我把他望入永恒吧,但是君寒,为什么你不留我?
火车起动时,看着窗外君寒挥手的身影渐远渐小,我的泪流了下来,苦苦的,是冷水冲浸的茶。
人回来了,心却已留在北京。
日复一日,我推算君寒的假期。春节到了,他没有来。除夕的鞭炮声听在耳里,是难以承受的寂寞空虚。而他的音容笑貌融在茶香里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在我冲茶的时候,总是会清晰地看到他从容的微笑在茶烟后浮起。
对我而言,茶就是君寒,君寒就是茶,不离不弃,余香永久。
茶,看似温和清淡,原来却是最难戒却的一种瘾。
半年后,我到底还是回到北京。
见到旧同事,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你那两位金童玉女的老主顾朋友来找你很多次了,他们这个月结婚,喏,这是请柬。”
我震惊,木木地接过大红喜柬打开,原来,佳期就在今天。
就在今天!
我急急地赶回北京,竟是为了眼见自己的梦散。锥心的痛一层层浮上来,我流不出泪,忙掩饰地去收桌上的茶壶。还是温的。
人已去,茶为什么还不肯冷?它在挽留什么?
泪终于落下来,滴在茶杯里,隐隐的茶香泛起,是君寒含笑的脸。